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鈎。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
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
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
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
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
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
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
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
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
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
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
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
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
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
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
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
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
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
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
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
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
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
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
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
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
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
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
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
」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
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
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
」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
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
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
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
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
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
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
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
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
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
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
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
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
諾諾復爾爾。
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
」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
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
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
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
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
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
從人四五百,鬱郁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
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
朝成繡袷裙,晚成單羅衫。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
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
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
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
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
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
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
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
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
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
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
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
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
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
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