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金人败盟,分兵两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郭药师叛,燕山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李师本叛,忻、代失守,遂围太原。边报猝至,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然其事尚秘,外廷未闻也。
至十二月中旬,闻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借给事中奉使讲和,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惟遣家属散之四方,易置东南守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于是避狄之谋,外廷始闻。余时为太常寺少卿,素与给事中吴敏厚善。夜过其家,谓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议,岂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东宫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为牧,非也。巨盗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无人种,自非传以位号,使招来天下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公从官,以献纳论思为职,曷不以非时请对,为上极言之使言不合意,不过一死,死有轻于鸿毛者,此其时也。”敏曰:“监国,可乎”余曰:“不可。唐肃宗灵武之事,当时不建位号不足以复邦家,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慈,倘感公言,万一能行此,金人且将悔祸退师,宗社底宁,岂徒都城之人获安,天下之人皆将受赐,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国者,孰能任此”敏翌日求对,具道所以。且曰:“陛下能用臣言,则宗社灵长,圣寿无疆。”上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见于此。”上感悟,叹息。因言:“李纲之论,盖与臣同。”有旨召余赴都堂禀议,讫,随宰执至文字库,只候引对,实二十三日也。其日,余怀所论著札子,待对文字库。上御玉华阁,先召宰执吴敏等对,至日晡时,内禅之议已决。催吴敏与门下侍郎草传位诏,百官班乘拱殿下,宣示诏旨,余不复得对。是夕,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皇太子俯伏感涕,力辞,因得疾。召东宫官耿南仲视医药,至夜半方苏。翌日,又固辞,不从。乃即大位,御乘拱殿见宰执、百官。时日有五色,挟珥赤黄色,有重日相摩荡久之。乃尊道君皇帝曰太上皇帝,居龙德宫,道君太上皇后居撷景园。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副之,皆奉道君太上皇帝旨也。大赦天下,翰林学士王孝迪实草赦书,而不著上自东宫传位之意,致四方疑。士论非之。诏有司讨论所以崇奉道君太上皇帝者,余时犹在太常,条具以闻。诏遣节度使梁方平将骑七千守濬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河津,探报虏骑渐逼故也。二十八日,有旨召对延和殿。上迎谓曰:“卿顷论水章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诵。忆尝为赋诗,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余叙谢讫,因奏曰:“陛下养德东宫,十有余年,恭俭日闻,海内属望。道君太上皇帝观天意、顺人心,为宗社计,传位陛下。授受之际,灿然明白,下视有唐为不足道也。愿致天下之养,极所以崇奉者,以昭圣孝。今金寇先声虽若可畏,然闻有内禅之举,势必销缩请和,厚有所邀求于朝廷。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归朝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当尽以与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故岁币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和好,不校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之坚,无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并陈所以御敌固守之策。上皆嘉纳。翌日,有旨除兵部侍郎,日下供职。
靖康元年正月一日,上御明堂,受文武朝贺,退诣龙德宫,朝贺道君太上皇帝。百官班于门外,宰执进见。
三日,有旨以吴敏为行营副使,以余为参谋官,团结军马于殿前。又以蔡攸为恭谢行宫使,宇文粹中副之,以治道君太上皇帝东幸之具。盖斡离不之兵距,濬州不守,梁方平战衄,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贼遂渡河,是日闻报故也。夜漏二鼓,道君太上皇帝出通津门东下,道君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续以行,侍从、百官往往潜遁。是时,从官以边事求见者,皆非时赐对。
四日,余待对,班于延和殿下。闻宰执奏事,议欲奉銮舆出狩襄邓间。余穷思之,以为不可。适遇知东阖门事朱孝庄于殿廷间,语之曰:“有急事,欲与宰执廷辨,公能奏取旨乎”孝庄曰:“宰执奏事未退,而从官求对,前此无例。”余曰:“此何时而用例耶!”孝庄许诺,即具奏得旨引对。余拜讫升殿,立于执政之末。自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默然。太宰白时中曰:“都城岂可以守。”余曰:“天下城池,岂复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之若能激励将士,慰安民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语未既,有内侍领京城所陈良弼自内殿出,奏曰:“京城楼橹,创修百未及一二。又城东樊家冈一带,濠河浅狭,决难保守。愿陛下详议之。”上顾余曰:“卿可同蔡楙、良弼往视,朕于此俟卿。”余既被旨,同楙、良弼亟诣新城东壁,遍观城濠。回奏延和殿,车驾犹未兴也。上顾问:“如何”楙对以为不可守。余曰:“城坚且高,楼橹诚未备,然不必楼橹亦可守。濠河惟樊家冈一带以禁地不许开凿,诚为浅狭,然以精兵强弩占据,可以无虞。”上顾宰执曰:“策将安出”宰执皆默然。余进曰:“今日之计,莫若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上曰:“谁可将者”余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盖将用之于有事之日。今白时中、李邦彦等,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控驭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时中怒甚,厉声曰:“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余曰:“陛下不以臣为庸懦,倘使治兵,愿以死报。第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镇服士卒。”上顾宰执曰:“执政有何阙”赵野对曰:“尚书右丞阙。”时宇文粹中随道君东幸故也。上曰:“李纲除右丞。”面赐袍带并笏。余致谢,且叙以时方艰难不敢辞之意。车驾兴,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门外庑,再召对于福宁殿,去留之计未决故也。宰执犹以去计劝上。有旨命余留守、李棁副之。余为上力陈所以不可去者,且言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社、朝廷碎于贼手,屡年然后仅能复之,范祖禹谓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何补于事宗社、朝廷且将为邱墟,愿陛下审思之。上意颇回。而内侍王孝竭从傍奏曰:“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上色变,降御榻。泣曰:“卿等毋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决不可留此。”余泣拜,俯伏上前, 以死邀之。会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为然,上意稍定。即取纸御书“可回”二字,用宝,俾中使追还中宫、国公。因顾余曰:“卿留朕,治兵御寇专以委卿,不令稍有疏虞。”余惶恐,再拜受命。与李棁同出治事。是夕,宿于尚书省,而宰执宿于内东门司。中宫、国公之行已远,是夕未还。中夜,上遣中使,令宰执供军令状。诘旦,决行。
五日,余自尚书省趋朝,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则禁卫皆已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袱被皆将升车矣。余惶遽无策,因厉声谓禁卫曰:“尔等愿以死守宗社乎愿扈从以巡幸乎”禁卫皆呼曰:“原以死守宗社!不居此,将安之”余因拉殿帅王宗楚等入见,曰:“陛下昨己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己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虏骑己逼,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上感悟,始命辍行。余谓宰执曰:“上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因出祥曦殿,传旨宣示,禁卫皆拜伏呼万岁,其声震地。复入劝上御楼以见将士,上可之。驾登宣德门,宰执、百官、将士班楼前起居,上临阑干久之,复降步辇,劳问将士。余与吴敏撰数十语,叙金人犯顺、欲危宗社,决策固守、各令勉励之意,俾阁门官宣读。每读一句,将士声诺。须臾,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是日,以余为亲征行营使,马军太尉曹曚副之。白时中罢相,以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吴敏知枢密院事,赵野为门下侍郎。王孝迪,邦彦之姻家,故荐之。耿南仲出城已累日,上遣使追还之,以东宫官,故有是命。亲征行营使,置司于大晟府,辟参谋官,书写机宜;句当公事,管句当文字,准备差遣;统制,统领将领,准备差使等。择文武官处之,吏房、户房、兵房、工房选三省人吏处之。上赐银、绢、钱各一百万贯匹两,文臣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官告、宣帖三千余道,一切许以便宜从事。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用正兵二千余人,而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与焉。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坐、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备。四壁各有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有中贵人、大小使臣。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八千人有统制,统领将领、兵步、队将等,日肄习之。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仓有粟、豆四十万石。其后,勤王之师集城外者,赖之以济。以后军居东门外,占樊家冈,使贼骑不敢近。而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
自五日至八日,治防守之具粗毕,而贼马已抵城下,寨于牟驼冈。牟驼冈者,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冈势隐辚如沙碛,然三面据水,前枕雾泽陂,即孳生马监之所,刍豆山积。异时郭药师来朝,道君命打球于其间,故知可以为寨地。金人兵至,径趋其所,实药师导之。人谓药师忠于国家,与金人战偶不利而从之,吾弗信也。是夕,金人攻西水门,以大船数十只顺汴流相继而下。余临城捍御,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大船至,即以长钩摘就岸,投石碎之。又于中流安排扠木,及运蔡京家山石叠门道间,就水中斩获百余人。自初夜防守达旦,始保无虞。入对乘拱殿。方奏事间,传报贼攻酸枣门、封邱门一带甚急,上命余往督将士捍御。余虑城上士卒不足用,即告上,乞禁卫班直善射手千人以从,上遣御药卢端同行,传旨如所乞。自禁中如新城酸枣门,几二十里。行夹道委巷中,惟恐贼之已登城也。抵门,贼方渡濠,以云梯攻城。余命班直乘城射之,皆应弦而倒。余时坐酸枣门下,有自门上掷人头下者, 至六七不已。询之,云:斩获奸细。俾认,即皆汉人首级也。盖扰攘中兵卒妄行杀戮,捕获数人,即斩以徇。因使号令:如获奸细,捕人亲执出头,验实推赏,辄杀者斩!自是乃止。余与官属数人,登城督战,激励将士,人皆贾勇,近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贼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坠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众。又募壮士数百人,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获首十余级,皆耳有金环。
是日,贼攻陈桥、封邱、卫州等门,而酸枣门尤急。虏箭集于城上如猬毛,士卒亦有中伤者,皆厚赏之。上遣中使劳问,降御笔褒谕,给内库酒、银碗、彩绢等以颁,将士人皆欢呼。自卯至未申间,杀贼数千。贼知守城有备,不可以攻,乃退师。因遣使随李邺请和,抵城下已昏黑矣,坚欲入城。余传令:敢辄开门者斩!竟候乃入,实初十日也。上御崇政殿,宰执起居讫,升殿奏事。引使入对,出斡离不书进呈,道所以举师中国之意。闻上内禅,愿复讲和,乞遣大臣赴军前,议所以和者。上顾宰执,未有对者。余因请行,上不许,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棁奉使,郑望之、高世则副之。余留身问所以不遣之旨,上曰:“卿性刚,不可以往。”余对曰:“今虏势方锐,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末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李棁柔懦,恐误国事也。”因为上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过许金帛之意。以谓金狄之性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必且张大声势,过有邀求,以窥中国。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彼当戢敛而退;如朝廷震惧,所求一切与之,彼知中国无人,益肆觊觎,忧未已也。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审定之。上颇以为然。余退,巡历城中,因乞宰执分提举四壁,上命蔡楙分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而李棁是日至金人军中,果辱命。斡离不者,南向坐。棁、望之等,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斡离不遣燕人王汭,传道语言,谓都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上故,存赵氏宗庙,恩莫大焉。今议和,须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其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又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出事目一纸,付棁等达朝廷。棁唯唯,不能措一词。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妇人女子尔。”自是有轻朝廷心。
