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秦客問於東野主人曰:「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
』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於金石;安樂之象,形於管弦也。
又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
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
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若有嘉訊,今請聞其說。
」主人應之曰:「斯義久滯,莫肯拯救,故令歷世濫於名實。
今蒙啟導,將言其一隅焉。
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
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
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
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願,情慾之所鍾。
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淫,斯其大較也。
然『樂雲樂雲,鍾鼓云乎哉?哀雲哀雲,哭泣云乎哉?因茲而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舞非悲哀之主也。
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
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而哀樂之情均也。
今用均同之情,案,「戚」本作「感」,又脫同字,依《世說·文學篇》注改補。
)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
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
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
言比成詩,聲比成音。
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
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
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
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
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
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
風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審國風之盛衰,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故曰『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
夫味以甘苦為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
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而謂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則外內殊用,彼我異名。
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於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繫於聲音。
名實俱去,則盡然可見矣。
且季子在魯,采《詩》觀禮,以別《風》、《雅》,豈徒任聲以決臧否哉?又仲尼聞《韶》,嘆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然後嘆美邪?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過半矣。
」秦客難曰:「八方異俗,歌哭萬殊,然其哀樂之情,不得不見也。
夫心動於中,而聲出於心。
雖托之於他音,寄之於餘聲,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使得過也。
昔伯牙理琴而鍾子知其所志;隸人擊磬而子產識其心哀;魯人晨哭而顏淵審其生離。
夫數子者,豈復假智於常音,借驗於曲度哉?心戚者則形為之動,情悲者則聲為之哀。
此自然相應,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
夫能者不以聲眾為難,不能者不以聲寡為易。
今不可以未遇善聽,而謂之聲無可察之理;見方俗之多變,而謂聲音無哀樂也。
」又云:「賢不宜言愛,愚不宜言憎。
然則有賢然後愛生,有愚然後憎成,但不當共其名耳。
哀樂之作,亦有由而然。
此為聲使我哀,音使我樂也。
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何得名實俱去邪?」又云:「季子采《詩》觀禮,以別《風》、《雅》;仲尼嘆《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
是何言歟?且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師涓進曲,而子野識亡國之音。
寧復講詩而後下言,習禮然後立評哉?斯皆神妙獨見,不待留聞積日,而已綜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為美談。
