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
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傑,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
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
譯文太史公研讀關於秦楚之際的記載,說:最早發難的是陳涉,殘酷暴戾地滅掉秦朝的是項羽,撥亂反正、誅除凶暴、平定天下、終於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漢家。五年之間,號令變更了三次,自從有人類以來,帝王受天命的變更,還不曾有這樣急促的。當初虞舜、夏禹興起的時候,他們積累善行和功勞的時間長達幾十年,百姓都受到他們恩德的潤澤,他們代行君主的政事,還要受到上天的考驗,然後才即位。商湯、周武稱王是由契、后稷開始講求仁政,實行德義,經歷了十幾代,到周武王時,竟然沒有約定就有八百諸侯到孟津相會,他們還認為時機不到。從那時以後,才放逐了夏桀,殺了殷紂王。秦國自襄公時興起,在文公、穆公時顯示出強大的力量,到獻公、孝公之後,逐步侵占六國的土地。經歷了一百多年以後,到了始皇帝才兼併了六國諸侯。實行德治像虞、夏、湯、武那樣,使用武力像秦國這樣,才能成功,統一天下是如此艱難!秦稱帝之後,憂慮過去的戰爭所以不斷,是由於有諸侯的緣故,因此,對功臣、宗室連一尺土地都沒有分封,而且毀壞有名的城池,銷毀刀箭,剷除各地的豪強勢力,打算保持萬世帝業的安定。然而帝王的功業,興起於民間,天下英雄豪傑互相聯合,討伐暴秦,氣勢超過了三代。從前秦國的那些禁令,恰好用來資助賢能的人排除創業的患難而已。因此,發奮有為而成為天下的英雄,怎麼能說沒有封地便不能成為帝王呢?這就是上天把帝位傳給所說的大聖吧!這難道不是天意嗎?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如果不是大聖,誰能在這亂世承受天命建立帝業呢!
注釋1.秦:指秦二世胡亥。楚:指西楚霸王項羽。表:是《史記》創立的一種體例,它用表格的形式來表述歷史人物和歷史事實。《史記》中的表一般為年表,因秦楚之際天下未定,變化很快,就採取按月記述,把當時發生的大事列為月表。2.太史公:司馬遷自稱。因司馬遷曾任漢太史令,所以自稱太史公。作難(nàn):作亂;造反。陳涉:名勝,字涉,陽城(今河南省登封縣東南)人。他同吳廣首先起兵反秦,是我國古代著名的農民起義領袖。3.虐戾(nüèlì):殘暴,兇狠。項氏:這裡指項羽。項羽,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蘇省宿遷縣西)人。秦二世時,陳涉首先發難。項羽和叔父項梁起義兵,大破秦軍,率領五國諸侯入關滅秦,分封王侯,自稱「西楚霸王」。4.踐:登上,踏上。祚(zuò):通「阼」,帝位。5.三嬗:三次更替。指陳涉、項氏、漢高祖、嬗(shàn),通「禪」。更替,變遷。生民以來:謂有人類以來,即有史以來。斯:這,這樣。亟(jí):急切,急速。也:用在句末,表示堅決的語氣。6.洽:融洽,悅服。攝行:代理。7.湯:即商湯王,名履,放逐夏桀,建立商朝。武:即周武王,姓姬,名發,西伯姬昌之子。誅殺商紂(zhòu),建立周朝。契(xiè):帝嚳之子。虞舜之臣,封於商,賜姓子氏,為商朝的始祖。后稷:虞舜時農官名。棄掌管其事,因亦稱棄為后稷,為周朝的始祖。孟津,地名,在今河南省孟縣南,又名河陽渡。周武王伐紂,曾在這裡會集八百諸侯。《書·武成》:「既戊午,師逾孟津。」放弒(shì):指商湯王放逐夏桀,周武王誅殺商紂,《孟子·梁惠王下》:「湯放桀,武王伐紂。」8.襄公:秦襄公,周平王東遷時始列為諸侯。章:顯著,顯赫。文、繆(mù):秦文公、繆公,春秋時候秦國兩個國君。繆,一作「穆」。獻、孝:秦獻公、孝公,戰國時期秦國兩個國君。蠶食:像蠶吃桑葉般慢慢地吞併。並:兼併。冠帶之倫:高冠大帶之輩,指六國諸侯。一說,比喻習於禮教的人民,別於夷狄而言。9.彼:指虞、夏、商、周。此:指秦。10.兵革不休以有諸侯:這是一個表示前果後因的句子,意即「所以兵革不休是因為有諸侯的緣故」。以,因。墮(huī):毀壞。銷:溶化;鋒:刀刃。鏑(dí):箭頭。維:同「惟」。度量,計算。11.閭巷:里巷。合從(zòng):即「合縱」,謂聯合各路軍隊。軼(yì):勝過。三代:謂夏、商、周三代。12.鄉:通「向」。從前。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為」後省賓語「之」(代賢者)。難,謂困難。耳,而已,罷了。無土不王:這裡用的是一句古語。13.「此乃……乎?」句:相當於現代漢語的「這是……吧?」疑問句。傳(zhuàn):謂書籍記載。14.「豈非……哉?」句:相當於現代漢語的「難道不是……嗎?」反詰句。用否定表示肯定。15.「非……孰能……者乎?」句:相當於現代漢語的「不是……誰能……的呢?」反詰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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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之際月表》,是司馬遷《史記》中的一表。「表」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創立的一種史書體例,是以表格的形式表現某一時期的史事、人物的。秦楚之際是指秦二世在位時期和項羽統治時期。時間雖短,但事件變化多端,所以按月來記述,稱為「月表」。本文是司馬遷在《秦楚之際月表》前面所寫的序言。這篇序言概括了秦楚之際政治形勢的特點:即陳涉發難、項羽滅秦、劉邦稱帝,而這些又都是在短促的時間內發生的。文章回顧了歷史上一些帝王統一天下的艱難歷程,分析了秦楚之際「號令三嬗」,而漢高祖終於稱帝的原因,結論有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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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
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法令滋章,盜賊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
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下士聞道大笑之」。
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不至於奸,黎民艾安。
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蕭、曹等。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
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
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
《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
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
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豐耗矣。
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
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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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
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傑,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
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
《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
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
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
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發兵加齊。
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
髡辭而行,至趙。
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