十一日,棁至自金人军前,宰执同对于崇政殿,进呈金人所须事目,且道其语。宰执震恐,欲如其数,悉许之。余引前议力争,以谓尊称及归朝官如其所欲,固无害。犒师金币,所索太多,虽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数,况都城乎当量与之。太原、河间、中山,国家屏蔽,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地,塘泺险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国又保塞,翼、顺、僖三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质,即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为今日计,莫若择使,与之往返熟议,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所有,陆续具报。宿留数日,大兵四集,彼以孤军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以重兵卫出之,彼且不敢轻视中国,其和可久也。宰执皆不以为然。方谓都城破在旦夕,肝脑且涂地,尚何三镇之有而金币之数,又不足较也。上为群议所惑,默然无所主。凡争逾两时,无一人助余言者。余自度力不能胜众说,因再拜求去,曰:“陛下擢臣,自庶僚不数日与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辞者,徒以议论或有补万分之一。今与宰执异议,不能有所补,愿还庶僚以安愚分。”慰谕曰:“不须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议可也。”余被旨,不得不出,复前进曰:“金人所须,宰执欲一切许之,不过欲脱一时之祸,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为陛下了此。愿更审处,后悔恐无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复回,尚冀可以力争。而誓书已行矣,所求悉皆与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张邦昌,为质于金人军中,己无可奈何。则为留三镇诏书,戒书吏以辄发者斩!庶几俟四方勤王之师集,以为后图。而宰执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取之,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翌日,对于福宁殿。宰执以金银之数少,惶恐再拜谢罪。余独不谢。于是,孝迪建议,欲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以犒大金军所遗,多揭长榜于通衢,立限俾悉输之官。限满不输者,斩之。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都城大扰。限既满,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余因对于福宁殿,奏上曰:“搜括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复许告讦,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内变,不可不虑。”上曰:“卿可往收榜,毋得告讦。”余因巡城过榜所,令传圣旨收榜,归行营司,移牒孝迪照会。人情乃安。
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师,渐有至者数万人。乃于四壁置统制之官招集之,给刍粮,授器械,踏寨地,团队伍,皆行营主之。昼夜竭力,无少休息。
至十七八日间,统制官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于郑州南门外,乘势击之,杀获甚众。于是金人始惧,游骑不敢旁出,而自京师城以南,民始获奠居矣。
二十日,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承宣使姚平仲以泾原、秦凤路兵至。余奏上曰:“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乃克有济。愿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上降御笔曰:“师道老而知兵,职位已高,与卿同官,替曹曚可也。”盖上意欲以师道为亲征行营副使。余窃叹上裁处之当,而宰执间有密建白以为不可者,上入其言。于是别置宣抚司,以师道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以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司。又拨前、后军之在城外者属之。而行营司所统者,独左、右、中军而已。上屡申饬两司,不得侵紊。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所欲行者,托以机密不复关报。余窃忧之。自金人议和,誓书既行之后,朝廷日运金帛之属输其军中,名果、珍膳、御酝之饷,冠盖络绎相望。上又出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以遗之,品数甚众,其价不可胜计。余每争,以谓此不足以为德,适所以启戎心。虽上恭俭,视珠玉如粪土,然戎之生心,何厌之有。众方称美上德,不以余言为然。金人益肆,须索无所忌惮,至求妓乐、珍禽、驯象之类,靡不从之。及勤王之师既集,西兵将帅日至,上意方壮。又闻金人掳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后妃、王子、帝姬坟墓攒殡发掘殆尽,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余赞上曰:“《易》于谦之上六,称利用行师,征邑国。师之上六,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盖谦之极,非利用行师,不足以济功;师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于金人,屈已讲好,其谦极矣。而金人贪婪无厌,凶悖愈甚,其势非用师不可。然功成之后,愿陛下以用小人为戒而已,使金人有所惩创,不敢有窥中国之心,当数十年无夷狄之祸。不然,一日纵敌,数世之忧患未艾也。”
二十七日,余与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同对于福宁殿,议所以用兵者。余奏上曰:“金人之兵,张大其势,然探得其实,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固已数倍之矣。彼以孤军入重地,正犹虎豹自投于槛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为今之计,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刍粮乏,人马疲,然后以将帅檄其誓书,复三镇,纵其归,半渡而后击之,此必胜之计也。”上意深以为然,众议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举事,盖阴阳家言是日利行师,而姚平仲之师亦将至故也。
约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屡立战功,在道君朝为童贯所抑,未尝朝见。至是,上以骁勇,屡召见内殿,赐予甚厚,许以功成有茅土、节铖之赏。平仲武人,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谓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夜,亲率步骑万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谓斡离不者,取今上皇帝以归。种师道宿城中,弗知也。余时以疾给假,卧行营司。
夜半,上遣中使降亲笔曰:“平仲已举事,决成大功,卿可将行营司兵出封邱,为之应。”余具札子,辞以疾,且非素约,兵不预备。斯须之间,中使三至,责以军令,不得已力疾会左、右、中军将士。诘旦出封邱门,勒兵班荆馆、天驷监,分使诸将解范琼、王师古等围。虏骑出没,鏖战于幕天坡,所获甚众。复犯中军,余视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
是夜,宿于城外。而平仲者,前一夕劫寨为虏所觉,杀伤相当,所折不过千余人,既不得所欲,恐以违节制为种师道所诛,即遁去。而宰执、台谏哄然,谓西兵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兵,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上震恐,有诏不得进兵。而斡离不遣使,以谓特将帅所为,不出上意,请再和。宰相李邦彦于上前语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结构,非朝廷意。”佥议欲缚余以与之,而使人反以为不可。遂罢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蔡楙代之。因废行营使司。上以守御使总兵事,而种师道亦罢宣抚使。余是时得止兵诏,知事且变,即振旅以入城,诣崇政殿求对。既至殿门,闻罢命,乃不果退,浴室院待罪,时初三日也。
蔡楙会计行营司所失,才百余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师折伤千余人,外并如故,乃知朝廷前所闻之非。
是夕,上降亲笔慰劳,锡赍白金、缗钱五百贯两,且令吴敏宣谕且将复用之意。余感泣谢恩,归田庐。而有初五日士民伏阙之事。初,太学生陈东与书生千余人,是日诣阙上书,明余及师道之无罪,不当罢。军民闻之,不期而集者数千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舁登闻鼓于东华门,击破之。上遣吴敏、耿南仲慰谕诸生,俾之退。为军民所拥,不得行,必欲见余及师道乃去。不得报,则杀伤内侍二十余人;又诟詈宰执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等,欲殴击之,皆散走,藏匿。于是,上遣中使召余及师道入对。
余闻命,惶恐固辞,不敢行。而宣召者络绎而至,中使迫促,不得已上马出浴室院,由东门街抵驰道,趋东华门。军民壅积,几不可进,宣召中使朱拱之复为众所杀,盖怒其传旨之缓也。入见上于福宁殿阁子中,余泣拜请死,上亦泣。有旨复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余固辞,上不允,俾出东华门至右掖门一带,安抚军民。余禀上旨宣谕,乃稍散去。再对于福宁殿,上命余复节制勤王之师,先放遣兵民,盖不复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镇诏书,余既罢,乃遣宇文虚中赍诣金人,军中复差臧禹、秦桧为割地。
是夕,宿于咸丰门,以金人进兵门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辄施放,有引炮及发床子弩者,皆杖之,将士愤怒。余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贼者,厚赏。夜,发霹雳炮以击,贼军皆惊呼。
翌日,薄城,射却之,乃退。有告梁方平欲为贼内应者,余召至帐中,执之以付御史台推治。凡内侍之守城者,皆罢。京师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杀伤内侍,扰攘中劫掠内侍十余家,取其金帛,而以所藏器甲、弓剑赴官司纳,自以为功,凡千余人。都城惧再有变,余命悉集守御使司,以次纳讫,推其倡者,将赏之。自言其姓名凡二十余人,审问得实,悉皆斩之,余者逐去。是日,并斩杀伤部将、队将者,亦二十余人,然后民情安戢,奸宄不作。
初,贼马既抵城下,余昼夜巡视,有盗衲袄一领者,有强取妇人绢一匹者,有妄以平民为奸细而斫伤者,皆即斩以徇。故外有强敌月余,日间虽窃盗无有也。都城素多火,亦无作者。至是,乃始纷扰,数日弹压,然后定。
金人请以越王代康王为质。上以越王叔父,不可遣,乃遣肃王及驸马都尉贾成以行。
康王得归,上喜,赐予良厚。康王素有胆气、膂力,善射,居金人军中几月,姚平仲劫寨之夕,恬然无所惊怖。及归,国人皆喜,争出观之。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邱门接战之后,颇有惧意,既得三镇之诏及肃王为质,即不俟金币足数,遣使告辞。上赐燕于军中。
初十日,遂退师。
十二日,肆赦天下。
十三日,宰执对延和殿。
余奏上曰:澶渊之役,虽与大辽盟约而退,犹遣重兵护送之,盖恐其无所忌惮,肆行掳掠故也。金人退师,今三日矣,初谓其以船筏渡河,探闻乃系桥济师,一日而毕。盍遣大兵用澶渊故事,护送之。宰执皆以为太早,余固请之,上以余言为然,可其请。是日,分遣将士,以兵十余万数道并进,且戒诸将:度便利可击,即击之,金人厚载而归,辎重既众,驱虏妇女不可胜计,气骄甚,击之决有可胜之理。将士踊跃以行。
十四日,以吴敏为少宰,余知枢密院事,徐处仁中书侍郎,耿南仲左丞,李棁右丞。初,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既为国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复出,上章乞罢,上初未许。至是,邦彦罢相,除观文殿学士、中太一宫使;楙罢右丞,除资政殿学士、提举亳州明道宫,故有是命。
十五日,签书枢密院事唐恪供职。初,恪以延康殿学士知杭州,李邦彦荐用之,至是始到阙也。
十七日,泽州奏:大金国相粘罕兵次高平县。初,粘罕既破忻、代,观察使折可求以麟府兵、承宣使刘光世以鄜延兵援河东,皆为所败。遂围太原。顷之月余,不能下。而平阳府义军叛。义军者,童贯、张孝纯所招云中人也,分布河东诸郡,平日养赡,蓄积为之一空。及金人入寇,孝纯以义军五万人守石岭关。既叛以从金人矣。至是,诸郡往往杀戮,或逐出之,而平阳府者破城叛去,攻陷威胜军。遂引金人入南北关,陷隆德府,遂次高平。
朝廷震惧,恐其复渡河而南。宰执咎余尽遣城下兵以追斡离不之师,将无以支吾。余曰:斡离不之师既退,自当遣大兵护送,初不虞粘罕之来也。粘罕之师虽来,闻既和,亦当自退,必无复渡河之理。又太行琅车之险,已遣统制官郝怀将兵三万屯河阳,控扼险道,决无他虑。而执政中有密启上者。于是,御前以金字牌悉追还诸将之兵。诸将之兵及斡离不之师于邢赵间,相去二十余里,金人闻大兵且至,莫测多寡,惧甚,其行甚速。而诸将得诏,即还。余闻,之上前力争,得旨复遣,而诸将之还已五程矣。虽复再遣,犹与金人相及于滹沲河,然将士知朝廷之论二三,悉解体,不复有邀击之意,第遥护之而已。于是,金人复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间,其去殊缓。而粘罕之兵闻已和,果退,如余言。乃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滑州。而以姚古为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以种师中为制置副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时朝廷佥议以三镇为果不可割,有如兵民为国家坚守不下,即遣使再议,以租赋归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有旨宇文虚中罢签书枢密院事,除资政殿大学士、知青州。李税罢左丞,除资政殿学士、予宫观。以翰林学士何为右丞,许翰为同知枢密院事,中书侍郎徐处仁供职。
初,处仁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上闻其老成有士望,方倚以为相,故以中书侍郎召之。至是,到阙供职未旬日,遂拜太宰,时三月初间也。诏以道君太上皇帝回銮,议所以奉迎者。以门下侍郎赵野为奉迎使。初,道君正月三日夜出通津门乘舟以行,独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犹以舟行为缓,则乘肩舆;又以为缓,则于岸侧得搬运砖瓦船乘载。饥甚,于舟人处得炊饼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数百里。抵南都,始馆于州宅,得衣被之属,市骏骡乘之。至符离,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童贯、高俅之徒始至。童贯以胜捷兵三千扈从渡河,以如维扬。高俅以禁卫三千留泗上,控扼淮津。既抵淮扬,父老邀车驾,不可渡江,而道君决意南幸,遂如镇江。道君太上皇后居维扬,皇子、帝姬皆流寓沿路州县,闻贼退,多先归者。
初,恭谢行宫所以都城围闭,止绝东南递角,又止东南勤王之师,又令纲运于所在卸纳。泗州官吏以闻,朝廷不以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而太学生陈东上书,乞诛“六贼”,谓蔡京、蔡攸、童贯、朱勔、高俅、卢宗原。于是,议遣聂山为发运使,密图之。山请诏书及开封府使臣数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宁殿,留身奏上曰:“此数人者,罪恶固不可恕,然聂山之行,恐朝廷不当如此措置。昔肃宗欲发李林甫墓,李泌谏,谓其如明皇何肃宗抱泌颈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图果成,惊动道君,此忧在陛下;所图不成,为数人所觉,万一挟道君于东南,求剑南一道,陛下何以处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对曰:“不若罢聂山之行,显谪童贯等,乞道君去此数人者,早回銮舆,可以不劳而事定。”上以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贯等皆相继去。道君还次南都,徘徊不进,欲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上以为忧。又每月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于是,喧传有垂帘之事。又批:吴敏、李纲,令一人来。莫晓圣意,皆言事且不测。余奏上曰:“所以欲臣及吴敏来者,无他,欲知朝廷事耳。吴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愿去奉迎,如蒙道君赐对,臣且条陈自围城以来事宜,以解释两宫之疑,决无他虑。”上初不许,余力请之,乃听。上令余赍御前书达道君,且赐行宫官属茶、药、银合有差,以十七日离国门。
十八日,早次陈留县,遇道君太上皇后船。余具榜子,拜谒道左。道君太上皇后舣舟,令内侍杨修传教旨劳问。余附奏曰:“陛辞日有所得圣旨,令具奏知,乞依赵野例,幄前奏事。”复传教旨允。余遂登舟,入幄中帘前拜。讫,具道皇上圣孝思慕,且叙方艰危中蒙上擢任感激之意。道君太上皇后亲加奖谕,余再拜谢,讫,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于何处居止”余对曰:“朝廷见以撷景园为宁德官,奉道君太上皇后,盖遵禀道君太上皇帝十二月二十三日圣旨指挥。”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令旨居禁中。”余对曰:“以皇帝圣孝,殿下圣慈,母子之情岂复有间但稽之三从之义,道君太上皇帝居龙德宫,而殿下居禁中,于典礼有所未安。朝廷讨论,但欲合于典礼,以慰天下之望。两宫安,则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须是合宜方得。”因泛及他事。余拜辞登岸,因呼内侍杨修、李俅等三人,坐幄次,与再道前语。三人者,巨珰也,以余言为然,入白之。复传教旨曰:“相公所论甚有理,但既居宁德宫,后欲一到龙德宫神御前烧香,可乎”余对曰:“道君太上皇后既居宁德宫,皇帝自当时诣省问,万一欲暂到禁中,岂有不可之理。”因遣赐香茶、酒食等钱五百贯,给散随行使臣、从人。余以前语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许居宁德宫意,愿一切不须示以疑阻,以昭圣孝。”而道君太上皇后入国门日,聂山请以禁卫护宣德门,道路喧然,识者笑之。二十日,抵南都,得旨二十一日引对。
