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哉達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七旬才滿冠已掛,
半祿未及車先懸。或伴遊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
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
侍婢暮訴衣裳穿。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
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
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
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吾今已年七十一,
眼昏須白頭風眩。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
未歸且住亦不惡,飢餐樂飲安穩眠。死生無可無不可,
達哉達哉白樂天。
木落天未霜,君歸定何時。相思如驚鵲,中宵未安枝。
夢中見阿連,鏘然詠新詩。寤驚衰葉翻,謂是步屧移。
攬衣下中庭,風露浩淼瀰。遙知客衣薄,歸來一何遲。
平生短檠燈,相對忽解頤。萬古一舒捲,佳處良在茲。
是中及物心,上與稷契期。援古以自例,自笑無乃痴。
夜叉叱九闕,側足不敢窺。坐令一寸心,日抱二柄疑。
遲君商略此,恐得兒輩嗤。況乃綠髮親,倚門鬢欲絲。
狶膏非鳳喙,車轄無可脂。再拜壽百分,斑衣舞參差。
秋芳未雲歇,采采黃金蕤。萬鐘不足樂,古人豈吾欺。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諂於後,予羈縻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為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當引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為也」。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至於永嘉。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為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毗陵,渡瓜洲,復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為一卷。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為?所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餘僇;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春風何處來,婉婉不暫停。芳林二三月,赤白斗敷榮。
我念造化始,有誰主其平。天地不相干,世人強經營。
陽光肆燠沐,幽禽弄和聲。春風迎我笑,宛轉入軒楹。
雖非少年客,感事豈忘情。拂拭久懸榻,開簾敞高明。
衰病無可樂,聊茲寄平生。彭殤付一夢,吾已能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