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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白牡丹

〔子部〕

買首級白冤遭害 假半仙看相賺金

卻說薛同務要買得王岳首級。隨即進京,租家客館安頓。過了三日,這一日早飯後,素服坐在客店前,看其買賣。忽一小監經過,遇着一個書生,拱手問曰:「劉公公要往那裡去?」那小監答禮曰:「咱奉我公公命,要出城公幹。」說罷而去。薛同觸着心事,便問店家曰:「這小監是誰?」店家曰:「此乃劉瑾的心腹小監,卻亦姓劉,但不知喚甚名字。」薛同曰:「你去請他回來,只說有一客商請他,休露出我的來歷。」店家忙趕上叫曰:「劉公公請住步,小人店中有一客商請你說話。」

原來小監名喚劉健,最貪財利,一聞此言,便暗忖:必有賺錢的機會,即同店家進店。薛同吩咐備酒,一面請劉健進入客房,分賓主坐下,曰:「公公別來無恙?」劉健見薛同面如紫玉,三絡長髯,衣冠整楚,知必富戶。即問曰:「咱前往河南公幹,有幾位富戶請酒,足下莫不在內否?」薛同將計就計曰:「小弟姓玉,賤名必濟,在河南開張珍珠鋪。因前同公公聚飲幾次,深知公公慷慨,故此敘舊。」酒席已備,劉健謙遜了一番,一同坐飲。問曰:「王大哥進京何為?」薛同曰:「小弟因有些家資,屢遭貪官勒索,故進京欲捐納一職員,並拜個座主庇護。未知公公有甚門路否?」劉健聞言暗喜,果是賺錢的機會。答曰:「王大哥豈不曉我家公公的勢力?滿朝公卿,誰不欽服。就要做個現任官,到也容易,莫道空銜職員。但未知爾帶多少銀子應用?」薛同曰:「某現備三萬兩,可夠用麼?」劉健喜曰:「如是足了,但今天咱要出城理事,另日再來與你商議。」即欲分別,薛同曰:「難得今日相會,須再飲幾杯。」劉健即坐下再飲。

薛同甜言蜜語,飲得投機,問曰:「彰義門下掛着,卻是何人首級?」

劉健曰:「說起方知我公公的勢力。那首級乃是三朝老監王岳,只因觸犯我公公,被公公奏聞朝廷,將他處斬,把首級示眾城下。爾還不知麼?」薛同曰:「你公公忒認真了,既死便罷,何必首級示眾?但公公乃劉公公心腹,未知能盜取此首級否?」劉健笑曰:「爾言差矣。王岳與我們並非親故,我怎肯犯着國法,盜他首級?」薛同曰:「公公若能盜取此首級,憑爾要多少銀子。」劉健曰:「這卻煩難。教爾多銀買一首級,爾卻不肯;若是少銀,叫我盜取,我亦不肯。」薛同曰:「憑你要多少銀子,便說何妨?」劉健暗想:此人莫非痴呆,怎要買個死人頭?便曰:「若要首級、除非三千兩銀子不得。」薛同曰:「就是三千兩何妨!」劉健疑惑曰:「你當真三千兩敢買麼?」薛同取過鑰匙,開了箱,付與劉健看曰:「黃金在此,有甚難買?」

劉健見滿箱金銀,觸起貪念,便曰:「大哥可取紙來,把金稱定,有三千兩銀,直待我包好,寫上封皮,仍付你收下。待我取首級來,即將原封金付我,免致稽延。」薛同稱是。劉健將金折算,封寫標皮完固,交薛同收受曰:「咱家暫別。」薛同忙問曰:「未知公公幾時取來?切勿失約。」劉健笑曰:「此物唯大哥要買,別人怎肯?」

即辭別出店,一路暗喜:時來運到,遇着此等之人!三千兩銀買一顆首級。只是守城官怎肯把首級與我?必須如此如此,瞞過劉瑾方妥。主意已定,早回太監府,見了劉瑾銷差畢,只管微笑。劉瑾問曰:「你何故哂笑。」劉鍵曰:「奴婢因從彰義門過,見王岳首級,臭氣難聞。」劉瑾喜曰:「他之與我結怨,正欲使他現世。」劉健曰:「奴婢亦知公公是要他現世,實在是替他揚起美名。」劉瑾曰:「示眾是不幸,有甚美名?」劉健曰:「奴婢適見三個人進城,一個是本處人,兩個背着包袱,必是外省人。那兩人忽向本處人曰:「這城下掛的是何人首級?』那本處人答云:「此是三世忠監王岳的頭顱。』那外省人曰:「我亦素知王岳的忠名,只是不曾見面。今當識個忠監,不知被誰害的?可惜!可憐!』三人便回看一番,方才入城。豈不是替他揚美名?奴婢愚見,何不將首級丟在黃河漂流,使他陰魂無歸,可好哩!」

