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náo)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qū)也,或梗(gěng)之;其沸也,或炙(zhì)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一般說來各種事物處在不平靜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草木本來沒有聲音,風搖動它就發出聲響。水本來沒有聲音,風震盪它就發出聲響。水浪騰湧,或是有東西在阻遏水勢;水流湍急,或是有東西阻塞了水道;水花沸騰,或是有火在燒煮它。金屬石器本來沒有聲音,有人敲擊它就發出音響。人的語言也同樣如此,往往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才發言。人們唱歌是為了寄託情思,人們哭泣是因為有所懷戀,凡是從口中發出而成為聲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激:阻遏水勢。後世也用以稱石堰之類的擋水建築物為激。炙:烤。這裡指燒煮。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páo)、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duó),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音樂,是人們心中鬱悶而抒發出來的心聲,人們選擇最適合發音的東西來奏樂。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八種樂器,是各類物質中發音最好的。上天對於一年四季也是這樣,選擇最善於發聲的事物借它來發聲。因此春天讓百鳥啁啾,夏天讓雷霆轟鳴,秋天讓蟲聲唧唧,冬天讓寒風呼嘯。一年四季互相推移變化,也一定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假:藉助。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指我國古代用這八種質料製成的各類樂器的總稱,也稱「八音」。如鍾屬金類,罄屬石類,瑟屬絲類,簫屬竹類,笙屬匏類,塤(xūn)屬土類,鼓屬革類,柷(zhù)屬木類。推敚:推移。敚,同「奪」。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gāo)陶(yáo)、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kuí)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duó)。」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zāng)孫辰、孟軻(kē)、荀(xún)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dí)、管夷吾、晏嬰、老聃(dān)、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pián)、鄒衍(yǎn)、尸佼(jiǎo)、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shuò)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對於人來說也是這樣。人類聲音的精華是語言,文辭對於語言來說,又是它的精華,所以尤其要選擇善於表達的人,依靠他們來表達意見。在唐堯、虞舜時,咎陶、禹是最善於表達的,因而藉助他倆來表達。夔不能用文辭來表達,他就借演奏《韶》樂來表達。夏朝的時候,太康的五個弟弟用他們歌聲來表達。殷朝善於表達的是伊尹,周朝善於表達的是周公。凡是記載在《詩經》、《尚書》等儒家六種經典上的詩文,都是表達得很高明的。周朝衰落時,孔子這類人表達看法,他們的聲音洪大而傳播遙遠。《論語》上說:「上天將使孔子成為宣揚教化的人。」這難道不是真的嗎?周朝末年,莊周用他那廣大無邊的文辭來表達。楚國是大國,它滅亡時候的情景靠着屈原的創作來表達。臧孫辰、孟軻、荀卿等人用他們的學說來表達。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這些人,都通過各自的主張來表達。秦朝的興起,李斯是表達者。在漢朝,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是其中最善於表達的人。此後的魏朝、晉朝,能表達的人及不上古代,可是也並未絕跡。就其比較好的人來說,他們作品的聲音清輕而虛浮,節奏短促而急迫,辭藻艷麗而傷感,志趣頹廢而放曠;他們的文辭,雜亂而沒有章法。這大概是上天厭棄這個時代的丑德敗行而不願照顧他們吧?為什麼不讓那些善於表達的人出來表達呢!
唐、虞:堯帝國號為唐,舜帝國號為虞。咎陶:也作咎繇、皋陶。傳說為舜帝之臣,主管刑獄之事。《尚書》有《皋陶謨》篇。禹:夏朝開國君主。傳說治洪水有功,舜讓位於他。《尚書》有《大禹謨》、《禹貢》篇。夔:傳說是舜時的樂官。《韶》:舜時樂曲名。五子:夏王太康的五個弟弟。太康耽於遊樂而失國,五子作歌告誡。伊尹:名摯:殷湯時的宰相,曾佐湯伐桀。周公:名旦,周武王之弟。輔佐武王伐紂滅商,建立周王朝。後又輔佐幼主成王,曾代行政事,制禮作樂。六藝:漢代以後對《詩經》、《尚書》、《易》、《禮》、《樂》、《春秋》等六種儒家經典的統稱。孔子:字仲尼,春秋時魯國人,儒家學說的主要代表。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語出《論語·八佾》。木鐸,木舌的鈴。古代發布政策教令時,先搖木鐸以引起人們注意。後遂以木鐸比喻宣揚教化的人。莊周:即莊子,戰國時宋國蒙(今山東蒙陰縣)人,道家學說的代表人物。荒唐:漫無邊際,荒誕不經。《莊子·天下》篇說莊周文章有「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的特色。屈原:名平,字原;又名正則,字靈均。戰國時楚國人。楚懷王時任左徒、三閭大夫,主張聯齊抗秦。後遭讒被貶。楚頃襄王時,國事日非。秦兵攻破郢都,屈原投汨羅江自盡。著有《離騷》等不朽詩篇。臧孫辰:即春秋時魯國大夫臧文仲。《左傳》、《國語·魯語》載有他的言論。孟軻:即孟子。戰國時鄒國(今山東鄒縣)人,是繼孔子之後最著名的儒學大師。著有《孟子》。荀卿:即荀子。戰國時趙國人,儒家學者,著有《荀子》。楊朱:字子居,戰國時魏國人。其說重在為我愛己,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言論散見於《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墨翟(dí):即墨子。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一說宋國)人。墨家學說的創始者,主張兼愛、非攻、尚賢等。其言行主要見於《墨子》。管夷吾:字仲,春秋時齊國人,輔佐齊桓公稱霸。後人輯有《管子》一書。晏嬰:即晏子。字平仲,春秋時齊景公賢相,以節儉力行,顯名諸侯。其言行見於《晏子春秋》。老聃(dān):即老子。春秋、戰國時楚國人。道家學說的始祖,相傳五千言《老子》(又名《道德經》)即其所作。申不害:戰國時鄭國人。韓昭侯時為相十五年,國治兵強。其說本於黃老而主刑名。著有《申子》。韓非:戰國時韓國公子,後出使入秦為李斯所殺。著名法家代表,其說見《韓非子》。慎到:戰國時趙國人,著有《慎子》。田駢:戰國時齊國人。著《田子》二十五篇,今已佚。鄒衍:戰國時齊國人,陰陽家的代表人物,時稱「談天衍」。尸佼:戰國時晉國人。著有《尸子》,《漢書·藝文志》列入雜家。孫武:即孫子。春秋時齊國人。著名軍事家,著有《孫子兵法》。張儀:戰國時魏國人,縱橫家的代表人物。秦惠王時入秦為相,主「連橫」說,遊說六國與秦結盟,以瓦解「合縱」戰略。蘇秦:戰國時東周洛陽人,著名縱橫家。曾遊說燕趙韓魏齊楚六國,合縱抗秦,身佩六國相印,為縱約長。李斯:戰國時楚國人。秦始皇時任廷尉、丞相。他對秦統一天下起過重要作用。有《諫逐客書》。司馬遷:字子長。西漢夏陽人。著名史學家,著有《史記》。相如: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成都人。著名辭賦家,著有《子虛賦》、《上林賦》等。揚雄:字子云,西漢成都人。辭賦家,著有《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等,又有《太玄》、《法言》等專著。節數:節奏短促以肆:弛,鬆弛,引申為頹廢。肆,放蕩。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人。中唐著名詩人。他壯年屢試不第,四十六歲才中進士,五十歲時被授為溧陽縣尉。懷才不遇,心情抑鬱。在他上任之際,韓愈寫此文加以讚揚和寬慰,流露出對朝廷用人不當的感慨和不滿。
文章內容共分四段。
第一段,論述「物不平則鳴」的道理。從草木、水受外力的激動而發出聲音,論及人的言論、歌、哭,都是因為有所不平的緣故。
第二段,列舉自然界多種現象論證「不平則鳴」的觀點。例如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樂器,就是最善於發出聲音的東西;而上天則用鳥鳴、雷鳴、蟲鳴、風聲來告訴人一年四季的推移。這就為下文闡述「人也亦然」打下論證的基礎。