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
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
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
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
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
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
」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
齊王曰:「善。
」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
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
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無相忘。
」傭者笑而應曰:「若為傭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
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
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斬。
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
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
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
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
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
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
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
」吳廣以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眾耳。
」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
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
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
」卒皆夜驚恐。
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
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
尉果笞廣。
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
陳勝佐之,並殺兩尉。
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
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nìng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
」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
袒右,稱大楚。
為壇而盟,祭以尉首。
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
攻大澤鄉,收而攻蘄qí。
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
攻銍、酇、苦、柘、譙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
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
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
數日,號令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
三老﹑豪傑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
」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
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
乃以吳叔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
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餘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
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葛嬰至東城,立襄強為楚王。
嬰後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強,還報。
至陳,陳王誅殺葛嬰。
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吳廣圍滎陽。
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
陳王征國之豪傑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嘗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
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至戲,軍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子生,悉發以擊楚大軍,盡敗之。
周文敗,走出關,止次曹陽二三月。
章邯追敗之,復走次澠池十餘日。
章邯擊,大破之。
周文自剄,軍遂不戰。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餘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
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
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
趙王將相相與謀曰:「王王趙,非楚意也。
楚已誅秦,必加兵於趙。
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
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
若楚不勝秦,必重趙。
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於天下。
」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傑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
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原將軍立為燕王。
」韓廣曰:「廣母在趙,不可。
」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
居數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
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後故寧陵君咎為魏王。
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陳王乃立寧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
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
不如少遺兵,足以守滎陽,悉精兵迎秦軍。
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
」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於陳王。