劉瑾點頭道:「是。爾便將王岳首級丟下黃河去罷。」劉健曰:「但恐守城官不肯,奈何?」劉瑾曰:「不妨。可寫一張手諭,與爾帶去,付與守城官看過,說朝廷若有甚言,咱家抵擋。」

劉健心中大喜。出門直上城頭,守城官忙接入敵樓,見禮坐下。劉健就將手諭付與守城官着過,就令軍士把木桶放下,首級解下,卻沒有桶蓋。劉健曰:「無有遮蓋,不好看相。」軍士取過一個皮箱將木桶貯在箱內,蓋下箱蓋。劉健因貪着三千兩銀子,亦不嫌臭,辭別守城官,把箱架在肩上,飛奔到了客店。

薛同正在坐,滿廳許多人吃酒。劉健恐臭氣觸人,忙帶進薛同的房子,將箱子推在床下。薛同遙見是劉健進房,問曰:「公公取來不取來?卻如此匆惶!」劉健笑嘻嘻曰:「快取金來!」薛同曰:「公公忘記說過,現錢交現貨?怎麼只管來取金?」劉健向床下拖出箱子,曰:「首級裝在箱內,快取金來。」薛同忙開箱細看,果是王岳,劉健搖頭曰:「爾卻多心,三千兩銀賣一首級,難道我倒使個假的哄你不成?」薛同便把原封金付劉健,劉健接了驗過,笑問曰:「大哥買此,是要合藥,或是做香囊?請道其詳。」薛同曰:「因見此首污臭不堪,作個好事,買來埋葬。」劉健暗想:「世問有此愚夫!三千兩銀賣首級做好事。真是我的時運來了。」辭別回府,將銀子藏過,方見劉瑾稟曰:「已將王岳首級,投向黃河去了。」劉瑾曰:「果是能幹,退罷。」劉健退下不表。

且說薛同得了王岳首級,令人制木桶收貯,差家丁帶往河南河中府,交王合收葬。自己在部使些規禮。過了數日,面君,正德着薛同仍復諫議御史。

薛同退朝,免不得謁見上司,拜望僚友,忙亂幾日,方才安靜。這一日對家人曰:「可恨劉瑾謀害王岳,今又播弄國政。吾當具表進諫,為國除奸。」

家人勸曰:「劉瑾奸黨眾多,朝廷信任。老爺進諫,豈不負薪救火,自損其身?稍緩數載,奸黨少衰,會齊僚友進諫,方得除之。恐其欲速反難成功。」

薛同怒曰:「盡吾職分,若不進諫,豈不負先帝厚恩?就有差池,亦得萬古留名。」遂具諫表。

至次早進朝,朝拜畢,把表俯伏曰:「臣諫議御史薛同,有事進奏。」

正德曰:「何事奏來?」薛同曰:「臣因奸監劉瑾,懷恨司禮監王岳,先帝革逐之故。通仝奸黨穆宏、焦彩,冒奏王岳侵用庫銀。陛下誤聽饞言,屈斬王岳,懸首示眾。不意劉瑾又貪財藐法,膽將王岳首級賣銀。實屬欺君。乞陛下明旨,將眾奸究治。庶使王岳冤枉有伸,國家幸甚!」說罷,將表呈進。

內監接過,呈上帝案。正德覽畢,叫曰:「穆宏、焦彩、劉瑾等,怎將王岳首級賣銀?現薛同進諫,有何分辨?」穆宏、焦彩忙跪奏曰:「陛下休聽薛同讒言。若論王岳,侵欠庫銀,明旨處斬,怎說臣等謀害?查得薛同,系王岳義子,倚伏王岳勢力為惡。王岳已斬,故挾恨欲害臣等。乞陛下明鏡,將薛同冒奏斬首正法。」又見劉瑾俯伏奏曰:「太祖有制:外臣不與內宦相交,實竇弊端,今薛同身居二品,公卿反拜內監為父,辱國已極。且王岳侵欠庫銀,抗旨諭斬,與臣何干?若雲將首級賣錢,越法欺罔,天下豈有將銀賣首級,來負罔法之罪?此必薛同令人盜取,希圖誣陷奴婢。陛下若不速斬薛同,無以做戒亂臣。」正德龍顏大怒,指薛同罵曰:「逆賊!身居大臣,反拜內監為父,卻又盜取首級,圖賴他人。若非劉瑾分訴,幾誤中你奸計。令武士將薛同押出午門,斬訖,報來。」武士忙上前捉。薛同跳起身來,雙手攔住曰:「且住。」便叫曰:「明是劉瑾使人向守城官去取王岳首級,怎說是臣盜取?陛下可宣守城官一問便知。」正德大怒曰:「盜賊還敢嘴硬,武上快拿出斬首。」武士領旨,並薛同押出,可憐一位正直大臣,頃刻呈上首來。