第三段,論證人也如此,不平則鳴。文章承接上文,從自然界論及人類社會,從唐虞、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魏晉,南北朝一直談到隋、唐,列舉了眾多的歷史人物的事跡,論證了「物不得其平則鳴」的論點。
第四段,從唐朝的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一直說到孟郊、李翱、張籍,認為他們都是善於用詩文來抒發情懷的人。作者發問:孟郊、李翱、張籍三人的優秀詩文,不知是上天要使他們的聲音和諧來歌頌國家的興盛,還是要使他們窮困飢餓、心情憂愁,而為自己的不幸悲歌?最終點明題旨:「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藉以抒發對孟郊懷才不遇的感慨。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
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法令滋章,盜賊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
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下士聞道大笑之」。
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不至於奸,黎民艾安。
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
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
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
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蕭、曹等。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
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
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
《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
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
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豐耗矣。
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
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
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
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
」復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
」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
」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
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巿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
」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於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
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
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
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
」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
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
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
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
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
公子竟留趙。
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
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
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
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
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
」乃裝為去。
夫人具以語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
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
」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
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
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
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
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
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
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
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
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
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
夷門者,城之東門也。
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
名冠諸侯,不虛耳。
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
《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
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
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
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發兵加齊。
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
髡辭而行,至趙。
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
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
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
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
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
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
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
」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
齊王曰:「善。
」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