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幾回謝,春草幾回空。人生何苦奔競,勘破大槐宮。不入麒麟畫裡,卻喜鱸魚江上,一宅了楊雄。且飲建業水,莫羨富家翁。玩青山,歌赤壁,想高風。兩翁今在何許,喚起一樽同。系住天邊白日,抱得山間明月,我亦遂長終。何必翳鸞鳳,遊戲太虛中。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額
卻說雙龍之北,屏風島南,玉帶洲對岸,有大沙一片,名廣漠洲。其上不產他物,惟長青草,質堅葉茂,四季皆青。海中有馬,常食息於此洲上。其足如鳥,脅間有四翅、二翅不等,二翅者良。惟腮下有毛肉,渾身俱系鱗甲,其厚過於鯪鯉,而堅如鋼鐵,刀斧莫能傷;登山陟嶺,超躍稍緩,渡水行莎,速倍於飛。然最難馴,斷韁食韉,至死不受羈絆。千百為群,行止眠食,皆隨老馬。老馬最淳,不能齧草,惟食粟黍。欲得馬者,先以熟豆粟黍,置於沙上蹄跡多處,老馬尋到食時,就而系之,群駒盡受鞍勒,跨老馬渡水,群馬皆從;不用時,釋放於沙洲,無芻牧之費,而獲馳負之用。雙龍邀劫他島,侵犯浮石、浮金,皆恃此馬。
雙龍島主姓童,名體仁,與浮金約結議定,軍需辦齊,便令元帥鐵鷂帶領軍土,往北沙收馬,令兄弟童深仁料理國事。鐵鷂往守五天,收得老馬十三匹,群駒隨行,帶回查點,共計七千餘匹,俱加鞍轡銜勒,教習訓良。分為三陣,使鐵鷂領馬軍三千為前鋒,先渡海洋,登岸結陣;隨後童體仁自領馬軍二千、步軍五千為中軍;令相國石犴領馬軍二千、步軍三千為後陣。循環搬運,游渡過海,殺向浮石來。
上岸便系新沙城,又名新岸。城內守將廉能,系國舅廉勇的堂兄,當時聞信,意欲攜眷運囊而走。副將趙世基、談古諫道:「雙龍恃騎而來,利於野戰,不利於攻打。今城內糧草有餘,兵將不缺,以理勢而論,均屬可守。如棄而走,彼騎疾追,安能保全!」
廉能道:「吾原不知文書,未習弓馬,蒙國舅舍弟恩典,以此地方戶殷糧廣、事簡無差美缺奏授,實為我貧。任此三年,除饋送之外,仍稍有積蓄,若兵圍日久,城中用度不敷,吾之所有,豈能保得?則三年辛苦,俱歸烏有!今車騾已駕,決意行矣。二位年富力強,不似吾之衰弱,正當建功立名,他日平定,記敘守城,吾斷不分功賞!」
說畢,以雙手掩耳,向後跑去。趙世基、談古猶立堂上,待其出來再勸。
忽見軍士報道:「廉大夫帶兵三千,護衛出西門去了!」
二將大驚道:「城內只得三千兵,今俱帶去,只好以忠義鼓勵百姓。」
乃親身勸諭眾民,分地派守。
廉能出城,行得十餘里,後面鐵鷂探知追來,放馬衝突,兵將盡行竄逃;落下廉能並妻妾子女、妓婢僮僕九十餘口,並貨五十車,百二十犢。鐵鷂綁起眾口,驅來新岸城下,喊道:「若獻城池,先以人口貨物為酬,仍使二位將軍鎮守。」
趙世基答道:「廉大夫不出,則為城主,軍民將官均遵號令,今既棄眾奔走,與軍民便無干涉,吾須與此城俱碎,欲降不可得也!」
鐵鷂見計無用,將所獲解歸營內,議道:「新沙城高而堅,趙、談二將守備,智略有餘。不如舍之而去,設營提防便了。」
童體仁道:「彼恃城而守,安敢輕出?先鋒之言是也。可將廉能父子妻妾,分作三處以誘敵。」
鐵鷂得令,將廉能檻於前營,妻子置於後營,妓妾置於中營,過新沙,直到古岸來。
城內守將,姓賀名德,同副將苟新、郎費、牛信、毛廣等同守。這古岸,系東北大城,管轄二十三處糧餉。賀德之妻,乃廉能親妹,緣此開得美任。當下鐵鷂將廉能推到城下,如說新沙說法。賀德對眾道:「廉能既系國戚,有失救援,須於廉妃面上不好看。莫若權且假降,得回廉大夫,另作計較。」
牛信道:「不可!此乃敵人誘我之計,我降,他則踞城,我等同於廉能,焉得由自主張,另作計較乎!」
忽聞屏風後喊道:「言此者,可斬也!」
只見轉出婦人來,卻系賀夫人廉氏。眾將趁蹌向前,牛信也隨眾施禮。夫人問賀德道:「爾這美缺,因何而得?我只有這個哥哥,今不救援,或有死亡,叫我再從何處得哥哥來!雖失此城,亦無關緊要。」
賀德道:「夫人所諭是也。」
牛信忿然道:「國家城池,豈可緣降將而輕送與敵人?小將寧死不從!」
廉夫人道:「爾既為將,自能力戰奪回,如無武藝,休開鳥口!」
苟新問道:「將軍可能出戰?」
牛信道:「為將不能戰,難道單受俸祿麼!」
賀德道:「將軍若奪得廉大夫全家回城,我自代向夫人說,升官添祿。」
牛信道:「誰要添祿升官?只要銷得主上平日恩養罷了!」
憤憤出衙,提鞭跨馬,開門出城。
鐵鷂列陣在前,見牛信殺來,令副將白雕接戰,使兩口鋼刀,驟馬迎上。牛信揮鞭,斗到五合,賣個破綻,使鞭虛蓋下去,白雕旋身得空,飛速將雙刀從中劈入;牛信提鞭,從旁挑起,正中雙腕,刀落於地。白雕欲走,轉馬不及,遭牛信鋼鞭擊下,將項打折,死於非命。鐵鷂大驚,道:「浮石那有五合殺我驍將之人!」
飛使雙撾,催馬接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
元鳳挺堰衝來幫助,牛信想:「戰不下鐵鷂,又有將到,料難取勝。」
架撾便走。元鳳不舍,加緊趕追。牛信將到吊橋,見來得近切,左手拿着雙鞭,右手向懷中取得金團,從左脅下發出,元鳳連忙躲閃,已中鼻樑,翻身落地。鐵鷂望得,大怒道:「何物匹夫,傷吾兩員副將!」
加鞭趕來。
牛信已到濠邊,見門緊閉,連喊:「開城!」
苟新憑女牆問道:「廉大夫全家可曾奪回?」
牛信道:「未曾。」
苟新道:「既未奪回,又殺彼愛將,必至加怒而傷廉國舅,使賀大夫如何對夫人?此咎誰任!今大眾家室盡在城內,俱願獻降。將軍妻子不在此地,請尋他路建功罷!」
牛信道:「汝等不見廉能樣子麼?」
郎費道:「廉國舅是選而被獲,而我等是誠心歸降,豈可同言而語?」
牛信聽得,氣塞胸膛,鐵鷂又已追到,乃使鞭殺回。戰有十餘合,料不能勝,復虛擊雙鞭,見西邊軍馬多,即沖往東方,突圍而出。
行有四十餘里,馬步遲緩,腹中亦飢,望有村莊,思量借食借料。及行入後,卻見屍橫滿路,雞犬無聲。正在悽慘之際,忽有大隊車馬衝到,為頭將官名喚烏鵬,看得牛信,持矛便刺。牛信正沒好氣,舞鞭斗住,退出村莊。烏鵬只道牛信武藝低微,見着破綻,飛矛搶人。牛信隔開,使鞭橫飛擊去,打傷左額,目珠突出,收回絲絛,趕上加鞭,結果性命。後面童體仁軍到,見死了烏鵬,怒揮雙斧砍來。牛信提鞭再戰,四面俱系雙龍兵將,牛信馬倒,腹餓力竭,正遭童體仁劈死。可憐好員忠心勇將,斃於非命。
童體仁領兵前進,鐵鷂飛報:「已得古岸。」
童體仁馳到,賀德等出城,頂香跪迎。童體仁下騎扶道:「寡人斷不失信,必令你們親眷完聚。」
賀德等稱謝。石犴後軍亦到,隨着進城。
令將廉能放出,交與賀德,問道:「此去到柘磊關,都系大夫管轄麼?賀德道:「管轄止於柘藤林之東,柘磊關今為柘藤林,即屬烏楓嶺管轄。」
童體仁道:「這裡到柘藤林,有幾座城池,可須用兵?」
賀德道:「此去有三座城池,乃東岡、中岡、西岡三邑。東西二岡,俱系下官保舉的人,呼之即至。中岡守將,名喚蘇於,性情古板,須要用兵。」
石犴道:「也不須用兵,可將兵符調蘇於來此救應,使得埋伏半路,得彼出時,先收其軍,城中無主,蔑不破矣!」
童體仁大喜。賀德慌將兵符交出,石犴使郎費持往中岡,令鐵鷂率士伏於東岡兩旁。
卻說中岡守將蘇於,接到兵符,又是郎費賚來,如何不信?留兵五百,令副將信定守城,自點馬兵五百、步兵五百,趕奔救應。行出東岡,只見右邊塢內兵馬衝來,蘇於領騎迎敵;左邊又有大隊殺到,後面步軍那裡抵得住,盡遭蹂踐。蘇於揮刀,砍翻甚眾。鐵鷂迎上,雙撾將蘇於打落塵埃,引兵直到中岡招降。信定審看鐵鷂,暗使弩箭,正中坐騎左目,立即倒地。鐵鷂怒道:「無馬就不能破麼!」
舉步飛舞雙撾,見城約高二丈有奇,借勢躍到城上的女兒牆,擊死信定。郎費早已開門納兵矣!