帝傳旨:「將首級掛在午門示眾。龍袖一拂,駕退回宮。薛同家丁買備棺木,收殮薛同,埋葬不表。

且說劉瑾出朝,對穆、焦二奸曰:「方才若非二位言薛同系王岳義子,這廝亦不致喪命。」二奸曰:「門下恐公公不知,故此說破。但不知王岳首級果系何人打發?」劉瑾曰:「此事卻被劉健所瞞。」即把劉健叫來,問曰:「我前日令你將王岳首級,放在何方?」劉健跪下稟曰:「已將首級丟下河內了。」劉瑾大怒,喝曰:「胡說!你還敢瞞我!你將首級賣銀,還說丟下河內。」便將薛同進諫之事,說了一遍。「若非我勢力浩大,豈不被你所害?你還敢當我胡說!」劉健見事敗露,只得說出,將薛同買首級言明:「奴婢只道他是富戶人家,好作善舉,只得將首級賣他三千兩銀。」劉瑾喝曰:「胡說!那有三千兩買首級之理?」劉健曰:「奴婢焉敢亂言?」遂入內,將原封金條取出,放在桌上。跪下稟曰:「原銀尚在。」劉瑾看過,令小監收入內。便對劉健曰:「你敢瞞我,決當受罰。」劉健驚曰:「奴婢負死人頭無取工錢,亦無討掛紅,做採氣,又要受罰,實在吃虧。」劉瑾笑曰:「我不罰你銀兩,只罰你今年夏天,為我扇涼。」劉健連忙磕頭,口稱「領命」。

原來劉瑾身體肥壯,每到夏天,必令小監扇涼。是年天氣早熱,即叫劉健扇涼。這一日劉瑾早餐後,坐在後堂醉翁椅上,吩咐劉健:「小心扇涼,使我安睡。」劉健領命,執扇扇了一會。只見劉瑾鼻息如雷。劉健因日夜扇涼,暑天睏倦。因見劉瑾睡去,即將雙眼偷合。不意一陣昏迷,雙足一顛,手中羽扇誤打劉瑾鼻上。劉瑾叫聲「噯唷」,雙手捧定鼻子。劉健驚得魂飛天外,慌忙跪下。劉瑾翻身起來指着罵曰:「你這狗奴,焉敢打我鼻子?」

那劉健本是伶俐快言之人,遂接口應道:「奴婢適才見公公睡去,鼻內突出兩條血涎,或伸或縮。我想:鼻孔內有此怪物,必為後患。故用扇打之。不料縮入鼻內。」劉瑾半疑半信,曰:「胡說!好好鼻子,那有此物?」劉健曰:「公公如此大貴,想是原神出現。」劉謹暗想,疑信參半。即對劉健曰:「既如此,可喚個靈驗相士,問明端的。」

劉健領命出府,走了兩條大街。只見一位相士,年約三十多歲,生得形容古怪,兩鬢鬍鬚。穿的一領藍布袍,左手執一把蘇白扇,右手執一枝白布招牌,上寫的:「江蘇張半仙相辨魚龍。」劉健看見,向前問曰:「相士,你相法精否?」那張半仙見是內監打扮,連忙答曰:「若論小生相法,靈驗無比。因為不會騰空,所以人人稱我為張半仙。或會騰空,便是張大仙了。未知公公有何見教?乞道其詳。」劉健着驚曰:「如此算是有準了。」張半仙曰:「豈敢!若論相命,毫無差錯。若論騰空,只是駕雲學得一半,所以不應口。」劉健聽了,連忙搖頭說道:「這個使不得,我是敢要尋個不準的。」

