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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呂】普天樂 其十六》

關漢卿 〔元代〕

夫婦團圓為風流,成姻眷,恩情美滿,夫婦團圓。卻忘了間阻情,遂了平生願。

鄭恆枉自胡來纏,空落得惹禍招愆。一個賣風流的志堅,一個逞嬌姿的意堅,一個調風月的心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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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漢卿

作者:關漢卿

關漢卿(約1220年──1300年),元代雜劇作家。是中國古代戲曲創作的代表人物,「元曲四大家」之首。號已齋(一作一齋)、已齋叟。漢族,解州人(今山西省運城),與馬致遠、鄭光祖、白樸並稱為「元曲四大家」。以雜劇的成就最大,一生寫了60多種,今存18種,最著名的有《竇娥冤》;關漢卿也寫了不少歷史劇,如:《單刀會》、《單鞭奪槊》、《西蜀夢》等;散曲今在小令40多首、套數10多首。關漢卿塑造的「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不伏老〉)的形象也廣為人稱,被譽「曲家聖人」。 

關漢卿其它诗文

《【南呂】四塊玉 閒適》

關漢卿 〔元代〕

舊酒投,新醅潑。

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閒吟各。

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閒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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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望江亭中秋切鱠》

關漢卿 〔元代〕

第一折(旦兒扮白姑姑上,雲)貧道乃白姑姑是也。

從幼年間便舍俗出家,在這清安觀里做着個住持。

此處有一女人,乃是譚記兒,生的模樣過人。

不幸夫主亡逝已過,他在家中守寡,無男無女,逐朝每日到俺這觀里來,與貧姑攀話。

貧姑有一個侄兒,是白士中。

數年不見,音信皆無,也不知他得官也未?使我心中好生記念。

今日無事,且閉上這門者。

(正末扮白士中上,詩云)昨日金門去上書,今朝墨綬已懸魚。

誰家美女顏如玉,彩球偏愛擲貧儒。

小官白士中,前往潭州為理,路打清安觀經過。

觀中有我的姑娘,是白姑姑,在此做住持。

小官今日與白姑姑相見一面,便索赴任。

來到門首,無人報復,我自過去。

(做見科,雲)姑姑,您侄兒除授潭州為理,一徑的來望姑姑。

(姑姑雲)白士中孩兒也,喜得美除!我恰才道罷,孩兒果然來了也。

孩兒,你媳婦兒好麼?(白士中雲)不瞞姑姑說,您媳婦兒亡逝已過了也!(姑姑雲)侄兒,這裡有個女人,乃是譚記兒;大有顏色,逐朝每日在我這觀里,與我攀話。

等他來時,我圓成與你做個夫人,意下如何?(白士中雲)姑姑,莫非不中麼?(姑姑雲)不妨事,都在我身上。

你壁衣後頭躲者,我咳嗽為號,你便出來。

(白士中雲)謹依來命。

(下)(姑姑雲)這早晚譚夫人敢待來也?(正旦扮譚記兒上,雲)妾身乃學士李希顏的夫人,姓譚,小字記兒。

不幸夫主亡化過了三年光景。

我寡居無事,每日只在清安觀和白姑姑攀些閒話。

我想,做婦人的沒了丈夫,身無所主,好苦人也呵!(唱)【仙呂】【點絳唇】我則為錦帳春闌,繡衾香散,深閨晚,粉謝脂殘,到的這日暮愁無限!【混江龍】我為甚一聲長嘆,玉容寂寞淚闌干?則這花枝里外,竹影中間,氣吁的片片飛花紛似雨,淚灑的珊珊翠竹染成斑。

我想着香閨少女,但生的嫩色嬌顏,都只愛朝雲暮雨,那個肯鳳只鸞單?這愁煩恰便似海來深,可兀的無邊岸!怎守得三貞九烈,敢早着了鑽懶幫閒。

(雲)可早來到也。

這觀門首無人報復,我自過去。

(做見姑姑科,雲)姑姑,萬福!(姑姑雲)夫人,請坐。

(正旦雲)我每日定害姑姑,多承雅意。

妾身有心跟的姑姑出家,不知姑姑意下何如?(姑姑雲)夫人,你那裡出得家?這齣家無過草衣木食,熬枯受淡,那白日也還閒可,到晚來獨自一個,好生孤忄西!夫人,只不如早早嫁一個丈夫去好。

(正旦唱)【村里迓鼓】怎如得您這齣家兒清靜,到大來一身散誕。

自從俺兒夫亡後,再沒個相隨相伴。

俺也曾把世味親嘗,人情識破,怕甚麼塵緣羈絆?俺如今罷掃了蛾眉,淨洗了粉臉,卸下了雲鬟;姑姑也,待甘心捱您這粗茶淡飯。

(姑姑雲)夫人,你平日是享用慣的,且莫說別來,只那一頓素齋,怕你也熬不過哩。

(正旦唱)【元和令】則您那素齋食剛一餐,怎知我粗米飯也曾慣。

俺從今把心猿意馬緊牢拴,將繁華不掛眼。

(姑姑雲)夫人,你豈不知:"雨里孤村雪裡山,看時容易畫時難。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夫人你怎生出的家來!(正旦唱)您道是"看時容易畫時難",俺怎生就住不的山,坐不的關,燒不的藥,煉不的丹?(姑姑雲)夫人,放着你這一表人物,怕沒有中意的丈夫嫁一個去,只管說那出家做甚麼!這須了不的你終身之事,(正旦雲)嗨!姑姑這終身之事,我也曾想來:若有似俺男兒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也罷。

(姑姑做咳嗽科,白士中見旦科,雲)祗揖。

(正旦回禮科,雲)姑姑,兀的不有人來,我索回去也。

(姑姑雲)夫人,你那裡去?我正待與你做個媒人。

只他便是你夫主,可不好那!(正旦雲)姑姑,這是甚麼說話!(唱)【上馬嬌】咱則是語話間,有甚干;姑姑也,您便待做了筵席上撮合山。

(姑姑雲)便與您做個撮合山,也不誤了你。

(正旦唱)怎把那隔牆花強攀做連枝看?(做走科)(姑姑雲)關了門者,我不放你出去。

(正旦唱)把門關,將人來緊遮攔。

【勝葫蘆】你卻便引的人來心惡煩,可甚的"撒手不為奸"!你暗埋伏,隱藏着誰家漢?俺和你幾年價來往,傾心兒契合,則今日索分顏!(姑姑雲)你兩個成就了一對夫妻,把我這座清安觀權做高唐,有何不可?(正旦唱)【幺篇】姑姑,你只待送下我高唐十二山,枉展污了你這七星壇。

