憶昔西遊時,揚帆楚江船。顛風俄送雨,洪濤怒掀天。
飄搖蘆渚外,滴瀝篷窗邊。如馬齕枯萁,澎湃驚晝眠。
北轅梁宋郊,渡河上幽燕。窮冬雨載道,蹣跚行不前。
暝投野店宿,土銼寒無煙。臥聽耿不寐,懷鄉思懸懸。
前年走亂離,窮途屢回邅。一月不見日,誰能補天穿。
相對泣妻孥,所憂溝壑捐。間關戎馬中,幸獲窺田園。
窺園剪春韭,桃李東風妍。遙知江湖夜,孤燈嗟十年。
有客毗陵來,皂帽霜盈顛。奔逃患難餘,與予同可憐。
豈無道里歸,飢火方垂涎。主人敬愛客,開尊且留連。
幽軒落疏雨,秋水滿平川。餘音散高柳,似聆清商弦。
剪燭對床話,中心暢憂悁。我還君未回,語極重悽然。
周漢終再昌,恩澤沛八埏。梯航四海通,歸釣槎頭鯿。
呼兒帶經鋤,白鶴溪之壖。異時倘相覓,毋忘聽雨篇。
七十古稀有,今喜見先生。紫陽家學淵奧,場屋舊家聲。鶚薦西風早歲,豹隱南山晚節,天爵自尊榮。桂子蘭孫擁,南極老人星。杜陵老,多酒債,羨修齡。豈如壽富兼得,熊掌與魚並。八十老翁為將,九十武公為相,不足為公稱。鶴算與同久,道重藐公卿。
七十古稀有,今喜見先生。紫陽家學淵奧,場屋舊家聲。
鶚薦西風早歲,豹隱南山晚節,天爵自尊榮。桂子蘭孫擁,南極老人星。
杜陵老,多酒債,羨修齡。豈如壽富兼得,熊掌與魚並。
八十老翁為將,九十武公為相,不足為公稱。鶴算與同久,道重藐公卿。
線柳迎風,錦棠媚日,十分春色豪奢。青煙宮燭,飛入待臣家。瑞靄深籠畫戟,壽星照、曲纛高牙。因知是、崧高華旦,玳宴醉瓊花。
翻鴉。新詔墨,聞樞庭召入,已辦宣麻。比汾陽福壽,公更穹華。佇看稠青疊紫,書香藹、桂子蘭芽。鳴珂處,西湖路上,接武築堤沙。
嗚呼,吳郎似不欲女人間住,畢竟何方可容女。造物由來有深意,丈夫未必終窮苦。
屈家老翁錯解事,強作區區不平語。迷魂大招招不得,鼪鼯對啼江上雨。
魚腹脂消骨何在,海內文章竟歸楚。湘山九疑江九派,天地為之尚吞吐。
回首當時一子蘭,澌流草沒施荒煙。英雄七尺本有托,斷不俯受凡人憐。
吳郎未買南山田,拂衣且登五嶽顛。倘有韓眾授丹訣,入口白日升青天。
不然來訪王與李,片語共作三千年。男兒死則有死耳,安能再辱咸陽之道邊。
噫嘻,勸君歸去者誰子,其人折腰車馬前。
鳳城城北如江村,薦紳往往多名園。方雨先生家於此,休官歸臥逃塵喧。
水際餘煙當綠野,屋邊閒地如青門。紆迴一徑疏車馬,往來多是漁樵者。
入門數畝啟雙湖,長溪中插橫橋下。種桃亦即是桃源,有蓮何必非蓮社。
處處林開別有天,諸亭分布各超然。群峰雲氣迫窗外,眾水泉聲交檻前。
香生並煖芝苓日,葉熟嘗豐橘柚年。主人解組本無事,杖藜暇日多瑤篇。
憶昔摛文徒草草,聞君一覽稱佳好。朱弦摸索已知音,寧用相逢嗟不蚤。
公子蘭孫總妙人,一時意氣攄懷抱。每過淹留坐日斜,狂歌屢把青樽倒。
拉我茲園快一游,竹石禽魚恣幽討。濡毫為作此園歌,園以慧花額者何。
風盈雙袖散天女,月宮數斗傾嫦娥。笑看坐閒拈亦得,夢回筆下生尤多。
草能益知供箕潁,蓍亦通神待洛河。芳菲山簡嬉遊地,爛熳堯夫安樂窩。
至人有慧靈於物,藏英歛萼空蹉跎。從容且愛西山爽,旦夕當淨東海波。
更起層樓近天漢,與君連酌金叵羅。
青溪道士餐白石,掃地焚香坐空碧。
月映蒹葭秋水寬,雪覆栟櫚暮雲圻。
山深路僻無人煙,沙泠天空留虎跡。
可惜一朝不自堅,來作清朝蘭省客。
烈日騎馬堀堁中,搔首乾坤嗟迫迮。
下筆連蜷雌蜺氣,吐口夭矯丹霞色。
雄心不除俠骨存,十年學道亦何益。
何物美器橫相加,籍籍聲滿長安陌。
長安大道連平沙,王侯戚里紛豪華。
銀台畫閣三千尺,繡箔珠樓十萬家。
省郎卜居窮巷裡,車馬趨之若流水。
爭設瓊筵借彩毫,朝入西園暮東邸。
摛辭盡道李王孫,執轡皆稱魏公子。
主人轟飲醉向天,淋漓紅燭落花前。
銀漢半斜沉夜柝,繁霜歌罷彈哀弦。
有客醒然不御酒,獨擁香爐對暝煙。
吁嗟乎!美服人所指,器盈神理殃。
為歡尚未畢,含沙已在旁。
匹夫睚眥修七箸,惡聲狺狺安可量。
子蘭讒屈平,登徒毀宋玉。
謂奏相如琴,未滅淳于燭。
禰生鼓吏慚未能,幼輿丘壑無不足。
青天何高高,白日去莽莽。
出門眼看北邙山,令人萬事拋漭瀁。
玉柙珠襦寒雨中,金罍寶瑟高堂上。
不聞黃鵠游洿池,豈有神龍掛魚網。
我欲掩口笑古人,古人英雄亦不達。
子房赤松待興漢,范蠡五湖須霸越。
即如蒙莊與灌園,安用雲台懸日月。
馬蹄雞肋空有無,欲休即休何所圖。
亦不用百官祖道集征虜,亦不用君王詔書賜鑑湖。
一騎蕭然下風雪,空壕斜日啼城烏。
恥為執虎子,寧待車生耳。
懶視張儀舌,不問待詔齒。
是非野鶴騫孤霞,恩怨金幹擘海水。
脫我今日之紅塵,還我舊時之白雲。
王績罷官因坐酒,介推身隱詎須文。
風雷不能為之驅,陰陽不能為之鑄。
胡鷹翻然掣金鎖,碧落茫茫墮秋霧。
銅馬當年悔陸沉,自憐黑髮早抽簪。
當門楊柳黏天碧,繞屋松杉滿地陰。
故人他日如相訪,萬樹桃花何處尋?
閒窮往古,萬變榮枯,總歸無有。樂善安常,本是自家操守。
馬革功名蕉覆鹿,麟台畫像芻成狗。太虛中,看彩雲濁霧,誰工誰丑。
堪笑殺、子蘭譖毀,廉藺交歡,枉多生受。坎止流行,物理本無紛糅。
天日清和聊散步,風波變動須回首。牢把定,此心中外,一生前後。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