說罷,拱手而去。張半仙叫回,問曰:「公公因何欲尋不準的相士?卻是何故?」劉健曰:「相士有所不知。我公公乃是司禮監,姓劉名瑾。因早問酣睡,着我扇涼。咱家一時瞌睡,誤將扇子打中他的鼻上。我恐他責打,只得詐說他鼻內伸出兩條血涎,所以將扇打下,不意那血涎縮入。我公公被瞞過,略有幾分相信,令我叫一個相士,問明委曲。你相命有準,必走說無,那時豈不言我?所以欲尋不準的,與我附會稱有。」張半仙聽了,笑曰:「這個容易!我今便說血涎何如?」劉健曰:「如此便使得。請同入府。」行了幾步,劉健向張半仙曰:「先生與他相命,若能將他幼時至今,說得分毫無差,必有重賞。我先將我公公一生事業,並其所欲心事,盡對你說明。若得命金,要與爾四六倒分,可好麼?」張半仙搖首曰:「諒命金能得幾兩?怎有四六倒分?這個卻難從命。」劉健曰:「你可知道我公公富貴驚人。他若歡喜,我再從旁攛掇,這命金便多了。」半仙曰:「如此便從命了。你可把他的本末說與我知道。」劉健曰:「我公公醉後,常言幼時窮苦。六歲賣劉家為子,至十六歲繼父病故,他便放蕩。及十八歲繼母亦亡。迨二十一歲,數千家資盪盡,投親不合,幾欲投河而死。幸遇異人贈藥閹割,故得富貴。今全心指望為帝。你若說得中竅,他自歡喜。那怕無有千萬銀兩賞賜?」半仙曰:「知道了。」一齊到府,引至宅門伺候。

劉健入內稟曰:「相士已到。」劉瑾曰:「未知精否?」劉健曰:「因是相法極精,人都稱為張半仙。」劉瑾曰:「如此喚進。」劉健即出,引張半仙來至庭中,將招牌掛在壁上,走上堂作揖。正要跪下,劉瑾叫住,曰:「先生免禮,看坐。」半仙曰:「公公在上,小生當得侍立。」劉瑾曰:「先生攻書不就,流入相士,何妨坐下!」半仙告罪坐下。小監獻茶畢,劉瑾曰:「咱因閒暇,特請先生論相。但君子問吉問凶,乞直言無隱。」半仙曰:「小生這張鐵嘴、只說壽夭窮通,從不會半句褒貶。」

說罷,站起身,把劉瑾上下注視一番,仍退下曰:「公公恕罪,方敢剖露。」劉瑾曰:「可實說來,咱不見怪。」半仙指曰:「公公雙眉太蹙,早運艱難,幼年衣食不周,饑寒交迫。未知有否?」劉瑾愕然曰:「先生只管說來。」半仙曰:「公公眉梢散亂,更須螟蛉。直到六歲,雖少呼奴喚婢,亦覺衣食富足。」劉瑾大笑曰:「先生洞見如神,非止半仙,直是真仙了。」

半仙曰:「不敢!此乃憑相言事,非有異能。」劉瑾曰:「可直言無隱。」

半仙曰:「細觀尊容,自六歲後途咸享直,至年交二八,運行太歲,椿親早喪,家業零落。至二九萱親並凋,由此運途坎坷。行至三七,流離顛沛,幾至喪身。然苦盡甘來。二十二歲命逢專祿,時運交泰,富貴難言。」劉瑾曰:「如今富貴且不必言。未知後日否泰若何?」半仙曰:「公公知如逢富貴,卻未知大福,必定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方合公公的相格。」劉瑾聞言,哈哈大笑曰:「先生太褒獎了。咱焉有九五之尊?這說就荒唐了。」半仙站起身來,向劉瑾作揖曰:「如此到是小生多言,就此告別。」說罷,大踏步下階,仰天嘆曰:「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原來世人多是褒獎的。這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即向壁上取招牌,向外而出。

劉瑾忙令劉健:「快快留住。」劉健暗想:「這相士心毒。他見我得大分,連命金亦不取,分明斷送我的銀子。」即直上前叫曰:「先生且回,我公公還有商議。」半仙仍迴轉上廳曰:「公公既怪褒獎,卻又喚回,何故?」

劉瑾曰:「先生請坐,不是咱家見怪,我想從古及今,未有太監做天子。故不深信。」半仙曰:「上古女媧娘娘,唐朝武則天皇帝,乃是女流。公公乃是男子,怎不得為君?但須再細看,方不差錯。」請公公行動幾步,咳嗽數聲,便知端的。」劉瑾立起身,行動數步,咳嗽兩聲。半仙曰:「看過了,公公請坐。」

未知如何應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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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牡丹
      《白牡丹》是清代洪琮所撰的一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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