(姑姑雲)我成就了你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有甚麼不好處?(正旦唱)說甚麼錦片前程真箇罕!(姑姑雲)夫人,你不要這等妝幺做勢,那個着你到我這觀里來?(正旦唱)一會兒甜言熱趲,一會兒惡叉白賴,姑姑也,只被你直着俺兩下做人難!(姑姑雲)兀那君子,誰着你這裡來?(白士中雲)就是小娘子着我來。

(正旦雲)你倒將這言語贓誣我來,我至死也不順隨你!(姑姑雲)你要官休也私休?(正旦雲)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姑姑雲)你要官休呵,我這裡是個祝壽道院,你不守志,領着人來打攪我,告到官中,三推六問,枉打壞了你;若是私休,你又青春,他又年少,我與你做個撮合山媒人,成就了您兩口兒,可不省事?(正旦雲)姑姑,等我自尋思咱。

這一位夫人,好面熟也。

(李稍雲)兀的不是張二嫂?(衙內雲)嗨!夫人,你使的好見識,直被你瞞過小官也!(正旦唱)唬的他半晌只茫然;又無那八棒十枷罪,止不過三交兩句言。

這一隻魚船,只費得半夜工夫纏;俺兩口兒今年,做一個中秋人月圓!(外扮李秉忠衝上,雲)緊驟青驄馬,星人赴潭州。

小官乃巡撫湖南都御史李秉忠是也。

因為楊衙內妄奏不實,奉聖人的命,着小官暗行體訪,但得真惰,先自勘問,然後具表申奏。

來到此間,正是潭州衙舍。

白士中,楊衙內,您這樁事小官盡知了也。

(正旦唱)【錦上花】不甫能擇的英賢,配成姻眷;沒來由遇着無徒,使盡威權。

我只得親上漁船,把機關暗展;若不沙那勢劍金牌,如何得免?【幺篇】呀,只除非天見憐;奈天、天又遠。

今日個幸對清官。

明鏡高懸。

似他這強奪人妻,公違律典,既然是體察端的,怎生發遣?(李秉忠雲)一行人俱望闕跪者,聽我下斷。

(詞雲)楊衙內倚勢挾權,害良民罪已多年。

又興心奪人妻妾,敢妄奏聖主之前。

譚記兒天生智慧,賺金牌親上漁船。

奉敕書差咱體訪,為人間理枉伸冤。

將衙內問成雜犯,杖八十削職歸田。

白士中照舊供職,賜夫妻偕老團圓。

(白士中夫妻謝恩科)(正旦唱)【清江引】雖然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緣,畢竟是誰方便?從此無別離,百事長如願。

這多謝你個賽龍圖恩不淺!題目清安觀邂逅說親正名望江亭中秋切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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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閨怨佳人拜月亭》

關漢卿 〔元代〕

楔子(孤、夫人上,雲了)(打喚了)(正旦扮引梅香上了)(見孤科)(孤雲了)(情理打別科)(把盞科,雲)父親年紀高大,鞍馬上小心咱。

(孤雲了)(正旦做掩淚科,唱)【仙呂】【賞花時】捲地狂風吹塞沙,映日疏林啼暮鴉。

滿滿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幺篇】行色一鞭催瘦馬。

(孤雲了)(正旦唱)你直待白骨中原如臥麻。

雖是這戰伐,負着個天摧地塌,是必想着俺子母每早來家。

(下)(孤、夫人云了)第一折(末、小旦雲了)(打救外了)(正旦共夫人相逐慌走上了)(夫人云了)怎想有這場禍事!(做住了,唱)【仙呂】【點烽唇】錦繡華夷,忽從西北天兵起。

覷那關口城池,馬到處成平地。

【混江龍】許來大中都城內,各家煩惱各家知。

且說君臣分散,想俺父子別離。

遙想着尊父東行何日還?又隨着車駕、車駕南遷甚日回?(夫人云了)(正旦做嗟嘆科)這青湛湛碧悠悠天也知人意,早是秋風颯颯,可更暮雨淒淒。

【油葫蘆】分明是風雨催人辭故國,行一步一嘆息。

兩行愁淚臉邊垂;一點雨間一行恓惶淚,一陣風對一聲長吁氣。

(做滑倒科)口應!百忙裡一步一撒;嗨!索與他一步一提。

這一對繡鞋兒分不得幫和底,稠緊緊粘軟軟帶着淤泥。

【天下樂】阿者,你這般沒亂慌張到得那裡?(夫人云了)(做意了)兀的般雲低、天欲黑,至近的道店十數里。

上面風雨,下面泥水,阿者,慢慢的枉步,顯的你沒氣力。

(夫人云了)(對夫人云了),唱【醉扶歸】阿者,我都折毀盡些新鐶鏸,關扭碎些舊釵篦,把兩付藤纏兒輕輕得按的揙秕,和我那壓釧通三對,都繃在我那睡裹肚薄綿套里,我緊緊的着身系。

(夫人云了)(哨馬上,叫住了)是不沙!(做叫老孤的科)阿馬!認得瑞蘭麼?(孤雲了)(正旦唱)【賀新郎】自從都下對尊堂,走馬離朝,阿馬間別無恙?(孤認了)則恁的猶自常思想,可更隨車駕南遷汴梁;教俺去住無門、徊徨,家緣都撇漾,人口盡逃亡,閃的俺一雙子母每無歸向。

