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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水滸傳

〔子部〕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詩曰:

混沌初分氣磅礴,人生稟性有愚濁。

聖君賢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閣。

忠良聞者盡歡忻,邪佞聽時俱忿躍。

歷代相傳至宋朝,罡星煞曜離天角。

宣和年上亂縱橫,梁山泊內如期約。

百單八位盡英雄,乘時播亂居山東。

替天行道存忠義,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陣破遼國,大小諸將皆成功。

清溪洞裡擒方臘,雁行零落悲秋風。

事事集成忠義傳,用資談柄江湖中。

話說梁山泊好漢,水戰三敗高俅,盡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殺害,盡數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就帶蕭讓、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時,親口說道:「我回到朝廷,親引蕭讓等面見天子,便當力奏,親自保舉,火速差人就便前來招安。」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與蕭讓一同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實。」吳用笑道:「我觀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個轉面無恩之人。他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勞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猶可,又且陷了二人。」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鑽刺關節,斡運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那裡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奏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裡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干係。」戴宗便道:「小弟幫他去走一遭。」神機軍師朱武道:「兄長昔日打華州時,嘗與宿太尉有恩。此人是個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題奏,亦是順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應着此人身上?」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麼?」聞煥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聖上寸步不離。此人極是仁慈寬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宋江道:「實不瞞相公說,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節。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曾與宋江有一面之識。今要使人去他那裡打個關節,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處題奏,共成此事。」聞參謀答道:「將軍既然如此,在下當修尺書奉去。」宋江大喜,隨即教取紙筆來。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課,望空祈禱,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隨即置酒與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書信隨身藏了,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兩個扮作公人,辭了頭領下山。渡過金沙灘,望東京進發。

戴宗拕着雨傘,背着個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籠子,拽紮起皂衫,腰繫着纏袋,腳下都是腿繃護膝,八搭麻鞋。於路上離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不由順路入城,卻轉過萬壽門來。兩個到得城門邊,把門軍當住。燕青放下籠子,打着鄉談說道:「你做甚麼當我?」軍漢道:「殿帥府有鈞旨:梁山泊諸色人等,恐有夾帶入城。因此着仰各門,但有外鄉客人出入,好生盤詰。」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將着自家人,只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只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劈臉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那監門官聽得,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只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懷裡,挑起籠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聲。兩個徑奔開封府前來,尋個客店安歇了。有詩為證:

兩挑行李奔東京,晝夜兼行不住程。

盤詰徒勞費心力,禁門安識偽批情。

次日,燕青換領布衫穿了,將搭膊系了腰,換頂頭巾歪帶着,只妝做小閒模樣。籠內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幹事。倘有些決撒,哥哥自快回去。」分付戴宗了當,一直取路,徑投李師師家來。

到的門前看時,依舊曲檻雕欄,綠窗朱戶,比先時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從側首邊轉將入來。早聞的異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見周回吊掛名賢書畫,階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蒼松;坐榻儘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盡鋪錦繡。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丫嬛出來見了,便傳報李媽媽出來。看見是燕青,吃了一驚,便道:「你如何又來此間?」燕青道:「請出娘子來,小人自有話說。」李媽媽道:「你前番連累我家壞了房子,你有話便說。」燕青道:「須是娘子出來,方才說的。」

李師師在窗子後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裊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有詩為證:

芳容麗質更妖嬈,秋水精神瑞雪標。

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

露來玉指纖纖軟,行處金蓮步步嬌。

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裡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媽媽四拜,後拜李行首兩拜。李師師謙讓道:「免禮。俺年紀幼小,難以受拜。」燕青拜罷,起身道:「前者驚恐,小人等安身無處。」李師師道:「你休瞞我!你當初說道是張閒,那兩個是山東客人,臨期鬧了一場。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別的人時,卻不滿門遭禍。他留下詞中兩句,道是:『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我那時便自疑惑。正待要問,誰想駕到。後又鬧了這場,不曾問的。今喜你來,且釋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隱瞞,實對我說知。若不明言,決無干休。」燕青道:「小人實訴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驚。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為頭坐的,正是呼保義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麵皮,三牙髭鬚,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小旋風柴進;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正是黑旋風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教小人詐作張閒,來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見尊顏,非圖買笑迎歡,只是久聞娘子遭際今上,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指望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免致生靈受苦。若蒙如此,則娘子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閉塞賢路,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不想驚嚇娘子。今俺哥哥無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萬望笑留。」燕青便打開帕子,攤在桌上,都是金珠寶貝器皿。那虔婆愛的是財,一見便喜。忙叫奶子收拾過了,便請燕青,教進裡面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殷勤相待。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吃。