是日,道君御幄殿,余起居讫,升殿奏事。具道上圣孝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道君泣数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奖谕曰:“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为多。”余再拜谢讫,因出劄子二纸进呈。其一,乞道君早回銮,不须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其一,自叙素蒙道君教育,擢用于国家艰危之中,得效犬马之力,欲乞身归田庐之意。道君慰劳再四,因曰:“相公顷为史官,缘何事去”余对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几一年,以狂妄论列都城水灾,复蒙恩宽斧钺之诛,迄今感戴。”道君曰:“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余愧谢,因奏曰:“臣昨论水灾,实偶有所见,自古虽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其城郭。天地之变,各以类应,正为今日兵革攻国之兆。大抵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声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气之先至者尔。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也。”道君以为然。因询虏骑攻围都城守御次第。余以实对。复曰:“贼既退师,方渡河时,何不邀击”余曰:“朝廷以肃邸在金人军中,故不许。”道君曰:“为宗社计,岂可复论此。”余于是窃叹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语既浃洽,道君因询谕行宫止递角等三事,只缘都城已受围,恐为人得知行宫所在,非有他也。余对曰:“方艰危中两宫隔绝,彼此不相知,虽朝廷应副行宫事,亦不容无不至者,在圣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询朝廷近事,如追赠司马光及毁拆夹城等,凡三十余事。余逐一解释,谓追赠司马光正欲得民心,毁拆夹城止欲防奸细之类。因奏曰:“皇上仁孝小心,惟恐一有不当道君意者,每得御批诘问,辄忧惧不进膳。臣窃譬之人家,尊长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强盗劫掠,须当随宜措置。及尊长将归,子弟不得不恐。为尊长者,正当以其能保田园大计慰劳之,不当问其细故。今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寇,为宗社计,政事不得不小有变革。今宗社无虞、四方以宁、陛下回銮,臣以谓宜有以大慰皇帝之心者,其他细故,一切勿问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极是。朕只缘性快问,后即便无事。”因内出玉带、金鱼袋、古象简赐余。曰:“行宫人得公来,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余固辞,不允,因服之,以谢而退。二十二日,扈从道君诣鸿庆宫烧香。初,余次拱州,见奉迎道君禁卫、宝辇、仪物等留不进,因以便宜作奉圣旨令趋南都。至是,道君烧香,禁卫、宝辇、仪物等适至南都,士庶夹道耸观。得旨来早辞,讫,先还阙。赐酒食、香茶等。
二十三日,辞,再对于幄,道君出青词稿一纸,俾宣示宰执、百官,乃道君初传位,奏天所作者。道君宣谕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宫,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恳请之勤,已更指挥,更不戒行。公先归,达此意,慰安皇帝。”因袖出书付余,仍宣谕曰:“公辅助皇帝,捍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父子间,使无疑阻,当书青史,垂名万世。”余感泣,再拜受命。辞讫,即先具札子,以所得道君圣语奏知。上批答曰:“览卿来奏,知奏对之语,忠义焕然,朕甚嘉之。”
二十五日,还抵阙下,对于垂拱殿。进呈道君御书,具道所以问答语。上嘉劳久之。以道君太上皇帝所赐玉带、牙简、银、绢等具札子进纳,有旨不允。
二十七日,宰执奏事延和殿,进呈车驾出郊诣资福寺迎奉道君仪注。耿南仲建议,欲尽屏道君左右内侍,出榜宫门,敢留者斩。先遣人搜索,然后车驾进见。余以为不若止依常法,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必欲过为之防,恐却有不可防者。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余曰:“古人虽不免于疑,然贵于有所决断,故《书》有稽疑,《易》曰:以断天下之疑。倘疑情不解,如所谓窃斧者,则为患不细。”南仲纷纷不已。余奏曰:“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暗而已。诚则明,明则愈诚,自诚与明推之,可以至于尧舜。疑则暗,暗则愈疑,自疑与暗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胜言者。耿南仲当以尧舜之道辅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而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对于睿思殿。赐茶讫,南仲忽起奏曰:“臣适遇左司谏陈公辅于对班中,公辅乃二月五日为李纲结构士民伏阙者,岂可处谏职乞送御史台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余奏曰:“臣适与南仲辨论于延和殿,实为国事,非有私意。而南仲衔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阙之事,陛下素所鉴察,臣不敢复有所辨,但臣以非材,冒处枢辅,仰荷特达之知,未能有所补报,区区素志,欲俟贼骑出疆,道君銮舆还阙,然后求归田庐,臣之愿也。今南仲之言若此,臣岂敢留。愿以公辅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士庶以亿万计,如何结构朕所洞知,卿不须如此。”南仲犹不已。余再拜辞上,而出居启圣院,不复归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余上。上皆批答:封还,不允。差御药宣押造朝,及押赴枢密院治事。复即时上马。
四月朔,车驾诣宁德宫,复遣御药宣押扈从。道君太上皇帝以三月入国门,余以守御使职事,迎拜于新东门内。道君于辇上顾揖。
翌日,扈从朝于龙德宫。讫,复上章恳请,求罢知枢密院事。上降手诏数百言,不允,复令徐处仁、吴敏谕旨。又诏至内殿,面加慰谕。且曰:“贼马方退,正赖卿协济艰难,今遽欲舍朕何之前事不足介怀,宜为朕少留。”辞意恳恻,余不得已,再拜,受命就职。他日,留身奏上曰:金人退师,割交三镇,官吏、军民不肯陷没夷狄,其势必为朝廷坚守,天时浸热,而虏有辎重之累,必不能久留,当即出疆。臣恐秋高马肥,虏必再至,以责前约。及今宜饬武备边防,勿恃其不来,当恃吾有以待之。于是为上条具所以备边御敌者,凡八事。其一,谓唐之藩镇所以拱京师,故虽屡有变故,卒赖其力。而及其弊也,有尾大不掉之患。祖宗鉴之,销藩镇之权,罢世袭之制,施于承平边备无事则可,在今日则手足以捍头目。为今之计,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镇帅付之,许之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相为唇齿以捍金人,可无深入之患。又沧州与营平相直,隔黄河下流及小海,其势易以侵犯,宜分滨、棣、德、博,建横海军一道,如诸镇之制。则帝都有藩篱之固矣。其二,谓自熙丰以来,籍河北保甲凡五十余万,河东保甲凡二十余万。比年以来,不复阅习,又经燕山、云中之役,调发科率,逃亡流移,散为盗贼,今所存者犹及其半。宜专遣使团结训练,令人置器甲,官为收掌,用印给之。蠲免租税, 以偿其值。武艺精者,次第迁补,或以官激劝之。彼既自保乡里、亲戚、坟墓,必无逃逸。又平时无养兵之费,有事无调发之劳,此最策之得者。其三,谓祖宗以来,养马于监牧,择陕西、河东、河北美水草高凉之地处之,凡三十六所。比年废罢殆尽,而更给地牧马,民间杂养以充官使,吏虚文以塞责,而马无复有善者。又驱之燕山,悉为敌人所得。今诸军阙马者大半。宜复祖宗监牧之制,权时之宜,括天下马,量给其值。则不数月间,天下之马可具也。其四,谓河北塘泺东距海西抵广信、安肃,深不可以涉,浅不可以行舟,所以限隔胡骑,为险固之地。而比年以来,淤泥干涸,不复开濬,官司利于稻田,往往泄去积水,堤防弛坏。又自安肃、广信以抵西山,地形低下处,可益增广其高。仰处,即开干濠及陷马坑之类。宜专遣使以督治之。其五,谓河北、河东州县城池,类多溃圯堙塞,宜遍行修治。而近京四辅郡诸邑,皆当筑城,创置楼橹之属,使官吏、兵民有所恃而安。万一有贼骑深入,虏掠无所得,可以坐困。其六,谓河北、河东州县,经贼马残破蹂践去处,宜优免租赋,以赈恤之。往年方腊扰浙东,犹免三年,今三镇之民为朝廷固守,安可不议所以大慰其心者。其七,谓河北、河东诸州,最以储峙、籴买粮草为急务,宜复祖宗加抬粮草钞法,一切以见缗走商贾而实塞下,使沿边诸郡积蓄丰衍,则虏不敢动矣。其八,谓陕西解盐无煮海之劳,而给边费足,民食其利不赀,因行东南盐法。以解盐地分,益陕西边,益贫。愿复祖宗旧制,以慰关、陕兵民之心。上俾宰执同议,而其间所论异同,虽建横海军一道,以安抚使总之,而藩镇之议寝。虽委提举官循旧制教阅,上户保甲三分之一,而遣使尽行团结、训练、置器甲之议不行。虽委沿边增修塘泺、城池,而辅近畿邑已降指挥,旋即罢止。虽委诸路相视监牧,而不复括马。虽免河北、河东租税,而止及一年。虽加抬粮草钞,而贴以四分香药。虽复解盐,而地分不如旧制。余力争之,不能得。大抵自贼马既退,道君还宫之后,朝廷恬然,遂以为无事。方建议立东宫、开讲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而台谏所论,不过指摘京、黼之党,行遣殆尽无虚日。防边御寇之策,反置而不问。余窃忧之。惟兵事枢密院可以专行,乃与许翰条具调发防秋之兵,大概有五:一曰系将兵,二曰不系将兵,三曰土兵,四曰民兵,五曰保甲。系将兵,除已起发外,见在者十将。将以二千人为率,不过三万人。民兵,弓箭社、刀弩手之类是也,不过一万人。保甲,除河北、河东,起于陕西不过三万人,并见在河北、河东,通为二十万,以控制要害之地。将士得旨颁行,然后关三省,其间犹有以为不须如此者。又乞降旨:在京许监察御史以上,在外监司、郡守、帅臣,各荐材武智略大小使臣,枢密院籍记姓名,量材录用。上从之。又建议以谓在京步军十余万,隶于三衙,近年不复教阅,士卒骄惰。缓急用之,旋差将佐统领,兵将不相识,难以责成功。乞自枢密院选差大小使臣,分四壁教阅,因勒成步伍,以备缓急。上初可之,已而殿帅王宗楚等以为侵紊,非祖宗制,诏罢之,余然后窃叹事之难成也。少宰吴敏建议,欲置详议司检详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当改革者,次第施行。诏以徐处仁、吴敏及余为提举官。命既行,为南仲沮止。敏丐去,不果。余奏上曰:“陛下即大位于国家艰难之时,宜一新政事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玩愒,一日复一日,未闻有所变革,近欲置司讨论,寻复罢之。今边事方疏,调度不给,前日爵禄冒滥、蠹邦财者宜稍裁抑之,以足国用,此政事所宜先者。”上以为然,委余条具以闻。余奏上三十余事,谓如节度使至窑刺史,祖宗本以待勋臣,故俸给特厚。当时员数少,今皆以戚里恩泽得之。除边功外,宜悉换授环卫官,以抑其滥。又三省堂吏,祖宗转官时止以正郎,崇、观间始许转至中奉大夫。今宜复祖宗之制,余皆类此。上深然之,降付三省。已而揭榜通衢曰:知枢密院事李纲陈请裁减下项。又榜东华门曰:守御使司给诸军卸甲钱多寡不均。御前特再行支给,而守御使司初未尝给卸甲钱也。余闻之惊骇,徐询所以,乃执政间有密白上,以余得都城军民之心,以此离间之。余始忧惧,不知死所矣。方欲乞罢,会守御使司补进武副尉二人,具状奏知,上批出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之语。余惶惧,于上前辩明。曰:始亲征行营及守御使司,得旨一切以便宜行事,给空名文武告、敕、帖等三千余道。自置司以来,用过三十一而已。此二人者,乃赍御前蜡书至太原,当时约以得回报,即与补授,故今以空名帖补讫奏闻,乃遵上旨,非专权也。且叙孤危之踪,为人所中伤者非一,愿罢职任,乞骸骨归田里。上温颜慰谕,以谓偶批及此,非有他意。余退居定力院,入札子待罪乞去。章十余上,上悉批答不允,遣使押入。余不得请,即径出通津门,欲东下。上遣中使宣押,挽舟入城,络绎于道,既复锁府门。
余翌日见上,曰:“人主之用人,疑则当勿任,任则当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陛下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上安慰久之。余自此多在告,日欲去而未得。会种师中殁于军前,种师道以病告归,执政有密建议以余为宣抚使代师道者。初,斡离不之师还抵中山、河间,两镇兵民以死固守,不肯下。肃王、张邦昌及割地使等驰至城下说谕,投以矢石乃退,沿边诸郡亦然。而种师道进兵逼之,金人出境,两镇无虞。粘罕之师至太原城下,亦坚壁固守,粘罕屯兵围之,悉破诸县,为锁城法以困太原。锁城法者,于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垒环绕,分人防守,内外不相通。而姚古进师复隆德府、威胜军,扼南北关,累出兵由井陉道与师中犄角应援太原。师中进次平定,乘胜复寿阳、榆次诸县,不设备,有轻金人之意。又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不以从行。金人乘间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随行银碗只十数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士皆愤怒,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其余将士,退保平定军。而师道驻滑州,复以老病丐罢。上纳建议者之说,决意用余宣抚两路,督将士解围。
一日,召对睿思殿,谕以欲遣行者。余再拜力辞,自言书生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使为大帅,恐不胜其任,且误国事,不足以塞责。上不许,即今尚书省书敕令,面授。余奏曰:“藉使臣不量力为陛下行,亦须择日受敕,今拜大将如呼小儿,可乎”上乃许别择日受敕。余退即移疾在告,入劄子乞致仕,力陈所以不可为大帅。且云:此必有建议不容臣于朝者。章十余上,悉批答不允,且督令受命。于是台臣余应求、谏官陈公辅相继上言余不当去朝廷,上皆以为为大臣游说,斥去之,乃无敢言者。或谓余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乃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耳。公坚卧不起,谗者益得以行其说,上旦怒,将有杜邮之赐,奈何。”余感其言,起受命,上录《裴度传》以赐。余入札子,具道吴元济以区区淮蔡之地抗唐室,与金人强弱固不相侔,而臣曾不足以望裴度万分之一,以度况臣,实谓非伦。且言诸葛亮《出师表》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夫君子、小人,于用兵之间若不相及,而亮深以为言者,诚以寇攘外患,有可扫除之理;而小人在朝蠹害本根,浸长难去,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是以吉甫赞周王以北伐,必有孝友之张冲。裴相赞唐王以东讨,必去奸邪之元稹。用能成功,焜耀图史。君子、小人之不两立,从古已然。臣窃观陛下嗣位之初,适遭金人入寇,宵旰忧勤、厉精图治,思刷前耻,虽古帝王勤俭之德,无以远过。然君子、小人尚犹混淆于朝,翕讹成风,殊未退黜。谓宜留神照察,在于攘逐戎狄之先。朝廷既正,君子道长,则所以捍御外患者有不难也。今取裴度论元稹、魏洪简章疏,节其要语,辄尘天听。上优诏宠答。宣抚司得兵二万人,而阙马。余白上曰:“戎事以马为先,今乏马如此,无以夺张军容。昔天宝末封常清出师,幽蓟人观之,见其军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师,安知无窥觇者所系国体,非细故也。事迫矣,请括都城马,给价赏之,可得数千匹。”上以为然,令条具以闻。既而膀于开封府曰:宣抚司括马,事属骚扰,可更不施行。其意与前榜同,余窃叹息而已。以二万人分为五军,时捷胜军叛于河北,遣左军往招抚之,又遣右军属刘韐,时刘韐除宣抚副使,乃唐恪所荐,余初不知也。又以解潜为制置副使代姚古。以折彦质为河东句当公事,与潜治兵于隆德府。宣抚司兵凡万二千人,余请银、绢、钱于朝廷,各百万,才得二十万。期以六月二十日启行,而庶事皆未办集,乞量展行期。上批曰:迁延不行,岂非拒命余惶惧,入劄子辨所以未可行者。且曰:陛下前以臣为专权,今以臣为拒命,方遣大帅解重围,而以专权、拒命之人为之,无乃不可乎愿并罢枢管之任,择信臣委之,得乞骸骨。因以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宣抚使告敕缴纳。上封还,遣使趋召数四。
