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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墅記》

戴名世 〔清代〕

江北之山,蜿蜒磅礴,連亘數州,其奇偉秀麗絕特之區,皆在吾縣。

縣治枕山而起,其外林壑幽深,多有園林池沼之勝。

出郭循山之麓,而西北之間,群山逶邐,溪水瀠洄,其中有徑焉,樵者之所往來。

數折而入,行二三里,水之隈,山之奧,岩石之間,茂樹之下,有屋數楹,是為潘氏之墅。

余褰裳而入,清池湫其前,高台峙其左,古木環其宅。

於是升高而望,平疇蒼莽,遠山回合,風含松問,響起水上。

噫!此羈窮之人,遁世遠舉之土,所以優遊而自樂者也,而吾師木崖先生居之。

夫科目之貴久矣,天下之士莫不奔走而艷羨之,中於膏盲,人於肺腑,群然求出於是,而未必有適於天下之用。

其失者,未必其皆不才;其得者,未必其皆才也。

上之人患之,於是博搜遍采,以及山林布衣之士,而士又有他途,捷得者往往至大官。

先生名滿天下三十年,亦嘗與諸生屢試於有司。

有司者,好惡與人殊,往往幾得而復失。

一旦棄去,專精覃思,盡究百家之書,為文章詩歌以傳於世,世莫不知有先生。

間者求賢之令屢下,士之得者多矣,而先生猶然山澤之癯,混跡于田夫野老,方且樂而終身,此豈徒然也哉?小子懷遁世之思久矣,方浮沉世俗之中,未克遂意,過先生之墅而有慕焉,乃為記之。

河墅記 - 譯文及註釋

譯文長江下游以北的群山,蜿蜒起伏,磅礴雄偉,連綿橫臥於皖、豫、鄂三省好幾個州縣的境內,其中雄奇魁偉秀麗和特別突出的區域,都在桐城縣。縣城依山而建,城外林壑幽深,有許多園林沼澤的勝境。出城沿山腳走過西北方向的間隙,群山連綿曲折,溪水曲折環繞,其中有條小道,是供打柴人往來的。轉幾個彎進山,步行二三里,在一條小河的拐彎處,在山巒高聳,岩石壁立的峽谷深處,茂密的林木下,有幾排房屋,這就是潘木崖先生的別墅。我將長袍下擺提起走進去,一泓清流在庭前緩緩流淌,左邊高台峙立,宅旁參天大樹環繞。於是,登上高處遠望,田野青碧,一望無際,遠山重巒疊嶂,松濤陣陣,水起波瀾。噫!這就是困頓不得志而避世隱居人士,所賴以優遊而自得其樂的良宅,而我的老師木崖先生正是居住在這裡。

科舉考試被尊貴得很久了,天下讀書人沒有不為之追求艷羨的,早已深入於膏肓、肺腑之中,全都要求得從這裡出身,可未必有適用於天下的地方。其中落第者,未必都不是人才;考中的人,未必都是人才。居於上位的人因此而憂患,於是廣泛地搜索尋訪,從而涉及到那此隱居於山林中的布衣之士;而士子中也有趁機通過其他途徑走了捷徑的人,常常可以獲取大官的權位。潘先生名聲傳遍天下三十,也曾與諸生一道屢次參加有司主持的科考。主考官們的好惡與普通百姓不同,常常想着就要高中卻又落第了。一旦放棄並遠離科考,專下心來深入地思考,精心探究諸子百家之書,創作文章和詩歌而傳播於世,世上沒有不知道先生大名的。近來朝廷求賢的詔令屢屢頒下,士人獲得功名利祿的途徑多得很,可先生還是隱跡山澤的清貧之士,與田夫野老打成一片、和睦相處,並將以此種方式安度晚。難道此生只能空手而歸嗎?