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
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於敖倉。
與戰,田臧死,軍破。
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
銍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
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銍人董譄﹑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於郯。
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郯下軍。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
告軍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
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
陳王出監戰,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
陳勝葬碭,諡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銍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
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復為秦。
宋留不能入武關,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
秦傳留至咸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
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併力俱進。
齊王曰:「聞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於天下。
」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復攻陳,下之。
呂將軍走,收兵復聚。
鄱盜當陽君黥布之兵相收,復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復以陳為楚。
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
已為王,王陳。
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
」宮門令欲縛之。
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
陳王出,遮道而呼涉。
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
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楚人謂多為伙,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
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
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
」陳王斬之。
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
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
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
陳王信用之。
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時為陳涉置守頉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
猶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吾聞賈生之稱曰:「秦孝公據餚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以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飄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
良將勁駑,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躡足行伍之間,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餚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不銛於鈎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
然後以六合為家,餚函為宮。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索隱述贊】天下匈匈,海內乏主,掎鹿爭捷,瞻烏爰處。
陳勝首事,厥號張楚。
鬼怪是憑,鴻鵠自許。
葛嬰東下,周文西拒。
始親朱房,又任胡武。
伙頤見殺,腹心不與。
莊賈何人,反噬城父!。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
」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諾。
」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
」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
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謹諾。
」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
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
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
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
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嫚秦廢學校,坑儒並焚書。師吏辜誦說,《六經》歸榛蕪。
漢興雖天授,創業由征誅。典禮命叔孫,綿蕞誠區區。
百年生董子,私淑洙泗徒。下帷絕窺園,精心究典謨。
從容對三策,致君期唐虞。武皇內多欲,遇之以虛拘。
詎能崇正學,詔令相江都。後復相膠西,驕主重諂諛。
誠正能感通,兩地無齟齬。邪臣懷妒嫉譎計何從攄。
《春秋》詳災異,眾口訾其迂。弟子昧師說,妄謂論大愚。
獲罪得免死,諴口全其軀。所幸聖道明,邪正分殊途。
以待後來者,迭起胥匡扶。有宋五子興,直溯姬孔初。
日月懸中天,蒙翳消雲衢。何人啟塗徑,廣川實先驅。
而胡昌黎伯,吐辭取敷腴。屈原司馬遷,子云與相如。
論道遺董子,所見猶偏隅。我過景州里,祠宇叢枌榆。
稽拜瞻儀容,和粹緬真儒。王道復誰陳,攬轡空踟躕。
叱羿射狂日,令媧補漏天。千秋絕至技,萬象橫妖躔。
問我今何適,吞聲滯窮邊。問我何名姓,碧玉琬琰鐫。
上帝有弄臣,戲博太山巔。爭道誤一叱,中讒墮風煙。
臨岐酌沆瀣,渴吻三十年。月為琉璃盌,星是黃金錢。
小兒東方語,鄉里驚不傳。一字猶未識,調笑司馬遷。
左氏盲老公,齷齪諸侯編。插天昭王台,至今在幽燕。
挾策往從之,飛翰獨翩翩。魚服誤白龍,豫且嬉廣淵。
一為湛朱網,蛙黽遂來牽。驤首叫閶闔,七萃俱茫然。
西入鸘鳩司,慘澹白雲篇。何來四五人,自稱俱謫仙。
其魁廣成子,安期或偓佺。惝恍識其故,昔者上帝前。
托陪瑤池飲,歸共青輜軿。悟來忽大笑,靈氣生五咽。
豈無兜離樂,不得誇喧闐。高歌灞陵畔,落日珊瑚鞭。
酒間呼白雪,片片下瓊筵。四海水四勺,五嶽五石拳。
且移華陽席,改就糟丘眠。一言斗突兀,萬目紛睊睊。
猛虎欲齧人,不肯避豪賢。腐鼠豈入眼,鵷雛遇鷹鸇。
執戟鬢垂白,巧宦笑其玄。舉世逐狂且,南威故不妍。
頭顱無凡骨,不愛插貂蟬。君自吹胡管,我自挾朱弦。
請君勿相忌,君亦勿見憐。但令放之去,歸種南山田。
野夫事真宰,肯受時人權。
第一折
