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金銅仙人辭漢歌》詩中的金銅仙人臨去時「潸然淚下」表達的主要是亡國之慟。此詩所抒發的是一種交織着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的凝重感情。
詩共十二句,大體可分成三個部分。前四句慨嘆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漢武帝當日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結果,還是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倏然離去,留下的不過是茂陵荒冢而已。儘管他在世時威風無比,稱得上是一代天驕,可是,「夜聞馬嘶曉天跡」,在無窮無盡的歷史長河裡,他不過是偶然一現的泡影而已。詩中直呼漢武帝為「劉郎」,表現了李賀傲兀不羈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級觀念束縛的可貴精神。
全詩可分為三個層次。首四句是第一個層次,借金銅仙人的「觀感」慨嘆韶華易逝,人生短暫。世事無常。詩中直呼漢武帝為「劉郎」為「客」,表現了李賀不羈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級觀念束縛的精神。中四句為第二個層次,用擬人化手法寫金銅仙人初離漢宮的酸苦慘淒情態,亡國之痛和移徙之悲躍然紙上。特別是「酸」、「射」兩字,把主觀的情和客觀的物完全揉和在一起,含義極為豐富。末四句為第三個層次,寫出城後途中的情景。「衰蘭」一語,寫形兼寫情,而以寫情為主(因愁苦而「衰」);「天若」一語,設想奇偉,意境遼遠,感情深沉,司馬光稱為「奇絕無雙」;末聯進一步描述了金銅仙人恨別傷離,不忍離去,而又不能不離去的情懷,感人至深。
「夜聞」句承上啟下,用誇張的手法顯示生命短暫,世事無常。它是上句的補充,使「秋風客」的形象更加鮮明、豐滿,也為下句展示悲涼幽冷的環境氣氛作了必要的鋪墊。漢武帝在世時,宮殿內外,車馬喧闐。此時物是人非,畫欄內高大的桂樹依舊花繁葉茂,香氣飄逸,三十六宮卻早空空如也,慘綠色的苔蘚布滿各處,荒涼冷落的面貌令人目不忍睹。
以上所寫是金銅仙人的「觀感」。金銅仙人是漢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圍」(《三輔故事》),異常雄偉。公元233年(魏明帝景初元年),它被拆離漢宮,運往洛陽,後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習鑿齒《漢晉春秋》說:「帝徙盤,盤拆,聲聞數十里,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賀故意去掉史書上「銅人重不可致,留於霸城」(《三國志》注引《魏略》)的情節,而將「金狄或泣」的神奇傳說加以發揮,並在金銅仙人身上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樣,物和人、歷史和現實便融為一體,從而幻化出美麗動人的藝術境界來。
中間四句用擬人法寫金銅仙人初離漢宮時的淒婉情態。金銅仙人是劉漢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見證人」,眼前發生的滄桑巨變早已使他感慨萬端,神慘色淒。而自己又被魏官強行拆離漢宮,此時此刻,興亡的感觸和離別的情懷一齊湧上心頭。「魏官」二句,從客觀上烘托金銅人依依不忍離去的心情。「指千里」言道路遙遠。從長安遷往洛陽,千里迢迢,遠行之苦加上遠離之悲,實在教人不堪忍受。「東關」句言氣候惡劣。此時關東霜風淒緊,直射眸子,不僅眼為之「酸」,亦且心為之「酸」。它含有「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爭得不回頭」的意味,表現出對漢宮、對長安的深切依戀之情。句中「酸」、「射」二字,新奇巧妙而又渾厚凝重。特別是「酸」字,通過金銅仙人的主觀感受,把彼時彼地風的尖利、寒冷、慘烈等情形,生動地顯現出來。這裡,主觀的情和客觀的物已完全揉合在一起,含義極為豐富。
詩人時而正面摹寫銅人的神態,時而又從側面落筆,描繪銅人四周的景物,給它們塗上一層憂傷的色調。兩種手法交互運用,使詩意開闔動盪,變幻多姿,而又始終圍繞着一個「愁」字,於參差中見整飭,色調統一,題旨鮮明。「魏官」二句,側重描寫客體,「空將」二句則改寫主體,用第一人稱,直接抒發金銅仙人當時的思想感情:在魏官的驅使下離別漢宮,作千里之行。伴隨着「我」的唯有天上舊時的明月而已。事情發生在三國時期而稱月為「漢月」,它抒發的是一種懷舊的感情,正如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所詮釋的:「因革之間,萬象為之一變,而月體始終不變,仍似舊時,故稱『漢月』。」金銅仙人親身感受過武帝的愛撫,親眼看到過當日繁榮昌盛的景象。對於故主,他十分懷念,對於故宮,也有着深厚的感情。而此刻坐在魏官牽引的車子上,漸行漸遠,眼前熟悉而又荒涼的宮殿即將隱匿不見,撫今憶昔,不禁潸然淚下。「憶君」句中「淚如鉛水」,比喻奇妙非凡,繪聲繪色地寫出了金銅仙人當時悲痛的形容——淚水涔涔,落地有聲。這種感懷舊事、恨別傷離的神情與人無異,是「人性」的表現,而「鉛水」一詞又與銅人的身份相適應,婉曲地顯示了他的「物性」。這些巧妙的表現手法,成功地塑造出金銅仙人這樣一個物而人、物而神,獨一無二,奇特而又生動的藝術形象來。
末四句寫出城後途中的情景。此番離去,正值月冷風淒,城外的「咸陽道」和城內的「三十六宮」一樣,呈現出一派蕭瑟悲涼的景象。這時送客的唯有路邊的「衰蘭」,而同行的舊時相識也只有手中的承露盤而已。「衰蘭」一語寫形兼寫情,而以寫情為主。蘭花之所以衰枯,不只因為秋風肅殺,對它無情摧殘,更是愁苦的情懷直接造成。這裡用衰蘭的愁映襯金銅仙人的愁,亦即作者本人的愁,它比《開愁歌》中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更加婉曲,也更為新奇。