在下懷有隱居的念頭已經很久了,可是掙扎在世俗社會的沉浮之中,並不能馬上順遂如願,經過先生的別墅而頓生羨慕之心,於是寫下了這篇遊記。

注釋江北:這裡指長江下游以北地區。絕特:超出尋常。吾縣:指桐城縣。現為安徽省桐城市。縣治:縣衙所在地,指縣城。郭:城牆。逶邐(wēi lǐ):連綿曲折。瀠洄(yíng huí):曲折環繞。奧:深處。潘氏:潘江,字蜀藻,號木崖,戴名世之師末清初文學家、詩人。墅:別墅。褰裳(qiān cháng):將長袍下擺提起。袱:流水迴旋貌。疇(chóu):田畝。蒼莽:田野青碧,一望無際的樣子。羈窮:窮困不得志。遁世遠舉之士:避世隱居、去避遠方的人。科目:指唐代以來分科選拔官吏的名目。唐代以科舉取士,有秀才科、明經科、進士科等名目,故稱科目。後世即以科目指科舉考試。上之人患之:一些官高位顯的人對科舉制度的弊端深表憂慮。患,憂慮。諸生:清代已入學的生員。覃:深。間者:官吏名。這裡指主考官。猶然山澤之癯(qú):仍然是隱跡山澤的清貧之士。癯,清瘦。▲

王琦珍著.翰墨天下雄: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01月:37-41

河墅記 - 賞析

這篇散文借記河墅之景,頌揚隱居山林,高潔不污的河墅主人——他的老師潘木崖先生。思想內容十分可取,藝術手法獨具特色。

文章分為三段,首段記游寫景,中段議論抒情,最後統括全篇,卒章顯志。外在形式與思想內容高度統一,實為桐文講究「義法」之範文。文章「因聲求氣」,造句上以四言為主,雜以三,五、七言,既有古歌行韻味,又有韓柳遺風,音律俱佳,字句傳神。如第一段寫河墅眭境,文筆清新優美,富有詩情畫意。開頭兩句:「江北之山......多有園林池沼之勝。」是閒大寫意的筆法把桐城河山和盤托出,有如登高鳥瞰,全景盡收眼底。接着避虛就實,去粗取精,細描木崖住宅環境,如「出郭循山之麓......是為潘氏之墅。」如此由表及里,精雕細刻,還嫌語不驚人,又「升高而望」,用遠景烘托渲染,如「平疇蒼莽,遠山回合,風含松間,響起水上。」近於潑墨。翹首遠望,景色錯落,十分開闊壯觀;側耳靜聽,風嘯水吼,難以捉摸的大自然之聲寫得漸瀝蕭颯,奔鵑澎湃,可聽,可感,可見。至此,大丈夫不遇於時的安適生活環境描畫得美不勝美。先秦的哲學家荀子在他的《樂論》中說:「不全不粹不勝美。」看來,戴氏對前人的這個美學觀念是心領神會的。他在描寫河墅時,既豐富地全面地表現自然環境,又去粗取精,經過錘鍊、提高、集中,更典型,更具普遍性地表現自然環境,難愛是很大的。「全」和「粹」是一對矛盾的統一體。只遠望求「全」,不近觀頤「粹」,是自然主義,只講「粹」而不反映「全」,又容易走上抽象的臣式主義的道路。

《河墅記》的寫作,求全而不失粹,確切地說,是概「全」以精「粹」。如果我們再將第一段把玩一番,我們就會發現戴氏筆下的河墅,如同一幅出神入化的「龍圖」,雲中雖只露出一鱗一爪,然而全貌宛然可見。戴氏把握「全」與「粹」的關係如此之嫻熟,自然得益於桐文的「義法」之說。因為桐城古文義法本身就有兩種意義:「就文之整體言之,則包括內容與形式的調劑,而融合以前道學家與古文家之文論。就文之局部而言之,即專就學文方式而言,則又能融合秦漢派之從聲音證人以摹擬昔人之語言,與唐宋派之從規矩證人以摹擬昔人之體式」。中國的山水散文萌芽於兩晉,產生於南北朝,鼎盛於唐宋,戴名世繼承了前人記遊記景的散文傳統,模山范水,體物圖貌,技巧很高,為桐城散文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這篇散文還不同於當時士大夫娛情山水的閒情逸緻,風雅倜儻之作,戴氏在這篇文章中棄鋪陳擒藻之常法,求淡描點畫之奇功,其目的在於債河墅之美,讚頌河墅主人潘木崖光明峻潔的人格和獨立不群、不同世俗的高尚品質。潘先生應試不第後,從科場回到山莊,托懷玄勝,遠詠老莊,過上清淡、閒適、幽雅的生活,與世俗之徒斷絕了來往,這也是戴氏所傾慕的。在他看來,介人迫名逐利的官場,「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既然科場失意,棄絕了入仕的念頭,「結廬在入境,而無車馬喧」,有何不好。