(沖末扮王府尹領張千上,詩云)束髮隨朝三十生,官居京兆有威權。可憐清操如秋水,不受人間枉法錢。老夫姓王名輔,字公弼。祖貫東京人氏。自中甲第以來,累蒙擢用,隨朝數載。因老夫廉能清正,口無惡言,心無妄慮,常孜孜於忠孝,不數數於功名。謝聖思可憐,所除長安府尹之職。不幸夫人早亡,止有一女,小字柳眉兒,年長一十八歲,未曾許聘。聖人賜俺開元通寶金錢五十文,永為家寶。老夫將金錢與女孩兒隨身懸帶,教他避邪驅惡。今奉聖人的命,明日三月初三,但是在京城裡外官員,市戶軍民,百姓人家,或妾或女,都要赴九龍池賞楊家一捻紅。那九龍池,周圍牽紅繩為界。紅繩里是文武官員家妻妾女孩兒,紅繩外是軍民百姓家妻妾女孩兒,系是聖語,非同小可。老夫叫將女孩兒出來。分付他明日去九龍池賞楊家一捻紅。孩兒那裡?(旦同梅香上,雲)妾身是王府尹的女兒,小宇柳眉,正在繡房中做女工。父親呼喚,不知有甚事。(梅香雲)老相公在前庭呼喚哩。(旦雲)咱見父親去來。(見科,雲)父親,叫你女兒有何分付?(王府尹雲)孩兒,叫你出來,不為別事。明日是三月三日,但是官員市戶軍民百姓妻妾女孩兒都要到九龍池上,賞楊家一捻紅。我叫你來收拾細車兒須索前去。(旦雲)父親,我是未出嫁的女孩兒,怎生去的。(王府尹雲)孩兒,此事非同小可。乃是聖人的特旨,並不敢隱一人。你須索走一遭去。(旦雲)女孩兒從幼未曾出着閨門,我又不知路徑,教我怎麼去的。(王府尹雲)孩兒,此事容易,明日駕起一輛細車兒,着梅香相伴,叫兩個老成伴當伏侍你去。(旦雲)既然如此。即當領命。(同梅香下)(王府尹雲)張千,另着兩個老成些的伴當,同小姐九龍池上賞楊家一捻紅,疾去早來者。(同下)(外扮賀知章引從人上,雲)小官姓賀名知章,字季真。四明人也。幼與李太白、韓飛卿為友。自別之後,小官任至禮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之職。今因小弟韓飛卿攛過卷子,未曾除授。此人則是貪戀酒色,無如奈何。今日小官在於私宅,聊備蔬酌與飛卿拂塵。此人酒互半酣,不知何往,小官問家人每,說道他九龍池上去了。此人帶酒也,若到九龍池上,見了那貴家妻妾美女,必然惹事。左右,將馬來,小官直至九龍池上,尋韓飛引即走一遭去。(下)(正末扮韓飛卿上,雲)小生姓韓名翃,字飛卿,乃洛陽人也。學成滿腹文章,攛過卷子,未審功名若何。小生有幾個同志的故友,李太白、賀知章,此二人乃天下之大儒也,皆在朝為翰林院官職。小生自到京師,每日與知章學士則是樽酒論文。今日正與學士飲酒之間,聽的九龍池上
,不論官員古戶軍民百姓人家妻女,都賞楊家一捻紅。小生逃了席,往九龍池上賞玩走一遭去。想俺這秀才每至一官半職,非同容易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則我這仔劍生涯,幾年窗下,學班馬。吾豈匏瓜,指望待-舉登科甲。
【混江龍】博得個名揚天下,才能勾宴瓊林飲御灑插宮花。
(帶雲)如今有一等人,他也是秀才。(唱)恰便似珷玞石待價,斗筲器矜誇。現如今洞庭湖撐翻下范蠡船,爾陵門鋤荒下邵平瓜,想當日楚屈原假惺惺醉倒步兵廚,晉謝安黑嘍嘍盹睡在葫蘆架。(帶雲)似這等秀才呵。(唱)沒福消軒車駟馬,大纛高習。(雲)我早來到九龍池,是好景致也。你看那佳人才子,翠擁紅遮,歌舞吹彈,是好受用也呵。(唱)
【油葫蘆】我則見翠擁紅遮似錦繡榻,六宮人忙並殺。誰不知開元宮裡好奢華。眼見的翠盤香冷霓裳罷,可又早紅牙聲歇在梧桐上。投至得華清宮初出池,花萼樓扶上馬,則他那辯風流天寶君王駕,簇擁着個嬌滴滴海棠花。
【天下樂】不甫能鳳舞鸞飛也那出翠華,則這喧也波嘩。端的是景物佳,更和那盪春風禁城白萬家。似神仙下碧霄,聽簫韶隔彩霞,人都道蓬萊山則是假。(雲)我來到九龍池上,被那風吹的我酒上面來,且去這池上周圍看咱。(唱)
【那吒令】俺則見香車載楚娃,各剌剌雕輪碾落花。正孫乘駿馬,撲騰騰金鞭裊落花。遊人指酒家,虛飄飄青旗揚落花。寬綽綽翠亭邊蹴鞠場,笑呷呷粉牆外鞦韆架,香馥馥麝蘭熏羅綺交加。
【鵲踏枝】鬧炒炒嫩綠草聒鳴蛙,輕絲絲淡黃柳帶棲鴉,碧茸茸杜若芳洲,暖溶溶流水人家。子規聲好教人恨,他只待送春歸兒樹鉛華。
(旦同梅香上,雲)妾身領父親嚴命,今日是三月三日,着梅香引俺到九龍池上,玩賞楊家一捻紅。來到此間,是好景致也呵。(正末見旦科,雲)一個好女子也。生得十分大有顏色,使小生魂不附體。(唱)
【寄生草】他是一片生香玉,他是一枝解語花。則見他整雲鬟掩映在荼蘼架,盪湘裙微顯出凌波襪,露春纖笑捻香羅帕。那姐姐怕不待龐兒俊俏可人憎,知他那眉兒淡了教誰畫。
(旦雲)你看那邊一個好秀才也。(正末雲)你看此女子非凡,真乃九天仙女也。(唱)
【金盞兒】這嬌娃是誰家,尋包彈覓破綻敢則無纖掐,似軸美人圖畫。畫出來怎如他?這嬌娘恰便似嫦娥離月殿,神女出巫峽。(帶雲)韓飛卿也。(唱)我雖不能勾朝雲和暮雨,也強似流水可兀的泛桃花。(旦雲)我見了這秀才,不由我不動心也。(正末雲)小生看了此女子容貌,乃天上人間第一的俊俏,再無其比。(唱)
【後庭花】你看那指纖長鋪玉甲,髻嵯峨堆紺發。可便似舞困三眠柳,端的是這春風恰破瓜。我見他簇雙鴉,將眼梢兒斜抹,美姿姿可喜煞。
【醉扶歸】兀的不妝點殺錦繡香風榻,風流殺花月小窗紗,且休說共枕同衾覷當咱。若得來說幾句兒多情話,則您那嬌臉兒咱根前一時半霎,便死也甘心罷。
(雲)這小姐與小生四目相視,頗有春心之意,怎得個信息相通可也好也。哦,我想從來這花間四友,鶯燕蜂蝶,與人做美。我試央及你這四友記者:小生姓韓名翃,字飛卿。煩你與小生在那嬌娘根前道個上覆咱。(唱)
【金盞兒】紫燕兒畫檐外漫嘈雜,黃鶯兒柳梢上日呱口扎,蜜蜂兒只恁的你可也無閒暇。蝴蝶兒少罪我把你廝央咱,黃鶯兒怕你尋友處迷了伴侶,紫燕兒怕你銜泥處老了生涯。蝴蝶兒我怕你怯春寒花內宿,蜜蜂兒又則怕遲下你日暮樹邊衙。
(旦雲)有心與那秀才說一句話,爭奈有梅香在此。(梅香雲)姐姐,天色晚了也,咱回去罷。若遲了,則怕老相公見怪。(旦雲)梅香,老相公教我來,便回去得遲也不妨事。(背科,雲)我見了那秀才,不由人心中牽掛。待要與他些甚東西為信物,身邊諸事皆無,只有開元通寶金錢五十文,與他為表記。(梅香雲)姐姐,我和你回去罷。(旦雲)梅香,咱略再玩一會去。(梅香雲)姐姐,你怎生眼不轉睛看那秀才則甚?(旦雲)我是個閨門中的女孩兒,豈有此事。梅香,咱回去來。(遺錢科)(正末雲)你看那小姐到有顧盼小生之意,被那梅香逼着去了,好生可憐人也。(唱)
【醉中天】他送春情便把金釵插,傳芳信款把繡鞋踏,這搭兒恰便似阻隔着雲山天一涯,則見他猛探身漾在車兒上。(帶雲)我欲待低頭拾去來。(唱)我則怕人瞧見做風流話把,(做拾帕科)我這裡推拾手帕,(帶雲)我道是甚麼,原來是幾文金錢。(唱)這姐姐也不是尋常百姓家。
(旦雲)我心間萬般哀苦事,盡在回頭一望中。梅香,俺回去來。(下)(正末雲)小娘子去了也。方才說道:"心間萬般哀苦事,盡在回頭一望中。"又與我這五十文金錢為信物。我也不顧生死,不問那裡趕將去。(下)
(賀知章上,雲)左右,兀那前頭走的不是韓飛卿?(從人云)可知是哩。(叫科,雲)韓秀才,相公叫你哩。(正末雲)相公叫我怎的?(賀知章雲)韓飛卿,你是何道理?你輕呵輕君子,重呵重小人。我和你正飲酒中間,你逃席來了。這九龍池上不是耍處。這裡都是官宦人家小姐,你又有三分酒,也則怕酒後疏狂,惹下事玷辱斯文,跟我回家吃酒去來。(正末雲)哥哥,休道是酒,便是玉液瓊漿,我咽不下。小生有些緊要的勾當。(走科)(賀知章扯,雲)你走那裡去。有甚麼勾當?(正末雲)哥哥不知,小弟逃席至九龍池上,見一小姐生的如嫦娥離洛浦,仙子下瑤階。我和他眉眼傳情,臨行說道:"心間萬般哀苦事,盡在回頭一望中。"(賀知章雲)兄弟,這的是口頭之言,不可深信。(正末雲)他又與小弟一信物,我如今故此趕將去。(賀知章雲)是甚的信物,你休瞞我。(正末唱)
【賺煞尾】這信物斷送下客多愁,這信物慾買春無價。(賀知章雲)我試猜咱。(正末雲)哥哥試猜。(賀知章雲)敢是羅帕藤箱玉納子。(正末唱)也不是那羅帕藤箱玉納。(賀知章雲)既不是,可是甚的信物?(正末雲)哥哥,小弟實不相瞞,是五十文開元通寶金錢。(賀知章雲)這金錢小可人家怎能勾有,必然是官宦人家才有。那小姐為甚的與你來?(正末唱)這一場沒誠實的姻緣人賜下,(賀知章雲)這開元通宅非同小可,你要仔細。(正末唱)則他坐車兒傍掛着勢劍銅鍘。(賀知章雲)兄弟,你看天色晚了也。(正末唱)你道是抹殘霞,淡煙籠鸛鸂汀沙,落日千林噪晚鴉。(賀知章雲)兄弟,你帶酒也。你若要趕他。必然是宰相人家女子,不是耍處。(正末唱)遮莫足上侯世家,直趕到香鬧繡闥,(賀知章雲)我也不知情是何物,有這等事。(正末唱)我只待要倩宮鶯銜出土陽花。(下)(賀知章雲)兄弟去了也。想飛刨即學成滿腹文章,不肯求進,仕途不中。此一去恐有疏虞,小官引着左右,不問那裡趕將去。(詩云)能為君子儒,莫為小人儒。酷貪酒和色,枉讀聖人書。(下)
第二折
(張千上,雲)自家張千是也。從幼在這裡伏待王府尹的。砟天相公在官家飲酒去了,着我在後花園中等候,這早晚敢待來也。(正末慌上,雲)小生韓飛卿,因在九龍池上玩賞楊家一捻紅,陡遇一小姐,眉眼傳情,實有碩盼小生之意,又留下五十文金錢,以作表記。誰想那不做美的梅香,將那小姐催逼將去也。我待要趕時,不想撞着哥哥賀知章,纏住說話,不知小姐往那裡去了,俺只索沿路兒尋將來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武陵溪可兀的韓王毆,韓工殿將着這五十文金錢,若金錢頭的俺姻眷。抵多少家流出桃花片。
【滾繡球】俺兩個廝顧戀,相離的不甚遠,轉過這粉牆東。哎喲可早則波玉人兒不見。恰便似隔蓬萊弱水三千,空着這流相思師橋水,鎖春愁楊柳煙。對養的都是些嘴骨都乳鶯嬌燕。我這裡問春風桃李無言,空着我烘烘醉眼迷芳草,(帶雲)若尋不見小姐呵,(唱)奸着我惱亂存心恨杜鵑,無計留連。
(雲)我恰才見小姐入角門兒里去了,我與你尋將去,(張千雲)這廝是甚麼人?怎敢走入這裡來?(正末雲)這裡是那裡?你就敢阻住的我那?(唱)
【倘秀才】莫不是醉撞入深宅也那大院?莫十;是夢迷入瑤六也那閬苑?(張千雲)你看這廝走的慌慌張張的。你是什麼人?(正末唱)則我尋不見人台漢劉阮。(張千雲)這廝好大膽也,直來到這裡,豈不曉得侯門深似海哩?(正末唱)你道是侯門深似海,我正是色膽大如天,問哥哥這裡到太學中近遠?