次日,鐵鷂到柘藤林,柘藤林又名秋柘林,為古文峰塞之柘磊關,俱系大小鵝卵石隙內長成柘林秋藤。當下鐵鷂見有兵在林內把守,再看延袤數十里,秋藤繞裹,柘樹結成深林,系步兵之利也,不便於騎,令軍士退回十里,屯紮營塞,飛報中軍。童體仁先接東西二岡投降,又接中岡殺將得城報,使苟新守東岡,原守蘆懷守西岡,郎費、毛廣同守中岡。後接鐵鷂屯紮秋柘林之報,乃連夜修書,差將官喜達報與浮金島主。再將所得廉能、賀德私囊,使牙將林堅,帶五百騎,馱回雙龍。令將北沙之馬,盡行收來備用。並把廉、賀夫婦四人帶回,擇便安置;子女妓妾,留於軍中。
卻說喜達扮作平人,日夜兼行,來到獨鎖渡營前,投進國書。牙將送人,浮金主看畢,召進營詢問。喜達朝畢,詳細奏上。浮金主大喜,賜宴,隨即修書,賞賚遣回。遂問郎福厚道:「前日天印報來,已抵猿啼峽,今雙龍又到秋柘林,而大兵反阻於此,倘二處有先到黃雲城者,本國豈不為其所笑!」
朗福厚道:「待錢銳受任,催其速攻,感恩發奮,應無不盡力也!主上欲命白額虎召冠軍來營,因雙龍使到停住,今可召否?」
浮金主道:「孤正忘了,可速去召回。」
白額虎領命往前營,次日與冠軍同到,浮金主命人。冠軍進營朝罷,浮金主道:「可曾獲得金城?」
冠軍奏道:「前日陣上,正欲提取,為他將纏住,致被走脫。」
浮金主道:「可曾拿得他將?」
冠軍道:「臨陣期多斬殺,不暇生擒。」
浮金主道:「共得若干首級?」
冠軍道:「擊斃名將數十員,軍士不計其數,首級未及割回。」
郎福厚在旁冷笑。浮金主道:「全無證據,憑何報功?」
冠軍道:「殺敵乃為將之常,安敢居功?」
浮金主道:「公事如此,冠軍己事可曾議定?」
冠軍道:「什麼己事?臣愚不知。」
浮金主道:「前日來書。」
冠軍道:「前書系敵反問,願主上詳察。」
浮金主悻悻道:「我再不信,將來連浮金難姓田矣!」
冠軍道:「主上何出此言?」
郎福厚接道:「並非主上多疑,已往根由,俱不得知,自書露後,疑竇隙開。昨復單身破陣,非恐信息敗露,自往面議而何!」
浮金主道:「寡人相待不薄,如何遽爾負心至此!」
冠軍笑道:「此非口舌所能明也!」
乃復行朝禮,謝恩道:「願主上福壽無疆!」
又向東南三揖,呼道:「燭相國,知己恩相,不及面別了!」
然後除冠卸袍,向西稽首,哭道:「太祖、世宗、指揮哥哥,韓將借兵復仇,報國之志尚未得成,又誤處於不可回中華之島,生亦無益,願相從於地下!」
拜罷大慟,起身收淚,對郎福厚道:「願大夫善事主上,莫似不侯,有始無終。」
言畢,乃解衣袒出腹來,含笑對浮金主道:「請視臣心!」
說罷,引佩刀當中劃下,棄刀,兩手將肚皮扳開,腸胃滑而滾出,次後一個赤心露於胸口,仰後倒地。
旁邊太醫國萬年忍不住道:「看這情形,豈系叛逆者?大敵在前,何處再得如此良將!」
浮金主愧道:「寡人生疑太重,失此股肱,誠為可惜。」
太醫道:「猶可治也。」
浮金主道:「卿即速治。」
太醫使取藥囊,並將睡褥去絮,用麥麩納入其中。
浮金主道:「如何無血?」
太醫道:「怒極擁於肝經凝住,故無血出,若經溢流,則莫能止,便不可救矣!」
藥物取至,先用凝血散摻肚皮刀口,挨上麥麩褥子,使人四角執定緩抖,再用藥醋輕灑腹上,腸漸次收。
正救之時,只見二將闖入,除冠頓首道:「舊將楊善,金湯,昧死朝見,願吾主千歲千千歲!」
郎福厚道:「汝等俱系逆臣羽黨,擅敢闖入,意欲何為!」
金湯立起,指郎福厚道:「汝系負國的邪臣,誤國的奸賊!謀殺良將,還罵誰為逆黨!」
郎福厚叱兩邊侍衛道:「速拿二賊!」
侍衛齊上,楊善立起道:「諸位將軍,請問系國家心膂,還系郎姓家人?我們人來,原系求死的。然冠軍之忠勇,諸位皆知,安可令其死得不明不白!是以特為代辯清楚。今主上未曾發命,而郎賊叱拿,是無君也!郎賊奸臣無君,自遭天譴,諸位奈何隨之,目無君上!」
眾侍衛聽了,視浮金主無言,俱退下去。
金湯道:「冠軍軍政最寬而極嚴,鴛鴦百姓樵彩,盡走東門,只有交戰出兵,西門方開。內外穿梭巡邏,譙樓瞭望兵士,晝夜不斷,外人安得入來,安得有書遺下?此系子賊串成奸計,造作偽書可知!若誣謀叛,更屬荒唐!昔在聚囊山,擒住諸猛將,長驅入都,誰能阻截?乃拒而不攻;聞燭相國片言,即隨歸國。果有異心,不於彼時肆志,而乃於名分既定之後謀叛乎!此皆明白易見,非深隱難知者。冠軍今日死,敵兵明日到矣!冠軍心事不明,剖腹以表。今臣既白冠軍忠勇,然於君前無狀,法所當誅!」
乃拾起遺刀,向頸項橫勒,持刀站住不仆,浮金主道:「烈士也!」
與楊善道:「汝勿如此!」
楊善奏道:「冠軍未畢,臣何敢死!」
須臾,金湯血溢滿地。浮金主問太醫道:「可能救否?」
太醫視道:「可救。」
扶臥下來,用凝血散敷定,血不滲溢,用雞皮加藥捆好。再來視冠軍,腸已收荊浮金主道:「寡人有珍貝象皮散,敷之可不須縫。」
太醫道:「烈士可用,冠軍不可用。冠軍乃怒極而剖,氣仍結而未散,不縫恐舒發震裂,則莫能治。」
浮金主道:「烈士何以可用?」
太醫道:「烈士滿腔義憤,俱已暢吐,心無鬱結矣,則其氣順,故無回怒,是以可用。」
乃取法制桑白皮藥線,將兩邊縫合,再敷珍貝象皮散,複選兕革裹束,牛筋扎固,奏道:「五日不可移動,五日後不可聞金鼓聲,靜養四十九天,神完氣旺矣。」
浮金主道:「待五天後,保護回國,方免金鼓之聲。」
楊善謝恩道:「蒙主上愛恤如此,冠軍雖死,亦無憾也!下臣看此形事勢,危如累卵,願速為防備。」
浮金主道:「今使錢銳權為先鋒,羅、鍾犄角,可以無虞。」
楊善道:「所虞正在此耳!子直同三人,皆系夤緣而進,間時承順,伺候顏色,則似有才;使臨大事,何能實際,必至敗壞!羅、鍾所領將士,皆冠軍所練,應急收入前營,猶可抵敵二二三。」
浮金主允奏,差任環、宗旋召回羅多材、鍾受祿兩處軍馬,歸前鋒營。
再說第三日,金湯已經平復,冠軍猶是昏昏沉沉。浮金主問道:「如此情形,系何道理?」
太醫道:「冠軍勇烈無比,恐其轉動,不耐久臥,臣前飲以昏神酥骨散,故若困殆。隨時調治,到四十九天,藥性解去,自然精明。」
浮金主道:「使何人護送歸國?」
楊善、金湯道:「小臣二人送去。」
太醫道:「金將軍傷雖完合,只能飲粥,猶不得煩勞,楊將軍可以護送。」
浮金主道:「相國今到本章,再三言書是反間,切勿妄信,以傷股肱。前日剖腹,自然相國聞知,若不使得當時人員先為說明,相國聞得,必致急壞,又要絮絮叨叨,不肯休也。今使楊善往相國處報信,使金湯回鴛鴦城養玻三日後,再使白額虎帶壯健五十名,服侍冠軍歸國。」
各人奉命而去。
卻說裨將任環,奉命起身,次日到溪敕城外,撞見羅多材,宣浮金主命,召其領軍兼行,趕回前營。羅多材接受畢,問:「有何事,恁的急切?」
任環道:「冠軍氣憤,破腹而死。今調錢銳作先鋒!揚善奏錢銳不知兵法,二位大夫所領將士,皆冠軍親自揀練,應速召回前營,防備強敵。是以主上使小將來召大夫,使宗旋召鍾大夫,可速趕回前營,小將復命去也。」
羅多材挽手道:「末將猶有俗務未了,屈將軍緩住二天。」
任環道:「主上往復命,刻不容緩,誰敢逗留,干欺君之咎!」
羅多材道:「亦屬郎、於二大夫之事。溪敕、鷺鷥,管轄多邑,庫藏充盈,前破得時,查看細冊,尚未齊全,多材到日,俱令更改復造,頗有餘羨,將軍跋涉勞苦,多材亦應盡情。」
任環道:「為大夫勉留半天,來日必須復命,可作速辦理。」
多材乃帶家丁進城。
任環在外營安歇,次日望多材不到,於營中散步,看見柳詠,問道:「爾可姓柳?」
柳詠向前打恭道:「正系柳詠,昔年曾蒙教訓,至今感佩不忘。」
任環答禮道:「果然系柳生,今受冠軍親教,定然武藝高強。」
——原來任環系個教習出身,柳詠曾拜為師——當下答道:「雖蒙冠軍訓誨,奈詠愚蠢,有鼴鼠飲河之嘆。敢問昨與羅大夫所言,死者系誰?」
任環道:「就系冠軍,可惜了好個大豪傑!」
柳詠與任環問答,諸將土在下靜聽,聞得死者就系冠軍,眾人不待柳詠再問,俱擁上來道:「真的麼?系怎樣死法!」
任環道:「系氣憤莫伸,剖腹而死,昨日親目所睹,怎麼不真!」
眾將捶胸頓足,慟哭號天。秦吉含淚道:「此事皆由於朗、子商串讒死,今我等先到鴛鴦城斬子直之首,再往獨鎖渡殺郎福厚。」
龔奎道:「不可!似此舉動,冠軍之名,俱被帶累矣!冠軍平日教化之謂何?而乃稱兵擅殺也!」
眾將道:「龔大校所言雖是,今羅多材刻剝百姓,侵奪庫藏,烏可隨之,同受唾罵!冠軍已故,奸臣在位,誰能保全?況以冠軍之勛,尚遭屈死,我等安足道乎!」
龔奎道:「清君側固不可,而與鄙夫同事亦不能,不如各散歸田,以脫罪陷!」
眾將道:「龔大校之言是也,我等帶着餱糧,取路還家罷!」
同時收拾,將輜重等件丟下,向任環打一恭,頃刻散去。
羅多材收拾齊全,催着物件,同大夫郎紫出城,見個空營,並無將士,怒道:「我不在此,都往哪裡去了?」
任環將情節說知,羅多材氣得兩眼發直。任環道:「事可辦齊?小將不能再待了。」
多材道:「且請稍緩。這班逃散將士,到營務須奏明主上,盡行捕來梟示!」
與郎紫道:「煩大夫代僱車二百輛,夫八百名,立時俱要起程。」
郎紫道:「大夫之事,就系家叔之事,敢不遵命!」
這郎紫系郎福厚之侄,當時進城,傳喚夫頭,要急辦車三百輛,夫一千二百名。車頭稟道:「即刻辦集不及。」
郎紫大怒,叱令重責五十。車頭叩頭求饒,兩邊衙役如凶神般,哪由分說,拖下打到三十棍,不聞聲息,視之,已經死了。郎紫令用木杆挑於城外示眾,使車夫知警。又喚車頭夥計上來,吩咐立刻要齊。夥計稟道:「天色過中,拘集也難起行。明早齊全動身,上路趕緊,包不誤事。」
郎紫道:「必須此刻令集,明晨發車。」
夥計稟道:「立刻要齊,只有加高工價,否則再打死百十個車頭,徒然耽誤工夫,也於事無益!」
郎紫道:「給加若干就是,何必多稟!」
夥計下去,加半倍車值,使人分頭招馬。兩個時辰,俱陸續齊集營前,將公私物件分派裝畢,黃昏散去。
次早齊來,多材叱令起行。眾車夫道:「五更趕到,腹猶未及食,此去車重行遲,往返必要五天,家中俱須安頓,請將工價付清,以便趕辦。」
多材怒道:「我行過若干城邑,哪處不系差派!此地要起價來,豈非反了!」
郎紫命左右將先開口的重打。左右動手,棍下無情,碰破頭顱額角,血流滿面。眾車夫嗟怨嚎冤。
內有一個名喚楊初,見眾人憤怒,便揚臂大聲道:「本城一千二百人聽着,我等原系浮石軍民,因城被破,家室俱在於此,所以暫時歸服。況冠軍不但威重,而且惠撫待百姓,有恩無怨。想郎紫來到幾時,今日差,明日派,百姓貧者怨,富者恨。茲因辦事稍遲,則杖斃揭屍,不發工價,反打得傷損血流。眾人家口嗷嗷,何能枵腹為奸臣辦私!今去系餓死,不去系打死,進退可謂無門。諸位,這話可是不是!」
大眾齊聲道:「是,是!請示活路,俱願聽從!」
楊初道:「如今強兵猛將俱散,眼見浮金萬難久留,我們先將兩個民賊綁起,着五百人護送,往雲平嶺西庶長、古客卿處請功。余者同百姓守城,將車輛貨物糧餉,收入用度不好嗎?」
大眾應道:「極好!我們先把這些狐假虎威、助奸害民賊鳥衙役家人打死,再綁二賊!」
羅多材、郎紫始聽楊初所言,猶呼叱禁止,卻無人睬他;及聽得「綁送雲平嶺」,見勢不好,便想走路。眾人圍住,哪裡得出?任環掣刀欲砍潰圍,楊初道:「任將軍,爾與我們仇怨全無,同來的人,俱請帶回。」
任環乃呼親隨同去。
羅、郎正在着急之際,大眾齊聲動手,將百餘家丁衙役,打得糜爛。羅多材跪下叩頭道:「願將辛苦所得百餘車寶貨獻上,求饒狗命!」
揚初道:「百姓寶貨,在大夫處買得命?大夫所有寶貨,原系我們百姓的,今只算還我們,歸償舊主,卻買不得命!」
呼道:「兄弟們,可動手!」
眾人應聲爭來,將羅多材、郎紫冠履衣裳剝下,只有褲子不脫,用草繩綁跪於車上。
揚初喚車頭夥計道:「爾姓甚名誰?」
答道:「姓周名助。」
楊初道:「周助,爾同五百人,速解二賊同符印往雲平嶺。今任環回營,定有大兵前來,並請客卿發軍遣將,守城應敵。」
周助領命,同眾造飯食畢,起解羅、郎往雲平嶺。楊初使眾人將車輛盡行推人城中,豎起浮石旗號,閉門以守。
周助行過半日,望見嶺下有營,便令請人緩行,自己放步前進。遇見數騎衝到,而被帶走;又聞營內鼓聲驟起,軍將如噴出迎。一個少年將官抱着雙錘,勒住馬道:「問他系何等人,後面有多少夥伴?」
巡騎讓眾人跪下去。將官道:「令起來說。」
周助躬身說明緣由,將左衛驍騎將軍符印呈上。將官令巡騎道:「可將車上綁的人解下來,令眾回城候賞。」
巡騎飛往吩咐,眾車夫解下羅多材、郎紫。巡騎牽着羅、朗,隨將官帶周助人營。帳內坐有將軍,略問幾句,復令上嶺。這將軍系何舟。
何將軍上嶺,進營參畢,西庶長問道:「外邊系什麼人?」
何將軍稟道:「系溪敕城百姓周助,擒解浮金左衛驍騎將軍羅多材、城守大夫郎紫,前來報功。」