自從身體上一朝出帝輦,俺這夢魂無夜不遼陽!(孤雲了)(做打悲科)車駕起行了,傾城的百姓都走。

俺隨那眾老小每出的中都城子來,當日天色又昏暗,刮着大風,下着大雨。

早是趕不上大隊,又被哨馬趕上,轟散俺子母兩人,不知阿者那裡去了!(末雲了)(做着忙的科)(孤雲了)(做害羞科)是您女婿,不快哩。

(孤雲了)(做說關子了)(孤雲了)(做羞科,唱)【牧羊關】您孩兒無挨靠,沒倚仗,深得他本人將傍。

(孤雲了)(做意了)當日目下有身亡,眼前是殺場。

刀劍明晃晃,士馬鬧荒荒;那其間這錦繡紅妝女,那裡覓個銀鞍白面郎?(孤雲了)是個秀才。

(孤教外扯住了)(做慌打慘、打悲的科)阿馬!你可怎生便與這般狠心?(做沒亂意了,唱)【斗蝦蟆】爹爹!俺便似遭嚴臘,久盼望、久盼望你個東皇,望得些春光艷陽,東風和暢;好也囉!搵地凍剝剝的雪上加霜!(末雲了)(沒亂科)無些情腸,緊揪住不把我衣裳放。

見個人殘生喪,一命亡,世人也慚惶。

你不肯哀憐憫恤,我怎不感嘆悲傷!(孤雲了)父親息怒,寬容瑞蘭一步。

分付他本人三兩句言事呵,咱便行波。

(孤雲了)父親不知,他本人於您孩兒有恩處。

(孤雲了)(正旦唱)【哭皇天】教了數個賊漢把我相侵傍,阿馬想波,這恩臨怎地忘?閃的他活支沙三不歸,強教俺生各扎兩分張。

覷着兀的般着床臥枕,叫喚聲疼,撇在他個沒人的店房!常言道:相逐百步,尚有徘徊。

你怎生便教我眼睜睜的不問當?(做分付末了)男兒呵!如今俺父親將我去也,你好生的覷當你身起!(末雲了)(做艱難科)男兒,兀的是俺親爺的惡黨,休把您這妻兒怨暢。

【烏夜啼】天那!一霎兒把這世間愁都撮在我眉尖上,這場愁不許堤防。

(末雲了)既相別此語伊休忘:怕你那換脈交陽,是必省可里掀揚。

俺這風雹亂下的紫袍郎。

不識你個雲雷未至的白衣相。

咱這片霎中如天祥,一時哽咽,兩處淒涼。

(末雲了)(孤打催科)(做住了,唱)【三煞】男兒,怕你大贖藥時準備春衫當,探食後堤防百物傷。

(末雲了)(做艱難科)這側近的佳期休承望,直等你身體安康,來尋覓夷門街巷,恁時節再相訪。

你這旅店消疏病客況,我那驛路上恓惶。

【二煞】則明朝你索綺窗曉日聞雞唱,我索立馬西風數雁行。

(末雲了)男兒,我教你放心者波!只願的南京有俺親娘,我寧可獨自孤孀;怕他待抑勒我別尋個家長,那話兒便休想!(末雲了)你見的差了也!那玉砌珠簾與畫堂,我可也覷得尋常。

【收尾】休想我為翠屏紅燭流蘇帳,撇了你這黃卷青燈映雪窗。

(孤雲了)(末雲了)(打別了)(囑咐末科)你心間莫昏忘,你心間索記當:我言詞更無妄,不須伊再審詳。

咱兀的做夫妻三個月時光,你莫不曾見您這歹渾家說個謊?(下) 第三折(夫人一折了)(末一折了)(小旦雲了)(正旦便扮上了)自從俺父親就那客店上生扭散俺夫妻兩個,我不曾有片時忘的下俺那染病的男兒,知他如今是死那?活那?不知俺爺心是怎生主意,提着個秀才便不喜:"窮秀才幾時有發跡?"自古及今,那個人生下來便做大官享富貴那?(做嘆息科,唱)【正宮】【端正好】我想那受官廳,讀書舍,誰不曾虎困龍蟄?(帶雲)信着我父親呵,世間人把丹桂都休折,留着手把雕弓拽。

【滾繡球】俺這個背晦爺,聽的把古書說,他便惡忿忿的腦裂,粗豪的今古皆絕。

您這些富產業,更怕我顧戀情惹,俺向那筆尖上自掙扎得些豪奢。

搠起柄夫榮婦貴三檐傘,抵多少爺飯娘羹駟馬車!兩件兒渾別。

(小旦雲了)阿也!是敢待較些去也。

(小旦雲了)(正旦唱)【倘秀才】呵!我付能把這殘春捱徹,嗨!剗地是俺愁人瘦絕。

(小旦雲了)依着妹子只波。

(小旦雲了)(做意了)恰隨妹妹閒行散悶些。

到池沼,驀觀絕,越教人嘆嗟。

【呆骨朵】這供愁的景物好依時月,浮着個錢來大綠嵬嵬荷葉;荷葉似花子般團圝,陂塘似鏡面般瑩潔。

呵!幾時教我腹內無煩惱,心上無縈惹?似這般青銅對面妝,翠鈿侵鬢貼。

(做害羞科)早是沒外人,阿的是甚麼言語那?這個妹子咱!(小旦雲了)你說的這話,我猜着也囉。

(唱)【倘秀才】休着個濫名兒將咱來引惹。

口應!待不你個小鬼頭春心兒動也!(小旦雲了)放心,放心。

我與你寬打周遭向父親行說。

(小旦雲了)你不要呵,我要則麼那?(小旦雲了)我又不風欠,不痴呆,要則甚迭!(小旦雲了)咱無那女婿呵,快活;有女婿呵,受苦。

(小旦雲了)你聽我說波。

【滾繡球】女婿行但沾惹,六親每早是說:又道是丈夫行親熱,爺娘行特地心別。

而今要衣呵滿箱篋,要食呵盡餔啜,到晚來更繡衾鋪設,我這心兒里牽掛處無些。

直睡到冷清清寶鼎沉煙滅,明皎皎紗窗月影斜,有甚唇舌!(做入房裡科)(小旦雲了)夜深也,妹子,你歇息去波,我也待睡也。

(小旦雲了)梅香,安排香桌兒去,我待燒柱夜香咱。

(梅香雲了)(正旦唱)【伴讀書】你靠欄檻臨台榭,我準備名香爇,心事悠悠憑誰說?只除向金鼎焚龍麝。

與你殷勤參拜遙天月,此意也無別。

【笑和尚】韻悠悠比及把角品絕,碧熒熒投至那燈兒滅,薄設設衾共枕空舒設;冷清清不恁迭,閒遙遙生枝節,悶懨懨怎捱他如年夜!(梅香雲了)(正旦做燒香科,唱)【倘秀才】天哪!這一柱香,則願削減了俺尊君狠切;這一柱香,則願俺那拋閃下的男兒較些。