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肴果子,李師師親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個該死的人,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李師師道:「休恁地說!你這一般義士,久聞大名。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你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御酒。第二番領詔招安,正是詔上要緊字樣,故意讀破句讀:『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因此上又不曾歸順。童樞密引將軍來,只兩陣殺的片甲不歸。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進,只三陣,人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殺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師,生擒人數,盡都放還。他在梁山泊說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過天子,便來招安。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一個是秀才蕭讓,一個是能唱樂和,眼見的把這二人藏在家裡,不肯令他出來。損兵折將,必然瞞着天子。」李師師道:「他這等破耗錢糧,損折兵將,如何敢奏!這話我盡知了。且飲數杯,別作商議。」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飲酒。」李師師道:「路遠風霜,到此開懷,也飲幾杯,再作計較。」燕青被央不過,一杯兩盞,只得陪侍。

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妓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杯酒後,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那裡敢來承惹?李師師道:「久聞的哥哥諸般樂藝,酒邊閒聽,願聞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頗學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過?」李師師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聽。」便喚丫嬛取簫來。錦袋內掣出那管鳳簫,李師師接來,口中輕輕吹動。端的是穿雲裂石之聲。有詩為證:

俊俏煙花大有情,玉簫吹出鳳凰聲。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雲裂太清。

燕青聽了,喝采不已。李師師吹了一曲,遞過簫來。與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燕青卻要那婆娘歡喜,只得把出本事來,接過簫,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李師師聽了,不住聲喝采,說道:「哥哥原來恁地吹的好簫!」李師師取過阮來,撥個小小的曲兒,教燕青聽。果然是玉珮齊鳴,黃鶯對囀,餘韻悠揚。燕青拜謝道:「小人也唱個曲兒伏侍娘子。」頓開喉咽便唱。端的是聲清韻美,字正腔真。唱罷,又拜。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曲兒。口兒里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燕青緊緊的低了頭,唯諾而已。數杯之後,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文繡,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裡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只的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難以迴避,心生一計,便動問道:「娘子今年貴庚多少?」李師師答道:「師師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說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願拜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中間是好幹大事。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也壞了大事。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

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也拜了,拜做乾娘。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教我這裡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頃便到。」燕青暫別了李師師,徑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將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緣法湊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的,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姐姐做個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見聖顏,告的紙御筆赦書,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師師道:「今晚教你見天子一面。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

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郁,蘭麝芬芳。只見道君皇帝引着一個小黃門,扮作白衣秀士,從地道中徑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的閣子裡坐下,便教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肴饌,擺在面前。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才歸。要見聖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聖鑒。」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面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簫,伏侍聖上飲酒。少頃,又撥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艷曲,如何敢伏侍聖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聖上,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姐姐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擎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

「一別家鄉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倖郎君何日到?想是當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聲曉。」

燕青唱罷,真乃是新鶯乍囀,清韻悠揚。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隻《減字木蘭花》,上達聖聽。」天子道:「好,寡人願聞。」燕青拜罷,遂唱《減字木蘭花》一曲。道是:

「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唱罷,天子失驚。便問:「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轉疑,便道:「卿且訴胸中之事,寡人與卿理會。」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無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飄泊江湖,流落山東,跟隨客商,路經梁山泊過,致被劫擄上山,一住三年。今日方得脫身逃命,走回京師。雖然見的姐姐,則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認得,通與做公的,此時如何分說?」李師師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則個!」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誰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李師師撒嬌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無御寶在此,如何寫的?」李師師又奏道:「陛下親書御筆,便強似玉寶天符,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也是賤人遭際聖時。」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奶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的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箋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靜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

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裡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伙,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貪官污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願與國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燕青奏道:「頭一番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儘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詔書讀破句讀,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變了事情。童樞密引軍到來,只兩陣殺的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軍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戰船征進,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陣,殺的手腳無措,軍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許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當。」天子聽罷,便嘆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貫回京時奏說:軍士不伏暑熱,暫且收兵罷戰。高俅回軍奏道:「病患不能征進,權且罷戰回京。」李師師奏說:「陛下雖然聖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嘆不已。約有更深,燕青拿了赦書,叩頭安置,自去歇息。天子與李師師上床同寢,共樂綢繆。有詩為證:

清夜宮車暗出遊,青樓深處樂綢繆。

當筵誘得龍章字,逆罪滔天一筆勾。

當夜五更,自有內侍黃門接將去了。燕青起來,推道清早幹事,徑來客店裡,把說過的話,對戴宗一一說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燕青道:「飯罷便去。」兩個吃了些早飯,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拿了書信,徑投宿太尉府中來。街坊上借問人時,說:「太尉在內里未歸。」燕青道:「這早晚正是退朝時分,如何未歸?」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歸早歸晚,難以指定。」正說之間,有人報道:「這不是太尉來也?」燕青大喜,便對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我自去見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見一簇錦衣花帽從人,捧着轎子。燕青就當街跪下,便道:「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見了,叫道:「跟將進來。」燕青隨到廳前。太尉下了轎子,便投側首書院裡坐下。太尉叫燕青入來,便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干人?」燕青道:「小人從山東來,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太尉道:「那個聞參謀?」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說道:「我道是那個聞參謀,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遂拆開書來看時,寫道:

「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太尉恩相鈞座前: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門牆,已三十載矣。昨蒙高殿帥喚至軍前,參謀大事。奈緣勸諫不從,忠言不聽,三番敗績,言之甚羞。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陷於縲紲。義士宋公明,寬裕仁慈,不忍加害。則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樂和赴京,欲請招安,留賤子在此質當。萬望恩相不惜齒牙,早晚於天子前題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建功立業。非特國家之幸甚,實天下之幸甚也!立功名於萬古,見義勇於千年。救取賤子,實領再生之賜。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勝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聞煥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便問道:「你是誰?」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隨即出來取了籠子,徑到書院裡。燕青稟道:「太尉在華州降香時,多曾伏侍太尉來。恩相緣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課內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若得恩相早晚於天子前題奏此事,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皆感大恩!哥哥責着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辭了,便出府來。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

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蕭讓、樂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舊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來,把些金銀賄賂與他,賺得一個廝見。通了消息,便有商量。」當時兩個換了結束,帶將金銀,徑投太平橋來。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只見府里一個年紀小的虞候,搖擺將出來。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請幹辦到茶肆中說話。」兩個到閣子內,與戴宗相見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實不相瞞幹辦說,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一個跟的叫做樂和,與我這哥哥是親眷,欲要見他一見。因此上相央幹辦。」虞候道:「你兩個且休說!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的!」戴宗便向袖內取出一錠大銀,放在桌子上,對虞候道:「足下只引的樂和出來相見一面,不要出衙門,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那人見了財物,一時利動人,心便道:「端的有這兩個人在裡面。太尉鈞旨,只教養在後花園裡宿歇。我與你喚他出來,說了話,你休失信,把銀子與我。」戴宗道:「這個自然。」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兩個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未知如何。有詩為證:

虞候衙中走出來,便將金帛向前排。

燕青當下通消息,準擬更深有劃。

戴宗、燕青兩個在茶坊中等不到半個時辰,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先把銀子來。樂和已叫出在耳房裡了。」戴宗與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銀子與他。虞候得了銀子,便引燕青耳房裡來見樂和。那虞候道:「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燕青便與樂和道:「我同戴宗在這裡,定計賺你兩個出去。」樂和道:「直把我們兩個養在後花園中,牆垣又高,無計可出。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如何能勾出來?」燕青道:「靠牆有樹麼?」樂和道:「傍牆一邊,都是大柳樹。」燕青道:「今夜晚間,只聽咳嗽為號,我在外面,漾過兩條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樹上,把索子絞縛了。我兩個在牆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四更為期,不可失誤。」那虞候便道:「你兩個只管說甚的,快去罷。」樂和自入去了,暗暗通報了蕭讓。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當日,至夜伺候。

且說燕青、戴宗兩個,就街上買了兩條粗索,藏在身邊。先去高太尉府後看了落腳處。原來離府後是條河,河邊卻有兩隻空船纜着,離岸不遠。兩個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聽的更鼓已打四更,兩個便上岸來,繞着牆後咳嗽。只聽的牆裡應聲咳嗽。兩邊都已會意。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約莫裡面拴系牢了,兩個在外面對絞定,緊緊地拽住索頭。只見樂和先盤出來,隨後便是蕭讓。兩個都溜將下來,卻把索子丟入牆內去了。四人再來空船內,伏到天色將曉,卻去敲開客店門。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飯吃,算了房宿錢。四個來到城門邊,等門開時,一湧出來,望梁山泊回報消息。

不是這四個回來,有分教:宿太尉單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正是:中貴躬親頒風詔,英雄朝賀在丹墀。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聖旨前去招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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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滸傳
    是元末明初(現存刊本署名大多有施耐庵、羅貫中兩人中的一人,或兩人皆有)編著的章回體長篇小說。全書通過描寫梁山好漢反抗欺壓、水泊梁山壯大和受宋朝招安,以及受招安後為宋朝征戰,最終消亡的宏大故事,藝術地反映了中國歷史上宋江起義從發生、發展直至失敗的全過程,深刻揭示了起義的社會根源,滿腔熱情地歌頌了起義英雄的反抗鬥爭和他們的社會理想,也具體揭示了起義失敗的內在歷史原因。《水滸傳》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問世後,在社會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成了後世中國小說創作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