西庶長令人,衛士挾之而進。周助叩頭,將「韓冠軍激怒,剖腹而亡」,及「先調羅多材到鷺鷥等處分巡」、「龔奎等散去」、「多材要車夫,郎紫揭車頭屍,不發工價,打傷眾人。楊初激憤,放去任環,毆斃衙役及跟隨,綁得兩賊送到,請遣將發兵守城」的話,細細陳述。
西庶長道:「客卿言子郵難以立足,今果然矣,可惜了好個英雄!老夫沒福,不能晤會。」
客卿道:「無妨。不佞看東邊將星光暗而斂,推算子郵壽祿,猶未可量。請放寬心。」
西庶長道:「鄙意欲使信恆取鴛鴦,何舟取芙蓉,穆新已愈,令取青草。金城守溪敕,齊修曾有善政於鷺鷥,可取鷺鷥。諸要害大城既得,其餘外州邑可漸次而收。不知高見,以為何如?」
客卿道:「庶長之論穩而遲。不佞視彼國無良將,可以險而求速。」
西庶長道:「客卿妙策,自然出老夫之上,請發遣可也。」
客卿乃取封函,令偏將衛仁,星夜馳往通明關,交平無累開拆;又將浮金兵符,飛頒龍遜。再令金城帶裨將四員,領兵二千,由水蛇渡潛入石鼠谷,到百結關右帶星峰下白鹿岩邊,分布埋伏,探得動靜,則展旗揚兵,放炮以驚之。令樊理同白交、甘淡,往水蛇渡夾塞,帶兵五百,於葫蘆卡邊獾子洞山間埋伏,「冠軍重傷,必先回國,仔細探清,出軍搶奪。如得冠軍則趕赴汊口,將人交與邢貫,再僱船直放出洋,溯上交渡律。須隱而不露,連夜襲取品字城,只須得一堅守,以破其膽,自有兵接應。」
三將得令去訖,乃令何舟同裨將余無能,撥塞過濫柿河,於古樹岡屯紮;令信恆拔塞前進,於鴛鴦城東左畔蓮蓬墩下塞;令周助齎符加楊初為下大夫,守溪敕,周助為副。又令山盈近前耳語,山盈點頭,領命而出。發付已畢,自帶將官十員、狼頭虎翼兵五百名告別,往信恆營內駐紮。
西庶長問道:「今有兵而不取城,卻使屯紮於野。楊初本系小卒,客卿並無半面,驟授下大夫之職,而令為守。皆老夫所未解。」
客卿道:「今城多兵少,攻則死傷不免,今置於要地而驚恐之,彼無戰心,內身生變。楊初雖素微賤,觀其言動,似可任托。況浮金各處,近日皆以多盤剝少愛惠,民窮士怨,特賞楊初,以勵其餘,諸城必多效之而起者,是用一個,勝於數萬師也!子郵先後共練兵士二萬有餘,百十員將校,今雖兵散五千,將失其半,猶多能戰者,今不佞純用攻心之法,使彼自亂,諸險可不攻而復也。」
西庶長道:「果然看得透,拿得穩,國運應昌,可喜可喜!請先生起駕,老夫坐聽好消息也!」
不說客卿選鋒士卒往信恆營內。再說浮金主三日後,命白額虎保護冠軍回國。太醫將應用藥物,各就各包標明,逐時換服湯飲等項,交付白額虎收清。使辦軟輿,選壯健收拾,次早起程。
這白額虎,原與柏彪沾親,夤緣升至裨將。柏彪夫婦遠竄,大失倚靠,恨冠軍入骨。今差彼護送,又受郎福厚吩咐,便思乘機代拍彪父子報仇,以結郎大夫之歡。當日過獨鎖渡,凡冠軍要茶不與茶,要湯不與湯。來到束腰鎮,壯健稟道:「過此鎮,要到百結關下,方有食賣,請在此打尖罷。」
白額虎道:「我不飢,爾們速吃速行。」
壯健齊打中伙,店主出迎道:「知將軍歇馬,早為備下潔淨席面,名茶醇灑,精美葷素蔬餚。請略坐坐,以表小人以誠敬待諸位將爺,好飽餐趲行。」
白額虎見店主殷懃,下馬入座,眾軍健俱於兩旁飲食。
店主捧上名茶,白額虎取出腰內雙箸,於杯內三攪再飲。店主自出牽馬,往後槽餵料。白額虎叱道:「不必!」
店主見聲色不好,站住道:「可放些水?」
白額虎道:「也不必!」
店主仍系篷內,回到廚邊照應,自捧菜盤呈上。白額虎用箸翻攪再食。——原來此箸產於黃華島,長葉修本,每根兩枝,枯時收以為箸,其堅如鐵,遇毒則軟。白額虎於柏彪處得來,今恐路中有人暗算,故用之先攪而後飲食。當時持盞,忽然臭氣衝出。店主怒道:「有貴人在此,如何不潔淨?快焚好香來,解此臭穢!」
只見裡面捧着火盤,羽騰裊裊,四圍旋行布散,眾軍停箸迎嗅。白額虎喊道:「好大膽也!」
掩鼻奔出上騎,欲回獨鎖渡。見個大漢從巷內轉出,手持鋼鞭,喊道:「哪裡走!」
白額虎帶轉馬頭,加鞭往葫蘆卡逃走,那大漢追趕不上,始行站住。心中好生疑惑。只見路旁幾個軍士,是本國章號,牽着戰馬,在澗邊放水。白額虎問道:「過來西邊,系甚地名?」
軍士道:「我們浮金新來的,卻不知得。將軍尊姓大名,何故如此慌張?」
白額虎道:「我乃裨將白額虎是也。因奉差護剖不死的冠軍回國,到前面鎮市,見店主人殷懃,細看飲食內卻無毒藥。後焚散魂香出來,幸未中毒,又遇大漢追逐,不解系什麼緣故?」
軍士問道:「什麼散魂香?」
白額虎道:「我曾見過此香,乃無毒島所產,其煙結成百毒之形,人人鼻中,魂魄俱散,不能動彈。先時店內焚出之香,俱系蛇蟲禽獸之狀,所以掩鼻而逃。」
軍士道:「大漢系什麼人?將軍如何不擒拿他?」
白額虎道:「我哪知大漢系什麼人?因見毒香,掩鼻匆忙,忘攜兵器,將何抵敵!」
軍士道:「冠軍哩?」
白額虎道:「此刻還能管他?」
軍士道:「生死雖不管他,若系失去,將何繳令?此塢中有兵,乃奉郎大夫將令,屯紮伺候,以備非常。將軍遇此急事,正好率領前去。」
白額虎道:「如此卻妙也!省得我到嶺上。爾們可同進塢,發兵剿擒,獲賊自有重賞!」
軍士道:「小人引路,將軍隨來。」
白額虎跟入,轉過山灣,軍士站住,指道:「裡面便是,將軍自請。」
白額虎策馬進口,見有數百軍士,細看卻系浮石字號,心內吃驚。不防背後流星鏈錘,將馬腳打折。正要跌倒,白額虎趁勢翻身立定,肩上又着一錘,接得鐵鏈,彼此爭奪。塢內將官已經衝到,兩把鈎鐮槍齊上,攔隔不及,腿上中鈎,被拖落地。軍士上前綁起。
原來虛中鎮店主,便是扈搏;巷內趕來大漢,便是鐵柱;塢內兩個使鈎鐮槍的,便是白交、樊理;使流星錘誘入的,便是甘淡。當時擒住白額虎,白交問甘淡道:「探得冠軍如何?」
甘淡道:「這是護送冠軍的將官,名喚白額虎,行到束腰鎮,被人使毒煙迷住。冠軍不知若何。」
白交道:「這定系客卿埋伏的,我們且解這廝到鎮上,看看確否。」
樊理道:「是。」
三將帶軍士出塢,來到虛中鎮,戶閉門關,並無人影。白交查清店面,命破而入,內有數十壯健,東倒西歪,睡於地上。白交出門察看,不見形跡。聞西南邊有喊殺聲音,同樊理加鞭向前。轉過莊子,見人叢聚圍斗,料系邢貫,喊道:「邢將軍,樊理等到也!」
雙槍分左右,挑撥敵軍,紛紛落馬。殺人裡面,不見邢貫,卻系鐵柱,率兵盡力格鬥。白交大呼道:「鐵將軍,大軍到也!」
敵將聞呼,手中略松,為鐵柱加鞭打死;白交、樊理又挑倒數人,後面甘淡領軍士亦俱趕到。浮金兵將四散奔逃,樊理、甘淡隨着追殺。
白交下馬問道:「鐵將軍,可曾奪得冠軍?」
鐵柱道:「自店中熏倒眾人,偏那護送的鳥將官狡猾,迫拿不及。我們即令抬軟輿,趕尋汊口。不期浮金游軍自後追來,馬強人壯,恐被人奪,令扈搏先送上船,我抵死攔住。若非三位將軍來得快,幾喪性命!可同上船看看。」
白交道:「護送的將官名白額虎,現擒在此,請帶回國。我們仍奉有令出洋,不奉陪了。」
鐵柱道:「出洋亦須船隻,今莫分散,同到汊口看看,順便雇用,豈不更好!」
樊理、甘淡亦俱回來,仍同鐵柱到汊口。
只見船隻紛紛開過對岸,鐵柱招呼,有隻中號航舫搖將過來,頭上站着邢貫。鐵柱道:「幸得三位將軍齊到,殺散敵兵。」
邢貫道:「客卿安頓不差,末將先令扈搏送冠軍到船上,便放於下汊口,看動靜。我們此船,系另雇者。」
白交問道:「此處有得雇麼?」
邢貫道:「對岸要多少?俱系同行很熟的。因近日郎大夫添設關口,眾戶聚此商量,包利免關。」
鐵柱道:「既有包利,何必免關?」
邢貫道:「將軍不知,正稅易辦,胥役無厭,還系包的好。」
樊理道:「鐵將軍緣何在這裡?」
鐵柱道:「奉命邀截,只道敵將走了,不料三位將軍擒獲。」
白交向邢貫道:「邢將軍,煩代雇十號洋艦,上交渡津,該值若干,如數給發。」
邢貫道:「不須多值。他們雖系浮金商船,今見關役狐假虎威,勒索加稅,利息全無,心恨郎賊,俱禱詛待他兵敗,好作生涯。」
白交道:「如常給他。」
邢貫用手連招,諸船齊放過來。邢貫雇定十隻。眾軍搬畢,鐵柱令放到汊口,扈搏等卻纜於口外。鐵柱、邢貫,並將白額虎抬過,捺入艙底,一齊放行。
次日,到蜒蚰渡,白交、樊理、甘淡別了,仍往下放。鐵柱、邢貫便過蜒蚰渡。這渡兩邊,俱系大石,中間雖有丈余闊的溝,下面卻有無數石限,常擱船底。凡載稍重,則須將貨物盡搬於後艙,船頭高起,過過石限;復將貨物搬於前面,將頭壓低,船尾方得過來。如此數十次,始出石拱。今裝的系人,各自行動,不須搬移,半個時辰,也就過了。
原來此河自發源起,至亂石島,迤邐數千里,中間俱有石埂不斷,其堅過鋼鐵,或聚或散,磊磊相連。上流河窄,可渡之處猶多。自老鶴城下,只有三處缺陷可渡。上系水蛇渡,中系獨鎖渡,下系蜒蚰渡,各相去四五百里。除此三處,余俱隔着石埂,直到洋口。凡欲渡之處,石埂兩邊,各設船隻,須作兩節過。
鐵柱等到蜒蚰渡西,將搶來的行李囊箱開看,見內中有珍有貝,又有數十包子,俱標着日時。鐵柱不識,邢貫道:「問艙底這廝便知!」
軍士揭開艙板,取起白額虎,鐵柱叱道:「爾這廝,這些紙包,系哪裡詐來者?」
白額虎道:「乃太醫交付,逐日逐時調治冠軍的。」
邢貫檢道:「昨夜今早,如何不用?」
白額虎道:「失記了。」
邢貫見包上面俱注着煮煎引用,忙令軍士攢火,指白額虎道:「爾這瘟鳥,險些害我性命!」
鐵柱問道:「怎麼講?」
邢貫道:「客卿有令,冠軍若有失調,惟小將是問,以軍法從事!」
扈搏道:「定因他殺害將士太多,醫養好了,緩緩處治。」
鐵柱道:「大約是的。」
談談說說,不覺放下三百餘里。稍公道:「進口了。」
將船灣下,取出篙杆,裝起櫓漿。鐵柱令軍士內未受傷者,分作三班,幫添換纖。水急人多,逆行不覺其緩。扈搏道:「明日中時,即可到關。」
邢貫道:「似此方免違限。」
次早,正趕行時,只見上流數船衝下,用撓鈎搭住,喊道:「得了也!」
鐵柱、邢貫、扈搏各攜兵器,奔出艙來。正是:功成趕奔回關急,路通邀攔迎斗忙。
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宣和七年冬,金人敗盟,分兵兩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離不為帥,寇燕山,郭藥師叛,燕山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國相粘罕為帥,寇河東,李師本叛,忻、代失守,遂圍太原。邊報猝至,朝廷震懼,不複議戰守,惟日謀避狄之計。然其事尚秘,外廷未聞也。
至十二月中旬,聞賊馬逼近,始遣李鄴借給事中奉使講和,降詔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師,且命皇太子為開封牧。宰執日聚都堂,茫然無策,惟遣家屬散之四方,易置東南守臣,具舟楫運寶貨,為東下計。於是避狄之謀,外廷始聞。余時為太常寺少卿,素與給事中吳敏厚善。夜過其家,謂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議,豈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東宮恭儉之德,聞於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為牧,非也。巨盜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無人種,自非傳以位號,使招來天下豪傑,與之共守,何以克濟公從官,以獻納論思為職,曷不以非時請對,為上極言之使言不合意,不過一死,死有輕於鴻毛者,此其時也。」敏曰:「監國,可乎」余曰:「不可。唐肅宗靈武之事,當時不建位號不足以復邦家,而建號之議不出於明皇,後世惜之。上聰明仁慈,倘感公言,萬一能行此,金人且將悔禍退師,宗社底寧,豈徒都城之人獲安,天下之人皆將受賜,非發勇猛廣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國者,孰能任此」敏翌日求對,具道所以。且曰:「陛下能用臣言,則宗社靈長,聖壽無疆。」上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萬壽宮所謂長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必有青華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見於此。」上感悟,嘆息。因言:「李綱之論,蓋與臣同。」有旨召余赴都堂稟議,訖,隨宰執至文字庫,只候引對,實二十三日也。其日,余懷所論著札子,待對文字庫。