余入见上,具道所以为人中伤,致上听不能无惑者,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事。今奉命出使,无缘复望清光。上惊曰:“卿只为朕巡边,便可还阙。”余奏曰:“臣之行,无有复还之理。昔范仲淹自参知政事出安抚西边,过郑州见吕夷简,语暂出之意。夷简曰:‘参政岂复可还。’其后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臣既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有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所为,即须告陛下求代罢去,陛下亦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上颇感动,乃以二十五日戒行前期,燕于紫宸殿,又赐御筵于琼林苑,所以赐劳甚渥。余犒军讫,号令将士,斩裨将焦安节以徇。初,安节隶姚古帐下,在威胜军虚传贼马且至,安节鼓扇罪情,劝姚古退师。至隆德,又劝遁去。于是两郡之人皆惊扰走散,而初无贼马。至是,从姚古还阙,余召斩之,人皆以为当。翌日,进师,以七月初抵河阳。入劄子以畿邑汜水关、西都、河阳形胜之地,城壁颓圯,当亟修治。今虽晚,然并力为之,尚可及也。又因望拜诸陵,具奏曰:臣总师道出巩、洛,望拜诸陵寝,潸然流涕。恭惟祖宗创业守成垂二百年,圣圣传授,以至陛下。适丁艰难之秋,戎狄内侵,中国势弱,此诚陛下尝胆思报、厉精求治之日。愿深考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进君子、退小人,无以利口善谝言为足信,无以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为足使,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九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幸甚!初,余陛辞日为上道唐恪、聂山之为人,陛下任信之笃,且误国,故于此申言之。上批答有“铭记于怀”之语。留河阳十余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自出师后,禁士卒不得扰民,有赶夺妇人钗子者,立斩以徇。拾遗弃物,决春黥配。逃亡捕获者,皆斩。以故军律颇肃,无敢犯者。尝以谓步不胜车,金人以铁骑奔冲,非车不能制之。有张行中者,献战车制度,两竿双轮,前施皮篱,枪刃运转轻捷。每车用甲士二十五人,执弓驽、枪脾之属以辅翼之,结阵以行,铁骑遇之皆退遁。造千余两,日肄习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谋大举。而朝廷降旨,凡诏书所起之兵悉罢减之。余上疏力争,其大略曰:臣昨待罪枢府,伏蒙陛下委令措置防秋之兵,臣意以为中国军政不修,几三十年矣,阙额不补者过半,其见存者皆溃散之余,不习战阵,故令金人得以窥伺。既陷燕山,长驱中原,遂犯畿甸。来无藩篱之固,去无邀击之威,庙堂失策,使之割三镇、质亲王、劫取金帛以亿万计,驱虏士女,屠戮良民不可胜数。《誓书》之言,所不忍闻。此诚宗庙之羞,而陛下尝胆思报者也。今河北之寇虽退,而中山、河间之地不割,贼马出没,并边诸郡寨栅相连,兵不少休。太原之围未解,而河东之势危甚。旁近县镇,为贼兵之所占据。秋高马肥,虏骑凭陵,决须深入,以责三镇之约及金帛之余数。倘非起天下之兵,聚天下之力,解围太原、防御河北,则必复有今春之警。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辄不自揆,为陛下措画降诏书以团结诸路防秋之兵,大约不过十余万人,而欲分布南北□□□霸等二十余郡,中山、河间、真定、大名、横海五帅府,腹里十余州军,沿河一带,控扼地分,翊卫王室,提防海道。其甚急者,解围太原,收复忻、代,以捍金人、夏人连兵入寇。不知此十数万人之众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无贼马渡河之警乎今臣被命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几,朝廷已尽改前日诏书,调兵防秋之计既罢,峒丁又罢,弓弩又罢,士兵又罢,四川、福建、广东路将兵又罢,荆湖南北路系将、不系将兵,而京西州郡又皆特免起发。是前日诏书所团结之兵,罢去大半,金人聚兵,两路入寇,将何以支吾,而朝廷何恃。不留意于此,臣窃思之,以兵为不须起者,大概有五: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一也。钱粮犒赏之费多,二也。河北寇退,天下已无事,三也。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四也。探报有林牙、高丽之师,金人牵制,可必不深入,五也。若以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则诏书之下以四月, 期天下兵以七月,当时关报三省,何不即止今已七月,远方之兵皆已在道,如复约回,是复蹈今春勤王之师约回之弊也。一岁两起天下之兵,中道而两止之,天下谓何臣恐朝廷自此不复能取信四方,而将士解体矣。国之大事在戎,宗社安危所系,而且行且止,有同儿戏。臣窃痛之!若以谓钱粮犒赏多,则今春无兵捍寇,致令误国,土地、宝货、人民皆为所取,今惜小费而不为之备,臣恐后来所取又不止于前日也。况原降指挥,防秋之兵各令赍粮以行,则钱粮犒赏之乏自非所患,庙堂不深思宗社大计,而惜小费,臣窃所不取也。若以河北寇退,天下无事,则边郡日报金人聚兵,声言某月入寇,当取某地。强敌临境,非和非战,朝夕恐栗,惧其复来。天下果无事乎贾谊谓厝火积薪之下而坐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以今日观之,何止于火未及然,殆处于烈焰之旁,而言笑自若也。若以谓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则自春徂秋,攻守半年,曾不能得其实数。姚、种二帅,以十万之师,一日皆溃,彼未尝有所伤衄。不知何以必其兵之不多,以为可以不攻而自解者臣以谓非愚则诬。至林牙、高丽牵制之报,理或有之,然不可恃彼之不来,当恃我之有备。则屯兵聚粮,正今日之先务,不可忽也。今河北、河东州郡日告危急,乞兵皆以三五万为言,而半年以来,未有一人一骑可以副其求者。防秋之兵甫集,又皆遣罢,不知此何理也若必以谓不须动天下之兵,而自可无事,则臣诚不足以任此责,陛下胡不遣建议之人代臣,坐致康平,而重为此扰扰也。除范世雄所统湖北兵闻已至襄唐间,臣已作奉圣旨令疾速发赴宣抚司外,所有余路乞依原降诏书起发,庶几不误国事。未报,间再具奏曰:近降指挥,减罢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则河北防秋阙人,恐有疏虞;一则一岁之间,再令起兵,又再止之,恐无以示四方大信。防秋之计,臣前奏论之已详,请为陛下更论不可失信之意。昔周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诸侯兵。恐诸侯之未必至也,举烽以试之,诸侯之兵大集,知其试已,皆怒而归。其后,真举烽,无复至者,去冬金人将犯阙,诏起勤王之师,远方之兵踊跃赴难,至中途而寇已和,有诏止之,皆愤惋而返。今以防秋之敌,又起天下之兵,良非获已,远方之兵率皆就道,又复约回,将士卒伍宁不解体。夫以军法勒诸路起兵,而以寸纸罢之,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竟不报。上日以御批促解太原之围,于是宣抚使刘韐、制置副使解潜、察访使张灏、句当公事折彦质、都统制王渊、折可求等曾议于隆德府,期以七月二十七日诸路进兵,平定军辽州两路,刘韐、王渊主之;威胜军路,解潜、折彦质主之;汾州路,张灏、折可求主之。而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句当公事,皆承受御前处分,事得专达,进退自如。宣抚司自有节制之名,特文具尔。余奏上以节制不专,恐误国事。虽降指挥约束,而承受专达自若也。至期出师,解潜与贼相遇于南北关,转战四日杀伤相当,金人增兵,潜军力不能胜而溃。平定、汾辽之师,皆逗留不进。其后,张灏又违节制,用统制官张思正复文水县,已而复为贼所夺。余亟为上论节制不专之弊,又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会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即荐为宣抚判官,方欲会合,亲率师以讨贼,而朝议变矣。初,贼骑既出境,即遣王云、曹曚使金人军中,议以三镇兵民不肯割,愿以租赋代割地之约,至是遣回,有许意。其实以款我师,非诚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议,意谓非归租赋,则割地以赂之,和议可以决成。乃诏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而议和之使纷然于道路矣。既而徐处仁、吴敏罢相,而相唐恪;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而进用聂山、陈过庭、李回等。吴敏复以内禅事,言者谓承蔡攸密旨,及初除门下侍郎亦蔡攸矫制为之,责授散官安置涪州。余窃叹曰:事无可为者矣!因入劄子,奏状乞罢。
初,唐恪谋出余于外,则处仁、翰、敏可以计去之,数人者去,则余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章数上,犹降诏批答不允。余具奏力道所以材能不胜任者,且得昏愦之疾,不罢决误国事,并叙曩日榻前之语。于是,上命种师道以同知枢密院事巡边,交割宣抚司职事,召余赴阙,且俾沿河巡视防守之具。余连上章乞罢知枢密院事,守本官致仕。行至封邱县,得尚书省劄子,有旨除观文殿学士、知扬州,时九月初也。余具奏辞免,不敢当。且上疏言所以力丐罢者,非爱身怯敌之故,特事有不可为者,难以虚受其责。始宣抚司得兵若干,今屯驻某处,皆不曾用。始朝廷应副银、绢、钱若干,又御前降到若干,除支官兵食钱并犒赏外,今皆椿留怀州,及在京降赐,库具有籍可考按也。臣既罢去,恐不知者谓臣丧师费财,惟陛下遣使核实。虽臣以不才乞罢,愿益择将帅,抚驭士卒,与之捍敌。金人狡狯,谋虑不浅,和议未可专恃,一失士卒心,无与御侮,则天下之势去矣。臣自此不复与国论,敢冒死以闻。既而果有言余专主战议、丧师费财者,又指言十罪。于是遂落职宫观,责授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又以余上疏辩论,谓退有后言以惑众听,再谪宁江用舍。进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成,而为庸懦谗慝者坏之,为可惜也。殆天未悔祸,生灵未有休息之期,命运之行自有数也。不然,何以若此余自建昌假道长沙以趋川陕,适荆南为寇贼所据,道梗,少留。时都城复为虏骑攻围,朝廷不通耗者累月,端忧多暇,探箧中取自上龙飞余遭遇以来,被受御笔内批,及表、劄、章、奏等,命笔吏编次之,因叙其施设、去就本末,大概若此,庶几传信于后世。
时靖康二年岁次丁未二月二十五日,长沙漕厅翠蔼堂录。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额
却说双龙之北,屏风岛南,玉带洲对岸,有大沙一片,名广漠洲。其上不产他物,惟长青草,质坚叶茂,四季皆青。海中有马,常食息于此洲上。其足如鸟,胁间有四翅、二翅不等,二翅者良。惟腮下有毛肉,浑身俱系鳞甲,其厚过于鲮鲤,而坚如钢铁,刀斧莫能伤;登山陟岭,超跃稍缓,渡水行莎,速倍于飞。然最难驯,断缰食鞯,至死不受羁绊。千百为群,行止眠食,皆随老马。老马最淳,不能啮草,惟食粟黍。欲得马者,先以熟豆粟黍,置于沙上蹄迹多处,老马寻到食时,就而系之,群驹尽受鞍勒,跨老马渡水,群马皆从;不用时,释放于沙洲,无刍牧之费,而获驰负之用。双龙邀劫他岛,侵犯浮石、浮金,皆恃此马。
双龙岛主姓童,名体仁,与浮金约结议定,军需办齐,便令元帅铁鹞带领军土,往北沙收马,令兄弟童深仁料理国事。铁鹞往守五天,收得老马十三匹,群驹随行,带回查点,共计七千余匹,俱加鞍辔衔勒,教习训良。分为三阵,使铁鹞领马军三千为前锋,先渡海洋,登岸结阵;随后童体仁自领马军二千、步军五千为中军;令相国石犴领马军二千、步军三千为后阵。循环搬运,游渡过海,杀向浮石来。
上岸便系新沙城,又名新岸。城内守将廉能,系国舅廉勇的堂兄,当时闻信,意欲携眷运囊而走。副将赵世基、谈古谏道:“双龙恃骑而来,利于野战,不利于攻打。今城内粮草有余,兵将不缺,以理势而论,均属可守。如弃而走,彼骑疾追,安能保全!”
廉能道:“吾原不知文书,未习弓马,蒙国舅舍弟恩典,以此地方户殷粮广、事简无差美缺奏授,实为我贫。任此三年,除馈送之外,仍稍有积蓄,若兵围日久,城中用度不敷,吾之所有,岂能保得?则三年辛苦,俱归乌有!今车骡已驾,决意行矣。二位年富力强,不似吾之衰弱,正当建功立名,他日平定,记叙守城,吾断不分功赏!”
说毕,以双手掩耳,向后跑去。赵世基、谈古犹立堂上,待其出来再劝。
忽见军士报道:“廉大夫带兵三千,护卫出西门去了!”
二将大惊道:“城内只得三千兵,今俱带去,只好以忠义鼓励百姓。”
乃亲身劝谕众民,分地派守。
廉能出城,行得十余里,后面铁鹞探知追来,放马冲突,兵将尽行窜逃;落下廉能并妻妾子女、妓婢僮仆九十余口,并货五十车,百二十犊。铁鹞绑起众口,驱来新岸城下,喊道:“若献城池,先以人口货物为酬,仍使二位将军镇守。”
赵世基答道:“廉大夫不出,则为城主,军民将官均遵号令,今既弃众奔走,与军民便无干涉,吾须与此城俱碎,欲降不可得也!”
铁鹞见计无用,将所获解归营内,议道:“新沙城高而坚,赵、谈二将守备,智略有余。不如舍之而去,设营提防便了。”
童体仁道:“彼恃城而守,安敢轻出?先锋之言是也。可将廉能父子妻妾,分作三处以诱敌。”
铁鹞得令,将廉能槛于前营,妻子置于后营,妓妾置于中营,过新沙,直到古岸来。
城内守将,姓贺名德,同副将苟新、郎费、牛信、毛广等同守。这古岸,系东北大城,管辖二十三处粮饷。贺德之妻,乃廉能亲妹,缘此开得美任。当下铁鹞将廉能推到城下,如说新沙说法。贺德对众道:“廉能既系国戚,有失救援,须于廉妃面上不好看。莫若权且假降,得回廉大夫,另作计较。”
牛信道:“不可!此乃敌人诱我之计,我降,他则踞城,我等同于廉能,焉得由自主张,另作计较乎!”
忽闻屏风后喊道:“言此者,可斩也!”
只见转出妇人来,却系贺夫人廉氏。众将趁跄向前,牛信也随众施礼。夫人问贺德道:“尔这美缺,因何而得?我只有这个哥哥,今不救援,或有死亡,叫我再从何处得哥哥来!虽失此城,亦无关紧要。”
贺德道:“夫人所谕是也。”
牛信忿然道:“国家城池,岂可缘降将而轻送与敌人?小将宁死不从!”
廉夫人道:“尔既为将,自能力战夺回,如无武艺,休开鸟口!”
苟新问道:“将军可能出战?”
牛信道:“为将不能战,难道单受俸禄么!”
贺德道:“将军若夺得廉大夫全家回城,我自代向夫人说,升官添禄。”
牛信道:“谁要添禄升官?只要销得主上平日恩养罢了!”
愤愤出衙,提鞭跨马,开门出城。
铁鹞列阵在前,见牛信杀来,令副将白雕接战,使两口钢刀,骤马迎上。牛信挥鞭,斗到五合,卖个破绽,使鞭虚盖下去,白雕旋身得空,飞速将双刀从中劈入;牛信提鞭,从旁挑起,正中双腕,刀落于地。白雕欲走,转马不及,遭牛信钢鞭击下,将项打折,死于非命。铁鹞大惊,道:“浮石那有五合杀我骁将之人!”
飞使双挝,催马接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元凤挺堰冲来帮助,牛信想:“战不下铁鹞,又有将到,料难取胜。”
架挝便走。元凤不舍,加紧赶追。牛信将到吊桥,见来得近切,左手拿着双鞭,右手向怀中取得金团,从左胁下发出,元凤连忙躲闪,已中鼻梁,翻身落地。铁鹞望得,大怒道:“何物匹夫,伤吾两员副将!”
加鞭赶来。
牛信已到濠边,见门紧闭,连喊:“开城!”
苟新凭女墙问道:“廉大夫全家可曾夺回?”
牛信道:“未曾。”
苟新道:“既未夺回,又杀彼爱将,必至加怒而伤廉国舅,使贺大夫如何对夫人?此咎谁任!今大众家室尽在城内,俱愿献降。将军妻子不在此地,请寻他路建功罢!”
牛信道:“汝等不见廉能样子么?”
郎费道:“廉国舅是选而被获,而我等是诚心归降,岂可同言而语?”
牛信听得,气塞胸膛,铁鹞又已追到,乃使鞭杀回。战有十余合,料不能胜,复虚击双鞭,见西边军马多,即冲往东方,突围而出。
行有四十余里,马步迟缓,腹中亦饥,望有村庄,思量借食借料。及行入后,却见尸横满路,鸡犬无声。正在凄惨之际,忽有大队车马冲到,为头将官名唤乌鹏,看得牛信,持矛便刺。牛信正没好气,舞鞭斗住,退出村庄。乌鹏只道牛信武艺低微,见着破绽,飞矛抢人。牛信隔开,使鞭横飞击去,打伤左额,目珠突出,收回丝绦,赶上加鞭,结果性命。后面童体仁军到,见死了乌鹏,怒挥双斧砍来。牛信提鞭再战,四面俱系双龙兵将,牛信马倒,腹饿力竭,正遭童体仁劈死。可怜好员忠心勇将,毙于非命。
童体仁领兵前进,铁鹞飞报:“已得古岸。”
童体仁驰到,贺德等出城,顶香跪迎。童体仁下骑扶道:“寡人断不失信,必令你们亲眷完聚。”
贺德等称谢。石犴后军亦到,随着进城。
令将廉能放出,交与贺德,问道:“此去到柘磊关,都系大夫管辖么?贺德道:“管辖止于柘藤林之东,柘磊关今为柘藤林,即属乌枫岭管辖。”
童体仁道:“这里到柘藤林,有几座城池,可须用兵?”
贺德道:“此去有三座城池,乃东冈、中冈、西冈三邑。东西二冈,俱系下官保举的人,呼之即至。中冈守将,名唤苏于,性情古板,须要用兵。”
石犴道:“也不须用兵,可将兵符调苏于来此救应,使得埋伏半路,得彼出时,先收其军,城中无主,蔑不破矣!”
童体仁大喜。贺德慌将兵符交出,石犴使郎费持往中冈,令铁鹞率士伏于东冈两旁。
却说中冈守将苏于,接到兵符,又是郎费赉来,如何不信?留兵五百,令副将信定守城,自点马兵五百、步兵五百,赶奔救应。行出东冈,只见右边坞内兵马冲来,苏于领骑迎敌;左边又有大队杀到,后面步军那里抵得住,尽遭蹂践。苏于挥刀,砍翻甚众。铁鹞迎上,双挝将苏于打落尘埃,引兵直到中冈招降。信定审看铁鹞,暗使弩箭,正中坐骑左目,立即倒地。铁鹞怒道:“无马就不能破么!”
举步飞舞双挝,见城约高二丈有奇,借势跃到城上的女儿墙,击死信定。郎费早已开门纳兵矣!
次日,铁鹞到柘藤林,柘藤林又名秋柘林,为古文峰塞之柘磊关,俱系大小鹅卵石隙内长成柘林秋藤。当下铁鹞见有兵在林内把守,再看延袤数十里,秋藤绕裹,柘树结成深林,系步兵之利也,不便于骑,令军士退回十里,屯扎营塞,飞报中军。童体仁先接东西二冈投降,又接中冈杀将得城报,使苟新守东冈,原守芦怀守西冈,郎费、毛广同守中冈。后接铁鹞屯扎秋柘林之报,乃连夜修书,差将官喜达报与浮金岛主。再将所得廉能、贺德私囊,使牙将林坚,带五百骑,驮回双龙。令将北沙之马,尽行收来备用。并把廉、贺夫妇四人带回,择便安置;子女妓妾,留于军中。
却说喜达扮作平人,日夜兼行,来到独锁渡营前,投进国书。牙将送人,浮金主看毕,召进营询问。喜达朝毕,详细奏上。浮金主大喜,赐宴,随即修书,赏赉遣回。遂问郎福厚道:“前日天印报来,已抵猿啼峡,今双龙又到秋柘林,而大兵反阻于此,倘二处有先到黄云城者,本国岂不为其所笑!”
朗福厚道:“待钱锐受任,催其速攻,感恩发奋,应无不尽力也!主上欲命白额虎召冠军来营,因双龙使到停住,今可召否?”
浮金主道:“孤正忘了,可速去召回。”
白额虎领命往前营,次日与冠军同到,浮金主命人。冠军进营朝罢,浮金主道:“可曾获得金城?”
冠军奏道:“前日阵上,正欲提取,为他将缠住,致被走脱。”
浮金主道:“可曾拿得他将?”
冠军道:“临阵期多斩杀,不暇生擒。”
浮金主道:“共得若干首级?”
冠军道:“击毙名将数十员,军士不计其数,首级未及割回。”
郎福厚在旁冷笑。浮金主道:“全无证据,凭何报功?”
冠军道:“杀敌乃为将之常,安敢居功?”
浮金主道:“公事如此,冠军己事可曾议定?”
冠军道:“什么己事?臣愚不知。”
浮金主道:“前日来书。”
冠军道:“前书系敌反问,愿主上详察。”
浮金主悻悻道:“我再不信,将来连浮金难姓田矣!”
冠军道:“主上何出此言?”
郎福厚接道:“并非主上多疑,已往根由,俱不得知,自书露后,疑窦隙开。昨复单身破阵,非恐信息败露,自往面议而何!”
浮金主道:“寡人相待不薄,如何遽尔负心至此!”
冠军笑道:“此非口舌所能明也!”
乃复行朝礼,谢恩道:“愿主上福寿无疆!”
又向东南三揖,呼道:“烛相国,知己恩相,不及面别了!”
然后除冠卸袍,向西稽首,哭道:“太祖、世宗、指挥哥哥,韩将借兵复仇,报国之志尚未得成,又误处于不可回中华之岛,生亦无益,愿相从于地下!”
拜罢大恸,起身收泪,对郎福厚道:“愿大夫善事主上,莫似不侯,有始无终。”
言毕,乃解衣袒出腹来,含笑对浮金主道:“请视臣心!”
说罢,引佩刀当中划下,弃刀,两手将肚皮扳开,肠胃滑而滚出,次后一个赤心露于胸口,仰后倒地。
旁边太医国万年忍不住道:“看这情形,岂系叛逆者?大敌在前,何处再得如此良将!”
浮金主愧道:“寡人生疑太重,失此股肱,诚为可惜。”
太医道:“犹可治也。”
浮金主道:“卿即速治。”
太医使取药囊,并将睡褥去絮,用麦麸纳入其中。
浮金主道:“如何无血?”
太医道:“怒极拥于肝经凝住,故无血出,若经溢流,则莫能止,便不可救矣!”
药物取至,先用凝血散掺肚皮刀口,挨上麦麸褥子,使人四角执定缓抖,再用药醋轻洒腹上,肠渐次收。
正救之时,只见二将闯入,除冠顿首道:“旧将杨善,金汤,昧死朝见,愿吾主千岁千千岁!”
