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題中一個「如」字,突現了江水的海勢 ,提高了江景的壯美層次,表現了江水的寬度、厚度和動態。江水如海勢,已屬奇觀。然而詩題卻偏偏曰 :「聊短述 」。詩題中就抑揚有致,這是詩人的一貫風格。
既然是聊為短述,絕不能出語平平。詩人自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足見「聊短述」的良苦用心,爐火純青的詩藝,嚴肅認真的寫作態度和動人心弦的審美效果。
正由於杜甫藝術上的一絲不苟、勇於創新,因此老年臻於出神入化、妙手成春的極境。所謂「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仇兆鰲評杜甫「 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思矣 。」(《杜詩詳註》卷之十)同時他還轉引錢箋可相互發明:「春來花明鳥語,酌景成詩,莫須苦索,愁句不工也。若指花鳥莫須愁,豈知花鳥得佳詠,則光彩生色,正須深喜,何反深愁耶?」(《杜詩詳註》卷之十)這裡是說點明春光明媚,花香鳥語,快樂異常,因此不存在花鳥深愁的問題,「莫深愁」為杜甫自況。至於「 渾漫與」中的「與」字,舊本曾作「興」,清末郭曾忻解釋說:「所謂漫興,只是逐景隨情,不更起爐作灶,正是真詩。」(《讀杜札記》)此處強調任筆所之,自然而然。總之,首頷二聯總體着眼,大處落墨,雖為短述,語實驚人,雖未直接描寫江上海勢,但胸中之海早已形成。它渾厚深涵,遼闊無垠,大氣磅礴。心中之海,詩人採取了虛寫的辦法。正如金聖歎所說,此「不必於江上有涉,而實從江上悟出也。」(《杜詩解》卷二)所謂海勢,其實是江,因此江上之景,亦應攝取,若完全避開江水,則海勢亦無所依附,而不成其為江如海勢。為此,詩人緊接首頷二聯虛寫海勢以後,隨即轉入實寫江水。故頸聯道 :「新添水檻供重釣,故著(着)浮槎替入舟。」此處雖寫江水,但只是輕輕帶過,如此觸及江水、悟及海勢的寫法,令人玩味不盡。正如王嗣奭所說 :「水勢不易描寫 ,故止詠水檻浮舟。此避實擊虛之法。」(《杜臆》卷之四)又如金聖歎所說 :「不必於江上無涉,而實非着意江上也。」(《杜詩解》卷二)尾聯詩人以一「焉」字,即巧作轉折,融注新意。詩人之語,已經驚人。詩人說:若得陶淵明、謝靈運那樣的妙手,使其述作,並同游於江海之上,豈不快哉!尾聯思路新奇,饒有興味,且與首聯相呼應,顯示出詩人對藝術最高境界的執着追求。「更為驚人之語也。」(《杜詩解》卷二)對詩與詩題之間的關係金聖歎先生寫道:「每嘆先生作詩,妙於制題。此題有此詩,則奇而尤奇者也。詩八句中,從不欲一字顧題,乃一口讀去,若非此題必不能弁此詩者。題是『江上值水如海勢』七字而止,下又綴以『聊短述』三字。讀詩者,不看他所綴之三字,而謂全篇八句,乃是述江水也,值江水之勢如海也。則八句現在曾有一字及江海乎?」(《杜詩解》卷二)從他評析中,可以得知:此詩詩題與詩中八句,構成了一個渾厚海涵、博大精深的整體。雖未寫海,而如海勢。此詩以虛帶實,出奇制勝,意在言外,令人嘆為觀止。
此詩當作於唐代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杜甫(詩聖)時年五十歲,居於成都草堂。
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
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
漸喜交遊絕,幽居不用名。
檐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
野船明細火,宿雁聚圓沙。
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
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賒。
遭亂發盡白,轉衰病相嬰。
沈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
嘆時藥力薄,為客羸瘵成。
吾人詩家秀,博採世上名。
粲粲元道州,前聖畏後生。
觀乎舂陵作,欻見俊哲情。
復覽賊退篇,結也實國楨。
賈誼昔流慟,匡衡常引經。
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
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
致君唐虞際,純樸憶大庭。
何時降璽書,用爾為丹青。
獄訟永衰息,豈唯偃甲兵。
悽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
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
涼飆振南嶽,之子寵若驚。
色阻金印大,興含滄浪清。
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
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
呼兒具紙筆,隱几臨軒楹。
作詩呻吟內,墨澹字欹傾。
感彼危苦詞,庶幾知者聽。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
往者開元中,主恩視遇頻。出入獨非時,禮異見群臣。
愛其謹潔極,倍此骨肉親。從容聽朝後,或在風雪晨。
忽思格猛獸,苑囿騰清塵。羽旗動若一,萬馬肅駪駪。
詔王來射雁,拜命已挺身。箭出飛鞚內,上又回翠麟。
翻然紫塞翮,下拂明月輪。胡人雖獲多,天笑不為新。
王每中一物,手自與金銀。袖中諫獵書,扣馬久上陳。
竟無銜橛虞,聖聰矧多仁。官免供給費,水有在藻鱗。
匪唯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晚年務置醴,門引申白賓。
道大容無能,永懷侍芳茵。好學尚貞烈,義形必沾巾。
揮翰綺繡揚,篇什若有神。川廣不可溯,墓久狐兔鄰。
宛彼漢中郡,文雅見天倫。何以開我悲,泛舟俱遠津。
溫溫昔風味,少壯已書紳。舊遊易磨滅,衰謝增酸辛。
上玄茫昧胡為乎,施設吾道生吾徒。
否多泰少是天意,生有述作死不虛。
聖人憂患方演易,賢者窮愁始著書。
盡令富貴陷逸樂,蠢蠢戢戢如雞豬。
泯然無物作時瑞,誰識鳳皇與騶虞。
經史子集燦今古,粉繪帝道張皇謨。
一言可采即不朽,名姓長與日月俱。
乃知天心厚我輩,窮辱不足形悲吁。
夫君擢秀在江左,國小而逼何區區。
科名始得值兵火,金陵坐見成丘墟。
歸朝才得一贊善,黜降重為縣大夫。
彰明僻遠在蜀道,又遇妖賊攻成都。
徒行抱印入隴氐,乞食夷落何崎嶇。
歸來朝責作主簿,朱衣暗澹鬢毛疏。
昨朝投我蜀中作,錚然一集如瓊琚。
杜甫奔竄吟不輟,庾信悲哀情有餘。
我逢聖代自多難,謾夸三入承明廬。
近令編綴小畜集,謫官詩什何紛如。
才名官職不兩立,真宰折刻分毫銖。
郎官疏遠既未貴,縣吏禮數不足拘。
相逢且說文章樂,為君酌酒焚枯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