上御玉華閣,先召宰執吳敏等對,至日晡時,內禪之議已決。催吳敏與門下侍郎草傳位詔,百官班乘拱殿下,宣示詔旨,余不復得對。是夕,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皇太子俯伏感涕,力辭,因得疾。召東宮官耿南仲視醫藥,至夜半方蘇。翌日,又固辭,不從。乃即大位,御乘拱殿見宰執、百官。時日有五色,挾珥赤黃色,有重日相摩盪久之。乃尊道君皇帝曰太上皇帝,居龍德宮,道君太上皇后居擷景園。以李邦彥為龍德宮使,蔡攸、吳敏副之,皆奉道君太上皇帝旨也。大赦天下,翰林學士王孝迪實草赦書,而不著上自東宮傳位之意,致四方疑。士論非之。詔有司討論所以崇奉道君太上皇帝者,余時猶在太常,條具以聞。詔遣節度使梁方平將騎七千守濬州,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將兵二萬扼河津,探報虜騎漸逼故也。二十八日,有旨召對延和殿。上迎謂曰:「卿頃論水章疏,朕在東宮見之,至今猶能誦。憶嘗為賦詩,有秋來一鳳向南飛之句。」余敘謝訖,因奏曰:「陛下養德東宮,十有餘年,恭儉日聞,海內屬望。道君太上皇帝觀天意、順人心,為宗社計,傳位陛下。授受之際,燦然明白,下視有唐為不足道也。願致天下之養,極所以崇奉者,以昭聖孝。今金寇先聲雖若可畏,然聞有內禪之舉,勢必銷縮請和,厚有所邀求於朝廷。臣竊料之,大概有五:欲稱尊號,一也;欲得歸朝人,二也;欲增歲幣,三也;欲求犒師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稱尊號,如契丹故事,當法以大事小之義,不足惜。欲得歸朝人,當盡以與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歲幣,當告以舊約,以燕山雲中歸中國,故歲幣增於大遼者兩倍,今既背約自取之,則歲幣當減,國家敦示和好,不校貨財,姑如原數可也。欲求犒師之物,當量力以與。至於疆土,則祖宗之地,子孫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與人。願陛下留神於此數者,執之之堅,無為浮議所搖,可無後艱。」並陳所以禦敵固守之策。上皆嘉納。翌日,有旨除兵部侍郎,日下供職。
靖康元年正月一日,上御明堂,受文武朝賀,退詣龍德宮,朝賀道君太上皇帝。百官班於門外,宰執進見。
三日,有旨以吳敏為行營副使,以余為參謀官,團結軍馬於殿前。又以蔡攸為恭謝行宮使,宇文粹中副之,以治道君太上皇帝東幸之具。蓋斡離不之兵距,濬州不守,梁方平戰衄,燒橋而遁,何灌軍馬望風潰散,賊遂渡河,是日聞報故也。夜漏二鼓,道君太上皇帝出通津門東下,道君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續以行,侍從、百官往往潛遁。是時,從官以邊事求見者,皆非時賜對。
四日,余待對,班於延和殿下。聞宰執奏事,議欲奉鑾輿出狩襄鄧間。余窮思之,以為不可。適遇知東闔門事朱孝莊於殿廷間,語之曰:「有急事,欲與宰執廷辨,公能奏取旨乎」孝莊曰:「宰執奏事未退,而從官求對,前此無例。」余曰:「此何時而用例耶!」孝莊許諾,即具奏得旨引對。余拜訖升殿,立於執政之末。自啟奏曰:「聞諸道路,宰執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傳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默然。太宰白時中曰:「都城豈可以守。」余曰:「天下城池,豈復有如都城者且宗廟、社稷、百官、萬民所在,舍此欲何之若能激勵將士,慰安民心,與之固守,豈有不可守之理。」語未既,有內侍領京城所陳良弼自內殿出,奏曰:「京城樓櫓,創修百未及一二。又城東樊家岡一帶,濠河淺狹,決難保守。願陛下詳議之。」上顧余曰:「卿可同蔡楙、良弼往視,朕於此俟卿。」余既被旨,同楙、良弼亟詣新城東壁,遍觀城濠。回奏延和殿,車駕猶未興也。上顧問:「如何」楙對以為不可守。余曰:「城堅且高,樓櫓誠未備,然不必樓櫓亦可守。濠河惟樊家岡一帶以禁地不許開鑿,誠為淺狹,然以精兵強弩占據,可以無虞。」上顧宰執曰:「策將安出」宰執皆默然。余進曰:「今日之計,莫若整飭軍馬,揚聲出戰,固結民心,相與堅守,以待勤王之師。」上曰:「誰可將者」余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祿畜養大臣,蓋將用之於有事之日。今白時中、李邦彥等,書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號,控馭將士,以抗敵鋒,乃其職也。」時中怒甚,厲聲曰:「李綱莫能將兵出戰否」余曰:「陛下不以臣為庸懦,倘使治兵,願以死報。第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鎮服士卒。」上顧宰執曰:「執政有何闕」趙野對曰:「尚書右丞闕。」時宇文粹中隨道君東幸故也。上曰:「李綱除右丞。」面賜袍帶並笏。余致謝,且敘以時方艱難不敢辭之意。車駕興,進膳,賜宰執食於崇政門外廡,再召對於福寧殿,去留之計未決故也。宰執猶以去計勸上。有旨命餘留守、李梲副之。余為上力陳所以不可去者,且言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即時幸蜀,宗社、朝廷碎於賊手,屢年然後僅能復之,范祖禹謂其失在於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雲集,虜騎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龍脫於淵,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臣等留,何補於事宗社、朝廷且將為邱墟,願陛下審思之。上意頗回。而內侍王孝竭從傍奏曰:「中宮、國公已行,陛下豈可留此」上色變,降御榻。泣曰:「卿等毋留朕,朕將親往陝西,起兵以復都城,決不可留此。」余泣拜,俯伏上前, 以死邀之。會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為然,上意稍定。即取紙御書「可回」二字,用寶,俾中使追還中宮、國公。因顧余曰:「卿留朕,治兵禦寇專以委卿,不令稍有疏虞。」余惶恐,再拜受命。與李梲同出治事。是夕,宿於尚書省,而宰執宿於內東門司。中宮、國公之行已遠,是夕未還。中夜,上遣中使,令宰執供軍令狀。詰旦,決行。
五日,余自尚書省趨朝,道路紛紛,復傳有南狩之事,太廟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則禁衛皆已擐甲,乘輿服御皆已陳列,六宮袱被皆將升車矣。余惶遽無策,因厲聲謂禁衛曰:「爾等願以死守宗社乎願扈從以巡幸乎」禁衛皆呼曰:「原以死守宗社!不居此,將安之」余因拉殿帥王宗楚等入見,曰:「陛下昨己許臣留,今復戒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己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捨去萬一中途散歸,陛下孰與為衛。且虜騎己逼,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御之」上感悟,始命輟行。余謂宰執曰:「上意已定,敢有異議者,斬!」因出祥曦殿,傳旨宣示,禁衛皆拜伏呼萬歲,其聲震地。復入勸上御樓以見將士,上可之。駕登宣德門,宰執、百官、將士班樓前起居,上臨闌干久之,復降步輦,勞問將士。余與吳敏撰數十語,敘金人犯順、欲危宗社,決策固守、各令勉勵之意,俾閣門官宣讀。每讀一句,將士聲諾。須臾,六軍皆感泣流涕。於是固守之議始決。是日,以余為親征行營使,馬軍太尉曹曚副之。白時中罷相,以李邦彥為太宰,張邦昌為少宰,吳敏知樞密院事,趙野為門下侍郎。王孝迪,邦彥之姻家,故薦之。耿南仲出城已累日,上遣使追還之,以東宮官,故有是命。親征行營使,置司於大晟府,辟參謀官,書寫機宜;句當公事,管句當文字,準備差遣;統制,統領將領,準備差使等。擇文武官處之,吏房、戶房、兵房、工房選三省人吏處之。上賜銀、絹、錢各一百萬貫匹兩,文臣自朝請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將校官告、宣帖三千餘道,一切許以便宜從事。自車駕御樓之後,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備御,每壁用正兵二千餘人,而保甲、居民、廂軍之屬不與焉。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坐、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凡防守之具,無不備。四壁各有從官、宗室、武臣為提舉官,諸門皆有中貴人、大小使臣。又團結馬步軍四萬人,為前、後、左、右、中軍。八千人有統制,統領將領、兵步、隊將等,日肄習之。以前軍居東水門外,護延豐倉,倉有粟、豆四十萬石。其後,勤王之師集城外者,賴之以濟。以後軍居東門外,占樊家岡,使賊騎不敢近。而左、右、中軍居城中,以備緩急。
自五日至八日,治防守之具粗畢,而賊馬已抵城下,寨於牟駝岡。牟駝岡者,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岡勢隱轔如沙磧,然三面據水,前枕霧澤陂,即孳生馬監之所,芻豆山積。異時郭藥師來朝,道君命打球於其間,故知可以為寨地。金人兵至,徑趨其所,實藥師導之。人謂藥師忠於國家,與金人戰偶不利而從之,吾弗信也。是夕,金人攻西水門,以大船數十隻順汴流相繼而下。余臨城捍禦,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大船至,即以長鈎摘就岸,投石碎之。又於中流安排扠木,及運蔡京家山石疊門道間,就水中斬獲百餘人。自初夜防守達旦,始保無虞。入對乘拱殿。方奏事間,傳報賊攻酸棗門、封邱門一帶甚急,上命余往督將士捍禦。余慮城上士卒不足用,即告上,乞禁衛班直善射手千人以從,上遣御藥盧端同行,傳旨如所乞。自禁中如新城酸棗門,幾二十里。行夾道委巷中,惟恐賊之已登城也。抵門,賊方渡濠,以雲梯攻城。余命班直乘城射之,皆應弦而倒。余時坐酸棗門下,有自門上擲人頭下者, 至六七不已。詢之,云:斬獲奸細。俾認,即皆漢人首級也。蓋擾攘中兵卒妄行殺戮,捕獲數人,即斬以徇。因使號令:如獲奸細,捕人親執出頭,驗實推賞,輒殺者斬!自是乃止。余與官屬數人,登城督戰,激勵將士,人皆賈勇,近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賊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墜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眾。又募壯士數百人,縋城而下,燒雲梯數十座,斬獲首十餘級,皆耳有金環。