今子以區區之近知,齊所見而為限,無乃誣前賢之識微,負夫子之妙察邪?」主人答曰:「難云:雖歌哭萬殊,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假智於常音,不借驗於曲度,鍾子之徒云云是也。
此為心悲者,雖談笑鼓舞,情歡者,雖拊膺咨嗟,猶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誑察者於疑似也。
以為就令聲音之無常,猶謂當有哀樂耳。
又曰:「季子聽聲,以知眾國之風;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
案如所云,此為文王之功德,與風俗之盛衰,皆可象之於聲音:聲之輕重,可移於後世;襄涓之巧,能得之於將來。
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絕於今日,何獨數事哉?若此果然也。
則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數,不可雜以他變,操以餘聲也。
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鍾子之觸類,於是乎躓矣。
若音聲無常,鍾子觸類,其果然邪?則仲尼之識微,季札之善聽,固亦誣矣。
此皆俗儒妄記,欲神其事而追為耳,欲令天下惑聲音之道,不言理以盡此,而推使神妙難知,恨不遇奇聽於當時,慕古人而自嘆,斯所□大罔後生也。
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後借古義以明之耳。
今未得之於心,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自此以往,恐巧曆不能紀。
」「又難云:「哀樂之作,猶愛憎之由賢愚,此為聲使我哀而音使我樂;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矣。
夫五色有好醜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
至於愛與不愛,喜與不喜,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於此;然皆無豫於內,待物而成耳。
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於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
故前論已明其無常,今復假此談以正名號耳。
不為哀樂發於聲音,如愛憎之生於賢愚也。
然和聲之感人心,亦猶酒醴之發人情也。
酒以甘苦為主,而醉者以喜怒為用。
其見歡戚為聲發,而謂聲有哀樂,不可見喜怒為酒使,而謂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難曰:「夫觀氣采色,天下之通用也。
心變於內而色應於外,較然可見,故吾子不疑。
夫聲音,氣之激者也。
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
心有盛衰,聲亦隆殺。
同見役於一身,何獨於聲便當疑邪!夫喜怒章於色診,哀樂亦宜形於聲音。
聲音自當有哀樂,但暗者不能識之。
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今蒙瞽面牆而不悟,離婁昭秋毫於百尋,以此言之,則明暗殊能矣。
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離婁之察;執中痛之聽,而猜鍾子之聰;皆謂古人為妄記也。
」主人答曰:「難云: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降殺,哀樂之情,必形於聲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
必若所言,則濁質之飽,首陽之飢,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變百態,使各發一詠之歌,同啟數彈之微,則鍾子之徒,各審其情矣。
爾為聽聲者不以寡眾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為異,同出一身者,期於識之也。
設使從下,則子野之徒,亦當復操律鳴管,以考其音,知南風之盛衰,別雅、鄭之淫正也?夫食辛之與甚噱,薰目之與哀泣,同用出淚,使狄牙嘗之,必不言樂淚甜而哀淚苦,斯可知矣。
何者?肌液肉汗,?笮便出,無主於哀樂,猶?酒之囊漉,雖笮具不同,而酒味不變也。
聲俱一體之所出,何獨當含哀樂之理也?且夫《咸池》、《六莖》,《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樂,所以動天地、感鬼神。
今必雲聲音莫不象其體而傳其心,此必為至樂不可托之於瞽史,必須聖人理其弦管,爾乃雅音得全也。
舜命夔「擊石拊石,八音克諧,神人以和。
」以此言之,至樂雖待聖人而作,不必聖人自執也。
何者?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繫於人情。
克諧之音,成於金石;至和之聲,得於管弦也。
夫纖毫自有形可察,故離瞽以明暗異功耳。
若乃以水濟水,孰異之哉?」秦客難曰:「雖眾喻有隱,足招攻難,然其大理,當有所就。
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師必敗;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
凡此數事,皆效於上世,是以咸見錄載。
推此而言,則盛衰吉凶,莫不存乎聲音矣。
今若復謂之誣罔,則前言往記,皆為棄物,無用之也。
以言通論,未之或安。
若能明斯所以,顯其所由,設二論俱濟,願重聞之。
」主人答曰:「吾謂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論略而未詳。
今復煩循環之難,敢不自一竭邪?夫魯牛能知犧歷之喪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經年,訴怨葛盧;此為心與人同,異於獸形耳。
此又吾之所疑也。
且牛非人類,無道相通,若謂鳴獸皆能有言,葛盧受性獨曉之,此為稱其語而論其事,猶譯傳異言耳,不為考聲音而知其情,則非所以為難也。
若謂知者為當觸物而達,無所不知,今且先議其所易者。