(張千雲)這廝是個秀才,你快出去,則怕老相公天。(王府尹上,云:)老夫王府尹,筵席已散,回我那私宅中去。(張千慌科,雲)兀那秀才,你躲在一邊,老相公回來了也。(正末雲)似此怎了也。(唱)
【滾繡球】你着我怎動轉,怎脫免?空着靜巉巉的綠愁紅怨,(張千雲)那秀才,你好大膽也。老相公若見了你,可不肯輕輕的放了你也。(正末唱)則被你送了我也花里神仙。(王府尹雲)左右,擺開頭踏。慢慢的行。(正末唱)則見他氣昂昂裊玉鞭,(王府尹雲)左右,接了馬者。(正末唱)醉醺醺下駿馬宛(帶雲)韓飛卿也,(唱)這一場尋仙子可敢是非不善,暢好是受驚怕誤入桃源。(王府尹做見科,雲)這廝是甚麼人?(正末唱)我是個詩壇灑社文章士,不比那狗黨狐朋惡少年,可着我急急煎煎。
(王府尹雲)兀那廝,休說我這宰相府大院深宅,便是那小家兒有個門禁。這廝直走到我這後花園中來。老夫在這亭子上坐着。張千,準備大棒子者。(正末唱)
【醉太平】誰不知官人心有權,則俺這窮秀才難言,(王府尹雲)你不見我擺列着手下人?(正末唱)你擺列着玉簪珠腔客三千。(王府尹雲)你便飛也飛不出去。(正末唱)我如今飛不上九大,我不合擅入你這梨花院。大古來布衣上上金鑾殿,可甚麼笙歌引至畫堂前,也是我時乖命蹇。
(王府尹雲)兀那廝,你那裡人氏,姓甚名誰?有甚麼父母妻子兄弟親眷,你細細的從實供來。(正末唱)
【呆骨朵】小生便無爺娘無兄弟無親眷,(王府尹雲)你做甚麼生涯活計?(正末唱)生涯是斷簡殘編。(王府尹雲)你那裡人氏?(正末唱)小生本貫灑南,(王府尹雲)住在那裡?(正末唱)寄所在帝輦。(王府尹雲)你既然是秀才,曾科舉來麼?(正末唱)曾向貢院中攛了卷,金榜上將名顯。(王府尹雲)你既然攛了卷子。可怎生不曾除授?帶酒踏踐大臣衙舍,其罪非輕。(正末唱)我怎敢踏踐這金谷園,(王府尹雲)我且問你,因何進入府堂中來?(正末唱)我今日錯迷入那個玉洞天。
(王府尹雲)這廝說也說不過,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盜,必定是個賊。(正末雲)老相公是何言語,秀才家怎做的賊?(王府尹雲)既然你不做賊,你怎潛入我後花園中?(正末雲)老相公聽小生說,有幾個做賊的古人。(王府尹雲)你看這廝說先前那幾個做賊的。你說,老夫試聽咱。(正末唱)
【滾繡球】那裡有刺了臂的王仲宣,黥下額的司馬遷,那裡有警跡人賈生子建,那裡有老而不死為謠的顏淵。(王府尹雲)再有那幾個古人做賊的來?(正末唱)有一個直不疑同舍郎,有一個畢吏部在酒瓮邊,有一個晉韓壽曾偷香在賈充宅院,有一個匡衡曾將鄰家牆壁鑿穿。那裡有偷瓜盜粟韓元帥,那裡有鑽穴逾牆閔子騫,小生委實的負屈銜冤。
(王府尹雲)這廝帶酒了也,據他欺我太甚,擅入園中,非奸即盜,難以恕饒。張千,與我吊將起來。等他酒醒呵,慢慢地問他,也未遲哩。(做吊科)(賀知章上,雲)小官賀知章,我趕兄弟韓飛卿。有人說道見一個秀才帶酒入這角門裡去了。這府堂乃是王府尹的後園門,我試往那裡看咱。(見科)苦也,苦也,可怎生將兄弟吊在那裡。我索過去救兄弟。張千,報復去,道有賀知章學士在於門首。(張千報科,雲)理會的,有賀知章學士在於門首。(王府尹雲)道有請。(張千雲)有請。(做見科)(王府尹雲)早知學士到來,則合遠接,接待不及,勿令見罪。(賀知章雲)老相公恕罪,小官數日不曾相訪,今日特來拜問,勿得見責。(王府尹雲)知章學士,此一往何來?(正末雲)哥哥,救您兄弟咱。(賀知章雲)老相公,這秀才為何吊在此處?(王府尹雲)學士不知,這秀才好生無禮,擅入老夫後花園中,非奸即盜。我見他有酒也,將他吊在這裡,等他酒醒了呵,我到底不饒了他里。(賀知章雲)老相公認得此人來麼?(王府尹雲)老夫不認的。(賀知章雲)聖人也多曾與老相公說,則此人便是攛過卷子韓飛卿。(王府尹雲)誰是韓飛卿?(賀知章雲)則此人便是韓飛卿。(王府尹雲)則他便是韓飛卿?張千,快放他下來。(做放下科)(王府尹雲)老夫久聞先生高才雄筆,文華富麗,錦繡珠璣。今日得見尊顏,實乃老夫之萬幸也。(正末雲)老相公,小生適間多飲了幾杯酒,誤入潭府園中,萬望老相公恕罪。(王府尹雲)老夫適問不認得先生,多有沖瀆,望勿見責。(正末雲)此乃小生之過,惶恐惶恐。(王府尹雲)哎,好一個有道理的人也。知章學士,老夫有句話,可是敢說麼?(賀知章雲)老相公,有話但說不妨。(王府尹雲)學士,聞知此人雖然應過舉,未蒙除授。老夫有心待請他在家安歇,不敢說做門館,則是早晚與老夫討論些典。末知飛卿允與不允。知章學士替老夫問他一聲,看飛卿意下如何。(賀知章雲)老相公所言之事,不必去問。此人比眾不同,腹隱司馬之才,心似禰衡之傲,內心剛烈,外貌欠恭。今歲攛過卷子,早晚除授,怎肯與人做門館?老相公請勿開言。(王府尹雲)學士,或允或不允,只在飛卿根前說一聲,可也好也。(賀知章雲)好波,小官說則說,則怕他不肯。飛卿,我有一句話與你說知。(正末雲)哥哥,於禮所當者言之。(賀知章雲)我說,你允不允可不干我事。老相公說來,我料兄弟你也不肯。老相公着兄弟在他府中做門館先生,未知兄弟意下如何?(正末雲)恁兄弟願隨鞭鐙。(賀知章雲)好也,我道他不肯。兄弟,你攛過卷子,早晚聽命,便除授官職,可
怎生與人家做門館那?(正末雲)您兄弟曾算命來,說我命里也無那官分,只有分做門館先生。(唱)
【倘秀才】謝你個賀知章舉賢的這薦賢,便是這韓飛卿榮遷也那驟遷。你着我在桃源洞收拾些學課錢。着宋玉為師範,巫娥女做生員,小生也樂然。(賀知章雲)老相公,飛卿兄弟不肯做門館,小官磨了半截舌頭,才得依允。(王府尹雲)多謝了學士,先生房中用的物件,老夫盡皆準備。(正末雲)小生不用別物。(唱)
