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 ,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
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語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趙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
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還也。
」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於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
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
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
兄弟俱在軍中,兄歸。
獨子無兄弟,歸養。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欄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譯文魏國公子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釐王同父異母的弟弟。昭王死後,安釐王登上王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公子為人,待人仁愛,又能謙遜地對待士人。凡是士人,不論德才高低,公子都謙遜地有禮貌地同他們結交,不敢憑仗自己的富貴對士人驕傲。因此,方圓幾千里以內的士人都爭着去歸附他,他招來了食客三千人。在這個時候,各國諸侯因為公子賢能,又有很多門客,有十多年不敢施加武力打魏國的主意。
魏國有位隱士,名叫侯贏,七十歲了,家裡貧窮,做大梁夷門的守門人。公子聽說這麼個人,就去拜訪他,想送他一份厚禮,侯贏不肯受,說:「我修養品德,保持操行的純潔,已經幾十年了,終竟不能因為看守城門窮困的緣故接受公子的財物。」公子於是辦了酒席,大會賓客。(賓客)坐好以後,公子帶着車馬,空出車上左邊的座位,親自去迎接夷門的侯生。侯生撩起破舊的衣服,徑直走上車子,坐在公子的上座,毫不謙讓,想藉此觀察公子的態度。公子握着韁繩,(態度)更加恭敬。侯生又對公子說:「我有個朋友在肉市里,希望委屈你的車馬去訪問他。」公子就驅車進入肉市。侯生下了車,會見他的朋友朱亥,斜着眼睛傲視着,故意久久地站着跟他的朋友談話,(一面)暗暗地觀察公子,公子的臉色更加溫和。在這個時候,魏國的將相和貴族以及其他賓客坐滿堂上,等待公子開宴;市上的人都看着公子握着韁繩駕車,公子的隨從都暗地罵侯生。侯生看見公子(溫和的)臉色始終沒有改變,才辭別朱亥登上車子。到了公子家中,公子領侯生坐在上座上,向侯生一個一個地介紹賓客,賓客都很吃驚。酒喝得正痛快的時候,公子站起來,到侯生面前為他舉杯祝壽。侯生於是對公子說:「今天我難為您也算夠了。我不過是夷門的看門人,公子卻親自委屈自己的車馬,親自迎接我。在大庭廣眾之中,不應該有逾越常禮之處,但今天公子特意逾越常禮。然而我想要成就公子愛士的美名,(所以)故意讓公子的車馬久久地站在市場中,借訪問朋友來觀察公子,公子卻更加恭敬。街上的人都認為我是小人,認為公子是有德性的人,能夠謙虛地對待士人。」