請問:聖人卒人胡域,當知其所言否乎?難者必曰知之。
知之之理何以明之?願借子之難以立鑑識之域。
或當與關接識其言邪?將吹律鳴管校其音邪?觀氣采色和其心邪?此為知心自由氣色,雖自不言,猶將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
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於馬而誤言鹿,察者固當由鹿以知馬也。
此為心不繫於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
若當關接而知言,此為孺子學言於所師,然後知之,則何貴於聰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
夫聖人窮理,謂自然可尋,無微不照。
苟無微不照,理蔽則雖近不見,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
推此以往,葛盧之不知牛鳴,得不全乎?」又難云:「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多死聲。
此又吾之所疑也。
請問師曠吹律之時,楚國之風邪,則相去千里,聲不足達;若正識楚風來入律中邪,則楚南有吳、越,北有梁、宋,苟不見其原,奚以識之哉?凡陰陽憤激,然後成風。
氣之相感,觸地而發,何得發楚庭,來入晉乎?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時至而氣動,律應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為用也。
上生下生,所以均五聲之和,敘剛柔之分也。
然律有一定之聲,雖冬吹中呂,其音自滿而無損也。
今以晉人之氣,吹無韻之律,楚風安得來入其中,與為盈縮邪?風無形,聲與律不通,則校理之地,無取於風律,不其然乎?豈獨師曠多識博物,自有以知勝敗之形,欲固眾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騫之許景公壽哉?」又難云:「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
復請問何由知之?為神心獨悟暗語而當邪?嘗聞兒啼若此其大而惡,今之啼聲似昔之啼聲,故知其喪家邪?若神心獨悟暗語之當,非理之所得也。
雖曰聽啼,無取驗於兒聲矣。
若以嘗聞之聲為惡,故知今啼當惡,此為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也。
夫聲之於音,猶形之於心也。
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
何以明之?聖人齊心等德而形狀不同也。
苟心同而形異,則何言乎觀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氣為聲,何異於籟?納氣而鳴邪?啼聲之善惡,不由兒口吉凶,猶琴瑟之清濁不在操者之工拙也。
心能辨理善談,而不能令內?調利,猶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
器不假妙瞽而良,?不因惠心而調,然則心之與聲,明為二物。
二物之誠然,則求情者不留觀於形貌,揆心者不借聽於聲音也。
察者欲因聲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晉母未待之於老成,而專信昨日之聲,以證今日之啼,豈不誤中於前世好奇者從而稱之哉?」秦客難曰:「吾聞敗者不羞走,所以全也。
吾心未厭而言,難復更從其餘。
今平和之人,聽箏笛琵琶,則形躁而志越;聞琴瑟之音,則聽靜而心閒。
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則情隨之變:奏秦聲則嘆羨而慷慨;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心為聲變,若此其眾。
苟躁靜由聲,則何為限其哀樂,而但云至和之聲,無所不感,托大同於聲音,歸眾變於人情?得無知彼不明此哉?」主人答曰:「難云:琵琶、箏、笛令人躁越。
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
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
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數,以高聲御數節,故使人形躁而志越。
猶鈴鐸警耳,鍾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
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閒也。
夫曲用不同,亦猶殊器之音耳。
齊楚之曲,多重故情一,變妙故思專。
姣弄之音,挹眾聲之美,會五音之和,其體贍而用博,故心侈於眾理;五音會,故歡放而欲愜。
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而容端,此為聲音之體,盡於舒疾。
情之應聲,亦止於躁靜耳。
夫曲用每殊,而情之處變,猶滋味異美,而口輒識之也。
五味萬殊,而大同於美;曲變雖眾,亦大同於和。
美有甘,和有樂。
然隨曲之情,盡於和域;應美之口,絕於甘境,安得哀樂於其間哉?然人情不同,各師所解。
則發其所懷;若言平和,哀樂正等,則無所先發,故終得躁靜。
若有所發,則是有主於內,不為平和也。
以此言之,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
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
且聲音雖有猛靜,猛靜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
何以明之?夫會賓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歡,或慘爾泣,非進哀於彼,導樂於此也。
其音無變於昔,而歡戚並用,斯非『吹萬不同』邪?夫唯無主於喜怒,亦應無主於哀樂,故歡戚俱見。
若資偏固之音,含一致之聲,其所發明,各當其分,則焉能兼御群理,總發眾情邪?由是言之,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