郎福厚道:“汝等俱系逆臣羽党,擅敢闯入,意欲何为!”
金汤立起,指郎福厚道:“汝系负国的邪臣,误国的奸贼!谋杀良将,还骂谁为逆党!”
郎福厚叱两边侍卫道:“速拿二贼!”
侍卫齐上,杨善立起道:“诸位将军,请问系国家心膂,还系郎姓家人?我们人来,原系求死的。然冠军之忠勇,诸位皆知,安可令其死得不明不白!是以特为代辩清楚。今主上未曾发命,而郎贼叱拿,是无君也!郎贼奸臣无君,自遭天谴,诸位奈何随之,目无君上!”
众侍卫听了,视浮金主无言,俱退下去。
金汤道:“冠军军政最宽而极严,鸳鸯百姓樵彩,尽走东门,只有交战出兵,西门方开。内外穿梭巡逻,谯楼瞭望兵士,昼夜不断,外人安得入来,安得有书遗下?此系子贼串成奸计,造作伪书可知!若诬谋叛,更属荒唐!昔在聚囊山,擒住诸猛将,长驱入都,谁能阻截?乃拒而不攻;闻烛相国片言,即随归国。果有异心,不于彼时肆志,而乃于名分既定之后谋叛乎!此皆明白易见,非深隐难知者。冠军今日死,敌兵明日到矣!冠军心事不明,剖腹以表。今臣既白冠军忠勇,然于君前无状,法所当诛!”
乃拾起遗刀,向颈项横勒,持刀站住不仆,浮金主道:“烈士也!”
与杨善道:“汝勿如此!”
杨善奏道:“冠军未毕,臣何敢死!”
须臾,金汤血溢满地。浮金主问太医道:“可能救否?”
太医视道:“可救。”
扶卧下来,用凝血散敷定,血不渗溢,用鸡皮加药捆好。再来视冠军,肠已收荆浮金主道:“寡人有珍贝象皮散,敷之可不须缝。”
太医道:“烈士可用,冠军不可用。冠军乃怒极而剖,气仍结而未散,不缝恐舒发震裂,则莫能治。”
浮金主道:“烈士何以可用?”
太医道:“烈士满腔义愤,俱已畅吐,心无郁结矣,则其气顺,故无回怒,是以可用。”
乃取法制桑白皮药线,将两边缝合,再敷珍贝象皮散,复选兕革裹束,牛筋扎固,奏道:“五日不可移动,五日后不可闻金鼓声,静养四十九天,神完气旺矣。”
浮金主道:“待五天后,保护回国,方免金鼓之声。”
杨善谢恩道:“蒙主上爱恤如此,冠军虽死,亦无憾也!下臣看此形事势,危如累卵,愿速为防备。”
浮金主道:“今使钱锐权为先锋,罗、钟犄角,可以无虞。”
杨善道:“所虞正在此耳!子直同三人,皆系夤缘而进,间时承顺,伺候颜色,则似有才;使临大事,何能实际,必至败坏!罗、钟所领将士,皆冠军所练,应急收入前营,犹可抵敌二二三。”
浮金主允奏,差任环、宗旋召回罗多材、钟受禄两处军马,归前锋营。
再说第三日,金汤已经平复,冠军犹是昏昏沉沉。浮金主问道:“如此情形,系何道理?”
太医道:“冠军勇烈无比,恐其转动,不耐久卧,臣前饮以昏神酥骨散,故若困殆。随时调治,到四十九天,药性解去,自然精明。”
浮金主道:“使何人护送归国?”
杨善、金汤道:“小臣二人送去。”
太医道:“金将军伤虽完合,只能饮粥,犹不得烦劳,杨将军可以护送。”
浮金主道:“相国今到本章,再三言书是反间,切勿妄信,以伤股肱。前日剖腹,自然相国闻知,若不使得当时人员先为说明,相国闻得,必致急坏,又要絮絮叨叨,不肯休也。今使杨善往相国处报信,使金汤回鸳鸯城养玻三日后,再使白额虎带壮健五十名,服侍冠军归国。”
各人奉命而去。
却说裨将任环,奉命起身,次日到溪敕城外,撞见罗多材,宣浮金主命,召其领军兼行,赶回前营。罗多材接受毕,问:“有何事,恁的急切?”
任环道:“冠军气愤,破腹而死。今调钱锐作先锋!扬善奏钱锐不知兵法,二位大夫所领将士,皆冠军亲自拣练,应速召回前营,防备强敌。是以主上使小将来召大夫,使宗旋召钟大夫,可速赶回前营,小将复命去也。”
罗多材挽手道:“末将犹有俗务未了,屈将军缓住二天。”
任环道:“主上往复命,刻不容缓,谁敢逗留,干欺君之咎!”
罗多材道:“亦属郎、于二大夫之事。溪敕、鹭鸶,管辖多邑,库藏充盈,前破得时,查看细册,尚未齐全,多材到日,俱令更改复造,颇有余羡,将军跋涉劳苦,多材亦应尽情。”
任环道:“为大夫勉留半天,来日必须复命,可作速办理。”
多材乃带家丁进城。
任环在外营安歇,次日望多材不到,于营中散步,看见柳咏,问道:“尔可姓柳?”
柳咏向前打恭道:“正系柳咏,昔年曾蒙教训,至今感佩不忘。”
任环答礼道:“果然系柳生,今受冠军亲教,定然武艺高强。”
——原来任环系个教习出身,柳咏曾拜为师——当下答道:“虽蒙冠军训诲,奈咏愚蠢,有鼹鼠饮河之叹。敢问昨与罗大夫所言,死者系谁?”
任环道:“就系冠军,可惜了好个大豪杰!”
柳咏与任环问答,诸将土在下静听,闻得死者就系冠军,众人不待柳咏再问,俱拥上来道:“真的么?系怎样死法!”
任环道:“系气愤莫伸,剖腹而死,昨日亲目所睹,怎么不真!”
众将捶胸顿足,恸哭号天。秦吉含泪道:“此事皆由于朗、子商串谗死,今我等先到鸳鸯城斩子直之首,再往独锁渡杀郎福厚。”
龚奎道:“不可!似此举动,冠军之名,俱被带累矣!冠军平日教化之谓何?而乃称兵擅杀也!”
众将道:“龚大校所言虽是,今罗多材刻剥百姓,侵夺库藏,乌可随之,同受唾骂!冠军已故,奸臣在位,谁能保全?况以冠军之勋,尚遭屈死,我等安足道乎!”
龚奎道:“清君侧固不可,而与鄙夫同事亦不能,不如各散归田,以脱罪陷!”
众将道:“龚大校之言是也,我等带着糇粮,取路还家罢!”
同时收拾,将辎重等件丢下,向任环打一恭,顷刻散去。
罗多材收拾齐全,催着物件,同大夫郎紫出城,见个空营,并无将士,怒道:“我不在此,都往哪里去了?”
任环将情节说知,罗多材气得两眼发直。任环道:“事可办齐?小将不能再待了。”
多材道:“且请稍缓。这班逃散将士,到营务须奏明主上,尽行捕来枭示!”
与郎紫道:“烦大夫代雇车二百辆,夫八百名,立时俱要起程。”
郎紫道:“大夫之事,就系家叔之事,敢不遵命!”
这郎紫系郎福厚之侄,当时进城,传唤夫头,要急办车三百辆,夫一千二百名。车头禀道:“即刻办集不及。”
郎紫大怒,叱令重责五十。车头叩头求饶,两边衙役如凶神般,哪由分说,拖下打到三十棍,不闻声息,视之,已经死了。郎紫令用木杆挑于城外示众,使车夫知警。又唤车头伙计上来,吩咐立刻要齐。伙计禀道:“天色过中,拘集也难起行。明早齐全动身,上路赶紧,包不误事。”
郎紫道:“必须此刻令集,明晨发车。”
伙计禀道:“立刻要齐,只有加高工价,否则再打死百十个车头,徒然耽误工夫,也于事无益!”
郎紫道:“给加若干就是,何必多禀!”
伙计下去,加半倍车值,使人分头招马。两个时辰,俱陆续齐集营前,将公私物件分派装毕,黄昏散去。
次早齐来,多材叱令起行。众车夫道:“五更赶到,腹犹未及食,此去车重行迟,往返必要五天,家中俱须安顿,请将工价付清,以便赶办。”
多材怒道:“我行过若干城邑,哪处不系差派!此地要起价来,岂非反了!”
郎紫命左右将先开口的重打。左右动手,棍下无情,碰破头颅额角,血流满面。众车夫嗟怨嚎冤。
内有一个名唤杨初,见众人愤怒,便扬臂大声道:“本城一千二百人听着,我等原系浮石军民,因城被破,家室俱在于此,所以暂时归服。况冠军不但威重,而且惠抚待百姓,有恩无怨。想郎紫来到几时,今日差,明日派,百姓贫者怨,富者恨。兹因办事稍迟,则杖毙揭尸,不发工价,反打得伤损血流。众人家口嗷嗷,何能枵腹为奸臣办私!今去系饿死,不去系打死,进退可谓无门。诸位,这话可是不是!”
大众齐声道:“是,是!请示活路,俱愿听从!”
杨初道:“如今强兵猛将俱散,眼见浮金万难久留,我们先将两个民贼绑起,着五百人护送,往云平岭西庶长、古客卿处请功。余者同百姓守城,将车辆货物粮饷,收入用度不好吗?”
大众应道:“极好!我们先把这些狐假虎威、助奸害民贼鸟衙役家人打死,再绑二贼!”
罗多材、郎紫始听杨初所言,犹呼叱禁止,却无人睬他;及听得“绑送云平岭”,见势不好,便想走路。众人围住,哪里得出?任环掣刀欲砍溃围,杨初道:“任将军,尔与我们仇怨全无,同来的人,俱请带回。”
任环乃呼亲随同去。
罗、郎正在着急之际,大众齐声动手,将百余家丁衙役,打得糜烂。罗多材跪下叩头道:“愿将辛苦所得百余车宝货献上,求饶狗命!”
扬初道:“百姓宝货,在大夫处买得命?大夫所有宝货,原系我们百姓的,今只算还我们,归偿旧主,却买不得命!”
呼道:“兄弟们,可动手!”
众人应声争来,将罗多材、郎紫冠履衣裳剥下,只有裤子不脱,用草绳绑跪于车上。
扬初唤车头伙计道:“尔姓甚名谁?”
答道:“姓周名助。”
杨初道:“周助,尔同五百人,速解二贼同符印往云平岭。今任环回营,定有大兵前来,并请客卿发军遣将,守城应敌。”
周助领命,同众造饭食毕,起解罗、郎往云平岭。杨初使众人将车辆尽行推人城中,竖起浮石旗号,闭门以守。
周助行过半日,望见岭下有营,便令请人缓行,自己放步前进。遇见数骑冲到,而被带走;又闻营内鼓声骤起,军将如喷出迎。一个少年将官抱着双锤,勒住马道:“问他系何等人,后面有多少伙伴?”
巡骑让众人跪下去。将官道:“令起来说。”
周助躬身说明缘由,将左卫骁骑将军符印呈上。将官令巡骑道:“可将车上绑的人解下来,令众回城候赏。”
巡骑飞往吩咐,众车夫解下罗多材、郎紫。巡骑牵着罗、朗,随将官带周助人营。帐内坐有将军,略问几句,复令上岭。这将军系何舟。
何将军上岭,进营参毕,西庶长问道:“外边系什么人?”
何将军禀道:“系溪敕城百姓周助,擒解浮金左卫骁骑将军罗多材、城守大夫郎紫,前来报功。”
西庶长令人,卫士挟之而进。周助叩头,将“韩冠军激怒,剖腹而亡”,及“先调罗多材到鹭鸶等处分巡”、“龚奎等散去”、“多材要车夫,郎紫揭车头尸,不发工价,打伤众人。杨初激愤,放去任环,殴毙衙役及跟随,绑得两贼送到,请遣将发兵守城”的话,细细陈述。
西庶长道:“客卿言子邮难以立足,今果然矣,可惜了好个英雄!老夫没福,不能晤会。”
客卿道:“无妨。不佞看东边将星光暗而敛,推算子邮寿禄,犹未可量。请放宽心。”
西庶长道:“鄙意欲使信恒取鸳鸯,何舟取芙蓉,穆新已愈,令取青草。金城守溪敕,齐修曾有善政于鹭鸶,可取鹭鸶。诸要害大城既得,其余外州邑可渐次而收。不知高见,以为何如?”
客卿道:“庶长之论稳而迟。不佞视彼国无良将,可以险而求速。”
西庶长道:“客卿妙策,自然出老夫之上,请发遣可也。”
客卿乃取封函,令偏将卫仁,星夜驰往通明关,交平无累开拆;又将浮金兵符,飞颁龙逊。再令金城带裨将四员,领兵二千,由水蛇渡潜入石鼠谷,到百结关右带星峰下白鹿岩边,分布埋伏,探得动静,则展旗扬兵,放炮以惊之。令樊理同白交、甘淡,往水蛇渡夹塞,带兵五百,于葫芦卡边獾子洞山间埋伏,“冠军重伤,必先回国,仔细探清,出军抢夺。如得冠军则赶赴汊口,将人交与邢贯,再雇船直放出洋,溯上交渡律。须隐而不露,连夜袭取品字城,只须得一坚守,以破其胆,自有兵接应。”
三将得令去讫,乃令何舟同裨将余无能,拨塞过滥柿河,于古树冈屯扎;令信恒拔塞前进,于鸳鸯城东左畔莲蓬墩下塞;令周助赍符加杨初为下大夫,守溪敕,周助为副。又令山盈近前耳语,山盈点头,领命而出。发付已毕,自带将官十员、狼头虎翼兵五百名告别,往信恒营内驻扎。
西庶长问道:“今有兵而不取城,却使屯扎于野。杨初本系小卒,客卿并无半面,骤授下大夫之职,而令为守。皆老夫所未解。”
客卿道:“今城多兵少,攻则死伤不免,今置于要地而惊恐之,彼无战心,内身生变。杨初虽素微贱,观其言动,似可任托。况浮金各处,近日皆以多盘剥少爱惠,民穷士怨,特赏杨初,以励其余,诸城必多效之而起者,是用一个,胜于数万师也!子邮先后共练兵士二万有余,百十员将校,今虽兵散五千,将失其半,犹多能战者,今不佞纯用攻心之法,使彼自乱,诸险可不攻而复也。”
西庶长道:“果然看得透,拿得稳,国运应昌,可喜可喜!请先生起驾,老夫坐听好消息也!”
不说客卿选锋士卒往信恒营内。再说浮金主三日后,命白额虎保护冠军回国。太医将应用药物,各就各包标明,逐时换服汤饮等项,交付白额虎收清。使办软舆,选壮健收拾,次早起程。
这白额虎,原与柏彪沾亲,夤缘升至裨将。柏彪夫妇远窜,大失倚靠,恨冠军入骨。今差彼护送,又受郎福厚吩咐,便思乘机代拍彪父子报仇,以结郎大夫之欢。当日过独锁渡,凡冠军要茶不与茶,要汤不与汤。来到束腰镇,壮健禀道:“过此镇,要到百结关下,方有食卖,请在此打尖罢。”
白额虎道:“我不饥,尔们速吃速行。”
壮健齐打中伙,店主出迎道:“知将军歇马,早为备下洁净席面,名茶醇洒,精美荤素蔬肴。请略坐坐,以表小人以诚敬待诸位将爷,好饱餐趱行。”
白额虎见店主殷懃,下马入座,众军健俱于两旁饮食。
店主捧上名茶,白额虎取出腰内双箸,于杯内三搅再饮。店主自出牵马,往后槽喂料。白额虎叱道:“不必!”
店主见声色不好,站住道:“可放些水?”
白额虎道:“也不必!”
店主仍系篷内,回到厨边照应,自捧菜盘呈上。白额虎用箸翻搅再食。——原来此箸产于黄华岛,长叶修本,每根两枝,枯时收以为箸,其坚如铁,遇毒则软。白额虎于柏彪处得来,今恐路中有人暗算,故用之先搅而后饮食。当时持盏,忽然臭气冲出。店主怒道:“有贵人在此,如何不洁净?快焚好香来,解此臭秽!”
只见里面捧着火盘,羽腾袅袅,四围旋行布散,众军停箸迎嗅。白额虎喊道:“好大胆也!”