【叨叨令】也不用龍蛇影動端溪硯,我則待燕鶯期稱於飛願。誰待要頑涎醉倒瓊林宴,我則怕鴛鴦不鎖黃金殿。則被你稱了心也麼哥,則被你稱了心也麼哥,煞強似占鰲頭穩步瀛洲選。
(王府尹雲)張千,打掃書房,就着先生安歇。(賀知章雲)老相公,着兄弟且到店肆中收拾行李,明日早到府中來。(王府尹雲)也說的是。(正末雲)老相公,小生收拾行李,明日早來。(賀知章雲)飛卿好大膽,卻怎生做這等勾當?你帶酒直走到他府中,不是我呵,久後怎見你那同堂故友?(正末雲)哥哥,不妨事。你那裡知道。(唱)
【煞尾】我本是個花一攢、錦一簇芙蓉亭,有情有意雙飛燕,卻做下山一帶、水一派竹林寺無影無形的並蒂蓮。愁如絲,淚似泉,心忙殺,眼望穿,只願的花有重開月再圓,山也有相逢行也有穿,須覓鸞膠續斷弦,對撫瑤琴寫幽怨,閒傍妝檯整鬢蟬,問品鸞簫並玉肩,學畫娥眉點麝煙。幾時得春日尋芳頭劃軒,夏藤簟紗廚枕臂眠;秋乞巧穿針會玉仙,冬賞雪觀梅到玳筵,指淡月疏星銀漢邊,說海誓山盟曲檻前;唾手也似前程結姻眷,綰角兒夫妻稱心愿。藉絲兒將咱腸肚牽,石碑丕將咱肺腑鐫,筍條兒也似長安美少年,不能勾花朵兒似春風玉人面,干賺的相如走偌遠,窄着我趕上文君則落的這一聲喘。
(賀知章雲)老相公,小官多有深擾,異日必當酬答。飛卿兄弟明日早來,老相公當以重待,無相輕也。(下)(王府尹雲)張千,便與我打掃書舍。明日那韓先生來時,着此人在書房中安下,早晚茶飲衣食,好生管待。老夫要與此人講論經史。(詩云)肯學之人如末稻,不學之人如蒿草;懶學之人不足稱,勤學之人國之寶。(下)
第三折
(淨扮王正上。丑扮馬求上)(淨雲)自家王府尹的孩兒,叫做王正。這個馬推官的孩兒。叫做馬求。一月前我父親領一個門館先生,姓韓字飛卿,在家。我今年十五歲也。則我六歲上讀書,到如今九歲光陰,念了一本《百家姓》,顛倒爛熟的。俺父親說我心坌哩。(丑雲)自家馬求,今年十四歲也。我上學讀了八年光景,一本《蒙求》還有五板不曾記得,今日送我在你家讀書。你家這門館先生,自從我在學堂中一個月,不曹教我一句書,終日只是長吁短氣的,不知為何?(淨雲)蹺蹊,自從師父到我家書堂里教書,也不作詩寫字,鎮日在我家後廳啼哭。口裡念道:"小姐,小姐。"不知怎生。(丑雲便是這等。我與師父做了幾句門號。(淨雲)你念與我聽。(丑雲)我念你聽:這個先生實不中,九經三史幾曾通。自從到你書房內,字又不寫書懶攻。日日要了天脩禮?我看他獨言獨語似魔風。每日看着你家後廳哭。他敢要入你姐姐黑窟籠。(淨雲)你做的不好,等我做一首長篇。(丑雲)你做你做,也要念與我聽。(淨雲)你聽:上古天子重英豪,好把文章教爾曹。(丑雲)這是舊的,不好。(淨雲)如今就是新的了:因咱年少失教訓,請個門館就家學。當日請到書房裡。四書經典並不教。每日看着後廳哭,口題小姐女多嬌。他是無飢無飽吃酒肉,嘻着賊臉前後瞧。若還看見我家柳眉姐,哭得他眼淚似尿澆。(丑雲)師父敢待來也,咱家去罷。(同下)(正末上,雲)小生自到老相公府堂中安下,一月有餘。難得老相公待小生非輕,茶飯管待甚厚,終不稱其心愿。不能勾得見小姐一面。小生有甚心情看書寫字,朝夕只是想念小姐。幾時得見你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心緒悠悠,不明白這場迤逗,迤逗的遲和疚命掩黃丘。休道是接連枝,諧比翼,甚時把俺這姻緣成就。但能勾及早承頭,害則害甘心兒為他僝僽。
【醉春風】這些時遣興不成詩,海日間消愁主對酒。夢魂中無處覓行雲。俺那人這宅院裡敢有?打?即漸的病患將成,飲食少進。剗的似水泄般不漏。(雲)小生想念,但合眼便見小姐。我這一會身子有些睏倦,我且歇息咱。(做睡科)(旦上,雲)妾身柳眉兒,,聞知那個秀才在俺家書房中。我看他去。(做見科,雲)秀才,間別無恙。(正末雲)好女子也呵!(唱)
【迎仙客】穩稱身玉壓腰,高梳髻玉搔頭,則見他背東風佯個瞅。美也飽看取襪如鈞,受則下那腰似柳。(旦笑科)(正末唱)我見他欲沿含羞,則見他半掩着泥金袖。
(旦雲)我回去也。(下)(正未醒科,雲)我恰才夢寐之中。看見小姐,覺來可怎生不見了?(唱)
【白鶴子】這搭兒里廝撞着。俺兩個便意相投,我見他恰行過這牡丹亭,又轉過芍藥圃薔薇後。
【幺篇】風月心何日遂。雲雨意幾時休,怪的是這花梢上乳鶯啼,恨的是這檐馬兒東風驟。(帶雲)小姐,我這等想你,知他心裡可是如何?(唱)
【普天樂】悶倚遍這翠屏山,香燼在泥金獸,妝鏡世占彎暢斷,銀箏上寶雁橫秋。斗帳掩篆煙濃,深被擁紅雲皺。雨打梨花黃昏後。不信到他不念這個儒流,題詩呵閒吟在綠窗,回詩呵羞臨粉牆,待月呵獨坐南樓。
(雲)我手占一卦,看今日得見小姐麼。(做禱祝科)(雲)至靈至聖。至誠感應,聖人作易,幽贊神明,包羅萬象,道合乾坤。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謹請袁天罡先生、李淳風先生,卦內先賢先聖,拋卦童子,擲卦仙郎,八八六十四卦內占一卦,三百八十四爻內占一爻,來意至誠,無不感應。單、單、單,拆、拆、拆,占得天地否卦。否者,閉塞也,其事不通,內有發生之意。先凶後吉。金錢也,你在這更。知他小姐在那裡也,(唱)
【紅繡鞋】錢也我自道你有姻緣成就,錢也誰承望你無倒斷阻隔綢繆,錢也我不曾將那十萬貫腰纏着上揚州。我還不了那風流債,干買下些個斷暢愁,錢也則俺這眼中人何處有?