蘭花的衰枯是情使之然。凡是有情之物都會衰老枯謝。別看蒼天日出月沒,光景常新,終古不變。假若它有情的話,也照樣會衰老。「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一句設想奇偉,司馬光稱為「奇絕無對」。它有力地烘託了金銅仙人(實即作者自己)艱難的處境和悽苦的情懷,意境遼闊高遠,感情執着深沉,真是千古名句。
尾聯進一步描述金銅仙人恨別傷離的情緒。他不忍離去,卻又不得不離去,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離開故都越來越遠。這時,望着天空中荒涼的月色,聽着那越來越小的渭水流淌聲,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渭城」句從對面落筆,用「波聲小」反襯出銅人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方面波聲渺遠,另一方面,道阻且長。它藉助於事物的聲音和形態,委婉而深沉地表現出金銅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離別情懷,而這正是當日詩人在仕進無望、被迫離開長安時的心境。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設想奇創,而又深沉感人;形象鮮明而又變幻多姿。怨憤之情溢於言外,卻並無怒目圓睜、氣峻難平的表現。遣詞造句奇峭而又妥帖,剛柔相濟,恨愛互生,參差錯落而又整飭綿密。這確是一首既有獨特風格,而又諸美同臻的詩作,在李賀的集子裡,也找不出幾首類似的作品來。
據朱自清《李賀年譜》推測,這首詩大約是公元813年(唐元和八年),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時,詩人「百感交並,故作非非想,寄其悲於金銅仙人耳」。
此詩寫作時間距公元907年唐王朝的覆滅尚有九十餘年,詩人產生興亡之感的原因,要聯繫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詩人的境遇來理解、體味。自從天寶(唐玄宗年號,742—756)末年爆發安史之亂以後,唐王朝一蹶不振。唐憲宗雖號稱「中興之主」,但實際上他在位期間,藩鎮叛亂此伏彼起,西北邊陲烽火屢驚,國土淪喪,瘡痍滿目,民不聊生。詩人那「唐諸王孫」的貴族之家也早已沒落衰微。面對這嚴酷的現實,詩人的心情很不平靜,急盼着建立功業,重振國威,同時光耀門楣,恢復宗室的地位。卻不料進京以後,到處碰壁,仕進無望,報國無門,最後不得不含憤離去。此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的。
長戈莫舂,彊弩莫烹。
乳孫哺子,教得生獰。
舉頭為城,掉尾為旌。
東海黃公,愁見夜行。
道逢騶虞,牛哀不平。
生何用尺刀,壁上雷鳴。
泰山之下,婦人哭聲。
官家有程,吏不敢聽。
庾肩吾於梁時,嘗作宮體謠引,以應和皇子。
及國勢淪敗,肩吾先潛難會稽,後始還家。
仆意其必有遺文,今無得焉,故作還自會稽歌以補其悲。
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
台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
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
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
頭玉磽磽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廟器,
一雙瞳人剪秋水。竹馬梢梢搖綠尾,銀鸞睒光踏半臂。
東家嬌娘求對值,濃笑畫空作唐字。眼大心雄知所以,
莫忘作歌人姓李。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
彭祖巫咸幾回死。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不須浪飲丁督護,
世上英雄本無主。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看見秋眉換深綠,
二十男兒那刺促。
白日下崑崙,發光如舒絲。徒照葵藿心,不照遊子悲。
折折黃河曲,日從中央轉。暘谷耳曾聞,若木眼不見。
奈何鑠石,胡為銷人。羿彎弓屬矢那不中,
足令久不得奔,詎教晨光夕昏。
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
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最先為昌黎韓愈所知。所與游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輩為密,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餘四卷而已。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彌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苟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獨眷眷於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