是日,賊攻陳橋、封邱、衛州等門,而酸棗門尤急。虜箭集於城上如蝟毛,士卒亦有中傷者,皆厚賞之。上遣中使勞問,降御筆褒諭,給內庫酒、銀碗、彩絹等以頒,將士人皆歡呼。自卯至未申間,殺賊數千。賊知守城有備,不可以攻,乃退師。因遣使隨李鄴請和,抵城下已昏黑矣,堅欲入城。余傳令:敢輒開門者斬!竟候乃入,實初十日也。上御崇政殿,宰執起居訖,升殿奏事。引使入對,出斡離不書進呈,道所以舉師中國之意。聞上內禪,願復講和,乞遣大臣赴軍前,議所以和者。上顧宰執,未有對者。余因請行,上不許,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梲奉使,鄭望之、高世則副之。餘留身問所以不遣之旨,上曰:「卿性剛,不可以往。」余對曰:「今虜勢方銳,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則中國之勢遂安,不然禍患末已。宗社安危,在此一舉!臣懼李梲柔懦,恐誤國事也。」因為上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過許金帛之意。以謂金狄之性貪婪無厭,又有燕人狡獪,以為之謀,必且張大聲勢,過有邀求,以窺中國。如朝廷不為之動,措置合宜,彼當戢斂而退;如朝廷震懼,所求一切與之,彼知中國無人,益肆覬覦,憂未已也。先定然後能應,安危之機,願陛下審定之。上頗以為然。余退,巡歷城中,因乞宰執分提舉四壁,上命蔡楙分提舉京城四壁守御使。而李梲是日至金人軍中,果辱命。斡離不者,南向坐。梲、望之等,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斡離不遣燕人王汭,傳道語言,謂都城破在頃刻,所以斂兵不攻者,徒以上故,存趙氏宗廟,恩莫大焉。今議和,須犒師之物: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彩各一百萬匹,馬、駝、驢、騾之屬各以萬計。尊其國主為伯父。凡燕雲之人在漢者,悉歸之。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之地。又以親王、宰相為質,乃退師。出事目一紙,付梲等達朝廷。梲唯唯,不能措一詞。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婦人女子爾。」自是有輕朝廷心。
十一日,梲至自金人軍前,宰執同對於崇政殿,進呈金人所須事目,且道其語。宰執震恐,欲如其數,悉許之。余引前議力爭,以謂尊稱及歸朝官如其所欲,固無害。犒師金幣,所索太多,雖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數,況都城乎當量與之。太原、河間、中山,國家屏蔽,號為三鎮,其實十餘郡地,塘濼險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國又保塞,翼、順、僖三祖陵寢所在,子孫奈何與人。至於遣質,即宰相當往,親王不當往。為今日計,莫若擇使,與之往返熟議,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幣之數,令有司會計所有,陸續具報。宿留數日,大兵四集,彼以孤軍入重地,勢不能久留,雖所得不滿意,必求速歸。然後與之盟,以重兵衛出之,彼且不敢輕視中國,其和可久也。宰執皆不以為然。方謂都城破在旦夕,肝腦且塗地,尚何三鎮之有而金幣之數,又不足較也。上為群議所惑,默然無所主。凡爭逾兩時,無一人助余言者。余自度力不能勝眾說,因再拜求去,曰:「陛下擢臣,自庶僚不數日與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辭者,徒以議論或有補萬分之一。今與宰執異議,不能有所補,願還庶僚以安愚分。」慰諭曰:「不須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議可也。」余被旨,不得不出,復前進曰:「金人所須,宰執欲一切許之,不過欲脫一時之禍,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為陛下了此。願更審處,後悔恐無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復回,尚冀可以力爭。而誓書已行矣,所求悉皆與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張邦昌,為質於金人軍中,己無可奈何。則為留三鎮詔書,戒書吏以輒發者斬!庶幾俟四方勤王之師集,以為後圖。而宰執裒聚金銀,自乘輿服御、宗廟供具、六宮、官府器皿皆竭取之,復索之於臣庶之家,金僅及三十萬兩,銀僅及八百萬兩。翌日,對於福寧殿。宰執以金銀之數少,惶恐再拜謝罪。余獨不謝。於是,孝迪建議,欲盡括在京官吏、軍民金銀,以犒大金軍所遺,多揭長榜於通衢,立限俾悉輸之官。限滿不輸者,斬之。許奴婢及親屬人等及諸色人告,以半賞之。都城大擾。限既滿,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而民間藏蓄為之一空。余因對於福寧殿,奏上曰:「搜括金銀限滿,民力已竭,復許告訐,恐生內變。外有大敵,而民心內變,不可不慮。」上曰:「卿可往收榜,毋得告訐。」余因巡城過榜所,令傳聖旨收榜,歸行營司,移牒孝迪照會。人情乃安。
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師,漸有至者數萬人。乃於四壁置統制之官招集之,給芻糧,授器械,踏寨地,團隊伍,皆行營主之。晝夜竭力,無少休息。
至十七八日間,統制官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於鄭州南門外,乘勢擊之,殺獲甚眾。於是金人始懼,游騎不敢旁出,而自京師城以南,民始獲奠居矣。
二十日,靜難軍節度使种師道、承宣使姚平仲以涇原、秦鳳路兵至。余奏上曰:「勤王之師,集者漸眾。兵家忌分,節制歸一,乃克有濟。願令師道、平仲等,聽臣節制。」上降御筆曰:「師道老而知兵,職位已高,與卿同官,替曹曚可也。」蓋上意欲以師道為親征行營副使。余竊嘆上裁處之當,而宰執間有密建白以為不可者,上入其言。於是別置宣撫司,以師道簽書樞密院事,充河北、河東、京畿宣撫使,以平仲為宣撫司都統制,應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師,並隸宣撫司。又撥前、後軍之在城外者屬之。而行營司所統者,獨左、右、中軍而已。上屢申飭兩司,不得侵紊。節制既分,不相統一。宣撫所欲行者,托以機密不復關報。余竊憂之。自金人議和,誓書既行之後,朝廷日運金帛之屬輸其軍中,名果、珍膳、御醞之餉,冠蓋絡繹相望。上又出御府珠玉、玩好、寶帶、鞍勒以遺之,品數甚眾,其價不可勝計。余每爭,以謂此不足以為德,適所以啟戎心。雖上恭儉,視珠玉如糞土,然戎之生心,何厭之有。眾方稱美上德,不以余言為然。金人益肆,須索無所忌憚,至求妓樂、珍禽、馴象之類,靡不從之。及勤王之師既集,西兵將帥日至,上意方壯。又聞金人擄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后妃、王子、帝姬墳墓攢殯發掘殆盡,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余贊上曰:「《易》于謙之上六,稱利用行師,征邑國。師之上六,稱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蓋謙之極,非利用行師,不足以濟功;師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於金人,屈已講好,其謙極矣。而金人貪婪無厭,凶悖愈甚,其勢非用師不可。然功成之後,願陛下以用小人為戒而已,使金人有所懲創,不敢有窺中國之心,當數十年無夷狄之禍。不然,一日縱敵,數世之憂患未艾也。」
二十七日,余與李邦彥、吳敏、种師道、姚平仲、折彥質同對於福寧殿,議所以用兵者。余奏上曰:「金人之兵,張大其勢,然探得其實,不過六萬人,又大半皆契丹、渤海雜種,其精兵不過三萬人。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二十餘萬,固已數倍之矣。彼以孤軍入重地,正猶虎豹自投於檻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為今之計,莫若扼河津,絕糧道,禁抄掠,分兵以復畿北諸邑,俟彼游騎出則擊之,以重兵臨賊營,堅壁勿戰,如周亞夫所以困七國者。俟其芻糧乏,人馬疲,然後以將帥檄其誓書,復三鎮,縱其歸,半渡而後擊之,此必勝之計也。」上意深以為然,眾議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舉事,蓋陰陽家言是日利行師,而姚平仲之師亦將至故也。
約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屢立戰功,在道君朝為童貫所抑,未嘗朝見。至是,上以驍勇,屢召見內殿,賜予甚厚,許以功成有茅土、節鋮之賞。平仲武人,志得氣滿、勇而寡謀,謂大功可自有之。先期於二月一夜,親率步騎萬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謂斡離不者,取今上皇帝以歸。种師道宿城中,弗知也。余時以疾給假,臥行營司。
夜半,上遣中使降親筆曰:「平仲已舉事,決成大功,卿可將行營司兵出封邱,為之應。」余具札子,辭以疾,且非素約,兵不預備。斯須之間,中使三至,責以軍令,不得已力疾會左、右、中軍將士。詰旦出封邱門,勒兵班荊館、天駟監,分使諸將解范瓊、王師古等圍。虜騎出沒,鏖戰於幕天坡,所獲甚眾。復犯中軍,余視率將士,以神臂弓射卻之。
是夜,宿於城外。而平仲者,前一夕劫寨為虜所覺,殺傷相當,所折不過千餘人,既不得所欲,恐以違節制為种師道所誅,即遁去。而宰執、台諫哄然,謂西兵勤王之師及親征行營司兵,為金人所殲,無復存者。上震恐,有詔不得進兵。而斡離不遣使,以謂特將帥所為,不出上意,請再和。宰相李邦彥於上前語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綱與姚平仲結構,非朝廷意。」僉議欲縛余以與之,而使人反以為不可。遂罷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以蔡楙代之。因廢行營使司。上以守御使總兵事,而种師道亦罷宣撫使。余是時得止兵詔,知事且變,即振旅以入城,詣崇政殿求對。既至殿門,聞罷命,乃不果退,浴室院待罪,時初三日也。
蔡楙會計行營司所失,才百餘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師折傷千餘人,外並如故,乃知朝廷前所聞之非。
是夕,上降親筆慰勞,錫齎白金、緡錢五百貫兩,且令吳敏宣諭且將復用之意。余感泣謝恩,歸田廬。而有初五日士民伏闕之事。初,太學生陳東與書生千餘人,是日詣闕上書,明余及師道之無罪,不當罷。軍民聞之,不期而集者數千萬人,填塞馳道、街巷,呼聲震地,舁登聞鼓於東華門,擊破之。上遣吳敏、耿南仲慰諭諸生,俾之退。為軍民所擁,不得行,必欲見余及師道乃去。不得報,則殺傷內侍二十餘人;又詬詈宰執李邦彥、蔡楙、王孝迪、趙野等,欲毆擊之,皆散走,藏匿。於是,上遣中使召余及師道入對。
余聞命,惶恐固辭,不敢行。而宣召者絡繹而至,中使迫促,不得已上馬出浴室院,由東門街抵馳道,趨東華門。軍民壅積,幾不可進,宣召中使朱拱之復為眾所殺,蓋怒其傳旨之緩也。入見上於福寧殿閣子中,余泣拜請死,上亦泣。有旨復尚書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余固辭,上不允,俾出東華門至右掖門一帶,安撫軍民。余稟上旨宣諭,乃稍散去。再對於福寧殿,上命余復節制勤王之師,先放遣兵民,蓋不復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鎮詔書,余既罷,乃遣宇文虛中齎詣金人,軍中復差臧禹、秦檜為割地。
是夕,宿於咸豐門,以金人進兵門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號令將士,金人近城不得輒施放,有引炮及發床子弩者,皆杖之,將士憤怒。余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賊者,厚賞。夜,發霹靂炮以擊,賊軍皆驚呼。
翌日,薄城,射卻之,乃退。有告梁方平欲為賊內應者,余召至帳中,執之以付御史台推治。凡內侍之守城者,皆罷。京師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殺傷內侍,擾攘中劫掠內侍十餘家,取其金帛,而以所藏器甲、弓劍赴官司納,自以為功,凡千餘人。都城懼再有變,余命悉集守御使司,以次納訖,推其倡者,將賞之。自言其姓名凡二十餘人,審問得實,悉皆斬之,余者逐去。是日,並斬殺傷部將、隊將者,亦二十餘人,然後民情安戢,奸宄不作。