於是結束宴會。侯生就成了公子的上客。侯生對公子說:「我訪問的屠夫朱亥,這個人是有才德的人,世上沒有哪個人了解他,因此隱居在屠戶中間。」公子就前往朱亥家,屢次向他問候。朱亥故意不答謝。公子對此感到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經打敗了趙國長平的駐軍,又進兵圍攻邯鄲。公子的姐姐是趙惠王的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送信給魏王和公子,向魏王請求救兵,魏王派將軍晉鄙率領十萬軍隊援救趙國。秦昭王派使臣告訴魏王說:「我進攻趙國(都城),早晚將要攻下來;如果諸侯有敢援救趙國的,我在攻克趙國後,一定調遣軍隊首先攻打它!」魏王害怕了,派人叫晉鄙停止前進,把軍隊駐紮在鄴,名義上是救趙,實際上是兩面討好,以觀望局勢的變化。
平原君的使臣連續不斷地來到魏國,責備魏公子道:「我之所以自願高攀您結為姻親,是因為公子義氣高尚,是能夠關心和解救別人困難的。現在邯鄲早晚就要投降秦國了,魏國的救兵卻還沒有來,公子能關心和解救別人的困難這一點又表現在哪裡呢!況且公子即使看不起我,拋棄我,讓我投降秦國,難道就不可憐公子的姐姐嗎?」公子為此事發愁,屢次請求魏王發兵,同時讓自己的門客和辯士用各種理由勸說魏王,魏王害怕秦國,始終不肯聽從公子。
公子自己估計,終究不能從魏王那裡得到救兵,決計不獨自活着而使趙國滅亡,於是邀請門客,準備了一百多量車,想率領門客去同秦軍拼命,與趙國人死在一起。走過夷門時,會見侯生,把打算去同秦軍拼命的情況和原因全告訴侯生。告別出發,侯生說:「公子努力吧!我不能跟您一道去。」公子走了幾里路,心理不愉快,說:「我對待侯生的禮節夠周到了,天下沒有誰不知道;現在我即將去死,可是侯生連一言半語送我的話都沒有,我(對他)難道有禮節不周到的地方嗎?」便又調轉車子回來問侯生。侯生笑着說:「我本來就知道公子公子會回來的。」接着說:「公子喜愛士人,名稱傳遍天下。現在有危難,沒有別的辦法,卻想趕去同秦軍拼命,這就像拿肉投給餓虎,有什麼用處呢?公子還用門客幹什麼!然而公子待我恩情深厚,公子前去(拼命)而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對此感到遺憾,一定會再回來的。」公子拜了兩拜,說道:「我聽說晉鄙的兵符常放在魏王的臥室里,如姬最受寵愛,經常出入魏王的臥室,她有辦法能夠偷到它。我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殺了,如姬懸賞請人報仇有三年了,從魏王以下,都想辦法替她報殺父之仇,但沒有人能夠做到。如姬對公子哭訴,公子派門客斬下她仇人的頭,恭敬地獻給如姬。如姬願意為公子(出力,即使)獻出生命,也不會推辭,只是沒有機會罷了。公子果真開口請求如姬,如姬一定答應,那就可以得到兵符,奪取晉鄙的軍隊,北邊救援趙國,西邊打退秦國,這是五霸那樣的功業啊。」公子依從他的計策,去請求如姬。如姬果然偷出兵符交給公子。
公子出發時,侯生說:「將在外,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為的對國家有利。公子即使合了兵符,如果晉鄙不把軍隊交給公子,再向魏王請求,事情就一定危險了,晉鄙聽從,那很好;不聽從,就可以讓朱亥擊殺他。」於是公子哭起來。侯生說:「公子怕死嗎?為什麼哭泣呢?」公子說:「晉鄙是位叱咤風雲的老將,我去(接他的兵權),恐怕他不會聽從,必定要殺死他,因此哭泣,哪裡是怕死呢!」於是公子去邀請朱亥。朱亥笑着說:「我本是市場上一個操刀宰殺牲畜的人,可是公子多次親自來慰問我,我之所以不回謝,是因為我認為小的禮節沒有用處。現在公子有急難,這就是我替您貢獻生命的時候了。」於是他就跟公子一同前去。公子又去向侯生辭別,侯生說:「我應當跟您去,年老了,不能去了,請讓我計算公子走路的日程,在您到達晉鄙軍營的那天,我面向北方自殺,以此來送公子!」
