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2)

水雲點點頭,向東邊一指,道:「你到那邊去。」待閔子華走遠,把洞玄叫回來,問道:「洞玄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麼?」洞玄道:「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此刀之時,有何訓示?」洞玄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水雲把閔子華叫回,對袁承志和焦宛兒道:「現今兩位可以相信,敝派確是有此訓示。敝派子弟犯 戒殺人,也是有的,可是憑他如何不肖,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袁承志問道:「這匕首為甚麼叫『戒殺刀』?」水雲道:「敝派鑑於菊潭祖師的覆轍,從第十五代祖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嚴禁妄殺無辜,否則到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便得在師長兄弟之前,以這戒殺刀自行了斷。閔師弟要殺焦幫主,雖然當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為兄報仇,本來也不算是妄殺,可是後來既知受奸人挑撥,再去加害,那是犯 了重大門規,諒他也是不敢。」他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敵之時,武功不如,而對方又苦苦相逼,脫身不得,那麼便須以此匕首自殺,免損仙都威名。閔師弟就算敢犯 師門嚴規,天下武器正多,怎會用戒殺刀去殺人?而且刺殺之後,怎麼又不把刀帶走?」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到這裡,都不住點頭。

水雲又道:「焦姑娘,我給你瞧一封信。」說着從棺材角里取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堆文件雜物。他從中撿出一信,遞給焦宛兒。

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袁承志點點頭。焦宛兒接過信來,月光下見封皮上寫着「急送水雲大師兄親啟,閔緘」幾個字,知是閔子華寫給水雲的信,抽出信箋,見紙箋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棧用箋」的紅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寫道:「水雲大師兄:你好。焦公禮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報仇甚麼的就此拉倒不幹了。但昨晚夜裡,小弟的戒殺刀忽然給萬惡狗賊偷去,真是慚愧之至。如果尋不回來,我再沒面目見大師兄了,千萬千萬。小弟閔子華拜上。」焦宛兒讀完此信,更無懷疑,身子顫抖,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去,說道:「閔叔叔,侄女兒錯怪好人,冒犯 你老人家啦。」拜罷又向洞玄賠禮。兩人連忙還禮。

閔子華道:「不知是哪個狗賊偷了這把刀去,害死了焦幫主。他留刀屍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兒道:「侄女真是鹵莽,沒想到這一着,只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後,還要逞英雄好漢,留刀示威。」閔子華道:「我失了戒殺刀,和洞玄師兄到處找尋,沒一點眉目,後來接到大師兄飛帖,召我們到京師來,這才動身。路上你們沒頭沒腦的殺來,我也只好沒頭沒腦的跟你們亂打一陣。幸虧袁相公趕到,才弄明白這回事。」水雲道:「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要是貧道僥倖留得性命,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脫不了牽連。」焦宛兒又襝衽拜謝,將匕首還給閔子華。袁承志心想,他們師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參與,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兩人和水雲等作別,走出數十步,正要下崗,洞玄忽然大叫:「兩位請留步。」袁承志和焦宛兒一齊停步。洞玄道人奔將過來,說道:「袁相公,焦姑娘,貧道有一件事想說,請兩位別怪。」袁承志道:「道長但說不妨。」洞玄道:「這裡的事,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泄漏。本來不須貧道多嘴,實因與敝師兄性命攸關,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規矩,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旁人瞧在眼裡,決不能傳言談論,否則兇殺災禍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 叮囑,自是大非尋常。袁承志心中一動,雖然事不干己,但剛才見水雲道人無意中顯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對洞玄道:「不知令師兄遇到了甚麼危難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志交過手,知他武功卓絕,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遠在仙都第一高手水雲師兄之上,聽他這麼說,心頭一喜,忙道:「袁相公仗義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貧道稟過大師兄。」匆匆回去,低聲和水雲、閔子華商量。三人談了良久,似乎難以決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們大有為難,不願外人插手,那麼也不必多事了。」高聲叫道:「兩位道長、閔兄,兄弟先走一步,後會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崗。

水雲道人叫道:「袁相公,請過來說幾句話。」袁承志轉身走近。水雲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們師兄弟實是感激不盡。不過這是本門的私事,情勢兇險萬分,實在不敢要袁相公無故犯 險。還請別怪貧道不識好歹。」說着拱手行禮。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這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說道:「道長說哪裡話來?既是如此,就此告辭。道長如有需用之處,兄弟自當盡力,隨時送個信到正條子胡同就是。」水雲低頭不語,忽然長嘆一聲,說道: 「袁相公如此義氣,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如再相瞞,可就不夠朋友了。兩位請坐。洞玄師弟,你對兩位說罷。」

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素喜到處雲遊,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之期,恩師竟然並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雲遊採藥,大伙兒忙分批到雲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卻在客店之中,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里風的傳訊,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雲南大理萬大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於五毒教之手,暗暗點頭,聽洞玄又道:「追風劍萬大哥說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即仗劍相助。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後來由人救回,恩師卻是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餵了劇毒。看這情形,必是五毒教所為。他後來千辛萬苦的求到名醫,這才死裡逃生。於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雲南尋師,要找五毒教報仇。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恩師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了雲南全省,始終沒半點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雲南。後來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得她麼?」袁承志道: 「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洞玄道:「令友不礙事麼?」袁承志道:「眼下已然無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為她左手鐵鈎所中,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這暗器餵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身邊又帶了諸般外用解毒膏丹,這才沒有遭難。」

水雲嘆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是以不敢在寓所養傷,只得找了這樣古怪的一個地方靜養,再過三個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報不可。只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閔子華問道:「袁相公怎麼也跟五毒教結了仇?」袁承志於是將如何遇到錦衣毒丐齊雲璈、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水雲道:「袁相公既跟他們並無深仇,吃了一點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之體,犯 不着跟這種毒如蛇蠍之人相拚。」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岩圖謀大事,這種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過於當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於是點頭說道:「道長說得是。我有一隻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於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雲吸盡毒氣送回。水雲、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袁承志和焦宛兒緩緩下崗,走到一半,焦宛兒忽往石上一坐,輕輕啜泣。袁承志問道:「怎麼?焦姑娘,你不舒服麼?」焦宛兒搖搖頭,拭乾淚痕,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袁承志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然化敵為友,但她報殺父大仇之事,卻更是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兩人回進城裡,天將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奔得興發,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動,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夫! 」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已竄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此人是誰?輕身功夫是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候一長,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終於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面前數丈,迴轉身來。那人格格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只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裊,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準頭,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志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駕,有許多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見個高下。小妹今日專誠前來,討教幾招。」邊說邊笑,聲音嬌媚。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