初,賊馬既抵城下,余晝夜巡視,有盜衲襖一領者,有強取婦人絹一匹者,有妄以平民為奸細而斫傷者,皆即斬以徇。故外有強敵月余,日間雖竊盜無有也。都城素多火,亦無作者。至是,乃始紛擾,數日彈壓,然後定。
金人請以越王代康王為質。上以越王叔父,不可遣,乃遣肅王及駙馬都尉賈成以行。
康王得歸,上喜,賜予良厚。康王素有膽氣、膂力,善射,居金人軍中幾月,姚平仲劫寨之夕,恬然無所驚怖。及歸,國人皆喜,爭出觀之。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邱門接戰之後,頗有懼意,既得三鎮之詔及肅王為質,即不俟金幣足數,遣使告辭。上賜燕於軍中。
初十日,遂退師。
十二日,肆赦天下。
十三日,宰執對延和殿。
余奏上曰:澶淵之役,雖與大遼盟約而退,猶遣重兵護送之,蓋恐其無所忌憚,肆行擄掠故也。金人退師,今三日矣,初謂其以船筏渡河,探聞乃係橋濟師,一日而畢。盍遣大兵用澶淵故事,護送之。宰執皆以為太早,余固請之,上以余言為然,可其請。是日,分遣將士,以兵十餘萬數道並進,且戒諸將:度便利可擊,即擊之,金人厚載而歸,輜重既眾,驅虜婦女不可勝計,氣驕甚,擊之決有可勝之理。將士踴躍以行。
十四日,以吳敏為少宰,余知樞密院事,徐處仁中書侍郎,耿南仲左丞,李梲右丞。初,李邦彥、蔡楙、王孝迪、趙野既為國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復出,上章乞罷,上初未許。至是,邦彥罷相,除觀文殿學士、中太一宮使;楙罷右丞,除資政殿學士、提舉亳州明道宮,故有是命。
十五日,簽書樞密院事唐恪供職。初,恪以延康殿學士知杭州,李邦彥薦用之,至是始到闕也。
十七日,澤州奏:大金國相粘罕兵次高平縣。初,粘罕既破忻、代,觀察使折可求以麟府兵、承宣使劉光世以鄜延兵援河東,皆為所敗。遂圍太原。頃之月余,不能下。而平陽府義軍叛。義軍者,童貫、張孝純所招雲中人也,分布河東諸郡,平日養贍,蓄積為之一空。及金人入寇,孝純以義軍五萬人守石嶺關。既叛以從金人矣。至是,諸郡往往殺戮,或逐出之,而平陽府者破城叛去,攻陷威勝軍。遂引金人入南北關,陷隆德府,遂次高平。
朝廷震懼,恐其復渡河而南。宰執咎余盡遣城下兵以追斡離不之師,將無以支吾。余曰:斡離不之師既退,自當遣大兵護送,初不虞粘罕之來也。粘罕之師雖來,聞既和,亦當自退,必無復渡河之理。又太行琅車之險,已遣統制官郝懷將兵三萬屯河陽,控扼險道,決無他慮。而執政中有密啟上者。於是,御前以金字牌悉追還諸將之兵。諸將之兵及斡離不之師於邢趙間,相去二十餘里,金人聞大兵且至,莫測多寡,懼甚,其行甚速。而諸將得詔,即還。余聞,之上前力爭,得旨復遣,而諸將之還已五程矣。雖復再遣,猶與金人相及於滹沲河,然將士知朝廷之論二三,悉解體,不復有邀擊之意,第遙護之而已。於是,金人復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間,其去殊緩。而粘罕之兵聞已和,果退,如余言。乃命种師道為河北、河東宣撫使,駐滑州。而以姚古為制置使,總兵以援太原。以种師中為制置副使,總兵以援中山、河間諸郡。時朝廷僉議以三鎮為果不可割,有如兵民為國家堅守不下,即遣使再議,以租賦歸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有旨宇文虛中罷簽書樞密院事,除資政殿大學士、知青州。李稅罷左丞,除資政殿學士、予宮觀。以翰林學士何為右丞,許翰為同知樞密院事,中書侍郎徐處仁供職。
初,處仁以觀文殿大學士知大名府,上聞其老成有士望,方倚以為相,故以中書侍郎召之。至是,到闕供職未旬日,遂拜太宰,時三月初間也。詔以道君太上皇帝迴鑾,議所以奉迎者。以門下侍郎趙野為奉迎使。初,道君正月三日夜出通津門乘舟以行,獨蔡攸及內侍數人扈從。猶以舟行為緩,則乘肩輿;又以為緩,則於岸側得搬運磚瓦船乘載。飢甚,於舟人處得炊餅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數百里。抵南都,始館於州宅,得衣被之屬,市駿騾乘之。至符離,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童貫、高俅之徒始至。童貫以勝捷兵三千扈從渡河,以如維揚。高俅以禁衛三千留泗上,控扼淮津。既抵淮揚,父老邀車駕,不可渡江,而道君決意南幸,遂如鎮江。道君太上皇后居維揚,皇子、帝姬皆流寓沿路州縣,聞賊退,多先歸者。
初,恭謝行宮所以都城圍閉,止絕東南遞角,又止東南勤王之師,又令綱運於所在卸納。泗州官吏以聞,朝廷不以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而太學生陳東上書,乞誅「六賊」,謂蔡京、蔡攸、童貫、朱勔、高俅、盧宗原。於是,議遣聶山為發運使,密圖之。山請詔書及開封府使臣數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寧殿,留身奏上曰:「此數人者,罪惡固不可恕,然聶山之行,恐朝廷不當如此措置。昔肅宗欲發李林甫墓,李泌諫,謂其如明皇何肅宗抱泌頸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圖果成,驚動道君,此憂在陛下;所圖不成,為數人所覺,萬一挾道君於東南,求劍南一道,陛下何以處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對曰:「不若罷聶山之行,顯謫童貫等,乞道君去此數人者,早迴鑾輿,可以不勞而事定。」上以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貫等皆相繼去。道君還次南都,徘徊不進,欲詣亳州上清宮燒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上以為憂。又每月書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當居禁中,出入正陽門。於是,喧傳有垂簾之事。又批:吳敏、李綱,令一人來。莫曉聖意,皆言事且不測。余奏上曰:「所以欲臣及吳敏來者,無他,欲知朝廷事耳。吳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願去奉迎,如蒙道君賜對,臣且條陳自圍城以來事宜,以解釋兩宮之疑,決無他慮。」上初不許,餘力請之,乃聽。上令余齎御前書達道君,且賜行宮官屬茶、藥、銀合有差,以十七日離國門。
十八日,早次陳留縣,遇道君太上皇后船。余具榜子,拜謁道左。道君太上皇后艤舟,令內侍楊修傳教旨勞問。余附奏曰:「陛辭日有所得聖旨,令具奏知,乞依趙野例,幄前奏事。」復傳教旨允。余遂登舟,入幄中簾前拜。訖,具道皇上聖孝思慕,且敘方艱危中蒙上擢任感激之意。道君太上皇后親加獎諭,余再拜謝,訖,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於何處居止」余對曰:「朝廷見以擷景園為寧德官,奉道君太上皇后,蓋遵稟道君太上皇帝十二月二十三日聖旨指揮。」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令旨居禁中。」余對曰:「以皇帝聖孝,殿下聖慈,母子之情豈復有間但稽之三從之義,道君太上皇帝居龍德宮,而殿下居禁中,於典禮有所未安。朝廷討論,但欲合於典禮,以慰天下之望。兩宮安,則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須是合宜方得。」因泛及他事。余拜辭登岸,因呼內侍楊修、李俅等三人,坐幄次,與再道前語。三人者,巨璫也,以余言為然,入白之。復傳教旨曰:「相公所論甚有理,但既居寧德宮,後欲一到龍德宮神御前燒香,可乎」余對曰:「道君太上皇后既居寧德宮,皇帝自當時詣省問,萬一欲暫到禁中,豈有不可之理。」因遣賜香茶、酒食等錢五百貫,給散隨行使臣、從人。余以前語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許居寧德宮意,願一切不須示以疑阻,以昭聖孝。」而道君太上皇后入國門日,聶山請以禁衛護宣德門,道路喧然,識者笑之。二十日,抵南都,得旨二十一日引對。
是日,道君御幄殿,余起居訖,升殿奏事。具道上聖孝思慕,欲以天下養之意。道君泣數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獎諭曰:「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為多。」余再拜謝訖,因出劄子二紙進呈。其一,乞道君早迴鑾,不須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其一,自敘素蒙道君教育,擢用於國家艱危之中,得效犬馬之力,欲乞身歸田廬之意。道君慰勞再四,因曰:「相公頃為史官,緣何事去」余對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幾一年,以狂妄論列都城水災,復蒙恩寬斧鉞之誅,迄今感戴。」道君曰:「當時宰執中有不喜公者。」余愧謝,因奏曰:「臣昨論水災,實偶有所見,自古雖無道之國,水猶不冒其城郭。天地之變,各以類應,正為今日兵革攻國之兆。大抵災異變故,譬猶一人之身,病在五臟則發於聲色,形於脈息,善醫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氣之先至者爾。所以聖人觀變於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無危亂之憂也。」道君以為然。因詢虜騎攻圍都城守御次第。余以實對。復曰:「賊既退師,方渡河時,何不邀擊」余曰:「朝廷以肅邸在金人軍中,故不許。」道君曰:「為宗社計,豈可復論此。」余於是竊嘆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語既浹洽,道君因詢諭行宮止遞角等三事,只緣都城已受圍,恐為人得知行宮所在,非有他也。余對曰:「方艱危中兩宮隔絕,彼此不相知,雖朝廷應副行宮事,亦不容無不至者,在聖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詢朝廷近事,如追贈司馬光及毀拆夾城等,凡三十餘事。余逐一解釋,謂追贈司馬光正欲得民心,毀拆夾城止欲防奸細之類。因奏曰:「皇上仁孝小心,惟恐一有不當道君意者,每得御批詰問,輒憂懼不進膳。臣竊譬之人家,尊長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強盜劫掠,須當隨宜措置。及尊長將歸,子弟不得不恐。為尊長者,正當以其能保田園大計慰勞之,不當問其細故。今皇帝傳位之初,陛下巡幸,適當大敵入寇,為宗社計,政事不得不小有變革。今宗社無虞、四方以寧、陛下迴鑾,臣以謂宜有以大慰皇帝之心者,其他細故,一切勿問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極是。朕只緣性快問,後即便無事。」因內出玉帶、金魚袋、古象簡賜余。曰:「行宮人得公來,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余固辭,不允,因服之,以謝而退。二十二日,扈從道君詣鴻慶宮燒香。初,余次拱州,見奉迎道君禁衛、寶輦、儀物等留不進,因以便宜作奉聖旨令趨南都。至是,道君燒香,禁衛、寶輦、儀物等適至南都,士庶夾道聳觀。得旨來早辭,訖,先還闕。賜酒食、香茶等。
二十三日,辭,再對於幄,道君出青詞稿一紙,俾宣示宰執、百官,乃道君初傳位,奏天所作者。道君宣諭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宮,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懇請之勤,已更指揮,更不戒行。公先歸,達此意,慰安皇帝。」因袖出書付余,仍宣諭曰:「公輔助皇帝,捍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調和父子間,使無疑阻,當書青史,垂名萬世。」余感泣,再拜受命。辭訖,即先具札子,以所得道君聖語奏知。上批答曰:「覽卿來奏,知奏對之語,忠義煥然,朕甚嘉之。」