那一個爺娘不間迭,不似俺、忒唓嗻,劣缺。

(做拜月科,雲)願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教俺兩口兒早得團圓!(小旦雲了)(做羞科,唱)【叨叨令】元來你深深的花底將身兒遮,搽搽的背後把鞋兒捻;澀澀的輕把我裙兒拽,熅熅的羞得我腮兒熱。

小鬼頭!撞破我也麼哥,撞破我也麼哥!我一星星的都索從頭兒說。

(小旦雲了)妹子,你不知,我兵火中多得他本人氣力來,我以此上忘不下他。

(小旦雲了)(打悲了)您姐夫姓蔣,名世隆,字彥通,如今二十三歲也。

(小旦打悲了)(做猛問科,唱)【倘秀才】來波?我怨感、我合哽咽,不刺!你啼哭你為甚迭?(小旦雲了)你莫不元是俺男兒的舊妻妾?阿是,阿是,當時只爭個字兒別,我錯呵了應者!(小旦雲了)您兩個是親弟兄?(小旦雲了)(做歡喜科),唱【呆骨朵】似恁的呵!咱從今後越索着疼熱,休想似在先時節。

你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

(小旦雲了)這般者,俺父母多宗派,您昆仲無枝葉;從今後休從俺爺娘家根腳排,只做俺兒夫家親眷者。

(小旦雲了)若說着俺那相別呵,話長。

(唱)【三煞】他正天行汗病,換脈交陽,那其間被俺爺把我橫拖倒拽出招商舍,硬撕強扶上走馬車。

誰想俺舞燕啼鶯、翠鸞嬌鳳,撞着那猛虎獰狼,蝠蠍蟲元蛇!又不敢號咷悲哭,又不敢囑咐叮嚀,空則索感嘆咨嗟。

據着那淒涼慘切,則那裡一霎兒似痴呆。

【二煞】則就那裡先肝腸眉黛千乾結,煙水雲山萬萬疊。

他便似烈焰飄風,劣心卒性,怎禁那後擁前推、亂棒胡枷!呵,誰無個老父?誰無個尊君?誰無個親爺?從頭兒看來,都不似俺那狠爹爹!【尾】他把世間毒害收拾徹,我將天下憂愁結纜絕。

(小旦雲了)沒盤纏,在店舍,有誰人,廝抬貼?那消疏,那淒切,生分離,廝拋撇。

從相別,恁時節,音書無,信息絕。

我這些時眼跳腮紅耳輪熱,眠夢交雜不寧貼。

您哥哥暑濕風寒縱較些,多被那煩惱憂愁上送了也!(下)第四折(老孤、夫人、正末、外末上了)(媒人云了)(正旦扮上了)(小旦雲了)可是由我那,不那?(唱)【雙調】【新水令】我眼懸懸整盼了一周年,你也枉把您這不自由的姐姐來埋怨。

恰才投至我貼上這縷金鈿,一霎兒向鏡台旁邊,媒人每催逼了我兩三遍。

(小旦雲了)妹子呵,你好不知福,猶古自不滿意沙;我可怎生過呵是也?(小旦雲了)那的是你有福如我處那?我說與你波。

(唱)【駐馬聽】你貪着個斷簡殘編,恭儉溫良好繾綣;我貪着個輕弓短箭。

粗豪勇猛惡因緣。

(小旦雲了)可知煞是也。

您的管夢回酒醒誦詩篇,俺的敢燈昏人靜夸征戰;少不的向我繡幃邊,說的些磣可可落得的冤魂現。

(小旦雲了)這意有甚難見處那?(唱)【慶東原】他則圖今生貴,豈問咱夙世緣?違着孩兒心,只要遂他家願。

則怕他夫妻百年,招了這文武兩員,他家裡要將相雙權。

不顧自家嫌,則要旁人羨。

(外雲了)(做住了)(正、外二末做住了)(正旦唱)【鎮江回】俺兀那姊妹兒的新郎又忒靦腆;俺這新女婿那嘲掀,瞅的我兩三番斜避了新妝面,查查胡胡的向玳筵前,知他俺那主婚人是見也那不見?(孤雲了)(外末把盞科)(正旦唱)【步步嬌】見他那鴨子綠衣服上圈金線,這打扮早難坐瓊林宴。

俺這新狀元,早難道花壓得烏紗帽檐偏。

把這盞許親酒又不敢慢俄延,則索扭回頭半口兒家剛剛的咽。

(孤雲了)(正末把盞科)(打認末科)(正旦唱)【雁兒落】你而今病疾兒都較痊?你而今身體兒全康健?當初咱那堝兒各間別,怎承望這搭兒里重相見!【水仙子】今日這半邊鸞鏡得團圓,早則那一紙魚封不更傳。

(末雲了)你說這話!(做意了)須是俺狠毒爺強匹配我成婚眷。

不刺,可是誰央及你個蔣狀元,一投得官也接了絲鞭!我常把伊思念,你不將人掛戀,虧心的上有青天!(末雲了)(做分辨科,唱)【胡十八】我便渾身上都是口,待教我怎分辨?枉了我情脈脈、恨綿綿!我晝忘飲饌夜無眠,則兀那瑞蓮便是證見;怕你不信後,沒人處問一遍。

(末雲了)兀的不是您妹子瑞蓮那!(末共小旦打認了)(告孤科)(末雲了)(老夫人云了)(老孤雲了)你試問您那兄弟去;我勸和您姊妹去。

(正末雲了)(小旦雲了)妹子,我和您哥哥廝認得了也!你卻招取兀那武舉狀元呵,如何?(小旦雲了)你便信我則麼那!(小旦雲了)(正旦唱)【掛玉鈎】二百口家屬語笑喧,如此般深宅院;休信我一時間狂口言,便那裡有冤魂現!(小旦雲了)我特故里說的別,包彈遍;不嫌些蹬彎開弓,怎說他袒臂揮拳。

【喬牌兒】兀的須顯出我那不樂願,量這的有甚難見?每日我綠窗前不整閒針線,不曾將眉黛展。

【夜行船】須是我心上斜橫着這美少年,你可別無甚悶縷愁牽。

便坐駟馬高車,管着滿門良賤,但出入唾盂掌扇。

【幺篇】但行處兩行朱衣列馬前,等個文章士發祿是何年?你想那陋巷顏淵,簞瓢原憲,你又不是不曾受秀才的貧賤!(外雲了)休、休!教他不要則休,咱沒事則管央及他則末?【殿前軟】忒心偏,覷重裀列鼎不值錢,把黃齏淡飯相留戀;要徹老終年,招新郎更揀選。

