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大作。
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所阻。
然萬竹中雪子敲戛,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卷書,亦復有少趣。
自嘆每有欲往,輒復不遂。
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
魯直所謂「無處不可寄一夢」也。
天霽。
晨起登舟,入沙市。
午間,黑雲滿江,斜風細雨大作。
予推篷四顧:天然一幅煙江幛子!。
洞庭為沅湘等九水之委,當其涸時,如匹練耳;及春夏間,九水發而後有湖。然九水發,巴江之水亦發,九水方奔騰皓淼,以趨潯陽;而巴江之水,卷雪轟雷,自天上來。竭此水方張之勢,不足以當巴江旁溢之波。九水始若屏息斂衽,而不敢與之爭。九水愈退,巴江愈進,向來之坎竇,隘不能受,始漫衍為青草,為赤沙,為雲夢,澄鮮宇宙,搖盪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陽樓峙於江湖交會之間,朝朝暮暮,以窮其吞吐之變態,此其所以奇也。樓之前,為君山,如一雀尾壚,排當水面,林木可數。蓋從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為奇。此樓得水稍詘,前見北岸,政須君山妖蒨,以文其陋。況江湖於此會,而無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復何致。故樓之觀,得水而壯,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風日清和,湖平於熨,時有小舫往來,如蠅頭細字,着鵝溪練上。取酒共酌,意致閒淡,亭午風漸勁,湖水汩汩有聲。千帆結陣而來,亦甚雄快。日暮,炮車雲生,猛風大起,湖浪奔騰,雪山洶湧,震撼城郭。予始四望慘澹,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昔滕子京以慶帥左遷此地,鬱郁不得志,增城樓為岳陽樓。既成,賓僚請大合樂落之,子京曰:「直須憑欄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憂後樂」之語,蓋亦有為而發。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邊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國議其後。朝廷用人如此,誠不能無慨於心。第以束髮登朝,入為名諫議,出為名將帥,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為知已,不久報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為毛錐子所窘,一往四十餘年,不得備國家一亭一障之用。玄鬢已皤,壯心日灰。近來又遭知己骨肉之變,寒雁一影,飄零天末,是則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大堤有垂楊,鬱郁垂新綠。北風一以至,蒼然換故木。
四時遞推遷,時光亦何速。人生貴適意,胡乃自侷促。
歡娛極歡娛,聲色窮情慾。寂寞寄寂寞,被發入空谷。
胡為逐紅塵,泛泛復碌碌。
從香山俯石磴行柳路,不里許,碧雲在焉。剎後有泉,從山根石罅中出,噴吐冰雪,幽韻涵澹。有老樹,中空火出,導泉於寺,周於廓下,激聒石渠,下見文礫金沙。引入殿前為池,界以石樑,下深丈許,了若徑寸。朱魚萬尾,匝池紅酣,爍人目睛,日射清流,寫影潭底,清慧可憐。或投餅於左,群赴於左,右亦如之,咀呷有聲。然其跳達刺潑,遊戲水上者,皆數寸魚,其長尺許者,潛泳潭下,見食不赴,安閒寧寂,毋乃靜燥關其老少耶?
香山跨石踞岩,以山勝者也;碧雲以泉勝者也。折而北,為臥佛,峰轉凹,不聞泉聲,然門有老柏百許森立,寒威逼人。至殿前,有老樹二株,大可百圍。鐵干鏐枝,碧葉糾結;紆羲回月,屯風宿霧;霜皮突兀,千癭萬螺;怒根出土,磊塊詰曲。叩之,丁丁作石聲。殿墀周遭數百丈,數百年以來,不見日月。石墀整潔,不容唾。寺較古,游者不至,長日靜寂。若盛夏宴坐其下,凜然想衣裘矣。詢樹名,或雲娑羅樹,其葉若蔌。予乃折一枝袖之,俟入城以問黃平倩,必可識也。臥佛蓋以樹勝者也。夫山,當以老樹古怪為勝,得其一者皆可居,不在整麗。三剎之中,野人寧居臥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