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
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
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名都篇》屬於樂府《雜曲歌·齊瑟行》歌辭,無古辭。詩寫京洛少年鬥雞走馬、射獵遊戲、飲宴無度的生活。關於此詩的寫作年代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以為這是曹植早期的作品,是建安年間他看到洛陽貴遊子弟耽於逸樂的生活而作,其中甚至有他本人生活的影子。一以為從此詩所寫的洛陽少年奢靡豪華的生活來看,不宜出現於建安或黃初年間,因洛陽在漢末經董卓之亂後,破敗零落,貴族子弟不可能有如此驕奢淫逸的生活,故此詩宜繫於太和年間曹植入京時所作,即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考曹植於公元211年(建安十六年)所作的《送應氏》中說:「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可見其時的洛陽確實破落不堪,故從後一種說法。
至於此詩的主旨,歷來也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說以為「刺時人騎射之射妙,游騁之樂,而無愛國之心」(《文選》六臣注引張銑語),即以諷諭為主,意在指責京洛少年的生活奢靡而不思報效國家。一說以為「子建自負其才,思樹勳業,而為文帝所忌,抑鬱不得伸,故感憤賦此」(《古詩賞析》引唐汝諤語),即以少年自況,由此表示心跡。然筆者以為此詩若定於後期所作,則其時曹植已不是裘馬輕狂的少年,而其心境也抑鬱不歡,故絕無可能以翩翩少年自況;而且從此詩的字裡行間來看,詩人對這些貴遊子弟實不無微辭,故在介紹此詩時還是取張銑的說法。當然,有人在此詩中看到了曹植本人早年生活的影子,正說明詩人對這種遊樂宴飲的熟悉,而且其描繪的手段也是逼真而傳神的。如果借一句前人評論漢賦的話來說,便是「勸百而諷一」,雖然詩人的意圖在於譏刺和暴露,而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在讚美和頌揚。
全詩主要的篇幅都在寫京洛少年的遊戲與飲宴。開頭二句以邯鄲、臨淄等著名都市的艷麗女樂來陪襯京都洛陽驕奢的遊俠少年,以「妖女』引出「少年」,起調即著色濃艷。隨後轉入對少年形貌的描寫,他佩帶的寶劍價值千金,所穿的衣服華麗鮮艷,在裝束上已可見少年的富有而放達。接下去便寫他的活動:在城東郊外鬥雞,在長長的楸樹夾道上跑馬。鬥雞是漢、魏時富家子弟普遍愛好的習俗,曹植本人就有《鬥雞》詩極言以鬥雞取樂,據說魏明帝太和年間曾在洛陽築鬥雞台,這裡所寫大約也基於當時事實。「馳騁未能半」以下寫少年的馳獵,先說他一箭射中兩隻奔兔,次說他仰天隨手一箭又將迎面飛來的鷂鷹射落,再說觀者的嘖嘖稱讚,從而將其箭法的高超刻畫殆盡。「歸來宴平樂」以下則轉入對他舉行飲宴的描述。平樂觀在洛陽西門外,少年在此大擺宴席,開懷暢飲,不惜酒價的昂貴,欲一醉方休。席上有切細的鯉魚、蝦子肉羹,還有醬漬的甲魚和燒熊掌,呼喚高朋入座,擺開了長長的筵席,可見其窮奢極欲。「連翩」二句複寫其宴會後的蹴踘與擊壤之戲,表現出少年的動作敏捷奇巧,變化萬端。遊樂一直持續到了太陽西沉,而時光已不可再挽留,大家這才如浮雲一般散去,各自回到了城中的居處。詩寫到這裡本應結束了,歡樂已盡,人去筵散,然而詩人忽然筆鋒一轉,說到了明天,人們再重新回來尋歡作樂。
這首詩可以說是一首敘事詩,詩中主要寫了主人公京洛少年的行為。他是一位風度翩翩,身手矯健的英俊少年,騎射的本領十分高超,但只是用來打獵消遣,於國無補;他慷慨好施,窮極奢華,然未知節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光陰虛擲,而無憂國憂民之心。然而,曹植對京洛少年的批評只是以很隱約含蓄的方法來表現的,通過盡態極妍的描繪逗露出來,如寫他善射曰:「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又如寫他宴會的豐盛:「膾鯉臇胎鰕,寒鱉炙熊蹯。」其描寫未免過份誇張,而詩人正是在這種誇張中暴露了其中不合理的成份,過份的逞才與奢豪,自然會激起人的不滿。雖然曹植在這裡未著一字批評,然其中的褒貶曲曲可見。又如最後說一天的歡樂已盡,「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已隱寓時光虛度,青春一去不返的惋惜之意,然結句忽又說「清晨復來還」,言外的諷諭之意就更加清楚了。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中說:「白日」二句下,定當言壽命不常,少年俄為老丑,或歡樂難久,憂戚繼之,方於作詩之意有合,今只曰『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而已,萬端感慨皆在言外。」說明了曹植此詩中的諷諭純以含蓄的筆墨出之,不露痕跡而宛然可見。
此詩雖然是一首敘事詩,然詩人的描寫與敘事是經過極縝密的剪裁取捨的,詩並沒有原原本本地記錄京洛少年的家庭、社會地位與生活的每個側面,而只是選了他一天之中的活動,這樣便有利於將筆墨集中到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例的描寫上去,能夠簡略分明、繁簡適度地來展開描寫。因而於這一天的活動中詩人抓住了少年的射獵與飲宴兩件事,其他如鬥雞、跑馬、蹴踘、擊壤只是一句帶過,表現了詩人剪裁上的匠心。他用了「馳騁未能半」至「眾工歸我妍」十句來刻畫鋪敘少年射獵的嫻熟本領,寫來繪聲繪色,如耳聞目見,「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兩句不僅描繪出他射藝的出神入化,而且一個傲然自得的少年形象已躍然紙上,「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又從側面將其箭法的出群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正如古樂府《陌上桑》中寫少女羅敷的美貌,通過旁觀者的讚美與反應來寫,而這裡所不同的只是妙齡女郎換成了翩翩少年,其手法則同出一轍。總之此詩在謀篇布局、剪裁詳略上頗有成功之處,故吳淇曾說:「尋常人作名都詩,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雜錯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餘。於少年中,只出得兩事,一日馳騁,一日飲宴。」可見前人已注意到了此詩寫作上追求典型、詳略分明的特點。
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
結髮辭嚴親,來為君子仇。
恪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
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
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
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
新人雖可愛,無若故所歡。
行雲有返期,君恩儻中還。
慊慊仰天嘆,愁心將何愬。
日月不恆處,人生忽若寓。
悲風來入懷,淚下如垂露。
發篋造裳衣,裁縫紈與素。
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
到洛陽,任城王薨。
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
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
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
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
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
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