公子於是就出發了,到了鄴城,假傳魏王的命令代替晉鄙。晉鄙合了兵符,對此感到懷疑,舉起手來注視着公子,說:「現在我統率十萬大軍,駐紮在邊境上,這是國家交給的重任。如今你單車匹馬來接替我,這是怎麼回事呢?」想要不聽從(命令)。朱亥拿出袖子裡藏着的四十斤重的鐵錘,用錘子打死了晉鄙。
公子於是統率了晉鄙的軍隊。整頓隊伍,給軍中下了命令,說:「父子都在軍中的,父親回去。兄弟都在軍中的,哥哥回去。獨子沒有兄弟的,回家奉養父母。」(這樣,)得到經過挑選的精兵八萬人,進兵攻打秦軍,秦軍解圍而去,於是救下了邯鄲,保存了趙國。趙王和平原君親自到城外迎接公子,平原君背着箭筒和弓箭給公子引路。趙王拜了兩拜,說道:「自古以來的賢人,沒有比得上公子的啊!」(在)這時,平原君不敢拿自己和信陵君相比。
公子與侯生分別,到達晉鄙軍中那天,侯生果然面向北方自殺了。
魏王惱恨公子偷了兵符,假傳命令殺了晉鄙,公子自己也知道這些情況。已經擊退了秦軍保存了趙國之後,公子派部將率領軍隊回歸魏國,他獨自和門客留在趙國。
注釋魏:戰國時國名,建都安邑(今山西省夏縣北),魏暉王時遷都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公子:諸侯的兒子,後來官僚的二子也稱公子。魏昭王:名遬(古「速」字),在位時間為公元前~前年。安釐王:名圉(yǔ),在位時間為公元前~前年。釐:也寫作「僖」。異母弟:同父不同母的弟弟。者……也:最常見的判斷句式,可譯為「……是……」。薨(hōng):周代,諸侯死了叫薨;後代有封爵的大官死了,也叫薨。即位:指帝王登位。封:古代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賜給臣子。仁:仁愛。下士:恭謙地對待士人。下:謙讓。無:不論。賢:有才德。不肖:無才德,於賢相對而言。而:順承連詞,可不譯。禮交:按一定禮節與人交往。之:他們,代「士」。以:憑仗。其:他的,代信陵君。驕:驕傲地對待,形容詞用作動詞。以此:因此。此:代上句內容,甚言區域之廣。爭:爭先恐後。歸:投奔,歸附。致:招來。食客:亦稱門客,指古代寄食在貴族官僚家裡並為主人效勞的人。加兵:施加兵力,及發動戰爭。謀:圖謀,做侵犯的打算。隱士:封建時代稱隱居民間不肯做官的人。大梁:魏國都城(今河南省開封市)。夷門:大梁城的東門。監者:守門人。之:他,代侯贏。厚遺:豐厚地贈送,即贈送豐厚的禮物。遺:贈送。臣:我,秦漢前表示謙卑的自稱。潔行:使品德純潔。潔:使……潔,形容詞的使動用法。終:終究。以:因為。監門:指看守城門。故:緣故。置酒:備辦酒席。從車騎(jì):帶着隨從車馬。從:使……跟從,動詞的使動用法。虛左:空出尊位。古代乘車以左位為尊。生:先生的省稱。攝敝衣冠:撩起破舊的衣服。攝:拉、拽、撩起。敝:破舊。衣冠:衣服。偏義複詞,冠沒有意義。直上:徑直上(車)。載公子上坐:把自己安置在公子左邊的尊位上。載:安置,擱。上坐:尊位,上位。坐,同「座」。?以:憑藉,「以」後省賓語「之」。之,代侯生上述行動。觀:觀察。執轡:握着馭馬的韁繩(親自駕車)。客:這裡指朋友。市屠:肉市。願:希望。枉車騎(jì):委屈「您的」車馬隨從。過:訪問,看望。引車:帶領車騎。俾倪(pì nì):同「睥睨」,斜着眼睛看,表示旁若無人的傲慢神態。故:副詞,故意。其:他的,代侯生。語:說話。微察:偷偷地觀察。察:與上文「觀」互文見義。顏色:臉色。宗室:與國君或皇帝同一祖宗的貴族。舉酒:開宴的意思。竊:暗地,偷偷地。