掩鼻奔出上骑,欲回独锁渡。见个大汉从巷内转出,手持钢鞭,喊道:“哪里走!”
白额虎带转马头,加鞭往葫芦卡逃走,那大汉追赶不上,始行站住。心中好生疑惑。只见路旁几个军士,是本国章号,牵着战马,在涧边放水。白额虎问道:“过来西边,系甚地名?”
军士道:“我们浮金新来的,却不知得。将军尊姓大名,何故如此慌张?”
白额虎道:“我乃裨将白额虎是也。因奉差护剖不死的冠军回国,到前面镇市,见店主人殷懃,细看饮食内却无毒药。后焚散魂香出来,幸未中毒,又遇大汉追逐,不解系什么缘故?”
军士问道:“什么散魂香?”
白额虎道:“我曾见过此香,乃无毒岛所产,其烟结成百毒之形,人人鼻中,魂魄俱散,不能动弹。先时店内焚出之香,俱系蛇虫禽兽之状,所以掩鼻而逃。”
军士道:“大汉系什么人?将军如何不擒拿他?”
白额虎道:“我哪知大汉系什么人?因见毒香,掩鼻匆忙,忘携兵器,将何抵敌!”
军士道:“冠军哩?”
白额虎道:“此刻还能管他?”
军士道:“生死虽不管他,若系失去,将何缴令?此坞中有兵,乃奉郎大夫将令,屯扎伺候,以备非常。将军遇此急事,正好率领前去。”
白额虎道:“如此却妙也!省得我到岭上。尔们可同进坞,发兵剿擒,获贼自有重赏!”
军士道:“小人引路,将军随来。”
白额虎跟入,转过山湾,军士站住,指道:“里面便是,将军自请。”
白额虎策马进口,见有数百军士,细看却系浮石字号,心内吃惊。不防背后流星链锤,将马脚打折。正要跌倒,白额虎趁势翻身立定,肩上又着一锤,接得铁链,彼此争夺。坞内将官已经冲到,两把钩镰枪齐上,拦隔不及,腿上中钩,被拖落地。军士上前绑起。
原来虚中镇店主,便是扈搏;巷内赶来大汉,便是铁柱;坞内两个使钩镰枪的,便是白交、樊理;使流星锤诱入的,便是甘淡。当时擒住白额虎,白交问甘淡道:“探得冠军如何?”
甘淡道:“这是护送冠军的将官,名唤白额虎,行到束腰镇,被人使毒烟迷住。冠军不知若何。”
白交道:“这定系客卿埋伏的,我们且解这厮到镇上,看看确否。”
樊理道:“是。”
三将带军士出坞,来到虚中镇,户闭门关,并无人影。白交查清店面,命破而入,内有数十壮健,东倒西歪,睡于地上。白交出门察看,不见形迹。闻西南边有喊杀声音,同樊理加鞭向前。转过庄子,见人丛聚围斗,料系邢贯,喊道:“邢将军,樊理等到也!”
双枪分左右,挑拨敌军,纷纷落马。杀人里面,不见邢贯,却系铁柱,率兵尽力格斗。白交大呼道:“铁将军,大军到也!”
敌将闻呼,手中略松,为铁柱加鞭打死;白交、樊理又挑倒数人,后面甘淡领军士亦俱赶到。浮金兵将四散奔逃,樊理、甘淡随着追杀。
白交下马问道:“铁将军,可曾夺得冠军?”
铁柱道:“自店中熏倒众人,偏那护送的鸟将官狡猾,迫拿不及。我们即令抬软舆,赶寻汊口。不期浮金游军自后追来,马强人壮,恐被人夺,令扈搏先送上船,我抵死拦住。若非三位将军来得快,几丧性命!可同上船看看。”
白交道:“护送的将官名白额虎,现擒在此,请带回国。我们仍奉有令出洋,不奉陪了。”
铁柱道:“出洋亦须船只,今莫分散,同到汊口看看,顺便雇用,岂不更好!”
樊理、甘淡亦俱回来,仍同铁柱到汊口。
只见船只纷纷开过对岸,铁柱招呼,有只中号航舫摇将过来,头上站着邢贯。铁柱道:“幸得三位将军齐到,杀散敌兵。”
邢贯道:“客卿安顿不差,末将先令扈搏送冠军到船上,便放于下汊口,看动静。我们此船,系另雇者。”
白交问道:“此处有得雇么?”
邢贯道:“对岸要多少?俱系同行很熟的。因近日郎大夫添设关口,众户聚此商量,包利免关。”
铁柱道:“既有包利,何必免关?”
邢贯道:“将军不知,正税易办,胥役无厌,还系包的好。”
樊理道:“铁将军缘何在这里?”
铁柱道:“奉命邀截,只道敌将走了,不料三位将军擒获。”
白交向邢贯道:“邢将军,烦代雇十号洋舰,上交渡津,该值若干,如数给发。”
邢贯道:“不须多值。他们虽系浮金商船,今见关役狐假虎威,勒索加税,利息全无,心恨郎贼,俱祷诅待他兵败,好作生涯。”
白交道:“如常给他。”
邢贯用手连招,诸船齐放过来。邢贯雇定十只。众军搬毕,铁柱令放到汊口,扈搏等却缆于口外。铁柱、邢贯,并将白额虎抬过,捺入舱底,一齐放行。
次日,到蜒蚰渡,白交、樊理、甘淡别了,仍往下放。铁柱、邢贯便过蜒蚰渡。这渡两边,俱系大石,中间虽有丈余阔的沟,下面却有无数石限,常搁船底。凡载稍重,则须将货物尽搬于后舱,船头高起,过过石限;复将货物搬于前面,将头压低,船尾方得过来。如此数十次,始出石拱。今装的系人,各自行动,不须搬移,半个时辰,也就过了。
原来此河自发源起,至乱石岛,迤逦数千里,中间俱有石埂不断,其坚过钢铁,或聚或散,磊磊相连。上流河窄,可渡之处犹多。自老鹤城下,只有三处缺陷可渡。上系水蛇渡,中系独锁渡,下系蜒蚰渡,各相去四五百里。除此三处,余俱隔着石埂,直到洋口。凡欲渡之处,石埂两边,各设船只,须作两节过。
铁柱等到蜒蚰渡西,将抢来的行李囊箱开看,见内中有珍有贝,又有数十包子,俱标着日时。铁柱不识,邢贯道:“问舱底这厮便知!”
军士揭开舱板,取起白额虎,铁柱叱道:“尔这厮,这些纸包,系哪里诈来者?”
白额虎道:“乃太医交付,逐日逐时调治冠军的。”
邢贯检道:“昨夜今早,如何不用?”
白额虎道:“失记了。”
邢贯见包上面俱注着煮煎引用,忙令军士攒火,指白额虎道:“尔这瘟鸟,险些害我性命!”
铁柱问道:“怎么讲?”
邢贯道:“客卿有令,冠军若有失调,惟小将是问,以军法从事!”
扈搏道:“定因他杀害将士太多,医养好了,缓缓处治。”
铁柱道:“大约是的。”
谈谈说说,不觉放下三百余里。稍公道:“进口了。”
将船湾下,取出篙杆,装起橹浆。铁柱令军士内未受伤者,分作三班,帮添换纤。水急人多,逆行不觉其缓。扈搏道:“明日中时,即可到关。”
邢贯道:“似此方免违限。”
次早,正赶行时,只见上流数船冲下,用挠钩搭住,喊道:“得了也!”
铁柱、邢贯、扈搏各携兵器,奔出舱来。正是:功成赶奔回关急,路通邀拦迎斗忙。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昼寝
"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枕边。"丁崖州诗也。"细书妨老读,长箪惬昏眠。取簟且一息,抛书还少年。"半山翁诗也。"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放翁诗也。"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欣骨节和。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吴僧有规诗也。"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吕荣阳诗也。"纸屏瓦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蔡持正诗也。
余习懒成癖,每遇暑昼,必须偃息。客有嘲孝先者,必哦此以自解。然每苦枕热,展转数四。后见前辈言,荆公嗜睡,夏月常用方枕。或问何意,公云:"睡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此非真知睡味,未易语此也。杜牧有睡癖,夏侯隐号睡仙,其亦知此乎?
虽然,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语。尝见侯白所注《论语》,谓"昼"字当作"画"字,盖夫子恶其画寝之侈,是以有朽木粪墙之语。然侯白,隋人,善滑稽,尝著《启颜录》,意必戏语也。及观昌黎《语解》,亦云"昼寝"当作"画寝",字之误也。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昼寝之责,假或偃息,亦未至深诛。若然,则吾知免矣。
○宜兴梅冢
嘉熙间,近属有宰宜兴者,县斋之前,红梅一树,极美丽华粲,交阴半亩。花时,命客饮其下。一夕,酒散月明,独步花影,忽见红裳女子,轻妙绰约,瞥然过前,蹑之数十步而隐。自此恍然若有所遇,或酣歌晤言,或痴坐竟日,其家忧之。
有老卒颇知其事,乘间白曰:"昔闻某知县之女有殊色,及笄,未适而夭。其家远在湖湘,因藁葬于此,树梅以识之。畴昔之夜所见者,岂此乎?"遂命发之,其棺正蟠络老梅根下,两樯微蚀,一窍如钱,若蛇鼠出入者。启而视之,颜貌如玉。妆饰衣衾,略不少损,真国色也。赵见,为之惘然心醉。舁至密室,加以茵藉,而四体亦和柔,非寻常僵尸之比,于是每夕与之接焉。既而气息忄然,疲ぃ不可治文书。其家乃乘间穴壁取焚之,令遂属疾而殂,亦云异哉。尝见小说中所载寺僧盗妇人尸置夹壁中私之,后其家知,状讼于官,每疑无此理。今此乃得之亲旧目击,始知其说不妄。然《通鉴》所载,赤眉发吕后陵,污辱其尸有致死者,盖自昔固有此异矣。
○莫子及泛海
吴兴莫汲子及,始受世泽为铨试魁,既而解试、省试、廷对,皆居前列,一时名声籍甚。后为学官,以语言获罪,南迁石龙。地并海,子及素负迈往之气,暇日,具大舟,招一时宾友之豪,泛海以自快。将至北洋,海之尤大处也,舟人畏不敢进。子及大怒,胁之以剑,不得已从之。及至其处,四顾无际。须臾,风起浪涌,舟掀簸如桔槔。见三鱼,皆长十余丈,浮弄日光。其一若大鲇状,其二状类尤异,众皆战栗不能出语。子及命大白连酌,赋诗数绝,略无惧意,兴尽乃返。其一绝云:"一风点破碧落界,八面展尽虚无天。也楼长啸海波阔,今夕何夕吾其仙。"
○薰风联句
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云:"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或者惜其不能因诗以讽,虽坡翁亦以为有美而无箴,故为续之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余谓柳句正所以讽也。盖薰风之来,惟殿阁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凉。而征夫耕叟,方奔驰作劳,低垂喘汗于黄尘赤日之中,虽有此风,安知所谓凉哉?此与宋玉对楚王曰"此谓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者"同意。
○汉唐二祖少恩
汉高祖与项羽战于彭城,大败,势甚急,跋鲁元公主、惠帝弃之。夏侯婴为收载行,高祖怒,欲杀婴者十余。借使高祖一时事急,不能存二子而弃之,他人能为收载,岂不幸甚?方当德之,何至怒而欲斩之乎?
唐高祖起兵汾晋时,建成、元吉、楚哀王智云,皆留河东护家。隋购之急,建成、元吉能间道赴太原,而智云以幼不能逃,为吏所诛。亦岂不能少缓须臾,以须其至,而后起兵哉?
二祖皆创业之君,而于父子之义,其薄若此,岂图大事者,不暇顾其家乎?彼唐祖者,直堕世民之计,犹可恕也,若汉祖则杯羹之事,尚忍施之乃翁,何有于儿女哉?
○《史记》无燕昭筑台事
王文公诗云:"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使愧燕台。"然《史记》止云:"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初无"台"字。而李白诗有"何人为筑黄金台"之语,吴虎臣《漫录》,以此为据。
按《新序》、《通鉴》亦皆云"筑宫",不言"台"也。然李白屡惯用黄金台事,如"谁人更埽黄金台","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埽洒黄金台,招邀广平客","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侍宴黄金台,传觞青玉案"。杜甫亦有"杨梅结义黄金台","黄金台贮贤俊多"。柳子厚亦云:"燕有黄金台,远致望诸君。"《白氏六帖》有:"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谓之黄金台。"此语唐人相承用者甚多,不特本于白也。
又按《唐文粹》,有皇甫松《登郭隗台》诗。又梁任《述异记》:"燕昭为郭隗筑台,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土人呼贤士台,亦为招贤台。"然则必有所谓台矣。后汉孔文举《论盛孝章书》曰:"昭筑台以延郭隗。"然皆无黄金字。宋鲍照《放歌行》云:"岂伊白屋赐,将起黄金台。"然则黄金台之名,始见于此。李善注引王隐《晋书》:"段匹讨石勒,屯故燕太子丹黄金台。"又引《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昭王置千金台上,以延天下士。"且燕台事多以为昭王,而王隐以为燕丹,何也?余后见《水经注》云:"固安县有黄金台,耆旧言昭王礼贤,广延方士,故修建下都,馆之南陲。燕昭创于前,子丹踵于后"云云,以此知王隐以为燕丹者,盖如此也。
○《孟子》三宿出昼
高邮有老儒黄彦知谓:"孟子去齐,三宿而出昼。读如昼夜之昼,非也。《史记·田单传》载:'燕初入齐,闻昼邑之人王贤。'刘熙注云:'齐西南近邑,音获。'故孟子三宿而出,时人以为濡滞也。"此说甚新而有据。然予观《说苑》,则以为盖邑人王。且齐有盖大夫王欢(《公孙丑》下),而陈仲子兄食采于盖,其入万钟(《滕文公》下),则齐亦自有盖邑,又与昼邑不同矣。《通鉴》昼音,司马康释音胡卦切,亦曰西南近邑,复不音获,何耶?