(王府尹上,雲)老夫王府尹。自認韓飛卿秀才在我家中安下一月。老夫事忙,不曾與此人攀話。今日早間聖人見喜,賜與老夫十瓶御酒。老夫不敢自用,將着酒肴到書旁中與韓飛卿蹲酒論文,可早來到也。張千,報復去,說老夫在於門首。(張千報科,雲)老爺來看相公哩。(正氣雲)老相公來了也。不中,我將這金錢且藏在書冊中。(藏科)道有請。(見科,雲)老相公,小生多蒙厚意。在此府上深擾也。(王府尹雲)先生,老夫這幾日家事忙,不曾探望先土,勿罪勿罪。(正末雲)小生不敢。(王尉尹雲)今日早間。聖人見喜,賜與老夫十瓶御酒。不敢自用。將來與先生同飲一杯。張千將酒采。飛卿滿飲此杯。(正末雲)小生有何德能,着老相公這等重意管待也。(唱)
【石榴花】這的是葡萄新釀出涼州,(王府尹雲)先生滿飲此杯。(正末唱)他那恥滿捧着紫金甌,(王府尹雲)飛卿,此酒勝甘露醍醐。(正未唱)端的濃如春色酒如油。(王府尹雲)飛卿,今日拚了沉醉方歸。(正末唱)小生我則怕你醉後又迷入畫閣重樓。(王府尹雲)此酒香味各別。(正末唱)端的錦封未拆香光透。方知道汝陽角涎流,那裡有翰林風月三千首,(王府尹)想古人云,掃愁帚,鈞詩鈎,信不虛也。(正末唱)枉下也這掃愁帚釣詩鈎。
【鬥鵪鶉】掃愁帚掃不了我郁情懷,釣詩鈎釣不了我這風流的症候。(王府尹雲)飛卿,省可里推辭,且飲一杯咱。(正末唱)小生也不敢推辭,(王府尹雲)先生,好共歹再飲一杯。(正末唱)我則索勉強、勉強的到口。(王府尹雲)此酒能消心間鬱悶,解散客旅春愁。(正末唱)怕不待酒醉春風敬客愁,(帶雲)你怎知我這愁呵,(唱)似長江淹淹的不斷流。(王府尹雲)先生不飲酒,敢思鄉麼?(正末唱)小生也不為思鄉。(王府尹雲)既不為思鄉,你莫不害酒麼?(正末唱)小生也非乾的這病酒。
(王府尹雲)先生一向清減,是老夫家中物用不中麼?(正末雲)非也。(唱)
【上小樓】看下他這簾垂玉鈎,更那香添金獸。(王府尹雲)敢酒食肴饌不應口麼?(正末唱)每日家滿卓杯盤。諸般肴饌,百味珍羞。(王府尹雲)先生為何清減了也?(正末唱)知他是怎生來,寬掩過春衫羅袖,正不知為何的恁般消瘦。
(王府尹雲)據先生有經綸濟世之才。補完天地之手,應過舉,早晚除授,何故深思遠慮如此。(正末唱)
【幺篇】我怕沒經人緯地才,拿雲握霧手。穩情取步入蟾宮,跳過龍門,占下鰲頭。(王府尹雲)先生既有如此般手段,為何憂形於色?(正末唱)我愁的是花發東牆,月暗西即,雲迷楚蚰。(背科雲)我若見小姐一面呵,(唱)便不做那狀元郎,我可也不曾眉皺。(王府尹雲)先生數日作甚麼功課?(正未雲)小生常習《周易》。(三府尹雲)先生既看《周易》,必然有甚心得的去處。老夫隨喜觀看咱。(做取書看。掉金錢私,雲)書主掉下金錢未了也。(正末做慌科)(王府尹雲)將這錢我看咱。這開元通寶金錢是我的。怎生得到這秀才手裡來?好奇怪也。我試問這個秀才咱。先生,這開元通寶金錢,是聖人賜我的來,怎生得到你手裡?你試說咱。(正末唱)
【滿庭芳】好着我便趨前哎退後,這的是俺先人遺念。(王府尹雲)誰遣與你來?(正末唱)是俺那祖上傳留。(王府尹雲)這開元通寶金錢,是聖人賜與我的,有誰人能勾?(正末唱)他道是開元通寶誰能勾,奉皇宣賜與公侯;都只為掉罨子駕交風友,到做下個脫稍兒燕侶鶯儔。(王府尹雲)可怎生這金錢落在你手裡,其中必有暗昧也。(正末唱)相公你便休窮究,(王府尹雲)兀那秀才?你從實的說。(正末唱)說着呵出乖弄醜,(王府尹雲)你不說,此事干罷了那!(正末唱)題起來風雨替花愁。
(王府尹雲)這金錢正是我的。我把與女孩兒帶着,怎生能勾到這廝根前,必然是俺那妮子與這廝來。張千,喚出小姐來。(正末做跪科)(王府尹雲)好也,可早招了也。(旦上,雲)父親,喚你孩兒有何事?(王府尹雲)兀那潑賤人,你做的好勾當,這金錢我與你懸帶着來,怎生到這廝手裡?(旦雲)您孩兒在九龍池上掉了來。(王府尹雲)噤聲,俺家三世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你是閨中女子,不習那針指女工,倒去學那辱門敗戶。你豈不聞女子無事不出閨門。夜行以燭,無燭則止。行不動塵。笑不露齒。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不啟偏門,不有私語。在家習禮法,學針指。若嫁與人,和六親,孝公婆,使宗族稱羨,鄰里矜誇。聖人云: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相窺,逾垣相從,國人皆賤之。你不學上古烈女,卻做下這等勾當。小賤人,呸,你羞也不羞。(詩云)當日個襄王窈窕思賢才,趙貞女包土築墳台。我則道你是個三貞九烈閨中女,呸,原來你是個辱門敗戶小奴胎。兀那小賤人,還不回繡房中去。(旦下)(指末科,雲)好秀才也,你謙謙君子,看的好《周易》。韓飛卿,老夫待你非薄,你在我家中住了個月之期,吃用衣食,都是老夫的,你卻這般報答我。你是個讀書人,檢書冊與聖人對面,便好道君子不重則不威。枉了你窮九經三史諸子百家,不學上古賢人囊螢積雪,鑿壁偷光,則學亂作胡為。這等無上下,無廉恥。我道你為何撞入後花園中,元來正懷着此事。(詩云)你本是尋芳誤見女嬋娟,推向花園拾翠鈿。將這開元通寶傳心事。你可是麼一春常費買花錢。張千,與我將這廝高高吊將起來,我慢慢的問他。(做吊科)(賀知章上,雲)小官賀知章。為因韓飛卿攛過卷子,此人文章不在李太白之下,聖人的命,則今,日便宣入朝,自有加官賜賞。張於報復。道有賀知章學士在於門首。(報科)(王府尹雲)道有請。(見科)(王府尹雲)學士此來有何事?(賀知章雲)今日聖人見了韓飛卿卷子,說此人文章不在李太白之下,宣他入朝加官去哩。(王府尹雲)住、住,學士不知,這廝欺吾太甚,有罪在身,難以恕饒。(賀知章雲)老相公,這是聖語,非同小可,不得遲慢。(王府尹雲)既是聖人的命,且饒他罪過。張千,放他下來。(賀知章雲)老相公,飛卿他是君子儒,有何罪將他吊起來?(王府尹做打耳喑科)(賀知章雲)小官盡知此柱,都在小官身上。飛卿兄弟,你可早兩遭兒也。聖人宣你便須入朝。(正末雲)不妨事。(唱)