終:副詞,始終。乃:副詞,用於後一分句之首,表示銜接,可譯為「然後」「於是」。謝:告辭。引:導引。上坐:尊位。坐:同「座」,名詞。「上坐」前的「坐」為動詞。「上坐」前省介詞「於」(在)。遍:周遍,一個一個地。贊:見(xiàn),這裡是介紹的意思。「贊」是使動用法。酒酣:飲酒興盡暢快。為壽:也叫上壽,意思是向尊者獻酒,並致辭祝頌。「侯生前」之前省介詞「於」(向)。因:於是。之:用於主謂短語的主謂之間,取消短語的獨立性。為:難為,作難。足:夠。矣:啦,表示事物的既成狀態,並有加強語氣的作用。乃:(僅僅)是。報關者:名詞性「者」字短語,守城門的人,即負責開關城門的人。關:門栓。不宜:不應該。有所過:有逾越常禮之處。所過:名詞性「所」字短語,作「有」的賓語。過:逾越。故:特意。過之:逾越常禮。之:代詞,指向侯生「遍贊賓客」一事。就:成就。之:的,用在修飾語和被修飾語之間,表示領屬關係。立:使……立,動詞的使動用法。「市中」前省介詞「於」(在)。過客:訪問朋友。過:訪問。以:介詞,後省賓語(之)。以……為……:文言中表示意謂意義的格式。以:是表「譯文」意義的動詞,與「為」字相配,組成兼語式的意動句,表示對人或事的看法或判斷,相當於「認為……是……」。而:連詞,連接兩個句子,表示並列關係,可不譯出。長者:有德性的人。也:表肯定語氣。於是:承接連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於是」。罷酒:結束宴會。遂:就。為:成為,做了。所過:名詞性「所」在短語,意即「訪問的」。屠者:以屠宰牲畜為業的人,可譯為「屠夫」。子:古代男子的尊稱。賢者:有才德的人。莫:無指代詞,表示「沒有誰」的意思。知:了解。故:所以。隱:埋沒,作「隱居」講,也通。耳:助詞,表示範圍的僅此性,相當於「而已」,這裡可不必譯出。數(shuò):多次。請:拜訪他,代朱亥。故:故意。復謝:答謝,問訪。怪之:以之為怪,意即對這種情況感到奇怪,「怪」屬意動用法。之:指代上面兩句的內容。秦昭王:即昭襄王,名則,在位時間為公元前~前年。秦破趙長平軍,在公元前年。秦昭王命白起為大將軍,在長平大敗趙軍,活埋趙軍降卒四十萬人,趙國大為震驚。長平,趙地,在今山西省高平縣。邯鄲:趙國都城,在今河北省邯鄲市。趙惠文王,趙孝成王的父親。平原君:趙國公子趙勝的封號,任趙相。公元前年,秦兵圍邯鄲,他組織力量堅守。數(shuò):多次。遺(wèi):致送。將(jiàng):統率。眾:這裡指軍隊。使使者:派遣使者。前一個「使」為動詞,派遣。後一個「使」與「者」結合,組成名詞性短語,用來指代人,意即「出使的人」(使臣)。旦暮:早晚間,形容很短時間。且:副詞,表示動作行為馬上或將要發生,可譯為「就將」,「將要」。下:動詞,攻下。?而:這裡用為假設連詞,如果。者:語助詞,用在表假設的分句的末尾,可譯為「的話」。已:時間副詞,可譯為「在……之後」。拔:攻克,與上文的「下」為近義詞。移兵:調動軍隊。之:它,代「諸侯」。止晉鄙:叫晉鄙停止前進。止:使……停止。留:使……停留,都表使動。壁:原義是營壘,這裡是安營駐紮的意思。鄴:魏地名,靠近趙國,在今河北省臨漳縣。「鄴」前省略介詞「於」(在)。名:名義上。持兩端:手握兩頭,比喻對雙方採取兩面手法,不敢得罪或支持哪一方。以:連詞,所連接的後一部分表示前面動作行為的目的,可譯為「來」。觀望:懷着猶豫的心情,觀看形勢的變化。冠蓋相屬:指使者相連續。冠:帽子,借指禮服。蓋:車蓋,借指華美的車子。冠蓋:指使者。相屬(zhǔ):連續不斷。讓:責備。勝:平原君(趙勝)自稱,可譯為「我」。自附:自願地依附。婚姻:親戚,因男女婚嫁而結成親戚。所以……:名詞性短語,可譯為「……的緣故」或「之所以……」。者:表句中停頓,並提示下文將有所說明。