二十五日,還抵闕下,對於垂拱殿。進呈道君御書,具道所以問答語。上嘉勞久之。以道君太上皇帝所賜玉帶、牙簡、銀、絹等具札子進納,有旨不允。
二十七日,宰執奏事延和殿,進呈車駕出郊詣資福寺迎奉道君儀注。耿南仲建議,欲盡屏道君左右內侍,出榜宮門,敢留者斬。先遣人搜索,然後車駕進見。余以為不若止依常法,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必欲過為之防,恐卻有不可防者。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於疑有所不免。」余曰:「古人雖不免於疑,然貴於有所決斷,故《書》有稽疑,《易》曰:以斷天下之疑。倘疑情不解,如所謂竊斧者,則為患不細。」南仲紛紛不已。余奏曰:「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暗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自誠與明推之,可以至於堯舜。疑則暗,暗則愈疑,自疑與暗推之,其患至於有不可勝言者。耿南仲當以堯舜之道輔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而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對於睿思殿。賜茶訖,南仲忽起奏曰:「臣適遇左司諫陳公輔於對班中,公輔乃二月五日為李綱結構士民伏闕者,豈可處諫職乞送御史台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余奏曰:「臣適與南仲辨論於延和殿,實為國事,非有私意。而南仲銜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闕之事,陛下素所鑑察,臣不敢復有所辨,但臣以非材,冒處樞輔,仰荷特達之知,未能有所補報,區區素志,欲俟賊騎出疆,道君鑾輿還闕,然後求歸田廬,臣之願也。今南仲之言若此,臣豈敢留。願以公輔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士庶以億萬計,如何結構朕所洞知,卿不須如此。」南仲猶不已。余再拜辭上,而出居啟聖院,不復歸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餘上。上皆批答:封還,不允。差御藥宣押造朝,及押赴樞密院治事。復即時上馬。
四月朔,車駕詣寧德宮,復遣御藥宣押扈從。道君太上皇帝以三月入國門,余以守御使職事,迎拜於新東門內。道君於輦上顧揖。
翌日,扈從朝於龍德宮。訖,復上章懇請,求罷知樞密院事。上降手詔數百言,不允,復令徐處仁、吳敏諭旨。又詔至內殿,面加慰諭。且曰:「賊馬方退,正賴卿協濟艱難,今遽欲舍朕何之前事不足介懷,宜為朕少留。」辭意懇惻,余不得已,再拜,受命就職。他日,留身奏上曰:金人退師,割交三鎮,官吏、軍民不肯陷沒夷狄,其勢必為朝廷堅守,天時浸熱,而虜有輜重之累,必不能久留,當即出疆。臣恐秋高馬肥,虜必再至,以責前約。及今宜飭武備邊防,勿恃其不來,當恃吾有以待之。於是為上條具所以備邊禦敵者,凡八事。其一,謂唐之藩鎮所以拱京師,故雖屢有變故,卒賴其力。而及其弊也,有尾大不掉之患。祖宗鑒之,銷藩鎮之權,罷世襲之制,施於承平邊備無事則可,在今日則手足以捍頭目。為今之計,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間建為藩鎮,擇鎮帥付之,許之世襲,收租賦以養將士,習戰陣,相為唇齒以捍金人,可無深入之患。又滄州與營平相直,隔黃河下流及小海,其勢易以侵犯,宜分濱、棣、德、博,建橫海軍一道,如諸鎮之制。則帝都有藩籬之固矣。其二,謂自熙豐以來,籍河北保甲凡五十餘萬,河東保甲凡二十餘萬。比年以來,不複閱習,又經燕山、雲中之役,調發科率,逃亡流移,散為盜賊,今所存者猶及其半。宜專遣使團結訓練,令人置器甲,官為收掌,用印給之。蠲免租稅, 以償其值。武藝精者,次第遷補,或以官激勸之。彼既自保鄉里、親戚、墳墓,必無逃逸。又平時無養兵之費,有事無調發之勞,此最策之得者。其三,謂祖宗以來,養馬於監牧,擇陝西、河東、河北美水草高涼之地處之,凡三十六所。比年廢罷殆盡,而更給地牧馬,民間雜養以充官使,吏虛文以塞責,而馬無復有善者。又驅之燕山,悉為敵人所得。今諸軍闕馬者大半。宜復祖宗監牧之制,權時之宜,括天下馬,量給其值。則不數月間,天下之馬可具也。其四,謂河北塘濼東距海西抵廣信、安肅,深不可以涉,淺不可以行舟,所以限隔胡騎,為險固之地。而比年以來,淤泥乾涸,不復開濬,官司利於稻田,往往泄去積水,堤防弛壞。又自安肅、廣信以抵西山,地形低下處,可益增廣其高。仰處,即開干濠及陷馬坑之類。宜專遣使以督治之。其五,謂河北、河東州縣城池,類多潰圯堙塞,宜遍行修治。而近京四輔郡諸邑,皆當築城,創置樓櫓之屬,使官吏、兵民有所恃而安。萬一有賊騎深入,虜掠無所得,可以坐困。其六,謂河北、河東州縣,經賊馬殘破蹂踐去處,宜優免租賦,以賑恤之。往年方臘擾浙東,猶免三年,今三鎮之民為朝廷固守,安可不議所以大慰其心者。其七,謂河北、河東諸州,最以儲峙、糴買糧草為急務,宜復祖宗加抬糧草鈔法,一切以見緡走商賈而實塞下,使沿邊諸郡積蓄豐衍,則虜不敢動矣。其八,謂陝西解鹽無煮海之勞,而給邊費足,民食其利不貲,因行東南鹽法。以解鹽地分,益陝西邊,益貧。願復祖宗舊制,以慰關、陝兵民之心。上俾宰執同議,而其間所論異同,雖建橫海軍一道,以安撫使總之,而藩鎮之議寢。雖委提舉官循舊制教閱,上戶保甲三分之一,而遣使盡行團結、訓練、置器甲之議不行。雖委沿邊增修塘濼、城池,而輔近畿邑已降指揮,旋即罷止。雖委諸路相視監牧,而不復括馬。雖免河北、河東租稅,而止及一年。雖加抬糧草鈔,而貼以四分香藥。雖復解鹽,而地分不如舊制。餘力爭之,不能得。大抵自賊馬既退,道君還宮之後,朝廷恬然,遂以為無事。方建議立東宮、開講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而台諫所論,不過指摘京、黼之黨,行遣殆盡無虛日。防邊禦寇之策,反置而不問。余竊憂之。惟兵事樞密院可以專行,乃與許翰條具調發防秋之兵,大概有五:一曰系將兵,二曰不系將兵,三曰土兵,四曰民兵,五曰保甲。系將兵,除已起發外,見在者十將。將以二千人為率,不過三萬人。民兵,弓箭社、刀弩手之類是也,不過一萬人。保甲,除河北、河東,起於陝西不過三萬人,並見在河北、河東,通為二十萬,以控制要害之地。將士得旨頒行,然後關三省,其間猶有以為不須如此者。又乞降旨:在京許監察御史以上,在外監司、郡守、帥臣,各薦材武智略大小使臣,樞密院籍記姓名,量材錄用。上從之。又建議以謂在京步軍十餘萬,隸於三衙,近年不復教閱,士卒驕惰。緩急用之,旋差將佐統領,兵將不相識,難以責成功。乞自樞密院選差大小使臣,分四壁教閱,因勒成步伍,以備緩急。上初可之,已而殿帥王宗楚等以為侵紊,非祖宗制,詔罷之,余然後竊嘆事之難成也。少宰吳敏建議,欲置詳議司檢詳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當改革者,次第施行。詔以徐處仁、吳敏及余為提舉官。命既行,為南仲沮止。敏丐去,不果。余奏上曰:「陛下即大位於國家艱難之時,宜一新政事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玩愒,一日復一日,未聞有所變革,近欲置司討論,尋復罷之。今邊事方疏,調度不給,前日爵祿冒濫、蠹邦財者宜稍裁抑之,以足國用,此政事所宜先者。」上以為然,委余條具以聞。余奏上三十餘事,謂如節度使至窯刺史,祖宗本以待勛臣,故俸給特厚。當時員數少,今皆以戚里恩澤得之。除邊功外,宜悉換授環衛官,以抑其濫。又三省堂吏,祖宗轉官時止以正郎,崇、觀間始許轉至中奉大夫。今宜復祖宗之制,余皆類此。上深然之,降付三省。已而揭榜通衢曰:知樞密院事李綱陳請裁減下項。又榜東華門曰:守御使司給諸軍卸甲錢多寡不均。御前特再行支給,而守御使司初未嘗給卸甲錢也。余聞之驚駭,徐詢所以,乃執政間有密白上,以余得都城軍民之心,以此離間之。余始憂懼,不知死所矣。方欲乞罷,會守御使司補進武副尉二人,具狀奏知,上批出有:惟闢作福,惟闢作威,大臣專權,浸不可長之語。余惶懼,於上前辯明。曰:始親征行營及守御使司,得旨一切以便宜行事,給空名文武告、敕、帖等三千餘道。自置司以來,用過三十一而已。此二人者,乃齎御前蠟書至太原,當時約以得回報,即與補授,故今以空名帖補訖奏聞,乃遵上旨,非專權也。且敘孤危之蹤,為人所中傷者非一,願罷職任,乞骸骨歸田裡。上溫顏慰諭,以謂偶批及此,非有他意。余退居定力院,入札子待罪乞去。章十餘上,上悉批答不允,遣使押入。余不得請,即徑出通津門,欲東下。上遣中使宣押,挽舟入城,絡繹於道,既復鎖府門。
余翌日見上,曰:「人主之用人,疑則當勿任,任則當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陛下惑於人言,於臣不得無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上安慰久之。余自此多在告,日欲去而未得。會种師中歿於軍前,种師道以病告歸,執政有密建議以余為宣撫使代師道者。初,斡離不之師還抵中山、河間,兩鎮兵民以死固守,不肯下。肅王、張邦昌及割地使等馳至城下說諭,投以矢石乃退,沿邊諸郡亦然。而种師道進兵逼之,金人出境,兩鎮無虞。粘罕之師至太原城下,亦堅壁固守,粘罕屯兵圍之,悉破諸縣,為鎖城法以困太原。鎖城法者,於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築壘環繞,分人防守,內外不相通。而姚古進師復隆德府、威勝軍,扼南北關,累出兵由井陘道與師中犄角應援太原。師中進次平定,乘勝復壽陽、榆次諸縣,不設備,有輕金人之意。又輜重、犒賞之物,悉留真定,不以從行。金人乘間突諸軍,以神臂弓射卻之。欲賞射者,而隨行銀碗只十數枚,庫吏告不足而罷。於是士皆憤怒,相與散去。師中為流矢所中,死之。其餘將士,退保平定軍。而師道駐滑州,復以老病丐罷。上納建議者之說,決意用余宣撫兩路,督將士解圍。
一日,召對睿思殿,諭以欲遣行者。余再拜力辭,自言書生不知兵,在圍城中不得已為陛下料理兵事,實非所長。今使為大帥,恐不勝其任,且誤國事,不足以塞責。上不許,即今尚書省書敕令,面授。余奏曰:「藉使臣不量力為陛下行,亦須擇日受敕,今拜大將如呼小兒,可乎」上乃許別擇日受敕。余退即移疾在告,入劄子乞致仕,力陳所以不可為大帥。且云:此必有建議不容臣於朝者。章十餘上,悉批答不允,且督令受命。於是台臣余應求、諫官陳公輔相繼上言余不當去朝廷,上皆以為為大臣遊說,斥去之,乃無敢言者。或謂余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為邊事,乃欲緣此以去公,則都人無辭耳。公堅臥不起,讒者益得以行其說,上旦怒,將有杜郵之賜,奈何。」余感其言,起受命,上錄《裴度傳》以賜。余入札子,具道吳元濟以區區淮蔡之地抗唐室,與金人強弱固不相侔,而臣曾不足以望裴度萬分之一,以度況臣,實謂非倫。且言諸葛亮《出師表》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頹也。」夫君子、小人,於用兵之間若不相及,而亮深以為言者,誠以寇攘外患,有可掃除之理;而小人在朝蠹害本根,浸長難去,其患有不可勝言者。是以吉甫贊周王以北伐,必有孝友之張沖。裴相贊唐王以東討,必去奸邪之元稹。用能成功,焜耀圖史。君子、小人之不兩立,從古已然。臣竊觀陛下嗣位之初,適遭金人入寇,宵旰憂勤、厲精圖治,思刷前恥,雖古帝王勤儉之德,無以遠過。然君子、小人尚猶混淆於朝,翕訛成風,殊未退黜。謂宜留神照察,在於攘逐戎狄之先。朝廷既正,君子道長,則所以捍禦外患者有不難也。今取裴度論元稹、魏洪簡章疏,節其要語,輒塵天聽。上優詔寵答。宣撫司得兵二萬人,而闕馬。余白上曰:「戎事以馬為先,今乏馬如此,無以奪張軍容。昔天寶末封常清出師,幽薊人觀之,見其軍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師,安知無窺覘者所系國體,非細故也。事迫矣,請括都城馬,給價賞之,可得數千匹。」上以為然,令條具以聞。既而膀於開封府曰:宣撫司括馬,事屬騷擾,可更不施行。其意與前榜同,余竊嘆息而已。以二萬人分為五軍,時捷勝軍叛於河北,遣左軍往招撫之,又遣右軍屬劉韐,時劉韐除宣撫副使,乃唐恪所薦,余初不知也。又以解潛為制置副使代姚古。以折彥質為河東句當公事,與潛治兵於隆德府。宣撫司兵凡萬二千人,余請銀、絹、錢於朝廷,各百萬,才得二十萬。期以六月二十日啟行,而庶事皆未辦集,乞量展行期。上批曰:遷延不行,豈非拒命余惶懼,入劄子辨所以未可行者。且曰:陛下前以臣為專權,今以臣為拒命,方遣大帥解重圍,而以專權、拒命之人為之,無乃不可乎願並罷樞管之任,擇信臣委之,得乞骸骨。因以尚書右丞、知樞密院事、宣撫使告敕繳納。上封還,遣使趨召數四。