然則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於歡戚,綴虛名於哀樂哉?秦客難曰:「論云:猛靜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是以酒酣奏琴而歡戚並用。
此言偏並之情先積於內,故懷歡者值哀音而發,內戚者遇樂聲而感也。
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不能對易。
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今哀樂同時而應耳;雖二情俱見,則何損於聲音有定理邪?主人答曰:「難云:哀樂自有定聲,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
故懷戚者遇樂聲而哀耳。
即如所言,聲有定分,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
而令戚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何得更以哀邪?猶一爝之火,雖未能溫一室,不宜復增其寒矣。
夫火非隆寒之物,樂非增哀之具也。
理弦高堂而歡戚並用者,直至和之發滯導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
難云: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
夫言哀者,或見機杖而泣,或睹輿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顯而形潛,其所以會之,皆自有由,不為觸地而生哀,當席而淚出也。
今見機杖以致感,聽和聲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也。
」秦客難曰:「論云:酒酣奏琴而歡戚並用。
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耳。
今且隱心而言,明之以成效。
夫人心不歡則戚,不戚則歡,此情志之大域也。
然泣是戚之傷,笑是歡之用。
蓋聞齊、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見笑噱之貌。
此必齊、楚之曲,以哀為體,故其所感,皆應其度量;豈徒以多重而少變,則致情一而思專邪?若誠能致泣,則聲音之有哀樂,斷可知矣。
」主人答曰:「雖人情感於哀樂,哀樂各有多少。
又哀樂之極,不必同致也。
夫小哀容壞,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歡顏悅,至樂心喻,樂之理也。
何以明之?夫至親安豫,則恬若自然,所自得也。
及在危急,僅然後濟,則?不及亻舞。
由此言之,亻舞之不若向之自得,豈不然哉?,至夫笑噱雖出於歡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應聲之具也。
此為樂之應聲,以自得為主;哀之應感,以垂涕為故。
垂涕則形動而可覺,自得則神合而無憂,是以觀其異而不識其同,別其外而未察其內耳。
然笑噱之不顯於聲音,豈獨齊楚之曲邪?今不求樂於自得之域,而以無笑噱謂齊、楚體哀,豈不知哀而不識樂乎?」秦客問曰:「仲尼有言:『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即如所論,凡百哀樂,皆不在聲,即移風易俗,果以何物邪?又古人慎靡靡之風,抑忄舀耳之聲,故曰:『放鄭聲,遠佞人。
』然則鄭衛之音擊鳴球以協神人,敢問鄭雅之體,隆弊所極;風俗稱易,奚由而濟?幸重聞之,以悟所疑。
」主人應之曰:「夫言移風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後也。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玄化潛通,天人交泰,枯槁之類,浸育靈液,六合之內,沐浴鴻流,蕩滌塵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從道,懷忠抱義,而不覺其所以然也。
和心足於內,和氣見於外,故歌以敘志,亻舞以宣情。
然後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
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合乎會通,以濟其美。
故凱樂之情,見於金石,含弘光大,顯於音聲也。
若以往則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不期而信,不謀而誠,穆然相愛,猶舒錦彩,而粲炳可觀也。
大道之隆,莫盛於茲,太平之業,莫顯於此。
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樂之為體,以心為主。
故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也。
至八音會諧,人之所悅,亦總謂之樂,然風俗移易,不在此也。
夫音聲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
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絕,故因其所自。
為可奉之禮,制可導之樂。
口不盡味,樂不極音。
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
為之檢則,使遠近同風,用而不竭,亦所以結忠信,著不遷也。
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絲竹與俎豆並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
使將聽是聲也,必聞此言;將觀是容也,必崇此禮。
禮猶賓主升降,然後酬酢行焉。
於是言語之節,聲音之度,揖讓之儀,動止之數,進退相須,共為一體。
君臣用之於朝,庶士用之於家,少而習之,長而不怠,心安志固,從善日遷,然後臨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變,然後化成,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