○方大猷献屋
杨驸马赐第清湖,巨董宋臣领营建之事,遂拓四旁民居以广之。其间最逼近者,莫如太学生方大猷之居。意其必雄据,未易与语。一日,具礼物往访之。方延入坐,未敢有请,方遽云:"今日内辖相访,得非以小屋近墙欲得之否?"愕不复对,方徐曰:"内辖意谓某太学生,必将梗化,所以先蒙见及,某便当首献作倡。"就案即书契与之。以成契奏知,穆陵大喜,视其直数倍酬之。方作表谢,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毫以上,悉出君恩。"(上《毛诗》,下东坡《谢表》,并全句)自此擢第登朝,皆由此径而梯焉。
○长生酒
穆陵晚年苦足弱,一日经筵,宣谕贾师宪曰:"闻卿有长生酒甚好,朕可饮否?"贾退,遂修制具方并进,亦不过用川乌、牛膝等数味耳。内辖李忠辅适在旁,奏曰:"药性凉燥未可知,容臣先尝,然后取旨进御。"嫉之者转闻于贾,贾深衔之,而未有以发也。
先是北关刘都仓,家富无嗣,尝立二子。刘先死,长者欲逐其后立子,于是托其所亲检议所吏刘炳百万缗,介谢堂节使,转求圣旨下天府逐之,至是已涉数岁,贾始知之,时咸淳初年也。遂嗾其出子,以为李忠辅伪作圣旨,讼之于官,词虽不及谢,而谢甚窘惧,于是以实诉之于贾,贾笑曰:"节度无虑。"越日,则忠辅追毁迁谪之命下,以实非其罪也,盖师宪借此以报其尝药之忿耳。
○开运靖康之祸
靖康之祸,大率与开运之事同。一时纪载杂书极多,而最无忌惮者,莫若所谓《南烬纪闻》。其说谓出帝之事,欧公本之王淑之私史。淑本小吏,其家为出帝所杀,遁入契丹。洎出帝黄龙之迁,淑时为契丹诸司,于是文移郡县,故致其饥寒,以逞宿怨,且述其幽辱之事,书名《幽懿录》,比之周幽、卫懿。然考之五代新旧史,初无是说,安知非托子虚以欺世哉?其妄可见矣。
《南烬》言二帝初迁安肃军,又迁云州,又迁西江州,又迁五国城,去燕凡三千八百余里,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其地乃李陵战败之所。后又迁西均从州,乃契丹之移州。今以当时他书考之,其地里远近,皆大缪不经,其妄亦可知。且谓此书乃阿计替手录所申金国之文,后得之金国贵人者。又云:"阿计替本河北棣州民,陷金。自东都失守,金人即使之随二帝入燕,又使同至五国城,故首尾备知其详。"及考其所载,则无非二帝胸臆不可言之事,不知阿计替何从知之。且金人之情多疑,所至必易主者守之,亦安肯使南人终始追随乎?且阿计替于二帝初无一日之恩,何苦毅然历险阻,犯嫌疑,极力保护而不舍去。且二帝方在危亡哀痛之秋,何暇父子赋诗为乐,阿计替又何暇笔之书乎?此其缪妄,固不待考而后见也。意者,为此书之人,必宣政间不得志小人,造为凌辱猥之事而甘心焉。此禽兽之所不忍为,尚忍言之哉。余惧夫好奇之士,不求端末而轻信其言,故书以祛后世之惑云。
○近世名医
近世江西有善医号严三点者,以三指点间知六脉之受病,世以为奇,以此得名。余按诊脉之法,必均调自己之息,而后可以候他人之息。凡四十五动为一息,或过或不及,皆为病脉。故有二败、三迟、四平、六数、七极、八脱、九死之法。然则察脉固不可以仓卒得之,而况三点指之间哉?此余未敢以为然者也。或谓其别有观形察色之术,姑假此以神其术,初不在脉也。
绍兴间,王继先号王医师,驰名一时。继而得罪,押往福州居住。族叔祖宫教,时赴长沙ヘ,素识其人,适邂逅旅舍,小酌以慰劳之,因求察脉。王忽愀然曰:"某受知既久,不敢不告。脉证颇异,所谓脉病人不病者,其应当在十日之内,宜亟反辕,尚可及也。"因泣以别。时宫教康强无疾,疑其为妄,然素信其术,于是即日回辕。仅至家数日而殂,亦可谓异矣。
又尝闻陈体仁端明云:"绍熙间,有医邢氏,精艺绝异。时韩平原知阁门事,将出使,俾之诊脉,曰:'和平无可言,所可忧者,夫人耳。知阁回轺日,恐未必可相见也。'韩妻本无疾,怪其妄诞不伦,然私忧之。洎出疆甫数月,而其妻果殂。又朱丞相胜非子妇偶小疾,命视之,邢曰:'小疾耳,不药亦愈。然自是不宜孕,孕必死。'其家以为狂言。后一岁,朱妇得男,其家方有抱孙之喜,未弥月而妇疾作。急遣召之,坚不肯来曰:'去岁已尝言之,势无可疗之理。'越宿而妇果殂。"余谓古今名医多矣,未有察夫脉而知妻死,未孕而知产亡者,呜呼!神矣哉!
○前辈知人
前辈名公钜人,往往有知人之明。如马尚书亮之于吕许公、陈恭公,曾谏议致尧之于晏元献,吕许公之于文潞公,夏英公之于庞颖公,皆自布衣小官时,即许以元宰之贵,盖不可一二数。初非有袁、李之术,特眼力高,阅人多故尔。史传所载,以为名谈。
近世如史忠献弥远、赵忠肃方亦未易及。忠献当国日,待族党加严。犹子嵩之子申,初官枣阳户曹,方需远次,适乡里有佃客邂逅致死者,官府连逮急甚,欲求援于忠献,而莫能自通,遂夤缘转闻,因得一见。留饭终席,不敢发一语。忽问:"何不赴枣阳阙?"以尚需次对,忠献曰:"可亟行,当作书与退翁矣。"(陈赅时为京西阃)子申拜谢,因及前事,公曰:"吾已知之,第之官勿虑也。"公平昔严毅少言,遂谢而退。少间,公元姬林夫人因扣之,公曰:"勿轻此子,异日当据我榻也。"其后信然。又赵葵南仲通判庐州日,翟朝宗方守郡,公素不乐之,遂千堂易合入阙。俟呼召于宾庑候见者数十人,皆谢去,独召两都司及赵延入小阁会食。且出两金盒,贮龙涎、冰脑,俾坐客随意之。次至赵,即举二合尽投炽炭中,香雾如云,左右皆失色。公亟索饭送客,命大程官俾赵听命客次,人皆危之。既而出札知滁州,填见阙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业,实肇于此焉。又赵忠肃开京西阃日,郑忠定丞相清之初任夷陵教官,首诣台参。郑素癯瘁,若不胜衣,赵一见即异待之。延入中堂,出三子,俾执师弟子礼,局不自安,旁观怪之。即日免衙参等礼以行,复命诸子饯之前途,且各出《云萍录》书之而去。他日,忠肃问诸郎曰:"郑教如何?"长公答曰:"清固清矣,恐寒薄耳。"公笑曰:"非尔所知。寒薄不失为太平宰相。"后忠肃疾革,诸子侍侧,顾其长曰:"汝读书可喜,然不过监司太守。"次语其仲范曰:"汝须开阃,终无结果。三哥葵甚有福,但不可作宰相耳。"时帐前提举官赵胜,素与都统制扈再兴之子不协,泣而言曰:"万一相公不讳,赵胜必死于扈再兴之手,告相公保全。"时京西施漕(上饶人,名未详)偶在旁,公笑谓施曰:"赵胜会做殿帅,扈再兴安能杀之?"其后所言,无一不验。
○赵信国辞相
淳祐甲辰,杜清献范薨,游清献以拜右揆,赵葵南仲枢使、陈к子华参政,皆一时宿望。明年四月,游相以大观文奉内祠侍读。既而赵公出督江淮、荆、襄、湖北军马,陈公以知院帅长沙,遂再相。郑忠定清之、王伯大、吴潜,并为佥枢。乙巳,赵公兼江东帅、知建康、留钥,赵希宪以礼书督府参赞兼江漕,淮帅丘山甫岳仍兼参谋,且颁御笔云:"赵葵兼资文武,协辅国家,领使洪枢,视师戒道,权不可不专。申檄处置,贵合时宜,一应军行调度,并听便宜施行。所有恩数,眠仪宰路。"公既威名夙著,边陲晏然。中间屡乞结局,不允。明年,遣随军转运舒泽民滋,入白庙堂,许令带职入觐。公力辞召命,且云:"更当支吾一冬,来春解严,容归田里。"朝廷许之。
明年,北军大入,因复留行府,措置战守焉。中书陆德舆载之转对疏,以为:"去岁泗州大捷,彼方丧胆落魄。今春淮水涨溢,欲来不可。涉冬而春,边镇宁谧。近者骇言寇至,张大其说,或云到仪真之境者,止五六十骑耳。"赵公闻之,大不能堪,封章屡上,力辨此谤。且云:"今年北军之入,系四大头项:一曰察罕(河西人),二日大纳,三日黑点,四曰别出古(并鞑)。号四万,实三万余;马,人各三匹,约九万匹。惟恐有劳圣虑,前后具奏,一则曰宽圣虑,二则曰宽忧顾。臣领舟师往来应敌,未尝有一语张大。今观陆德舆奏疏,实骇所闻。伏乞委德舆亲至维扬,审是虚实。臣当躬率骑士,护送入城,便见真妄。"于是朝廷以载之之言为过,遂为调停,寝其事焉。未几,工部尚书徐清叟进故事,亦讥其辟属之滥,赵公愈不自安。
是岁闰二月,郑忠定拜太师,赵公拜右相,所有督府,日下结局。遂差右司陈梦斗宣赴都堂治事,而陈辞以此貂之职不行,遂改差御药谢昌祖往焉。夕郎赵以犬复有不肯书牍之意,事虽不行,而公之归兴不可遏矣。屡腾免牍,且引其父忠肃遗言不许入相之说以告,且云:"宁得罪以过岭,难违训以入朝。"御笔不允,降宣趣行。时陆载之方居翰苑,以嫌不草诏,遂改命卢壮父武子为之。时赵公各通从官书,谓元科降簿内,尚余新楮四百余万,银绢度牒并不支动,且言决不可来之意。常时从官作宰相书,例有先生之称,至是皆去之。独赵汝腾茂实尚书答书云:"大丞相高风立懦,力疏辞荣。昔司马公固逊密府,近崔清献苦却宰席,书之史册,并公而三,甚盛休。"而其微意亦可见也。
公归计既决,遂申朝庭,于三月二十四日散遣将士,取道归伏田里。所有新除恩命,决不敢祗受。既而与告复召,然公终不来矣。至明年三月,御笔:"赵葵恳辞相位,终始弗渝,使命趣召,亦既屡矣。奏陈确论,殆逾一期。朕眷倚虽切,不能强其从也。姑畀内祠,以便咨访。可除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察使兼侍读。"后以疾丐外祠甚力,遂以特进判长沙,凡五辞,得请奉祠,径归溧阳里第焉。盖一时绅,方以理学科名相高,其视军旅金谷等,为俗吏粗官。公能知几勇退,不激不污,可谓善保功名者矣。
○琴繁声为郑卫
往时,余客紫霞翁之门。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精诣。自制曲数百解,皆平淡清越,灏然太古之遗音也。复考正古曲百余,而异时官谱诸曲,多黜削无余,曰:"此皆繁声,所谓郑卫之音也。"
余不善此,颇疑其言为太过。后读《东汉书》,宋弘荐桓谭,光武令鼓琴,爱其繁声,弘曰:"荐谭者,望能忠正导主。而令朝廷耽悦郑声,臣之罪也。"是盖以繁声为郑声矣。又《唐国史补》,于ν令客弹琴,其嫂知音,曰:"三分中,一分筝声,二分琵琶,全无琴韵。"则新繁皆非古也。始知紫霞翁之说为信然。翁往矣,回思着唐衣,坐紫霞楼,调手制闲素琴(第一),作新制《琼林》、《玉树》二曲,供客以玻璃瓶插花,饮客以玉缸春酒(翁家酿名),笑语竟夕不休,犹昨日事。而人琴俱亡,冢上之木已拱矣,悲哉!
○章氏玉杯
嘉泰间,文庄章公以右史直禁林。时宇文绍节挺臣为司谏,指公为谢深甫子肃丞相之党,出知温陵。既而公入为言官,遍历三院,为中执法。时挺臣以京湖宣抚使知江陵府,入觐,除端明学士,径跻宥府。而挺臣怀前日之疑,次且不敢拜。文庄识其意,乃抗疏言:"公论出一时之见,岂敢以报私憾,乞趣绍节就职。"未几,公亦登政地,相得甚欢。
一日,宴聚,公出所藏玉杯侑酒,色如截肪,真于阗产也,坐客皆夸赏之。挺臣忽旁睨微笑曰:"异哉!先肃悯公虚中使金日,尝于燕山获玉盘,径七寸余,莹洁无纤瑕,或以为宣和殿故物,平日未尝示人,今观此色泽殊近似之。"于是坐客咸愿快睹,趣使取之。既至,则玉色制作无毫发异,真合璧也。盖元为一物,中分为二耳。众客惊诧,以为干钅耶之合不足多也。公因举杯以赠挺臣,而挺臣复欲以盘奉公,相与逊让者久之,不决。时李璧季章在坐,起曰:"以盘足杯者,于事为顺,佥书不得辞也。"公遂谢而藏之,以他物为报。余髫侍二亲,常于元毖舅氏膝下闻此事,惜不一见之。其后闻为有力者负之而去,莫知所终。
○二张援襄
襄、樊自咸淳丁卯被围以来,生兵日增。既筑鹿门之后,水陆之防日密。又筑白河、虎头及鬼关于中,以梗出入之道。自是孤城困守者凡四五岁,往往扼关隘不克进,皆束手视为弃物。所幸城中有宿储可坚忍,然所乏盐、薪、布帛为急。时张汉英守樊城,募善泅者,置蜡书髻中,藏积草下,浮水而出。谓鹿门既筑,势须自荆、郢进援。既至隘口,守者见积草颇多,钩致欲为焚爨用,遂为所获,于是郢、邓之道复绝矣。
既而荆阃移屯旧郢州,而诸帅重兵皆驻新郢及均州河口以扼要津。又重赏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郢、西山民兵之骁悍善战者。求将久之,得民兵部官张顺、张贵(军中号张贵为矮张),所谓大张都统、小张都统者,其智勇素为诸军所服。先于均州上流名中水峪立硬寨,造水哨,轻舟百艘,每艘三十人,盐一袋,布二百。且令之曰:"此行有死而已,或非本心,亟去,毋败吾事。"人人感激思奋。是岁五月,汉水方生,于二十二日,稍进团山下,越二日,又进高头港口结方阵。各船置火枪、火炮、炽炭、巨斧、劲弩。夜漏下三刻,起碇出江,以红灯为号。贵先登,顺为殿,乘风破浪,径犯重围。至磨洪滩以上,敌舟布满江面,无罅可入。鼓勇乘锐,凡断铁ㄌ、攒弋数百,屯兵虽众,尽皆披靡避其锋。转战一日二十余里,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城中久绝援,闻救至,人人踊跃,气百倍。及收军点视,则独失张顺,军中为之短气。越数日,有浮尸溯流而上。被介胄,执弓矢,直抵浮梁,视之,顺也。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军中惊以为神,结冢敛葬,立庙祀之。然自此围益密,水道连锁数十里,以大木下撒星桩,虽鱼鳖不得度矣。
外势既蹙,贵乃募壮士至夏节使军求援。得二人,能伏水中数日不食,使持书以出。至桩若栅,则腰锯断之。径达夏军,得报而还。许以军五千驻龙尾洲以助夹击。刻日既定,贵提所部军点视登舟,失帐前亲随一人,乃宿来有过遭挞者。贵惊叹曰:"吾事泄矣!然急出,或未及知耳。"乃乘夜鼓噪,冲突断ㄌ,破围前进,众皆辟易。既度险要之地,时夜半天黑,至小新城,敌方觉,遂以兵数万邀击之。贵又为无底船百余艘,中立旗帜,各立军士于两舷以诱之,敌皆竞跃以入,溺死者万余,亦昔人未出之奇也。至钩林滩,将近龙尾洲,远望军船栉栉,旗帜纷纭。贵军皆喜跃,举流星火以示之。军船见火,皆前相迎,逮势近欲合,则来舟北军也。盖夏军前二日,以风雨惊疑,退屯三十里矣。北军盖得逃卒之报,遂据洲上,以逸待劳。至是,既不为备,杀伤殆尽。贵身被数十创,力不支,遂为生得,至死不屈,此是岁十一月十七日夜也。北军以四降卒舆尸至襄,以示援绝,且谕之降。吕帅文焕尽斩四卒,以贵附葬顺冢,为立双庙,尸而祝之,以比巡、远。明年正月十三日樊城破,三月十八日,襄阳降,此天意,非人力也。同时有武功大夫范大顺者,与顺、贵同入襄。及襄城降,仰天大呼曰:"好汉谁肯降?便死也做忠义鬼。"就所守地分自缢而死。又有右武大夫、马军统制牛富,樊城守御,立功尤多。城降之际,伤重不能步,乃就战楼,触柱数四,投身火中而死。
此事亲得之襄州、顺化老卒,参之众说,虽有微异,而大意则同。不敢以文害辞没其实,因直书之,以备异时之传忠义者云。