【耍孩兒】幾曾見偷香庭院裡拿了韓壽,擲果的雲陽內斬首,香乍私走的卓文君,就升仙橋上剮做骷髏。哎!險也!漢相如你滌器臨邛市,秦弄玉吹簫跨鳳樓,動不動君王行奏。本是些風花雪月,都做了笞仗徒流。
(賀知章雲)我與你成合秦晉之緣何如?(正末雲)我若得官呵,(唱)
【煞尾】準備着迎親慶喜筵,安排着攔門慶賀酒。(帶雲)我折桂枝回來呵,(唱)我來折你這曉風春日觀音柳,道不的錯分付了風流畫眉的手。(下)(王府尹雲)韓飛卿去了也。本待成親柬,教他應舉去,恐此人功名心懶墮,等他為了官,才招為婿。學士,這樁事全在你身上。(賀知章雲)相公放心,小姐這親事都在小官身上。老相公不必遲慢,便結彩樓,選日成親。(詩云)也不須媒證結婚姻,指日佳人就此親。(王府尹詩云)莫言一世儒冠誤,方顯文章可立身。(同下)
第四折
(沖末李太白上,詩云)長安市上酒為狂,沉香亭畔作文章。供奉翰林為學土,萬古千年姓字香。老夫姓李,雙名太白,生時母夢長庚星入懷,因以名之。天寶初年,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之事,天子賜食,親手調羹。初號竹溪六逸,後為飲中八仙。小官有一同堂故友,乃是韓飛卿。此人文章不在小宮之下,自到京師,攛過卷子,在知章學士府第安下。此人在於九龍池上,帶酒惹下是非,知章盡知詳細,對小官分訴的明白。在聖人根前奏過,就奉聖命着小官與他加官賜賞,二來就着小官與他成此一門親事。小官不敢久停久住,同賀知章走一遭去來,(詩云)聖天子選用賢良,文章士盡赴科場。韓飛卿狀元及第,我與他成秦晉花燭洞房。(下)(王府尹同旦兒、梅香上,雲)歡來不似今朝,喜來那逢今日。老夫王府尹是也。誰想韓飛卿得了頭名狀元,我着知章學士保親為媒,招狀元為婿。今日結起彩樓,準備鼓樂,那新狀元敢待來也。(正末同賀知章上,賀雲)兄弟也,一舉狀元及第,可賀、可賀。(正末雲)哥哥,我韓飛卿誰想有今日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步蟾宮平地上青霄,腳下平登禹門一躍。簪花宮帽側,挽轡驄馬高。可知道金傍名標。誰請受五花誥。
(雲)哥哥,兀那樓上為甚麼動着樂聲?(賀知章雲)這個是彩樓,要招女婿的。(正末雲)張千,說與那樓上的人去。(唱)
【沉醉東風】也不索頻頻的樓前動樂,誰知恁台吹簫。(賀知章雲)貴公子家女孩兒拋繡球哩。(正未唱)紫絲鞭子內擎,繡球兒身邊落,(雲)哥哥,敢不是繡球兒?(賀知章雲)兄弟,不是繡球是甚麼?(正末唱)我覷的亂下風雹,(賀知章雲)飛卿,這拋繡球兒的是王府尹的女孩兒。(正末唱)寄與他多情女艷嬌,你着他別尋一個前程倒好。
(賀知章雲)兄弟也,你當初為他這小姐,怎生般狂盪?今日我與保親,你怎生這般古忔?(正末唱)
【喬牌兒】你個賀知章狂落保,(賀知章雲)兄弟原來性格不一哩。(正末唱)不是這部飛卿性格拗。(賀知章雲)小姐為你也曾恥辱來。(正末唱)想指那俏人兒神受爺操暴,(賀知章雲)你知他為你受苦,你怎生不肯成親?(正末唱)休將漢相如錯送了。(賀知章雲)你當初為這門親事,將性命也不顧。今日老相公肯了,你還不去參拜丈人哩。(正末雲)哥哥,恁兄弟平生不折腰於人。(唱)
【水仙子】他待生拆開碧桃花下鳳鸞交,火燒了俺白玉樓頭翡翠巢。(賀知章雲)他今日倒陪緣房,招你為婿,(正末唱)他見我春風得意長安道,因此上迎頭兒將女婿招。(賀知章雲)你休無禮。他是你泰山丈人,你是他門下女婿。他敢打你哩。(正末唱)一恁他官人每棒有千條。(梅香上,雲)學士,飛卿既然不肯成親呵。放他馬頭過去罷。(正末唱)小姐你便權休怪,(梅香雲)當日個不得第呵,怎生般模樣,剛則做了官,便別了姐婦不肯時也由得你。(正末唱)梅香你便且莫焦,(賀知章雲)兄弟也,一門好親事我就了罷。(正末雲)小官欲要不成這門親事,則怕破了丈人體面也。(唱)今日可便輪到我妝幺。
(李太白上,雲)小官李太白是也。奉聖人的命。着新狀元韓飛卿則今日去王府尹家為婿。可早天到也。接了馬者。(張千雲)牢墜鐙。(見科)(李太白雲)韓飛卿,聽聖人的命,着你與王府尹女孩兒柳眉兒為婿,休得推辭,望闕謝了恩者。(正末雲)小官並不敢推辭與王府尹為婿。(李太白雲)狀元過去拜你丈人。(正末雲)既是聖人的命。成了這門親事。丈人,受你女婿幾拜。則被你吊殺我也,丈人。(王府尹雲)則被你傲殺我也,女婿。(賀知章雲)兄弟,你說平生不折腰於人,今日早一遭兒也。(李太白雲)就請小姐土來行禮成了親事,等我好回聖人話去。(梅香擁旦上,行禮、交杯科)(正末雲)兀的不歡喜殺我也。(唱)
【雁兒落】今日個畫堂中設酒肴。花燭下同喧笑。高擎着合卺杯,齊動着合歡樂。
【得勝令】呀,若不是前世宿緣招,焉能勾玉杵會藍僑。(旦雲)將酒來,妾身與狀元同奉父親一杯。(正末同旦跪科)(賀知章雲)兄弟,你恰才說平生不折腰於人,可早兩遭兒也。(正末唱)哎,你個賀學士休譏誚,我如今為新人當拜倒。(王府尹雲)咱也回奉狀元一杯。(做把盞科)(正末唱)你也恃不得官高,動不動將咱吊。我也賭不得心高,早兩遭兒折下腰。(李太白雲)韓飛卿,你夫妻二人望闕跪着,聽聖人的命。因你對策稱旨,加授翰林學士,別賜黃金五十斤,與夫人柳眉兒添妝。(詩云)則為你十年辛苦困寒窗,一舉成名天下揚。金錢自可成親眷,玉杵無煩問渺茫。京兆堂中添貴客,翰林院呈擢仙郎。嵩呼萬歲齊天喜,拜舞丹墀謝聖皇。(正末同旦謝恩科)(唱)
【沽美酒】你道我韓飛卿意氣豪,柳夫人緣分巧,淮承望恩賜黃金偏不少。越顯得風流京兆,將眉黛好重描。
【太平令】這都是五十文開元通寶,成就下美夫妻三月桃夭。從今後一生榮耀,雙雙的齊眉到老。想草茅遇遭這聖朝,呀,知甚日報隆恩補報。
題目韓飛卿醉趕柳眉兒
正名李太白匹配金錢記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