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有文行,常流竊比難。
援毫秋露下,開卷古風寒。
場屋推盟主,聲詩立將壇。
論儒輕五霸,議古嫉三桓。
師仰唯韓愈,才名壓李觀。
固窮多短褐,憂道即忘餐。
見訪山圍郡,相逢菊滿欄。
眼青憐造士,頭白愧郎官。
罷舉層霄遠,監州勺水盤。
貧廚兼味少,市醞數杯酸。
舊業煩君勘,新題為我刊。
臨岐留雅什,天馬撼金鑾。
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猥。
頑飆吹肥脂,坑谷相嵬磊。
雄哮乍咽絕,每發壯益倍。
有如阿鼻屍,長喚忍眾罪。
馬牛驚不食,百鬼聚相待。
木枕十字裂,鏡面生痱癗. 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搖腿。
孰雲天地仁,吾欲責真宰。
幽尋虱搜耳,猛作濤翻海。
太陽不忍明,飛御皆惰怠。
乍如彭與黥,呼冤受菹醢。
又如圈中虎,號瘡兼吼餒。
雖令伶倫吹,苦韻難可改。
雖令巫咸招,魂爽難復在。
何山有靈藥,療此願與采。
澹公坐臥時,長睡無不穩。
吾嘗聞其聲,深慮五藏損。
黃河弄濆薄,梗澀連拙鯀。
南帝初奮槌,鑿竅泄混沌。
迥然忽長引,萬丈不可忖。
謂言絕於斯,繼出方袞袞。
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苯尊。
盜賊雖狡獪,亡魂敢窺閫。
鴻蒙總合雜,詭譎騁戾很。
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懇懇。
賦形苦不同,無路尋根本。
何能堙其源,惟有土一畚。
丈人庭中開好花,更無凡木爭春華。
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鐘家。
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
霜刀翦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
嬌痴婢子無靈性,競挽春衫來此並。
欲將雙頰一睎紅,綠窗磨遍青銅鏡。
一尊春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
花前醉倒歌者誰,楚狂小子韓退之。
雨後來更好,繞池遍青青。
柳花閒度竹,菱葉故穿萍。
獨坐殊未厭,孤斟詎能醒。
持竿至日暮,幽詠欲誰聽。
茲游苦不數,再到遂經旬。
萍蓋污池淨,藤籠老樹新。
林烏鳴訝客,岸竹長遮鄰。
子云只自守,奚事九衢塵。
果州南充縣,寒女謝自然。
童騃無所識,但聞有神仙。
輕生學其術,乃在金泉山。
繁華榮慕絕,父母慈愛捐。
凝心感魑魅,慌惚難具言。
一朝坐空室,雲霧生其間。
如聆笙竽韻,來自冥冥天。
白日變幽晦,蕭蕭風景寒。
檐楹暫明滅,五色光屬聯。
觀者徒傾駭,躑躅詎敢前。
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
茫茫八紘大,影響無由緣。
里胥上其事,郡守驚且嘆。
驅車領官吏,氓俗爭相先。
入門無所見,冠履同蛻蟬。
皆雲神仙事,灼灼信可傳。
余聞古夏後,象物知神奸。
山林民可入,魍魎莫逢旃。
逶迤不復振,後世恣欺謾。
幽明紛雜亂,人鬼更相殘。
秦皇雖篤好,漢武洪其源。
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
木石生怪變,狐狸騁妖患。
莫能盡性命,安得更長延。
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
奈何不自信,反欲從物遷。
往者不可悔,孤魂抱深冤。
來者猶可誡,余言豈空文。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
寒衣及飢食,在紡績耕耘。
下以保子孫,上以奉君親。
苟異於此道,皆為棄其身。
噫乎彼寒女,永托異物群。
感傷遂成詩,昧者宜書紳。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
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餘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
憶初落一時,但念豁可恥。
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
每一將落時,懍懍恆在己。
叉牙妨食物,顛倒怯漱水。
終焉舍我落,意與崩山比。
今來落既熟,見落空相似。
餘存二十餘,次第知落矣。
倘常歲一落,自足支兩紀。
如其落並空,與漸亦同指。
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
我言生有涯,長短俱死爾。
人言齒之豁,左右驚諦視。
我言莊周雲,木雁各有喜。
語訛默固好,嚼廢軟還美。
因歌遂成詩,時用詫妻子。
子厚,諱宗元。
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
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
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
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
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
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
眾謂柳氏有子矣。
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
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
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
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
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
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
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
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
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
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
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
」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
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
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
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
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
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
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
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
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
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
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
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
麟之為靈,昭昭也。
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
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
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
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
惟麟也,不可知。
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
麟為聖人出也。
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
」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
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
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
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
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
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
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
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
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
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
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
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
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
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
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
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着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
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
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
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
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
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
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
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
「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
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
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
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
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
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
巡怒,須髯輒張。
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
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死,命也。
「眾泣不能仰視。
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
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
」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
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
嵩無子。
張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