政宣上帙十五。
起宣和五年三月一日甲寅,尽十四日丁酉。
三月一日甲寅朔金人甯术割(改作尼楚赫)等至馆五日入见於崇政殿。
燕云:奉使录曰:五日甯术割(改作尼楚赫)等上殿上遣黄珦传旨卿等离军前日大金皇帝安乐否累年计议事一切了绝信誓已定共享大平乃是永远奠定甯术割(改作尼楚赫)奏言来时本国皇帝令奏知大宋皇帝计议底公事已了也。不要别做则好上复令珦谕旨朝廷大信既定,岂有变更令依例诣宰臣王黼赐第计议出国书并誓书草读示至西京地界事黼谕甯术割(改作尼楚赫)此非务广土地本为边州及天德云:内地分。若不屯守防托夏人定来出没要当以河为界甯术割(改作尼楚赫)辞以不知。又读至所示誓草云:五字甯术割(改作尼楚赫)等乞不用。又云:巳许了西京要绿矾二千栲栳。又言士卒取西京劳甚乞一个赏赐黼皆许之。又言今後通好不知或为弟兄或为叔侄或为知友黼谕以敌国往来只可用知友之礼上以甯术割(改作尼楚赫)屡乞花宴诏特颁春宴上屡遣黄珦问劳。
诏甯术割(改作尼楚赫)就辞於集英殿甯术割(改作尼楚赫)等辞讫跪奏设赏金帛物数上遣黄珦谕以二十万甯术割(删此三字)犹以为数少再三乞增加上不许遂行。
茆斋自叙曰:三月日使人至馆初五日朝见使臣退上朝奏事上问金人何故要添许多岁物及起燕京人民良嗣对以女真性贪暴(删以女六字改作曰:彼固)唯利是从他不卹也。扩奏本朝兵威不立故也。武仲云:赖陛下圣德阿骨打(改作阿固达)心服不尔边患岂易量耶上云:女真贪暴残贼民物理学虽黄巢不是过也。,岂能久耶然(删女真至此二十字)彼既入关先据燕京朕恐为後患故不惜岁增百万缗以啗之。且解目前之变今既同山後许还亦足见其归意斯亦卿等之力良嗣曰:计议山後马扩力最多上云:闻马扩颇知书良嗣曰:马扩系武举仆奏臣系嘉王榜尘忝久被陛下教育上云:若非知书安能专对是晚奉御笔马扩特除武翼大夫忠州刺史兼阁门宣赞舍人。
诏吏部侍郎卢益假工部尚书及赵良嗣为奉使大金国信使持誓书著誓并议交燕山云:中月日。
茆斋自叙曰:是时再遣使燕往议交割燕山云:中月日未行往见枢密郑居中郑问守山後之道仆曰:朝廷欲如何为守郑云:见诸公议欲用彼土豪杰使世守之仆答山後自汉筑云:中朔武等郡以弱匈奴孝文时任魏尚守之匈奴不敢犯边今与山前山後为表里乃边防要害之地傥土民有力犹不可使之守况自金人蹂籍之後烧掠殆尽富豪散亡苟延残喘契丹至则顺契丹金人至则顺金人王师至则顺王师但营免杀戮而已,岂能守耶郑云:如此当用多少军马则可仆曰:唯多佃善苟恐费大亦须三万人万人屯云:中馀分戍要害之地择贤能将帅委之朝廷损浮费之资移以应付三五年人心乐业则边防就绪矣。郑。又问云:中帅张孝纯仆曰:孝纯久帅太原通晓山後血脉更以二统兵官辅之则可矣。郑皆然之。
朝廷国书。
书云:三月日大宋皇帝致书於大金皇帝阙下华缄荐至契好增勤爰驰预政之臣共著约神之誓惟两朝吊民伐罪之举振古所无而万世讲信修睦之诚自今伊始用监盟载永洽邻欢来书云:燕城候各立盟誓然後交割今立誓草付国信使副到请依草著誓至日当议复盟银绢请似前来与契丹物色一般者交送并如来谕顺履融和茂迎社福今差中大夫。
试工部尚书卢益龙图书馆阁直学士大中大夫赵良嗣充国信使阁门宣赞舍人马扩充国信副使有少礼物具诸别幅专奉书陈谢不宣谨白。
十八日辛未赵良嗣等至燕山金人遣韶瓦(改作硕哈)郎君高庆裔来问难摘指誓书字画邀取逃去职官户口等事。
燕云:奉使录曰:赵良嗣至涿州韶瓦(败作硕哈)郎君及高庆裔来传乃酋(改作金主)言(删此字)意指摘誓草云:五字不当用及常年二字及除去後面叠道五句便令退换誓书更为所取人口未足未许过界良嗣等以其意附递奏闻复於递中付下御前降下改定誓书并誓草进至蓬头垢面差李靖刘嗣卿充馆伴至寨门执笏跪捧国书入至国主帐前面北立閤门官传国书入引至帐内跪奏问大金皇帝圣躬万福奏讫拜谢复跪问南朝皇帝圣躬万福奏讫拜起复位引出帐南面西立有閤门官赞喝云:大宋国信使试工部尚书卢益等朝见。又一閤门官引某等面北立先五拜搢笏舞蹈不离位奏圣躬万福。又两拜閤门官引益少进躬身致词复位。又五拜舞蹈如前遣使问某官等远来不易。又五拜舞蹈如前遂引所赍礼物金器等自西而东於国主面前过却引出第二重门外面北立閤门官称有制令先两拜起再云:赐卿等对衣金带跪受讫拜起閤门官引复入依前面北立閤门官云:谢恩。又五拜舞蹈。又云:赐卿等茶酒。又五拜舞蹈閤门官引趋帐西浮幕下少立一衣紫系犀带者认是汉儿宰相左企弓国主前拜跪进酒仿学(删此字)上寿仪国主饮讫令在位者皆拜遂各就座閤门官。又引起称传宣劝酒令劝笏饮至尽。又两拜就座自此每盏并系汉儿宰相及左右亲近郎君跪进。又将国主自食者饮食分赐至第四盏宣劝如前五盏讫乐官以下共赐绢四百二十匹再引帐前面北立閤门官云:谢宴。又五拜舞蹈引出上马同馆伴还安下处三节人从各七事衣银十两讫传问誓书中常年每年重叠及催取户口对以誓书并系昨来将去誓草改定即无增减所有合要户口宣抚司见行根促才获时即发遣过来杨璞高庆裔来传粘罕(改作尼堪)指挥斥字画惹笔提拔不谨对以自来国书止是司分人修写拘於体例自无惹笔今系主上亲御翰墨是尊崇大国之意庆裔云:誓书有不提空并惹笔须著换对以此誓书元在阙下为使人陈乞巳换了两次到涿州。
又换一次敌国往来邮有此理庆裔云:誓书要传万世亲写故知是厚意两国相重书状往还写得真楷是厚意为复写得惹笔是厚意。又云:誓书字札。且休如誓书所载两界逃人彼此无令停止今来所取户口只推道不见不肯发来,岂不是违誓许大天犹自不怕更要誓书则甚。且如近有燕京职官赵温信李处能王硕儒韩昉越境来南张轸带了本朝银牌走过南界须先以见还是数人皆契丹所指名故金人必索之良嗣欲谕宣抚司遣行卢益马扩不可曰:诸人闻已达京师。若悉还之不唯失燕人之心。且彼必见衔尽告吾国虚实所系非细况今已四月虏(改作彼)亦难留何虑不交柰何随所索即与之彼得一进十何时巳耶然终以人口未足移文往来事(删此字)辨论久之未决卢益力争不可兀室(改作乌舍)云:两朝誓书中不纳叛亡今贵朝已违誓矣。益答曰:且勿言诸人未尝有至南朝者借使有之在立誓後耶立誓前耶五六年计议大事已定本朝所有并已依从应付如些小人口,岂有吝惜只是有变更姓名或在远地或闻得根取因而逃窜或藏匿山谷或走过山西如此之类如何决要取足兀室(改作乌舍)云:且如远者尽是契丹奴婢。且道不知姓名道寻不见如积压名人郭药师董庞儿两个莫道不见只将此二人来折当马扩答以郭药师董庞儿系是契丹时投降过来即干贵朝甚事。若如此说即数十年前事,岂可套在誓书中有甚涯际及交燕月日兀室(改作乌舍)云:只为所取户口未足即无交割月日良嗣对以本朝自来每事相就无不曲尽至诚然贵朝每一番来一事未了。又生一事此当以大事为念不可以细故相妨两朝所系利害甚重况两日只是理会誓书一事。若今。且把复盟了当些小人口足可商量。且如向日自海外计议虽未立誓天地神明实已临察宜各存信义本朝并无事未尽两朝敌国义均一体更宜思之兀室(改作乌舍)与杨璞等起立云:有圣旨朕以天地眷佑并有辽国所有涿易尽属燕地。若户口不尽数发来便请勾回涿易人马朕欲将军马前去巡边恐两军相见不测生事便令使副朝辞往宣抚司取人良嗣云:未议之事有五一回答誓书二交燕日分三符家口立界四山西进军日时五西京西北军未定兼赏军银绢二十万在涿州未交安得便辞所有甯边州至天德云:内一带是旧汉地兼有黄河限隔不知贵朝欲待自守为复。
待与夏国。若自守时与贵朝为邻甚无害。若是夏国时恐西人出没常为边患兼符家口系属南界有新仓永济两盐场在内朝廷岁增百万贯正为此盐场在其中莫须改正兀室(改作乌舍)云:我以山西全境与汝,岂不能易此尺寸之地耶良嗣不能答杨璞来云:适来三相公(谓粘罕注改作尼堪)再奏巳差下撒卢母(改作察勒玛)。
杨天寿同龙图去不须尚书宣赞行良嗣遂行。
四月二日乙酉金国遣撒卢母(改作察勒玛)杨天寿同赵长嗣赴宣抚司取未足人口宣抚司以赵温信与之。
良嗣同撒卢母(改作察勒玛)等往雄州取户口途次撒卢母(改作察勒玛)等曰:两国议如许大事已十八九成止为人口毫末良嗣云:若张轸赵温信韩昉等果到本朝良嗣必知之今实不闻柰何杨璞暗以微意见喻。若只得一两个絮要人来便了得良嗣既到宣抚司亦以璞言之故自以谓。若得一二絮要人如温信之徒可以必了然宣抚司颇难之盖恐已送温信愈更滋蔓终未得结绝臣思度金国如得温信乃可以毕事再三言宣抚司乞差人去取赵温信初五日赵温信来长跪求免良嗣谕温信云: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谓温信)然金国必欲因此寻兵大丈夫死生皆有道生亦为民死亦为民借谏议一身以解两国之兵为利亦不浅相顾感泣遂以温信付之。
茆斋自叙曰:孛堇(改作贝勒)等先归仆与益等留涿州十日候宣抚司发到赏军银绢三十万匹两方发至燕京兀室(改作乌舍)杨璞云:计议事已定但日近有燕京界职官赵温信李处能王硕儒韩昉等逃去南界请先遣回然後可议交割月日差撒卢母(改作察勒玛)同赵良嗣往雄州宣抚司取人经七日缚赵温信回粘罕(改作尼堪)释缚赦罪复以温言抚之。
七日庚寅金人既得赵温信遂交赏军银绢并定交割燕山日再遣使持书来借粮米十万石并誓书来。
兀室(改作乌舍)遣人将到秤一连云:旧例交割银五十两五分者皆不曾受(分谓钱)直到五十一两方受今来此秤系五十一两贵朝秤却只五十两方受今来此秤系五十一两贵朝秤却只五十两莫如别作一连五十两五分秤将五分作钱耗五分作润官如何某等答以凡度量权衡皆系朝廷所定颁之四方岂敢私造况此银绢系朝廷奖赏贵朝军兵非岁赐之物莫。且依秤交割朝辞国主云:卿等归去传语皇帝时热善保圣体如今军兵两处屯劄讨伐夔离不(改作古尔班)并天祚与你家勾当疆土欲借米粮十万石般送。
至檀州归化两处。且不要疑虑早些教来已专差使人对以今夏道路难行国主云:此一遭方始是往来礼足兼誓书事大要结千万年交好礼数专遣使去因问交割燕京日分却云:十一日先令交割底官员过来其军兵只於泸沟河南下寨更待等几日得我指挥便发过河来。又谕某等好去候到阙日传与大宋皇帝立誓已定各守信约永保万世常如今日甚好遂行。
十一日甲午卢益赵良嗣引伴金国使人杨璞持誓书来。
金人国书。
书云:累交礼聘敦讲世和复纡使传之华克示载书之信指以万世昭然一言兹见继好息民之心而得亲仁善邻之美义欲存於坚久事更宜於宣陈据燕疆界至只依两朝差去人员同行检视分割为定所云:交西京边界夹攻契丹事皇帝已遣近上官员押领大军勒於今月十一日於彼应会仍报宣抚司凡关夹攻事件须令与差去官员计议从长施行其边界亦依割定领受仍巳谕使人却合有回谢礼数并报复文字送付差去军下官员前次议取被掠并逃去人户虽领宣抚司交付却只推言不肯早行发遣致是亦未结绝必。若边官邀功违约展转如上不切禀从实关引惹紊乱有失将来久结欢好。若是再取如此人口亦仰所司宜疾速发遣。又以契丹国皇帝在阴山夔离不(改作古尔班)在奚部山谷已两处勾当今取岭北鸳鸯泺坐夏相度所谋虽同如,或不泯後患地里咫尺特关贵朝自馀分遣别路兵马须是当朝供给只据收捕夔离不(改作古尔班)契丹皇帝两路兵马粮食合销米一十万石宜早分取月日於檀州归化州两县处分路般送到即候回报歊炎在候保啬是期有少礼物具诸别幅专奉书陈达不宣谨白。
期有少礼物具诸别幅专奉书陈达不宣谨白。
金人誓书(旧校云:誓书见宇文懋昭大金国志)。
维天辅七年岁次癸卯四月甲申朔八日辛卯大金皇帝致书於大宋皇帝阙下惟信与义取天下之大器也。以通神明之心以除天地之害昨以契丹国主失道民坠涂炭肆用兴师事在诛吊贵国遣使航海计议将来并有辽国愿还幽燕故地当时曾有依允乃者亲领兵至全燕一方不攻自下尚念始欲敦好以燕京涿易檀顺景蓟并属县及所管户民与之如约今承来书缘为辽国尚为大金所有以自来与契。
丹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并燕京每年所出税利五六分中只算一分计钱一百万贯文合直物色常年般送南京界首交割色数已载前後往复议定国书每年并支绿矾二千栲栳两界侧近人户不得交侵盗贼逃人彼此无令停止亦不得密切间谍诱扰边人。若盗贼并赃捉败各依本朝法令科罪讫赃罚贼虽不获踪迹到处便勒留偿。若有暴盗或因别故合举兵众须得关报沿边官司两国疆界各令防守两朝界地内如旧不得遮堵道路至如将来殊方异域人使往复无禁阻所贵久通欢好庶保万世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故与燕地兼同誓约苟违此约天地鉴察神明速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如变渝在彼一准誓约不以所与为定专具披述不宣谨白。
茆斋自叙曰:十一日辞朝阿骨打(改作阿固达)坐所得契丹纳跋(改作巴纳)行帐前列契丹旧教坊乐工作花宴宰执左企弓以次搢笏捧觞为寿是时阿骨打(改作阿固达)形神已病矣。顾益等云:南朝许大事你几个使人商量了功绩不小来日好去复差杨璞为聘使报许四月十四日交割燕山及山後幸踏地里交割南归十三日达雄州宣抚司摘留仆随遂入燕。
十四日丁酉宣抚司差统制官姚平仲康随前去交割地界。
姚平仲至金人要依元约将松亭榆关外民户归国数内索取常胜军郭药师等八千馀户元系辽东人也。宣抚司以常胜军先自归朝有功授官难以发遣点检文字李宗振一策或为参谋宇文虚中画策曰:若以燕人代之则不惟常胜军得我为军。又复得燕民田产自可供养不烦国家应办钱粮此一举而两得之申奏朝廷遂从其议请以燕人代之金人亦从之因而根括燕山府所管州县百五十贯已上家业者得三万馀户尽数起发合境不胜残扰独涿易二州之民安业者良以先归大宋也。是时燕人重於迁徙有惮其行者说於粘罕(改作尼堪)曰:燕山疆土本非大宋彼不能取而我取之桑麻果实所在形势之地,岂可与人金国方强盛天下莫不畏服粘罕(改作尼堪)以为然遂白於阿骨打(改作阿固达)请以(删此字)与(下添宋以字)涿易为界阿骨打(改作阿固达)曰:我与大宋海上信誓已定不可失也。待我死後悉由汝辈终如约交割。
宣抚司差李嗣本提兵马入燕。
先是宣抚司差姚平仲康随分疆域立烽燧回至是再差李嗣本入燕。
赐进士出身头品顶戴四川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清苑许涵度校刊。
※卷十五校勘记。
上以甯术割屡乞花宴诏特颁春宴(此条应另行提起误与上下相连)上屡遣黄珦问劳(此段应另行误连上条)仆奏臣系嘉王傍(应作系秦嘉玉榜)是时再遣使往燕(误作燕往)请以前来与契丹物色一般者(以误作似)奏讫拜起复跪(起误作谢)仿学士上寿仪(脱士字)宣抚司见行根捉(捉误作促)传语大宋皇帝(语误作与)所出税赋(赋误作利)。若盗贼并赃捉获(获误作败)。
《秋日雨后同朱笥河学士宋小岩洗马曹竹虚中允褚筠心侍读集汪持斋阁学邸舍时谈及邓尉山桂华之盛故有落句》
书局匆匆策马回,招要重到小蓬莱。半天雨势龙衔去,一片秋声雁带来。
桑落肯辞今日醉,桂华应傍故园开。吴中风景资谈柄,促坐浑忘漏点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