故朝宴聘享,嘉樂必存。
是以國史採風俗之盛衰,寄之樂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
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
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
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
耽?荒酒,易以喪業,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瀆其聲;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猶大羹不和,不極勺藥之味也。
若流俗淺近,則聲不足悅,又非所歡也。
若上失其道,國喪其紀,男女奔隨,淫荒無度,則風以此變,俗以好成。
尚其所志,則群能肆之,樂其所習,則何以誅之?托於和聲,配而長之,誠動於言,心感於和,風俗一成,因而名之。
然所名之聲,無中於淫邪也。
淫之與正同乎心,雅、鄭之體,亦足以觀矣。
」。
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
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
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
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
是故復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
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並為之賦頌。
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
稱其才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
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
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
眾器之中,琴德最優。
故綴敘所懷,以為之賦。
其辭曰: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岡。
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郁紛紜以獨茂兮。
飛英蕤於昊蒼。
夕納景於虞淵兮,旦晞干於九陽。
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勢,則盤紆隱深,磪嵬岑嵓。
亘嶺巉岩,岞崿嶇崟。
丹崖嶮巇,青壁萬尋。
若乃重巘增起,偃蹇雲覆。
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
蒸靈液以播雲,據神淵而吐溜。
爾乃顛波奔突,狂赴爭流。
觸岩抵隈,郁怒彪休。
洶湧騰薄,奮沫揚濤。
瀄汩澎湃,蜿蟺相糾。
放肆大川,濟乎中州。
安回徐邁,寂爾長浮。
澹乎洋洋,縈抱山丘。
詳觀其區土之所產毓,奧宇之所寶殖,珍怪琅玕,瑤瑾翕赩,叢集累積,奐衍於其側。
若乃春蘭被其東,沙棠殖其西。
涓子宅其陽,玉醴涌其前。
玄雲蔭其上,翔鸞集其巔。
清露潤其膚,惠風流其間。
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閒。
夫所以經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願愛樂矣。
於是遁世之士,榮期綺季之疇,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
周旋永望,邈若凌飛,邪睨崑崙,俯闞海湄。
指蒼梧之迢遞,臨回江之威夷。
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餘輝。
羨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
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
慕老童於騩隅,欽泰容之高吟。
顧茲梧而興慮,思假物以托心。
乃斫孫枝,准量所任。
至人攄思,制為雅琴。
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
鎪會裛廁,朗密調均。
華繪雕琢,布藻垂文。
錯以犀象,籍以翠綠。
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
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
伯牙揮手,鍾期聽聲。
華容灼爚,發采揚明,何其麗也!伶倫比律,田連操張。
進御君子,新聲憀亮,何其偉也!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
踸踔磥硌,美聲將興,固以和昶而足耽矣。
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白雪,發清角。
紛淋浪以流離,奐淫衍而優渥。
粲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
沛騰遌而競趣,翕韡曄而繁縟。
狀若崇山,又象流波。
浩兮湯湯,郁兮峨峨。
怫煩冤,紆餘婆娑。
陵縱播逸,霍濩紛葩。
檢容授節,應變合度。
兢名擅業,安軌徐步。
洋洋習習,聲烈遐布。
含顯媚以送終,飄餘響乎泰素。
若乃高軒飛觀,廣夏閒房,冬夜肅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纓徽流芳。
於是器冷弦調,心閒手敏。
觸Ⱨ如志,唯意所擬。
初涉淥水,中奏清徵。
雅昶唐堯,終詠微子。
寬明弘潤,優遊躇跱。
拊弦安歌,新聲代起。
