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語秋塘翁,謝借淵明詩。俄而兩三年,未嘗不誦之。
翁昔游錢湖,日日載酒嬉。我方坐筦庫,逐勢利奔馳。
惟恐塵埃多,忘卻山水奇。所以從翁借,欲公知我為。
秋塘夫如何,蒲荷淨漣漪。塘上客誰來,寧作宋玉悲。
胸蟠夜光寒,健筆愈陸離。西風一吟諷,萬事都若遺。
應笑我投閒,猶能詠於斯。淵明閉關輩,翁亦老苦錐。
悵然復歸翁,起我百世思。
《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大夫登徒子侍於楚王,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閒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王以登徒子之言問宋玉。玉曰:"體貌閒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是時,秦章華大夫在側,因進而稱曰:"今夫宋玉盛稱鄰之女,以為美色,愚亂之邪;臣自以為守德,謂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窮巷之妾,焉足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雲也。"王曰:"試為寡人說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遠遊,周覽九土,足歷五都。出咸陽、熙邯鄲,從容鄭、衛、溱、洧之間。是時向春之末,迎夏之陽,鶬鶊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華色含光,體美容冶,不待飾裝。臣觀其麗者,因稱詩曰:'遵大路兮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於是處子怳若有望而不來,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復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因遷延而辭避。蓋徒以微辭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故足稱也。"於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
雲想衣裳花想容,青春已過亂離中。
功名富貴若長在,得喪悲歡儘是空。
窗里日光飛野馬,岩前樹色隱房櫳。
身無彩鳳雙飛翼,油璧香車不再逢。
應笑無成返薜蘿,年年惆悵是春過。
時攀芳樹愁花盡,寒戀重衾覺夢多。
桂嶺瘴來雲似墨,蜀江風澹水如羅。
人生富貴須回首,世事無幾奈爾何。
家在寒塘獨掩扉,高情雅澹世間稀。
不將脂粉沈顏色,惟恨緇塵染素衣。
歸目並隨回雁盡,離魂潛逐杜鵑飛。
東風吹淚對花落,惆悵朱顏不復歸。
有時顛倒着衣裳,萬轉千回懶下床。
艷骨已成蘭麝土,蓬門未識綺羅香。
漢朝冠蓋皆陵墓,魏國山河半夕陽。
滿眼波濤終古事,離人到此倍堪傷。
一寸相思一寸灰,且將團扇暫徘徊。
月明古寺客初到,風靜寒塘花正開。
綠水青山雖似舊,紅顏白髮遞相催。
無情不似多情苦,肯信愁腸日九回。
形容變盡語音存,地敻難招自古魂。
閒結柳條思遠道,欲書花葉寄朝雲。
窗殘夜月人何在,樹蘸蕪香鶴共聞。
今日獨經歌舞地,娟娟霜月冷侵門。
烽火年年報虜塵,每回回首即長顰。
明眸皓齒今何在,異服殊音不可親。
幾樹好花閒白晝,數株殘柳未勝春。
狂風落盡深紅色,水遠山長愁殺人。
弦管遙聽一半悲,羅衾滴盡淚胭脂。
鳥啼花落人何在,節去蜂愁蝶未知。
鵩上承塵才一日,雪殘嵒鵲亦多時。
綠雲斜軃金釵墜,獨立蒼茫自詠詩。
煙郊四望夕陽曛,世路干戈惜暫分。
內屋金屏生色畫,粉霞紅綬藕絲裙。
蒹葭淅瀝含秋雨,銅雀荒涼鎖暮雲。
舊業已隨征戰盡,獨留青冢向黃昏。
愁心一倍長離憂,到處明知是暗投。
雨盡香魂吊書客,夜深燈火上樊樓。
山中老宿依然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明月易低人易散,寒鴉飛盡水悠悠。
葉滿苔階杵滿城,登高望遠自傷情。
瓊枝璧月春如昨,冰簞銀床夢不成。
往事悠悠增浩嘆,清愁苒苒帶餘醒。
豈知一夕秦樓客,腸斷綠荷風雨聲。
芙蓉肌肉綠雲鬟,泣雨傷春翠黛殘。
歌管樓台人寂寂,山川龍戰血漫漫。
千年別恨調琴懶,幾許幽情慾話難。
回首舊遊真是夢,寒潮惟帶夕陽還。
一見清明一改容,每驚時節恨飄蓬。
風塵荏苒音書絕,人物蕭條市井空。
荒埭暗雞催曉月,野花黃蝶領春風。
玉環飛燕皆塵土,只有襄王憶夢中。
處處斜陽草似苔,野塘晴暖獨徘徊。
侍臣最有相如渴,欲賦慚非宋玉才。
弦管變成山鳥弄,屟廊空信野花埋。
情知到處身如寄,莫遣黃金謾作堆。
落落疏星滿太清,寒江近戶漫流聲。
長疑好事皆虛事,道是無情還有情。
且盡醁醽消積恨,休將文字占時名。
秋來見月多歸思,斜倚薰籠坐到明。
繞門清槿絕塵埃,白石蒼蒼半綠苔。
酒力漸消風力軟,桃花淨盡菜花開。
一泓海水杯中瀉,萬里銘旌死後來。
世上英雄本無主,爭教紅粉不成灰。
門前不改舊山河,蓮渚愁紅盪碧波。
墜葉飄花難再復,浮雲流水竟如何。
魚龍寂寞秋江冷,鴻雁不來風雨多。
窮巷悄然車馬絕,磬聲深夏出煙蘿。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