忒姻眷,不得可將人怨;可須因緣數定,則這人命關天。

(小旦雲了)(使命上,封外末了)(正旦唱)【沽美酒】驟將他職位遷,中京內作行院,把虎頭金牌腰內懸;見那金花誥帝宣,沒因由得要團圓。

【太平令】咱卻且盡教佯呆着休勸,請夫人更等三年。

你既愛青燈黃卷,卻不要隨機而變,把你這眼前、厭倦、物件,分付與他別人請佃。

(孤雲了)(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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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宮】白鶴子(四首)》

關漢卿 〔元代〕

四時春富貴,萬物酒風流。澄澄水如藍,灼灼花如繡。

花邊停駿馬,柳外纜輕舟。湖內畫船交,湖上驊騮驟。

鳥啼花影里,人立粉牆頭。春意兩絲牽,秋水雙波溜。

香焚金鴨鼎,閒傍小紅樓。月在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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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新水令_寨兒中風月》

關漢卿 〔元代〕

寨兒中風月煞經諳,收心也合搠淹。再不纏頭戴蜀錦,沽酒典春衫。心如柳絮粘泥,狂風過怎搖撼。

【喬牌兒】這番天對勘,非是俺愚濫。相知每側腳里來轟減,蓋因他酒半酣。

【夜行船】又引起往前風月膽,今番做得尷九咸。且休說久遠當來,奈何時暫,這些時陡羞慘。

【天仙子】咱非參,壞怪斗來攙。怎肯襖廟火絕,藍橋水淹。難掩蓋潑風聲,被各俱耽。怎只恁兩下里阻隔情分減,面北眉南。

【離亭宴煞】你休起風波剁斷漁舟纜,得團圓摔破青銅鑒。冤家行再三,再三囑付勤相探。常將好事貪,卻休教花星暗。萬一問休將人倒賺,眼挫了可憎才,心疼煞志誠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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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大德歌(四首)》

關漢卿 〔元代〕

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則見雙燕斗銜泥。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裡綠楊堪系馬?困坐南窗下,數對清風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誰畫?瘦岩岩羞帶石榴花。

風飄飄,雨瀟瀟,便做陳摶睡不着。懊惱傷懷抱,撲簌簌淚點拋。秋蟬兒噪罷寒蛩兒叫,淅零零細雨打芭蕉。

雪紛紛,掩重門,不由人不斷魂,瘦損江梅韻。那裡是清江江上村?香閨里冷落誰瞅問?好一個憔悴的憑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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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關漢卿 〔元代〕