歌曰:「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
」於是曲引向闌,眾音將歇,改韻易調,奇弄乃發。
揚和顏,攘皓腕。
飛纖指以馳騖,紛(澀去掉三點水加單人旁)譶以流漫。
或徘徊顧慕,擁鬱抑按,盤桓毓養,從容秘玩。
闥爾奮逸,風駭雲亂。
牢落凌厲,布濩半散。
豐融披離,斐韡奐爛。
英聲發越,采采粲粲。
或間聲錯糅,狀若詭赴。
雙美並進,駢馳翼驅。
初若將乖,後卒同趣。
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
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
時劫掎以慷慨,或怨㜘而躊躇。
忽飄颻以輕邁,乍留聯而扶疏。
或參譚繁促,復疊攢仄。
縱橫駱驛,奔遁相逼。
拊嗟累贊,間不容息。
瑰艷奇偉,殫不可識。
若乃閒舒都雅,洪纖有宜。
清和條昶,案衍陸離。
穆溫柔以怡懌,婉順敘而委蛇。
或乘險投會,邀隙趨危。
譻若離鵾鳴清池,翼若游鴻翔層崖。
紛文斐尾,慊縿離纚。
微風餘音,靡靡猗猗。
或摟批攦捋,縹繚潎冽。
輕行浮彈,明嫿?慧。
疾而不速,留而不滯。
翩綿飄邈,微音迅逝。
遠而聽之,若鸞鳳和鳴戲雲中;迫而察之,若眾葩敷榮曜春風。
既豐贍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終。
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之無窮!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
乃攜友生,以遨以嬉。
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
嘉魚龍之逸豫,樂百卉之榮滋。
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
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餚兼御,旨酒清醇。
進南荊,發西秦,紹陵陽,度巴人。
變用雜而並起,竦眾聽而駭神。
料殊功而比操,豈笙籥之能倫?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
飛龍鹿鳴,鵾雞游弦。
更唱迭奏,聲若自然。
流楚窈窕,懲躁雪煩。
下逮謠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別鶴。
猶有一切,承間簉乏,亦有可觀者焉。
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閒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希去布加厷);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若論其體勢,詳其風聲,器和故響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庳,弦長故徽鳴。
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
誠可以感盪心志,而發泄幽情矣!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憯懍慘淒,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
其康樂者聞之,則欨愉歡釋,抃舞踴溢,留連瀾漫,嗢噱終日。
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
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萬石以之訥慎。
其餘觸類而長,所致非一,同歸殊途。
或文或質,總中和以統物,咸日用而不失。
其感人動物,蓋亦弘矣。
於時也,金石寢聲,匏竹屏氣,王豹輟謳,狄牙喪味。
天吳踴躍於重淵,王喬披雲而下墜。
舞鸑鷟於庭階,游女飄焉而來萃。
感天地以致和,況蚑行之眾類。
嘉斯器之懿茂,詠茲文以自慰。
永服御而不厭,信古今之所貴。
亂曰: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凍鶻不得棲上林,鍛羽卑飛空苦心。是處掃愁一斗酒,長年知己孤桐琴,緣誰推抱遂至今。
萍水相逢共為客,燈火長淹風雨夕。悵望鄉關歸計遲,聿陪杖屨歡情浹。
嗟我囊空無一錢,頭顱贏得千絲雪。野性專於魚鳥親,始知嵇康交欲絕。
偶題詩句落人間,骯髒伊優兩無遇。舊遊舊釣總依然,不恨歸雲無托處。
杯行到君君莫止,酒醒明朝各分袂。霜飛茆屋硯敲冰,月上空山劍如水。
寫詩持報腸九回,明年當復為君來。相思但見梅花月,如對玉人銜酒杯。
昔餘江海思,凌風恣天游。回覽鳳凰台,薄行鸚鵡洲。
玩弄潁水月,吟嘯箕山秋。緬想古人風,飄然不可求。
挾劍適燕雲,裂繻游皇州。昭王去不還,金台長秋草。
樂毅徒空談,劇辛亦枯槁。痛哭九陌中,回飆起蒼昊。
六噫辭漢京,三山事幽討。結廬大伾麓,蒔花黎水陽。
飢餐赤城霞,渴飲華池漿。舉杯酬阮籍,彈琴招嵇康。
放浪期九垓,枋榆安足翔。天造誠寥廓,一夕生欃槍。
光芒動圓象,浩蕩亂天常。南箕乃長舌,牽牛遂服箱。
寘身在昭憲,夙夜守圜土。剝膚咸豗蛇,剚心皆劍櫓。
陰臥魂毰毸,澄視鬼傴僂。日月將焉施,胡不照聾瞽。
父母荒殯階,兒女死秋堵。嘔血徒傷心,斬衣事終古。
悠悠九原思,歷亂攢肺腑。篁台百世士,瀟灑落風塵。
談經施絳帳,講道開河濱。有時瀉璣珠,萬斛光璘豳。
鎔鑄能幾時,席上羅佳珍。貶道理凡材,褰衣訊幽谷。
煙雲忽一開,婉如熙春屋。靧面行嘆息,力疾對芳牘。
覽聽殊未巳,猶獲玉雙瑴。強成啟口笑,無復論羞恧。
感此忘形骸,片言通鈞軸。願爾垂神光,乘時慰䠞蹜。
龍荒如有待,萬里騎騼䮷。
太初子,來午湖,示我永嘉山水圖,洪濤積翠浮吾廬。
連天雁盪森劍戟,出海蒲門竦岩㠋。羅浮勢接步郎高,盤郁千峰擁城郭。
瀑雨松陰晝杳冥,銀床瑤澗春寂寞。紫金月就隱容成,青雲梯高躡康樂。
容成已莫招,康樂猶可求。不出西城步,定向南亭游。
眼中風物豈不好,感嘆在登池上樓。薄霄既愧雲飛鴻,棲川復怍淵潛虬。
池草生春兮王澤下竭,園禽變鳴兮佞人鼓舌。縱學嵇康事養生,難附任公逃夭伐。
悠悠往事付虛無,誰復懷賢似太初。應愛五言真絕妙,粲然朝日映芙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