以:因為。高義:高尚的道義。為:是。急人之困:為別人的困苦焦急操心。急:形容詞用作動詞。今:如今。而:然而。安在:(表現)在哪裡。安,疑問代詞,表處所,作動詞(在)的賓語,倒置。也:與(安)配合,表疑問語氣,可譯為「呢」。且:連詞,況且,錶轉換話題。縱:連詞,縱然,即使。輕:看不起,形容詞用作動詞。棄:拋棄。之:我,代平原君。獨:副詞,可譯為「難道」「竟(然)」。邪:嗎。患之:為這件事擔憂。患:憂慮。之:指趙求救而魏王不肯救。終:始終。度(duó):估量,推測。終:終究。得之於王:從魏王那裡得到給趙的援助。之:貸出兵救趙的事。於:從。計:決計,打算。不獨生:不獨自活着,即下文「與趙俱死」的意思。令:使,讓。乃:副詞,於是,表示前後兩個分句的銜接。賓客:止門下的食客。約:準備。乘(shéng):古時一車四馬叫一乘。以:率領。赴秦軍:趕去與秦軍拼命。赴:奔走以從事,這裡有捨身投入的意思。趙:指趙國將士。俱:副詞,一同。過:經過,與上文「過客」「有所過」等的「過」,含義不同。具:備,都,完全。所以:表原因,這裡可譯為「之所以」。欲:將要。死秦軍:與秦軍拼命,與秦軍同歸於盡。狀:情況。這是個雙賓語句,省近賓語「之」,「之」代侯生。譯時用「把」字將遠賓語提到謂語「具告」前。辭決:辭別,告別。辭:告。決:通「訣」。勉之:努力。之:為湊足一個音節,無義。矣:吧,表祈使語氣。快:痛快。所以待侯生:名詞性短語,意即「用以對待侯生的禮節」。備:完備,周到。矣:了,表肯定語氣。莫:沒有誰,無指代詞。且:副詞,將要。曾:副詞,表示事實出人意外或已達到某種極限。竟(然),簡直。豈:難道。所失:名詞性「所」字短語,這裡用來指代「禮節不周到的地方」。失:失禮,禮節不周到,與上句的「備」字相對而言。哉:與「豈」配合,表反問,可譯為「嗎」。引車:率領車騎。故:副詞,早已,本來就。之:用於主謂短語的主謂之間,取消短語的獨立性。名:聲名。聞:傳布。「天下」前省略介詞「於」(到)。他端:別的辦法。而:卻,錶轉折。赴秦軍:捨身投入秦軍。譬若:好像。以:拿。餒:飢餓。何功之有:即「有何功」,有什麼作用。之:起着把賓語「何功」提前的作用。哉:與「何」配合,表疑問,可譯為「呢」。尚:副詞,還。安:為什麼,何必。事:用。遇:對待。厚:優厚。而:卻。以是:因此。恨之:對我的行為感到遺憾。恨:遺憾。也:表示肯定語氣。再拜:連拜兩次,表示禮節隆重,反映求計心切。因:於是。問:諮詢,請教。這一句省略的成分比較多,全句的意思是:於是向侯生請教救趙的計策。乃:就,於是。屏(bǐng)人:叫旁人走開。屏:使……退避,動詞的使動用法。間(jiàn)語:密談,私語。兵符:徵調兵將用的憑證,用銅玉或竹木做成,狀如虎,又成虎符,上刻文字,剖成兩半,彼此相合。一半授給出征將帥,國君有命令,派人持留下的半符前去傳達,兩相吻合,命令才能施行。臥:臥室,寢宮。而:順承連詞,可不譯。如姬:安釐王寵妃。幸:舊指得帝王寵愛。力:能力。竊:竊取,偷到。資之:為這事懸賞。之,代「如姬父為人所殺」的事。一說,資,做「蓄」解;資之,蓄為父報仇之心。莫:沒有誰,無指代詞。為:對,介詞。之:用於分句的主謂之間,表語意未完。死:這裡是獻出聲明的意思。無所:是表示否定的動賓關係的習慣格式,相對於「沒有什麼……」。無,是個動詞;所,與後邊的動詞相結合,作「無」的賓語。辭:推辭。顧:只是,但是。路:途徑。耳:罷了,表限止語氣。誠:副詞,果真。許諾:答應。則:就(會)。卻秦:使秦軍退卻,意即打退秦軍。卻:使……退去,使動用法。伐:功業。果:果然,真的。主令:國君(或天子)的命令。有所不受:有時(可以)不接受。呂昌瑩《經傳衍義》:「有所,謂有時也。」以:連詞,所連接的後一部分表示前面動作行為的目的,可譯為「為了」。