楔子〔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家中頗有些錢財。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准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沖末扮竇天章引正旦扮端雲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幼習儒業,飽有文章;爭奈時運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渾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雲,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他數次問小生索取,教我把甚麼還他,誰想蔡婆婆常常着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待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小生出於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雲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做嘆科,雲〕嗨!這個那裡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婆婆在家麼?〔卜兒上,雲〕秀才請家裡坐,老身等候多時也。〔做相見科,竇天章雲〕小生今日一徑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卜兒雲〕這等,你是我親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親家,你休嫌輕少。〔竇天章做謝科,雲〕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卜兒雲〕親家,這不消你囑付,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竇天章雲〕婆婆,端雲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裡,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兒嚛,我也是出於無奈。〔做悲科〕〔唱〕【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無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捨得親兒在兩處分。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下〕〔卜兒雲〕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正旦做悲科,雲〕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雲〕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後執料去來。〔同下〕第一折〔淨扮賽盧醫上,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着生藥局。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麼人來。〔卜兒上,雲〕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雲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後,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症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做行科,雲〕驀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賽盧醫在家麼?〔盧醫雲〕婆婆,家裡來。〔卜兒雲〕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盧醫雲〕婆婆,我家裡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卜兒雲〕我跟你去。〔做行科〕〔盧醫雲〕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裡不下手,等甚麼?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婆婆,誰喚你哩?〔卜兒雲〕在那裡?〔做勒卜兒科。孛老同副淨張驢兒衝上,賽盧醫慌走下。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雲〕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孛老雲〕兀那婆婆,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甚着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雲〕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子。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雲〕爹,你聽的他說麼?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孛老雲〕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雲〕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張驢兒雲〕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做拿繩科〕〔卜兒雲〕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雲〕你尋思些什麼?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卜兒背雲〕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同下〕〔正旦上,雲〕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啊!(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着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圞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雲)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着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後,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雲〕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雲〕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張驢兒雲〕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卜兒見正旦科〕〔正旦雲〕奶奶回來了。你吃飯麼?〔卜兒做哭科,雲〕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一半兒】為甚麼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鬥?我這裡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裡要說緣由。〔卜兒雲〕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雲〕婆婆,你為什麼煩惱啼哭那?〔卜兒雲〕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凶來,要勒死我。虧了一個張老並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正旦雲〕婆婆,這個怕不中麼!你再尋思咱:俺家裡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雲〕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裡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於無奈。〔正旦雲〕婆婆,你聽我說波。(唱)【後庭花】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着個霜雪般白dí{髟狄}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卜兒雲〕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正旦唱〕【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剗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也,則落得乾生受!〔卜兒雲〕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刪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後。〔卜兒雲〕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雲〕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卜兒雲〕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挨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雲〕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理科,雲〕兀那廝,靠後!〔唱〕【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婆婆也,怕沒有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着個村老子,領着個半死囚。〔張驢兒做嘴臉科,雲〕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正旦不理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下〕〔卜兒雲〕你老人家不要惱懆。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飯,養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張驢兒雲〕這歪剌骨!便是黃花女兒,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就當面賭個誓與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詞雲〕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捨得不肯把肉身陪待?〔同下〕第二折〔賽盧醫上,詩云〕小子太醫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嘗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他二十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從今改過行業,要得滅罪修因,將以前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文。小子賽盧醫的便是。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若是再來討債時節,教我怎生見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乾淨?〔張驢兒上,雲〕自家張驢兒,可奈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雲〕且住,城裡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做到科,叫雲〕太醫哥哥,我來討藥的。〔賽盧醫雲〕你討什麼藥?〔張驢兒雲〕我討服毒藥。〔賽盧醫雲〕誰敢合毒藥與你?這廝好大膽也。〔張驢兒雲〕你真箇不肯與我藥麼?〔賽盧醫雲〕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張驢兒做拖盧雲〕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賽盧醫做慌科,雲〕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做與藥科,張驢兒雲〕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正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賽盧醫雲〕可不悔氣!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後事發,越越要連累我;趁早兒關上藥鋪,到涿州賣老鼠藥去也。〔下〕〔卜兒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張驢兒上,雲〕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他媳婦堅執不從。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誰想他婆婆又害起病來。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張驢兒雲〕要看什麼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雲〕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做見卜兒問科,雲〕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卜兒雲〕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雲〕你可想些什麼吃?〔卜兒雲〕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孛老雲〕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肚兒湯與婆婆吃。〔張驢兒向古門雲〕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正旦持湯上,雲〕妾身竇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裡許了他親事,連累我也做不清不潔的。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啊。〔唱〕【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裡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婦女每相隨,並不說家克計,則打聽些閒是非;說一會不明白打鳳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撈龍的見識。【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道着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那裡有上山來便化頑石?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裡,更休說本性難移。〔雲〕婆婆,羊肚兒湯做成了,你吃些兒波。〔張驢兒雲〕等我拿去。〔做接嘗科,雲〕這裡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雲〕這不是鹽醋?〔張驢兒雲〕你傾下些。〔正旦唱〕【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願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張驢兒雲〕湯有了,你拿過去。〔孛老將湯雲〕婆婆,你吃些湯兒。〔卜兒雲〕有累你。〔做嘔科,雲〕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孛老雲〕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卜兒雲〕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孛老吃科〕〔正旦唱〕【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髮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裡肯千里送寒衣。孛老雲〕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做倒科〕〔卜兒慌科,雲〕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紥掙着些兒。〔做哭科,雲〕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第三折〔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什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只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咐他幾句話咱。〔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咐你話哩。〔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雲〕你有什麼事?你說。〔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什麼不緊。〔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錦,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正旦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提遍。〔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她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屍下〕第四折[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非關有事人難睡,自是驚魂夜不眠。老夫竇天章是也。自離了我那端雲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聖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後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職掌刑名,勢劍金牌,威權萬里;悲呵,有端雲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老夫自得官之後,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裡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雲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得鬚髮斑白。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張千向古門雲]一應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竇天章雲]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雲]張千,你與我掌上燈,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雲]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他罷。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雲]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待我搭伏定書案,歇息些兒咱。[做睡科,魂旦上,唱]【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雲埋,攛掇的鬼魂快。[魂旦望科,雲]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唱]【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桯外?[做叫科,雲]我那爺爺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雲]端雲孩兒,你在那裡來?[魂旦虛下][竇天章做醒科,雲]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雲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裡?我且再看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雲]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張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燈咱。[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做疑怪科,雲]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雲]怎麼,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這燈咱。[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後廳里有鬼麼?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雲]怎生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雲]呸!我說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張千,虧你也睡的着,快起來,有鬼有鬼。兀的不嚇殺老夫也。[魂旦唱]【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哎,你個竇天章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竇天章雲]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你敢錯認了也!我的女兒叫做端雲,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魂旦雲]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竇天章雲]你便是端雲孩兒,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雲]是你孩兒來。[竇天章雲]噤聲,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剗地犯了十惡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剗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其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支對,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你城隍祠內,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魂旦雲]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他過世。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不從。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你孩兒安排了湯。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將湯來我嘗一嘗。」說:「湯便好,只少些鹽醋。」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裡下了毒藥,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不要湯吃,卻讓與老張吃,隨即七竅流血藥死了。張驢兒便道:「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你孩兒便道:「好馬不備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請願和你見官去。」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弔拷繃扒,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認了。因此押赴法場.將我典刑。你孩兒對天發下三樁誓願:第一樁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系冤枉,刀過頭落,一腔熱血休滴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第二樁,現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兒屍首;第三樁,着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飛上白練,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為你孩兒來。[詩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防他老母遭刑憲,情願無辭認罪愆。三尺瓊花骸骨掩,一腔熱血練旗懸,豈獨霜飛鄒衍屈,今朝方表竇娥冤。[唱]【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順他人,倒着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台,一靈兒怨哀哀。父親也,你現掌着刑名事,親蒙聖主差。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當合敗。便萬剮了喬才,還道報冤讎不暢快。[竇天章做泣科,雲]哎,我屈死的兒夜,則被你痛殺我也!我且問你: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箇是為你來?[魂旦雲]是為你孩兒來。[竇天章雲]有這等事!到來朝我與你做主。[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暫下][竇天章雲]呀,天色明了也。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張千雲]我小人兩個鼻子孔一夜不曾閉,並不聽見女鬼訴什麼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竇天章做叱科,雲](口退),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張千做吆喝科,雲]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稟雲]州官見。[外扮州官入參科][張千雲]該房吏典見。[丑扮吏入參見科][竇天章雲]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着何來?[州官雲]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竇天章做怒科,雲]你等不知罪麼!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願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這件事?[州官雲]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有文卷。[竇天章雲]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麼?[州官雲]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竇天章雲]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後於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於廳前,於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張千,分付該房僉牌下山陽縣,着拘張驢兒、賽盧醫、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審,毋得違悞片刻者。[張千雲]理會的。[下][丑扮解子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稟雲]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竇天章雲]張驢兒。[張驢兒雲]有。[竇天章雲]蔡婆婆。[蔡婆婆雲]有。[竇天章雲]怎麼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云]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竇天章雲]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後母麼?[張驢兒雲]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竇天章雲]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的毒藥?[張驢兒雲]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竇天章雲]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裡討這藥來?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麼?[張驢兒雲]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竇天章雲]我那屈死的兒,這一節是緊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你如今冤魂卻在那裡?[魂旦上,雲]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張驢兒做怕科,雲]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魂旦雲]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你今日還敢賴哩![唱]【川撥棹】猛見了你這吃敲材,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你本意待暗裡栽排,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藥的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死也無詞。[丑扮解子解賽盧醫上,雲]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張千喝雲]當面。[竇天章雲]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麼說?[賽盧醫叩頭科,雲]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並不曾死。[竇天章雲]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什麼名姓?[賽盧醫雲]小的認便認的,慌忙之際,可不曾問他名姓。[竇天章雲]現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賽盧醫做下認科,雲]這個是蔡婆婆。[指張驢兒雲]想必這毒藥事發了。[上雲]是這一個,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並無什麼毒藥。」他就睜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後敗露,必然連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魂旦唱]【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帶雲]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竇天章雲]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雲]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並不曾許他。[竇天章雲]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魂旦雲]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她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喒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還復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願委實大。【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竇天章雲]端雲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魂旦拜科,唱]【鴛鴦煞尾】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雲]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天章雲]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可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雲]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於伏罪名兒改。[下][竇天章雲]喚那蔡婆婆上來。你可認得我麼?[蔡婆婆雲]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竇天章雲]我便是竇天章。適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雲。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奸占寡婦,合擬凌遲,押赴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蔡婆婆我家收養,竇娥罪改正明白。[詞雲]莫道我念亡女與他滅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昔於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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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