余入見上,具道所以為人中傷,致上聽不能無惑者,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闕事。今奉命出使,無緣復望清光。上驚曰:「卿只為朕巡邊,便可還闕。」余奏曰:「臣之行,無有復還之理。昔范仲淹自參知政事出安撫西邊,過鄭州見呂夷簡,語暫出之意。夷簡曰:『參政豈復可還。』其後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於朝,使臣既行之後,無沮難、無謗讒、無錢糧不足之患,則進而死敵,臣之願也。萬一有朝廷執議不堅,臣自度不能有所為,即須告陛下求代罷去,陛下亦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義。」上頗感動,乃以二十五日戒行前期,燕於紫宸殿,又賜御筵於瓊林苑,所以賜勞甚渥。余犒軍訖,號令將士,斬裨將焦安節以徇。初,安節隸姚古帳下,在威勝軍虛傳賊馬且至,安節鼓扇罪情,勸姚古退師。至隆德,又勸遁去。於是兩郡之人皆驚擾走散,而初無賊馬。至是,從姚古還闕,余召斬之,人皆以為當。翌日,進師,以七月初抵河陽。入劄子以畿邑汜水關、西都、河陽形勝之地,城壁頹圯,當亟修治。今雖晚,然併力為之,尚可及也。又因望拜諸陵,具奏曰:臣總師道出鞏、洛,望拜諸陵寢,潸然流涕。恭惟祖宗創業守成垂二百年,聖聖傳授,以至陛下。適丁艱難之秋,戎狄內侵,中國勢弱,此誠陛下嘗膽思報、厲精求治之日。願深考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進君子、退小人,無以利口善諞言為足信,無以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為足使,益固邦本,以圖中興。上以慰安九廟之靈,下以為億兆蒼生之所依賴。天下幸甚!初,余陛辭日為上道唐恪、聶山之為人,陛下任信之篤,且誤國,故於此申言之。上批答有「銘記於懷」之語。留河陽十餘日,訓練士卒,修整器甲之屬,進次懷州。自出師後,禁士卒不得擾民,有趕奪婦人釵子者,立斬以徇。拾遺棄物,決春黥配。逃亡捕獲者,皆斬。以故軍律頗肅,無敢犯者。嘗以謂步不勝車,金人以鐵騎奔沖,非車不能制之。有張行中者,獻戰車制度,兩竿雙輪,前施皮籬,槍刃運轉輕捷。每車用甲士二十五人,執弓駑、槍脾之屬以輔翼之,結陣以行,鐵騎遇之皆退遁。造千餘兩,日肄習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謀大舉。而朝廷降旨,凡詔書所起之兵悉罷減之。余上疏力爭,其大略曰:臣昨待罪樞府,伏蒙陛下委令措置防秋之兵,臣意以為中國軍政不修,幾三十年矣,闕額不補者過半,其見存者皆潰散之餘,不習戰陣,故令金人得以窺伺。既陷燕山,長驅中原,遂犯畿甸。來無藩籬之固,去無邀擊之威,廟堂失策,使之割三鎮、質親王、劫取金帛以億萬計,驅虜士女,屠戮良民不可勝數。《誓書》之言,所不忍聞。此誠宗廟之羞,而陛下嘗膽思報者也。今河北之寇雖退,而中山、河間之地不割,賊馬出沒,並邊諸郡寨柵相連,兵不少休。太原之圍未解,而河東之勢危甚。旁近縣鎮,為賊兵之所占據。秋高馬肥,虜騎憑陵,決須深入,以責三鎮之約及金帛之餘數。倘非起天下之兵,聚天下之力,解圍太原、防禦河北,則必復有今春之警。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輒不自揆,為陛下措畫降詔書以團結諸路防秋之兵,大約不過十餘萬人,而欲分布南北□□□霸等二十餘郡,中山、河間、真定、大名、橫海五帥府,腹里十餘州軍,沿河一帶,控扼地分,翊衛王室,提防海道。其甚急者,解圍太原,收復忻、代,以捍金人、夏人連兵入寇。不知此十數萬人之眾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無賊馬渡河之警乎今臣被命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幾,朝廷已盡改前日詔書,調兵防秋之計既罷,峒丁又罷,弓弩又罷,士兵又罷,四川、福建、廣東路將兵又罷,荊湖南北路系將、不系將兵,而京西州郡又皆特免起發。是前日詔書所團結之兵,罷去大半,金人聚兵,兩路入寇,將何以支吾,而朝廷何恃。不留意於此,臣竊思之,以兵為不須起者,大概有五:川、廣、福建、荊湖之地遠,一也。錢糧犒賞之費多,二也。河北寇退,天下已無事,三也。太原之圍,賊馬不多,不攻自解,四也。探報有林牙、高麗之師,金人牽制,可必不深入,五也。若以川、廣、福建、荊湖之地遠,則詔書之下以四月, 期天下兵以七月,當時關報三省,何不即止今已七月,遠方之兵皆已在道,如復約回,是復蹈今春勤王之師約回之弊也。一歲兩起天下之兵,中道而兩止之,天下謂何臣恐朝廷自此不復能取信四方,而將士解體矣。國之大事在戎,宗社安危所系,而且行且止,有同兒戲。臣竊痛之!若以謂錢糧犒賞多,則今春無兵捍寇,致令誤國,土地、寶貨、人民皆為所取,今惜小費而不為之備,臣恐後來所取又不止於前日也。況原降指揮,防秋之兵各令齎糧以行,則錢糧犒賞之乏自非所患,廟堂不深思宗社大計,而惜小費,臣竊所不取也。若以河北寇退,天下無事,則邊郡日報金人聚兵,聲言某月入寇,當取某地。強敵臨境,非和非戰,朝夕恐栗,懼其復來。天下果無事乎賈誼謂厝火積薪之下而坐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以今日觀之,何止於火未及然,殆處於烈焰之旁,而言笑自若也。若以謂太原之圍賊馬不多,不攻自解,則自春徂秋,攻守半年,曾不能得其實數。姚、種二帥,以十萬之師,一日皆潰,彼未嘗有所傷衄。不知何以必其兵之不多,以為可以不攻而自解者臣以謂非愚則誣。至林牙、高麗牽制之報,理或有之,然不可恃彼之不來,當恃我之有備。則屯兵聚糧,正今日之先務,不可忽也。今河北、河東州郡日告危急,乞兵皆以三五萬為言,而半年以來,未有一人一騎可以副其求者。防秋之兵甫集,又皆遣罷,不知此何理也若必以謂不須動天下之兵,而自可無事,則臣誠不足以任此責,陛下胡不遣建議之人代臣,坐致康平,而重為此擾擾也。除范世雄所統湖北兵聞已至襄唐間,臣已作奉聖旨令疾速發赴宣撫司外,所有餘路乞依原降詔書起發,庶幾不誤國事。未報,間再具奏曰:近降指揮,減罷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則河北防秋闕人,恐有疏虞;一則一歲之間,再令起兵,又再止之,恐無以示四方大信。防秋之計,臣前奏論之已詳,請為陛下更論不可失信之意。昔周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諸侯兵。恐諸侯之未必至也,舉烽以試之,諸侯之兵大集,知其試已,皆怒而歸。其後,真舉烽,無復至者,去冬金人將犯闕,詔起勤王之師,遠方之兵踴躍赴難,至中途而寇已和,有詔止之,皆憤惋而返。今以防秋之敵,又起天下之兵,良非獲已,遠方之兵率皆就道,又復約回,將士卒伍寧不解體。夫以軍法勒諸路起兵,而以寸紙罷之,恐後時有所號召,無復應者矣。竟不報。上日以御批促解太原之圍,於是宣撫使劉韐、制置副使解潛、察訪使張灝、句當公事折彥質、都統制王淵、折可求等曾議於隆德府,期以七月二十七日諸路進兵,平定軍遼州兩路,劉韐、王淵主之;威勝軍路,解潛、折彥質主之;汾州路,張灝、折可求主之。而宣撫副使、制置副使、察訪使、句當公事,皆承受御前處分,事得專達,進退自如。宣撫司自有節制之名,特文具爾。余奏上以節制不專,恐誤國事。雖降指揮約束,而承受專達自若也。至期出師,解潛與賊相遇於南北關,轉戰四日殺傷相當,金人增兵,潛軍力不能勝而潰。平定、汾遼之師,皆逗留不進。其後,張灝又違節制,用統制官張思正復文水縣,已而復為賊所奪。余亟為上論節制不專之弊,又分路進兵,賊以全力制吾孤軍,不若合大兵由一路進。會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即薦為宣撫判官,方欲會合,親率師以討賊,而朝議變矣。初,賊騎既出境,即遣王雲、曹曚使金人軍中,議以三鎮兵民不肯割,願以租賦代割地之約,至是遣回,有許意。其實以款我師,非誠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議,意謂非歸租賦,則割地以賂之,和議可以決成。乃詔宣撫司不得輕易進兵,而議和之使紛然於道路矣。既而徐處仁、吳敏罷相,而相唐恪;許翰罷同知樞密院事,而進用聶山、陳過庭、李回等。吳敏復以內禪事,言者謂承蔡攸密旨,及初除門下侍郎亦蔡攸矯制為之,責授散官安置涪州。余竊嘆曰:事無可為者矣!因入劄子,奏狀乞罷。
初,唐恪謀出余於外,則處仁、翰、敏可以計去之,數人者去,則余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章數上,猶降詔批答不允。余具奏力道所以材能不勝任者,且得昏憒之疾,不罷決誤國事,並敘曩日榻前之語。於是,上命种師道以同知樞密院事巡邊,交割宣撫司職事,召余赴闕,且俾沿河巡視防守之具。余連上章乞罷知樞密院事,守本官致仕。行至封邱縣,得尚書省劄子,有旨除觀文殿學士、知揚州,時九月初也。余具奏辭免,不敢當。且上疏言所以力丐罷者,非愛身怯敵之故,特事有不可為者,難以虛受其責。始宣撫司得兵若干,今屯駐某處,皆不曾用。始朝廷應副銀、絹、錢若干,又御前降到若干,除支官兵食錢並犒賞外,今皆椿留懷州,及在京降賜,庫具有籍可考按也。臣既罷去,恐不知者謂臣喪師費財,惟陛下遣使核實。雖臣以不才乞罷,願益擇將帥,撫馭士卒,與之捍敵。金人狡獪,謀慮不淺,和議未可專恃,一失士卒心,無與禦侮,則天下之勢去矣。臣自此不復與國論,敢冒死以聞。既而果有言余專主戰議、喪師費財者,又指言十罪。於是遂落職宮觀,責授保靜軍節度副使,建昌軍安置。又以余上疏辯論,謂退有後言以惑眾聽,再謫寧江用舍。進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國家艱難,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勢轉危為安幾成,而為庸懦讒慝者壞之,為可惜也。殆天未悔禍,生靈未有休息之期,命運之行自有數也。不然,何以若此余自建昌假道長沙以趨川陝,適荊南為寇賊所據,道梗,少留。時都城復為虜騎攻圍,朝廷不通耗者累月,端憂多暇,探篋中取自上龍飛余遭遇以來,被受御筆內批,及表、劄、章、奏等,命筆吏編次之,因敘其施設、去就本末,大概若此,庶幾傳信於後世。
時靖康二年歲次丁未二月二十五日,長沙漕廳翠藹堂錄。
青腰按節臨天關,幻成圭璧驚人寰。一朝忽起枯槁想,墮作人間冰雪顏。
國香端擬避清絕,鳳車安得窺幽閒。雪中長疑肌起粟,挽住直恐乘風還。
風流別乘似何遜,哦詩興健排江山。華堂燒燈呼客醉,況引玉頰依雕闌。
廣平題賦工婉媚,杜陵索句愁飛翻。山人徑欲悟香寂,何當步繞橫斜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