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縱橫落,寧知遠近來。
飄颻還自弄,歷亂竟誰催。
座暖銷那怪,池清失可猜。
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
慢有先居後,輕多去卻回。
度前鋪瓦隴,發本積牆隈。
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
舞深逢坎井,集早值層台。
砧練終宜搗,階紈未暇裁。
城寒裝睥睨,樹凍裹莓苔。
片片勻如剪,紛紛碎若挼。
定非燖鵠鷺,真是屑瓊瑰。
緯繣觀朝萼,冥茫矚晚埃。
當窗恆凜凜,出戶即皚皚。
壓野榮芝菌,傾都委貨財。
娥嬉華蕩漾,胥怒浪崔嵬。
磧迥疑浮地,雲平想輾雷。
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
萬屋漫汗合,千株照曜開。
松篁遭挫抑,糞壤獲饒培。
隔絕門庭遽,擠排陛級才。
豈堪裨岳鎮,強欲效鹽梅。
隱匿瑕疵盡,包羅委瑣該。
誤雞宵呃喔,驚雀暗裴回。
浩浩過三暮,悠悠匝九垓。
鯨鯢陸死骨,玉石火炎灰。
厚慮填溟壑,高愁睠斗魁。
日輪埋欲側,坤軸壓將頹。
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水官夸傑黠,木氣怯胚胎。
著地無由卷,連天不易推。
龍魚冷蟄苦,虎豹餓號哀。
巧借奢華便,專繩困約災。
威貪陵布被,光肯離金罍。
賞玩捐他事,歌謠放我才。
狂教詩硉矹,興與酒陪鰓。
惟子能諳耳,諸人得語哉。
助留風作黨,勸坐火為媒。
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網恢。
莫煩相屬和,傳示及提孩。
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
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
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
東都漸瀰漫,派別百川導。
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
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
中間數鮑謝,比近最清奧。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
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
後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奧。
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
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
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
行身踐規矩,甘辱恥媚灶。
孟軻分邪正,眸子看了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鎮浮躁,酸寒溧陽尉,五十幾何耄。
孜孜營甘旨,辛苦久所冒。
俗流知者誰,指注競嘲傲。
聖皇索遺逸,髦士日登造。
廟堂有賢相,愛遇均覆燾。
況承歸與張,二公迭嗟悼。
青冥送吹噓,強箭射魯縞。
胡為久無成,使以歸期告。
霜風破佳菊,嘉節迫吹帽。
念將決焉去,感物增戀嫪。
彼微水中荇,尚煩左右芼.魯侯國至小,廟鼎猶納郜。
幸當擇珉玉,寧有棄珪瑁。
悠悠我之思,擾擾風中纛。
上言愧無路,日夜惟心禱。
鶴翎不天生,變化在啄菢。
通波非難圖,尺地易可漕。
善善不汲汲,後時徒悔懊。
救死具八珍,不如一簞犒。
微詩公勿誚,愷悌神所勞。
我涉江東路,平地雪盈尺。
明日登芙蓉,晴天開曉日。
朅自婺源來,陰雨連朝夕。
瘦馬逼雲際,又斷檐間滴。
顧我亦何人,市朝欲掃跡。
平生詩酒交,落井仍下石。
那知涉畏途,乃煩造化力。
要知萬里行,人謫非天謫。
衡雲霽韓愈,海市呈蘇軾。
君知此理不,鬼物護狂直。
之子有文行,常流竊比難。
援毫秋露下,開卷古風寒。
場屋推盟主,聲詩立將壇。
論儒輕五霸,議古嫉三桓。
師仰唯韓愈,才名壓李觀。
固窮多短褐,憂道即忘餐。
見訪山圍郡,相逢菊滿欄。
眼青憐造士,頭白愧郎官。
罷舉層霄遠,監州勺水盤。
貧廚兼味少,市醞數杯酸。
舊業煩君勘,新題為我刊。
臨岐留雅什,天馬撼金鑾。
春階蕩漾春日長,羽林颯颯勾陳蒼。
鈞天寥寥帝不康,一月震悚奔勾芒。
夜鳩眾功和陰陽,粉白黛緣各一方。
鑄作娟麗盈盈妝,金烏飛去東藩傍。
左右前後千毛嬙,青雲衣兮白霓裳。
重重華蓋十六行,瓊林玉殿積縞霜。
氣焰薰薄搖籃光,白雲鄉是碧雲鄉。
騎龍韓愈如漁郎,緱山仙子聞仙方。
坐鶴之背吹鳳凰,穆子簡子方來王。
氣迷色眩成肆狂,執法叩閶夕抗章。
有一於此無不亡,言從諫聽如禹湯。
斥罷脂澤去芬芳,各服毼衣事蠶娘。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