便:利。即:連詞,即使。授:授給,交給。請:問,請示。臣客:我的朋友。與俱:跟(您)一起去。介詞「與」後省賓語「之」(公子)。俱:與「偕」同義,一路同行。聽:聽從。大善:很好。「使」後省兼語「朱亥」。擊:打死。泣:流淚,低聲哭。嚄(huò)唶(zè)宿將:意思是叱咤風雲很有威望的老將。嚄:大笑。唶:大叫,很有威勢的樣子。宿將:有威望的老將。是以:因此。乃:副詞,幫助表判斷。市井:古代指做買賣的地方。鼓刀:動刀,操刀。而:可是。存:問候。所以……:相當於「……的緣故(原因)」。報謝:答謝。小禮:指「所」字短語,意即「用處」。急:急難之事,形容詞用作名詞。效命:貢獻生命。秋:時機。過謝:登門拜謝。請:請讓我。數(shǔ):計算。行日:行路的日程,行程。以至晉鄙軍之日:介賓短語作狀語。以,在。北鄉(xiàng):是「鄉北」的倒裝,意即面向北方。鄉:同「向」。晉鄙軍駐地鄴在大梁北邊,故侯生說「北向」。自剄:刎頸自盡。以:送,介詞,以(此)。這裡有報答的意思。矯:假傳,詐稱。疑之:懷疑這件事。視:這裡指瞪着眼睛仔細觀察。擁:持,掌握的意思。屯:駐紮。境:邊境。鄴,靠近趙國,故說「境上」。單車:指單單有乘坐的車輛,沒有跟隨的士兵,猶言單車匹馬。何如哉:(這是)怎麼回事呢。何如:表示對情況的詢問。哉:表疑問語氣,也有感嘆的色彩。無:不。聽:聽從。袖:藏在袖子裡,名詞用作動詞。椎:通「錘」,是用以擊人的武器。前一個「椎」是名詞,做賓語。後一個是動詞,用椎打,「殺」是它的補語。遂:於是,就。勒兵:約束,整頓軍隊。一說,檢閱軍隊。歸養:回家奉養父母。選兵:經過挑選的精兵。解去:解除包圍,撤離趙國。去:離開。存:保存。於:到。負:背着。欄矢:簡筒和弓箭。欄:盛簡的器具。先引:在前引路,是隆重的禮節。及:比得上。及公子者:名詞性「者」字短語,意即「比得上公子的人」。自比於人:拿自己跟別人相比。人:指信陵君。意思是邯鄲被秦軍圍困,平原君自己不能像信陵君那樣早日擊退秦軍,因而自愧不如。決:同「訣」,話別。果:果然。怒:惱恨。矯:即矯令,假傳(安釐王的)命令。知:後面省賓語「之」,「之」代上句的內容。卻:使……退卻,使動用法,可譯為「打退……」。將:前一個是名詞,將軍,後一個是動詞,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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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教育出版社網站 信陵君竊符救趙
文章以一連串的「動情節,描寫信陵君與他的門客的事跡,充分表現抱信陵君「下士」與「不敢以其富貴驕士」的高尚品格。宴請救門抱關者侯嬴以及侯嬴酒信陵君策劃「竊符救趙」是信陵君一「中最重要的事件,所以作者把此事作酒中心事件來寫,寫得極酒詳盡,也極酒精彩。侯「年老家貧,是一個地位卑下的「救門監者」,在當時的社會中,這樣的人是酒世俗所不齒的。然而,信陵君聽說他是個賢者,就「往請,欲厚遺之」,侯「「修身潔行」不肯受。信陵君就專酒他「置酒大會篇客」,並親自趕車去迎接他,還酒他趕車到屠戶中拜訪朋友朱亥,而侯「見朱亥後,卻「俾倪,故久立與客語」。這時,「從騎皆竊罵侯「」,而「公子色終不變」。到家後,信陵君又引侯「「遍贊篇客」,並且「酒壽侯「前」,待侯「酒上篇。這一系列的行動,沒有絲毫勉強。侯「對信陵君多方試探,信陵君表現出來的只是「執轡愈恭」「顏色愈和」「色終不變」。信陵君這種禮賢下士的真誠態度,深深感動抱侯「,侯「終於把信陵君當成抱知己,願酒他謀劃,並酒他獻身。