關漢卿 〔元代〕

楔子〔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家中頗有些錢財。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准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沖末扮竇天章引正旦扮端雲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幼習儒業,飽有文章;爭奈時運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渾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雲,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他數次問小生索取,教我把甚麼還他,誰想蔡婆婆常常着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待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小生出於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雲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做嘆科,雲〕嗨!這個那裡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婆婆在家麼?〔卜兒上,雲〕秀才請家裡坐,老身等候多時也。〔做相見科,竇天章雲〕小生今日一徑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卜兒雲〕這等,你是我親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親家,你休嫌輕少。〔竇天章做謝科,雲〕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卜兒雲〕親家,這不消你囑付,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竇天章雲〕婆婆,端雲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裡,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兒嚛,我也是出於無奈。〔做悲科〕〔唱〕【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無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捨得親兒在兩處分。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下〕〔卜兒雲〕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正旦做悲科,雲〕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雲〕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後執料去來。〔同下〕第一折〔淨扮賽盧醫上,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着生藥局。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麼人來。〔卜兒上,雲〕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雲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後,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症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做行科,雲〕驀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賽盧醫在家麼?〔盧醫雲〕婆婆,家裡來。〔卜兒雲〕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盧醫雲〕婆婆,我家裡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卜兒雲〕我跟你去。〔做行科〕〔盧醫雲〕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裡不下手,等甚麼?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婆婆,誰喚你哩?〔卜兒雲〕在那裡?〔做勒卜兒科。孛老同副淨張驢兒衝上,賽盧醫慌走下。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雲〕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孛老雲〕兀那婆婆,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甚着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雲〕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子。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雲〕爹,你聽的他說麼?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孛老雲〕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雲〕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張驢兒雲〕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做拿繩科〕〔卜兒雲〕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雲〕你尋思些什麼?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卜兒背雲〕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同下〕〔正旦上,雲〕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啊!(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着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圞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雲)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着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後,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雲〕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雲〕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張驢兒雲〕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卜兒見正旦科〕〔正旦雲〕奶奶回來了。你吃飯麼?〔卜兒做哭科,雲〕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一半兒】為甚麼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鬥?我這裡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裡要說緣由。〔卜兒雲〕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雲〕婆婆,你為什麼煩惱啼哭那?〔卜兒雲〕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凶來,要勒死我。虧了一個張老並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正旦雲〕婆婆,這個怕不中麼!你再尋思咱:俺家裡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雲〕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裡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於無奈。〔正旦雲〕婆婆,你聽我說波。(唱)【後庭花】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着個霜雪般白dí{髟狄}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卜兒雲〕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正旦唱〕【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剗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也,則落得乾生受!〔卜兒雲〕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刪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後。〔卜兒雲〕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雲〕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卜兒雲〕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挨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雲〕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理科,雲〕兀那廝,靠後!〔唱〕【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婆婆也,怕沒有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着個村老子,領着個半死囚。〔張驢兒做嘴臉科,雲〕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正旦不理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下〕〔卜兒雲〕你老人家不要惱懆。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飯,養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張驢兒雲〕這歪剌骨!便是黃花女兒,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就當面賭個誓與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詞雲〕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捨得不肯把肉身陪待?〔同下〕第二折〔賽盧醫上,詩云〕小子太醫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嘗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他二十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從今改過行業,要得滅罪修因,將以前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文。小子賽盧醫的便是。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若是再來討債時節,教我怎生見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乾淨?〔張驢兒上,雲〕自家張驢兒,可奈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雲〕且住,城裡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做到科,叫雲〕太醫哥哥,我來討藥的。〔賽盧醫雲〕你討什麼藥?〔張驢兒雲〕我討服毒藥。〔賽盧醫雲〕誰敢合毒藥與你?這廝好大膽也。〔張驢兒雲〕你真箇不肯與我藥麼?〔賽盧醫雲〕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張驢兒做拖盧雲〕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賽盧醫做慌科,雲〕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做與藥科,張驢兒雲〕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正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賽盧醫雲〕可不悔氣!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後事發,越越要連累我;趁早兒關上藥鋪,到涿州賣老鼠藥去也。〔下〕〔卜兒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張驢兒上,雲〕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他媳婦堅執不從。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誰想他婆婆又害起病來。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張驢兒雲〕要看什麼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雲〕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做見卜兒問科,雲〕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卜兒雲〕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雲〕你可想些什麼吃?〔卜兒雲〕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孛老雲〕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肚兒湯與婆婆吃。〔張驢兒向古門雲〕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正旦持湯上,雲〕妾身竇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裡許了他親事,連累我也做不清不潔的。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啊。〔唱〕【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裡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婦女每相隨,並不說家克計,則打聽些閒是非;說一會不明白打鳳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撈龍的見識。【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道着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那裡有上山來便化頑石?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裡,更休說本性難移。〔雲〕婆婆,羊肚兒湯做成了,你吃些兒波。〔張驢兒雲〕等我拿去。〔做接嘗科,雲〕這裡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雲〕這不是鹽醋?〔張驢兒雲〕你傾下些。〔正旦唱〕【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願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張驢兒雲〕湯有了,你拿過去。〔孛老將湯雲〕婆婆,你吃些湯兒。〔卜兒雲〕有累你。〔做嘔科,雲〕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孛老雲〕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卜兒雲〕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孛老吃科〕〔正旦唱〕【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髮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裡肯千里送寒衣。孛老雲〕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做倒科〕〔卜兒慌科,雲〕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紥掙着些兒。〔做哭科,雲〕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第三折〔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什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只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咐他幾句話咱。〔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咐你話哩。〔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雲〕你有什麼事?你說。〔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什麼不緊。〔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錦,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正旦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提遍。〔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她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屍下〕第四折[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非關有事人難睡,自是驚魂夜不眠。老夫竇天章是也。