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阜何崔嵬,玄廬竄其間。磅礴立四極,穹隆放蒼天。
側聽陰溝涌,臥觀天井懸。壙宵何寥廓,大暮安可晨。
人往有返歲,我行無歸年。昔居四民宅,今托萬鬼鄰。
昔為七尺軀,今成灰與塵。金玉素所佩,鴻毛今不振。
豐肌饗螻蟻,妍姿永夷泯。壽堂延魑魅,虛無自相賓。
螻蟻爾何怨,魑魅我何親。拊心痛荼毒,永嘆莫為陳。
牽世嬰時網。
駕言遠徂征。
飲餞豈異族。
親戚弟與兄。
婉孌居人思。
紆鬱遊子情。
明發遺安寐。
晤言涕交纓。
分途長林側。
揮袂萬始亭。
佇眄要遐景。
傾耳玩餘聲。
南歸憩永安。
北邁頓承明。
永安有昨軌。
承明子棄予。
俯仰悲林薄。
慷慨含辛楚。
懷往歡絕端。
悼來憂成緒。
感別慘舒翮。
思歸樂遵渚。
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或凋落已盡,或僅有存者。
餘年方四十,而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
或所曾共游一塗,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盡,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賦曰:伊天地之運流,紛升降而相襲。
日望空以駿驅,節循虛而警立。
嗟人生之短期,孰長年之能執,時飄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將及。
懟瓊蕊之無征,恨朝霞之難挹。
望湯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屢戢。
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
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
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
野每春其必華,草無朝而遺露。
經終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
譬日及之在條,恆雖盡而弗悟。
雖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傷。
亮造化之若茲,吾安取夫久長。
痛靈根之夙隕,怨具爾之多喪。
悼堂構之頹瘁,憫城闕之丘荒。
親彌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
咨余命之方殆,何視天之芒芒。
傷懷淒其多念,戚貌悴而鮮歡。
幽情發而成緒,滯思叩而興端,此世之無樂,詠在昔而為言。
居充堂而衍宇,行連駕而比軒。
彌年時其詎幾,夫何往而不殘。
或冥邈而既盡,或寥廓而僅半。
信松茂而柏悅,嗟芝焚而蕙嘆。
苟性命之弗殊,豈同波而異瀾,瞻前軌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艱。
啟四體而深悼,懼茲形之將然。
毒娛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顏,諒多顏之感目,神何適而獲怡。
尋平生於響像,覽前物而懷之。
步寒林以悽惻,玩春翹而有思,觸萬類以生悲,嘆同節而異時,年彌往而念廣,途薄暮而意迮。
親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
顧舊要於遺存,得十一於千百。
樂隤心其如忘,哀緣情而來宅。
托末契於後生,余將老而為客。
然後弭節安懷,妙思天造,精浮神滄,忽在世表,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
指彼日之方除,豈茲情之足攪。
感秋華於衰木,瘁零露於豐草。
在殷憂而弗違,夫何云乎識道。
將頤天地之大德,遺聖人之洪寶。
解心累於末跡,聊優遊以娛老。
玉衡固已驂,羲和若飛凌。
四運循環轉,寒暑自相承。
冉冉年時暮,迢迢天路征。
招搖東北指,大火西南升。
悲風無絕響,玄雲互相仍。
豐水憑川結,零露彌天凝。
年命特相逝,慶雲鮮克乘。
履信多愆期,思順焉足憑。
慷慨臨川響,非此孰為興。
哀吟梁甫顛,慷慨獨撫膺。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雞鳴山側英雄坊,朱門半掩青松長。功臣廟食自洪武,下車進謁開中堂。
元勛佐命推六王,儼然並坐徐與常。左李右鄧沐最少,霜髯獨見東甌湯。
秉圭服冕垂衣裳,異姓聯翩如雁行。公侯十六分兩傍,金貂玉帶相輝光。
瓣香一炷三嘆息,卻走苔階觀畫廊。朅從真主興濠梁,材傑奮起驂龍翔。
長江飛渡入建康,血戰往往皆鷹揚。當時陳虜號最強,屢仗左纛乘飛艎。
諸軍一衄番水陽,不日降旗來武昌。神威自此若破竹,僣竊次第歸天亡。
按圖未取東海方,下令先縛鹽城張。遠清閩廣服蠻徼,繼下滇蜀連氐羌。
東南略遣瘡痏息,健兒不敢窺牧場。臨江發兵二十萬,如以虓虎驅群羊。
沛然時雨仰星旅,撫綏六幕寧八荒。乾坤一統成帝鄉,九州入貢紛梯航。
文孫繼承萬億載,諸將之功何可忘。禮官四時奉蒸嘗,令典與國同無疆。
錫封賜履遙相望,山河帶礪分天章。至今一二傳世芳,餘者中微殊可傷。
安得司勛徹聖聽,兩漢故實芸編香。摩挲丹青落日黃,一時際遇思明良。
陸機有頌愧莫續,風雲颯爽天茫茫。
汎舟清川渚,遙望高山陰。川陸殊塗軌,懿親將遠尋。
三荊歡同株,四鳥悲異林。樂會良自古,悼別豈獨今。
寄世將幾何,日昃無停陰。前路既已多,後塗隨年侵。
促促薄暮景,亹亹鮮克禁。曷為復以茲,曾是懷苦心。
遠節嬰物淺,近情能不深。行矣保嘉福,景絕繼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