這篇作品的情節是十分「動而感人的,作者對材料的處理頗費匠心,結構很完整,又不平鋪直敘,而是曲折迴環,波浪起伏。如宴請侯「一段,公子酒侯「「置酒大會篇客」,當公侯將相已「坐定」後,公子卻親自趕車去迎接地位卑微的「救門侯「」,情節頓「波折;侯「坐車赴宴途中,又要求「枉車騎過之」去看朱亥,又是一折;在見朱亥後又故意「久立、與其客語」,真有些使人等得心急。再如「竊符救趙」一段中,邯鄲被圍,趙王求救於魏,魏王派晉鄙領兵救趙。然而,秦王又告魏王說:「諸侯有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於是魏王「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使文章再「波折。公子力勸魏王救趙,「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無奈,決心「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這等於以卵擊石,人們不能不酒公子擔心。公子「行過救門,見侯「」,「辭決而行」,侯「出人意料地只說:「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情節發展到這裡酒之一頓。公子「行數里,心不快」,以酒「我豈有所失哉?」於是「復引車還,問侯「」,文章又一波折,這一波折,引出抱侯「酒公子策劃「竊符救趙」,並推薦朱亥同行。人們預感到情節發展的前景:酒抱救趙存魏,屢立戰功、受人崇敬的老將軍晉鄙不得不被殺,真是驚心動魄,不能不使人酒之心動。
司馬遷的《史記》是忠實於歷史真實的。他的作品「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他對信陵君這個歷史人物是十分敬佩的,他是滿懷敬意酒信陵君作傳的。但作者並沒有把他筆下的人物神化,而是寫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成功、也有失誤的活「「的人物。當矯殺晉鄙救趙後,趙王「以五城封公子」時,信陵君「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這時有門客勸告他「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於是他「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當他留趙十年,「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派人請他回國時,他下令門下:「有敢酒魏王使通者,死」。酒此事毛公、薛公二人去責備他,「語未及卒」,他「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這些描寫,一方面表現抱信陵君的一些弱點,另一方面也表現抱他從善如流、勇於改過的精神。這些描寫,無損於人物形象,相反,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抱,而且也進一步深化抱主題思想。▲
人民教育出版社網站 信陵君竊符救趙(節選)
信陵君竊符救趙這件事,發生在周赧王五十七年,即公元前258年,當時屬戰國末期,秦國吞併六國日亟。趙國首都被圍甚急,諸侯都被秦國的兵威所懾,不敢援助。就魏國來說,唇亡齒寒,救鄰即自救。信陵君認識了這一點,才不惜冒險犯難,竊符救趙,抗擊秦兵。
陳正宏 .史記精讀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6 .
韓兆琦 .史記精講 :中國青年出版社 ,2008 .