自離了我那端雲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聖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後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職掌刑名,勢劍金牌,威權萬里;悲呵,有端雲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老夫自得官之後,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裡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雲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得鬚髮斑白。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張千向古門雲]一應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竇天章雲]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雲]張千,你與我掌上燈,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雲]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他罷。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雲]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待我搭伏定書案,歇息些兒咱。[做睡科,魂旦上,唱]【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雲埋,攛掇的鬼魂快。[魂旦望科,雲]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唱]【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桯外?[做叫科,雲]我那爺爺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雲]端雲孩兒,你在那裡來?[魂旦虛下][竇天章做醒科,雲]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雲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裡?我且再看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雲]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張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燈咱。[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做疑怪科,雲]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雲]怎麼,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這燈咱。[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後廳里有鬼麼?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雲]怎生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雲]呸!我說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張千,虧你也睡的着,快起來,有鬼有鬼。兀的不嚇殺老夫也。[魂旦唱]【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哎,你個竇天章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竇天章雲]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你敢錯認了也!我的女兒叫做端雲,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魂旦雲]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竇天章雲]你便是端雲孩兒,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雲]是你孩兒來。[竇天章雲]噤聲,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剗地犯了十惡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剗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其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支對,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你城隍祠內,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魂旦雲]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他過世。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不從。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你孩兒安排了湯。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將湯來我嘗一嘗。」說:「湯便好,只少些鹽醋。」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裡下了毒藥,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不要湯吃,卻讓與老張吃,隨即七竅流血藥死了。張驢兒便道:「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你孩兒便道:「好馬不備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請願和你見官去。」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弔拷繃扒,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認了。因此押赴法場.將我典刑。你孩兒對天發下三樁誓願:第一樁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系冤枉,刀過頭落,一腔熱血休滴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第二樁,現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兒屍首;第三樁,着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飛上白練,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為你孩兒來。[詩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防他老母遭刑憲,情願無辭認罪愆。三尺瓊花骸骨掩,一腔熱血練旗懸,豈獨霜飛鄒衍屈,今朝方表竇娥冤。[唱]【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順他人,倒着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台,一靈兒怨哀哀。父親也,你現掌着刑名事,親蒙聖主差。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當合敗。便萬剮了喬才,還道報冤讎不暢快。[竇天章做泣科,雲]哎,我屈死的兒夜,則被你痛殺我也!我且問你: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箇是為你來?[魂旦雲]是為你孩兒來。[竇天章雲]有這等事!到來朝我與你做主。[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暫下][竇天章雲]呀,天色明了也。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張千雲]我小人兩個鼻子孔一夜不曾閉,並不聽見女鬼訴什麼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竇天章做叱科,雲](口退),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張千做吆喝科,雲]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稟雲]州官見。[外扮州官入參科][張千雲]該房吏典見。[丑扮吏入參見科][竇天章雲]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着何來?[州官雲]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竇天章做怒科,雲]你等不知罪麼!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願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這件事?[州官雲]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有文卷。[竇天章雲]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麼?[州官雲]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竇天章雲]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後於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於廳前,於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張千,分付該房僉牌下山陽縣,着拘張驢兒、賽盧醫、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審,毋得違悞片刻者。[張千雲]理會的。[下][丑扮解子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稟雲]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竇天章雲]張驢兒。[張驢兒雲]有。[竇天章雲]蔡婆婆。[蔡婆婆雲]有。[竇天章雲]怎麼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云]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竇天章雲]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後母麼?[張驢兒雲]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竇天章雲]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的毒藥?[張驢兒雲]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竇天章雲]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裡討這藥來?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麼?[張驢兒雲]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竇天章雲]我那屈死的兒,這一節是緊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你如今冤魂卻在那裡?[魂旦上,雲]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張驢兒做怕科,雲]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魂旦雲]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你今日還敢賴哩![唱]【川撥棹】猛見了你這吃敲材,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你本意待暗裡栽排,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藥的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死也無詞。[丑扮解子解賽盧醫上,雲]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張千喝雲]當面。[竇天章雲]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麼說?[賽盧醫叩頭科,雲]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並不曾死。[竇天章雲]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什麼名姓?[賽盧醫雲]小的認便認的,慌忙之際,可不曾問他名姓。[竇天章雲]現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賽盧醫做下認科,雲]這個是蔡婆婆。[指張驢兒雲]想必這毒藥事發了。[上雲]是這一個,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並無什麼毒藥。」他就睜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後敗露,必然連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魂旦唱]【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帶雲]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竇天章雲]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雲]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並不曾許他。[竇天章雲]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魂旦雲]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她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喒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還復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願委實大。【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竇天章雲]端雲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魂旦拜科,唱]【鴛鴦煞尾】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雲]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天章雲]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可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雲]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於伏罪名兒改。[下][竇天章雲]喚那蔡婆婆上來。你可認得我麼?[蔡婆婆雲]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竇天章雲]我便是竇天章。適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雲。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奸占寡婦,合擬凌遲,押赴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蔡婆婆我家收養,竇娥罪改正明白。[詞雲]莫道我念亡女與他滅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昔於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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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

關漢卿 〔元代〕

普天下錦繡鄉,環海內風流地。

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

水秀山奇,一到處堪遊戲,這答兒忒富貴。

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

[梁州第七]百十里街衢整齊,萬餘家樓閣參差,並無半答兒閒田地。

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

一陀兒一句詩題,一步兒一扇屏幃。

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

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閒遊戲。

浙江亭緊相對,相對着險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

看了這壁,覷了那壁,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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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

關漢卿 〔元代〕

〔一枝花〕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梁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鑞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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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

關漢卿 〔元代〕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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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尾 其三》

關漢卿 〔元代〕

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

經了些窩弓冷箭鑞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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