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
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
霖雨泥我塗,流潦浩縱橫。
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崗。
修坂造雲日,我馬玄以黃。
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
鬱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
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
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
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
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
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
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
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
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
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
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
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
何必同衾幬,然後展慇懃。
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
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髪期。
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
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
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
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周公佐成王,金滕功不刊。
推心輔王室,二叔反流言。
待罪居東國,泣涕常流連。
皇靈大動變,震雷風且寒。
拔樹偃秋稼,天威不可干。
素服開金滕,感悟求其端。
公旦事既顯,成王乃哀嘆。
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今日樂相樂,別後莫相忘。
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
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
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
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
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精微爛金石。
至心動神明。
杞妻哭死夫。
梁山為之傾。
子丹西質秦。
烏白馬角生。
鄒衍囚燕市。
繁霜為夏零。
關東有賢女。
自字蘇來卿。
壯年報父仇。
身沒垂功名。
女休逢赦書。
白刃幾在頸。
俱上列仙籍。
去死獨就生。
太倉令有罪。
遠征當就拘。
自悲居無男。
禍至無與俱。
緹縈痛父言。
荷擔西上書。
盤桓北闕下。
泣淚何漣如。
乞得幷姊弟。
沒身贖父軀。
漢文感其義。
肉刑法用除。
其父得以免。
辯義在列圖。
多男亦何為。
一女足成居。
簡子南渡河。
津吏廢舟船。
執法將加刑。
女娟擁棹前。
妾父聞君來。
將涉不測淵。
畏懼風波起。
禱祝祭名川。
備禮饗神祇。
為君求福先。
不勝釂祀誠。
至令犯罰艱。
君必欲加誅。
乞使知罪諐。
妾願以身代。
至誠感蒼天。
國君高其義。
其父用赦原。
河激奏中流。
簡子知其賢。
歸聘為夫人。
榮寵超後先。
辯女解父命。
何況健少年。
黃初發和氣。
明堂德教施。
治道致太平。
禮樂風俗移。
刑措民無枉。
怨女復何為。
聖皇長壽考。
景福常來儀。
夫凌雲概日,由余之所未窺;千門萬戶,張衡之所曾賦。周王璧台之上,漢帝金屋之中,玉樹以珊瑚為枝,珠簾以玳瑁為匣。其中有麗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亦有穎川新市、河間觀津,本號嬌娥,曾名巧笑。楚王宮裡,無不推其細腰;衛國佳人,俱言訝其縴手。閱詩敦禮,豈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異西施之被教。弟兄協律,生小學歌;少長河陽,由來能舞。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關曹植。傳鼓瑟於楊家,得吹簫於秦女。
至若寵聞長樂,陳後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遙妒。至若東鄰巧笑,來侍寢於更衣;西子微顰,得橫陳於甲帳。陪游馺娑,騁纖腰於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於度曲。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反插金鈿,橫抽寶樹。南都石黛,最發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亦有嶺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寶風,授歷軒轅。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驚鸞冶袖,時飄韓掾之香;飛燕長裾,宜結陳王之佩。雖非圖畫,入甘泉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台而無別。真可謂傾國傾城,無對無雙者也。加以天時開朗,逸思雕華,妙解文章,尤工詩賦。琉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清文滿篋,非惟芍藥之花;新制連篇,寧止蒲萄之樹。九日登高,時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非無累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既而椒宮宛轉,柘館陰岑,絳鶴晨嚴,銅蠡晝靜。三星未夕,不事懷衾;五日尤賒,誰能理曲。優遊少托,寂寞多閒。厭長樂之疏鍾,勞中宮之緩箭。纖腰無力,怯南陽之搗衣;生長深宮,笑扶風之織錦。雖復投壺玉女,為觀盡於百驍;爭博齊姬,心賞窮於六箸。無怡神於暇景,惟屬意於新詩。庶得代彼皋蘇,微蠲愁疾。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藉篇章,無由披覽。
於是燃指瞑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忝於雅頌,亦靡濫於風人,涇渭之間,如斯而已。
於是麗以金箱,裝之寶軸。三台妙跡,龍伸蠼屈之書;五色花箋,河北膠東之紙。高樓紅粉,仍定魚魯之文;辟惡生香,聊防羽陵之蠹。靈飛太甲,高擅玉函;鴻烈仙方,長推丹枕。至如青牛帳里,餘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放當開茲縹帙,散此絛繩,永對玩於書帷,長循環於縴手。豈如鄧學春秋,儒者之功難習;竇專黃老,金丹之術不成。因勝西蜀豪家,托情窮於魯殿;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嫉,聊同棄日,猗歟彤管,無或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