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
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
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
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
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
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
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
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
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
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
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
」復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
」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
」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
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巿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
」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於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
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
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
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
」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
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
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
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
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
公子竟留趙。
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
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
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
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
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
」乃裝為去。
夫人具以語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
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
」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
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
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
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
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
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
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
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
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
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
夷門者,城之東門也。
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
名冠諸侯,不虛耳。
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
《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
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
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
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發兵加齊。
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
髡辭而行,至趙。
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
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
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
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
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
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
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
」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
齊王曰:「善。
」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
夫學者載籍極博。
尤考信於六藝。
《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
」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
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齊。
及父卒,叔齊讓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
國人立其中子。
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義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
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
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
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
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亦各從其志也。
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
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
」同明相照,同類相求。
「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
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
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
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
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
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
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
鮑叔遂進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
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
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故論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
貴輕重,慎權衡。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
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
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於諸侯。
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
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
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
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
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
弗謝,入閨。
久之,越石父請絕。
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緦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
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
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
」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閒而窺其夫。
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既而歸,其妻請去。
夫問其故。
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
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後夫自抑損。
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
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
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
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
豈管仲之謂乎?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長笑司馬遷,足跡半天下。
天下區區只九州,何乃中塗便回駕。
崑崙拔地撐九天,地脈四走瓜蔓延。
星分棋布聳喬嶽,千里萬里相鈎連。
元氣胚渾異南北,荒服之外何茫然。
天山冷斷黑樓雪,海國瘴隔蒼梧煙。
大江西來匯百川,黃河觸裂蛟龍淵。
長風吹濤卷高霧,扶桑咫尺眉睫邊。
周王八駿不足貴,蹀躞弄影瑤池前。
何不駕飈輪,望八極,手握斗柄雲中旋。
仙人驂紫鸞,一去不復返。
浩蕩千古懷,堯舜事已遠。
不如高臥讀書樓,采芳摘秀春復秋。
六經為山道為海,稷禼伊傅期同游。
手掖疲癃登壽域,熙熙皞皞無時休。
況君少年飽經濟,直上天門朝冕旒。
昔人文勢君可敵,昔人事業君須惜。
吐我胸中五色奇,醉倚秋雲寫寒碧。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