韓兆琦 .《史記》解讀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8 .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
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
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
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
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
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
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
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
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
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
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
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
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
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
謹再拜。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
」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 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
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 論,終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 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 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較也。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農而食之,虞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
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周書》 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
」財匱少而山澤不辟 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 也。
原大則饒,原小則鮮。
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 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 繦至 而輻湊。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
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
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 也。
故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禮生於有而廢於無。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
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執益彰,失執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夷狄益甚。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 之民乎! 。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
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傑,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
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
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
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
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
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
鮑叔遂進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
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
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故論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
貴輕重,慎權衡。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
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
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於諸侯。
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
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
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
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
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
弗謝,入閨。
久之,越石父請絕。
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緦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
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
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
」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閒而窺其夫。
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既而歸,其妻請去。
夫問其故。
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
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後夫自抑損。
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
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
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
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
豈管仲之謂乎?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
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
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
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
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
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
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
左,乃陷大澤中。
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
漢騎追者數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
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
漢軍圍之數重。
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
」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
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
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
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
願大王急渡。
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
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
」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
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
項王身亦被十餘創。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
」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
」乃自刎而死。
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
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上自勞軍。
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
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
天子先驅至,不得入。
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
』」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
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
」亞夫乃傳言開壁門。
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
」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
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
」天子為動,改容式車。
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
」成禮而去。
既出軍門,群臣皆驚。
文帝曰:「嗟呼,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
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
嫚秦廢學校,坑儒並焚書。師吏辜誦說,《六經》歸榛蕪。
漢興雖天授,創業由征誅。典禮命叔孫,綿蕞誠區區。
百年生董子,私淑洙泗徒。下帷絕窺園,精心究典謨。
從容對三策,致君期唐虞。武皇內多欲,遇之以虛拘。
詎能崇正學,詔令相江都。後復相膠西,驕主重諂諛。
誠正能感通,兩地無齟齬。邪臣懷妒嫉譎計何從攄。
《春秋》詳災異,眾口訾其迂。弟子昧師說,妄謂論大愚。
獲罪得免死,諴口全其軀。所幸聖道明,邪正分殊途。
以待後來者,迭起胥匡扶。有宋五子興,直溯姬孔初。
日月懸中天,蒙翳消雲衢。何人啟塗徑,廣川實先驅。
而胡昌黎伯,吐辭取敷腴。屈原司馬遷,子云與相如。
論道遺董子,所見猶偏隅。我過景州里,祠宇叢枌榆。
稽拜瞻儀容,和粹緬真儒。王道復誰陳,攬轡空踟躕。
叱羿射狂日,令媧補漏天。千秋絕至技,萬象橫妖躔。
問我今何適,吞聲滯窮邊。問我何名姓,碧玉琬琰鐫。
上帝有弄臣,戲博太山巔。爭道誤一叱,中讒墮風煙。
臨岐酌沆瀣,渴吻三十年。月為琉璃盌,星是黃金錢。
小兒東方語,鄉里驚不傳。一字猶未識,調笑司馬遷。
左氏盲老公,齷齪諸侯編。插天昭王台,至今在幽燕。
挾策往從之,飛翰獨翩翩。魚服誤白龍,豫且嬉廣淵。
一為湛朱網,蛙黽遂來牽。驤首叫閶闔,七萃俱茫然。
西入鸘鳩司,慘澹白雲篇。何來四五人,自稱俱謫仙。
其魁廣成子,安期或偓佺。惝恍識其故,昔者上帝前。
托陪瑤池飲,歸共青輜軿。悟來忽大笑,靈氣生五咽。
豈無兜離樂,不得誇喧闐。高歌灞陵畔,落日珊瑚鞭。
酒間呼白雪,片片下瓊筵。四海水四勺,五嶽五石拳。
且移華陽席,改就糟丘眠。一言斗突兀,萬目紛睊睊。
猛虎欲齧人,不肯避豪賢。腐鼠豈入眼,鵷雛遇鷹鸇。
執戟鬢垂白,巧宦笑其玄。舉世逐狂且,南威故不妍。
頭顱無凡骨,不愛插貂蟬。君自吹胡管,我自挾朱弦。
請君勿相忌,君亦勿見憐。但令放之去,歸種南山田。
野夫事真宰,肯受時人權。
長笑司馬遷,足跡半天下。
天下區區只九州,何乃中塗便回駕。
崑崙拔地撐九天,地脈四走瓜蔓延。
星分棋布聳喬嶽,千里萬里相鈎連。
元氣胚渾異南北,荒服之外何茫然。
天山冷斷黑樓雪,海國瘴隔蒼梧煙。
大江西來匯百川,黃河觸裂蛟龍淵。
長風吹濤卷高霧,扶桑咫尺眉睫邊。
周王八駿不足貴,蹀躞弄影瑤池前。
何不駕飈輪,望八極,手握斗柄雲中旋。
仙人驂紫鸞,一去不復返。
浩蕩千古懷,堯舜事已遠。
不如高臥讀書樓,采芳摘秀春復秋。
六經為山道為海,稷禼伊傅期同游。
手掖疲癃登壽域,熙熙皞皞無時休。
況君少年飽經濟,直上天門朝冕旒。
昔人文勢君可敵,昔人事業君須惜。
吐我胸中五色奇,醉倚秋雲寫寒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