他在文章的第二段中的議論,情緒激昂,氣勢恣縱,他為先生的際遇鳴不平,矛頭直指貽誤人才的科舉制度。如「夫科目之貴久矣,天下之土莫不奔走而艷羨之,中於膏盲,人於肺腑」,寥寥數筆,使那些追名逐利的官迷醜態畢現;而「猶然山澤之瘤,混跡于田夫野老,方且樂而終身」,則讚揚了潘木崖不為利祿所誘惑的高潔風貌。「其失者未必其皆不才,其得者未必其皆才也。」持論公允,愛憎分明,作者在描寫這種超脫塵俗的河墅之中,也流霢了磊落不平之氣,深化了自己的思想。

最後「小於懷遁世之恩久矣,方浮沉世俗之中,未克遂意」,升華了文章的主旨。作為一個封建知識分子不逃避現實,為將胸中書數百卷形成文字而奔走四方,歷歲逾時而不罷手,單就這點精神,也是難能可貴的。▲

田望生.新聞採編錄:中國新聞出版社,1989年12月:228-232

河墅記 - 創作背影

河墅是戴名世老師潘木崖在桐城郊外的住宅。潘木崖在科場屢次失意之後,便放棄了入仕的念頭,隱居於此。作者對此非常羨慕,於是作了這篇雜記。

王琦珍著.翰墨天下雄: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01月:37-41

戴名世

作者:戴名世

戴名世(1653~1713),字田有,一字褐夫,號藥身,別號憂庵,晚號栲栳,晚年號稱南山先生。死後,諱其姓名而稱之為「宋潛虛先生」。又稱憂庵先生。江南桐城(今安徽桐城)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己丑科榜眼。康熙五十年(1711年),左都御史趙申喬,據《南山集·致餘生書》中引述南明抗清事跡,參戴名世 「倒置是非,語多狂悖」,「祈敕部嚴加議處,以為狂妄不敬之戒」由是,《南山集》案發,被逮下獄。五十三年三月六日被殺於市,史稱「南山案」,戴名世後歸葬故里,立墓碑文曰「戴南山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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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墅記》

戴名世 〔清代〕

江北之山,蜿蜒磅礴,連亘數州,其奇偉秀麗絕特之區,皆在吾縣。

縣治枕山而起,其外林壑幽深,多有園林池沼之勝。

出郭循山之麓,而西北之間,群山逶邐,溪水瀠洄,其中有徑焉,樵者之所往來。

數折而入,行二三里,水之隈,山之奧,岩石之間,茂樹之下,有屋數楹,是為潘氏之墅。

余褰裳而入,清池湫其前,高台峙其左,古木環其宅。

於是升高而望,平疇蒼莽,遠山回合,風含松問,響起水上。

噫!此羈窮之人,遁世遠舉之土,所以優遊而自樂者也,而吾師木崖先生居之。

夫科目之貴久矣,天下之士莫不奔走而艷羨之,中於膏盲,人於肺腑,群然求出於是,而未必有適於天下之用。

其失者,未必其皆不才;其得者,未必其皆才也。

上之人患之,於是博搜遍采,以及山林布衣之士,而士又有他途,捷得者往往至大官。

先生名滿天下三十年,亦嘗與諸生屢試於有司。

有司者,好惡與人殊,往往幾得而復失。

一旦棄去,專精覃思,盡究百家之書,為文章詩歌以傳於世,世莫不知有先生。

間者求賢之令屢下,士之得者多矣,而先生猶然山澤之癯,混跡于田夫野老,方且樂而終身,此豈徒然也哉?小子懷遁世之思久矣,方浮沉世俗之中,未克遂意,過先生之墅而有慕焉,乃為記之。

《與餘生書》

戴名世 〔清代〕

餘生足下。

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曆中宦者,為足下道滇黔間事。

余聞之,載筆往問焉。

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為我書其語來,去年冬乃得讀之,稍稍識其大略。

而吾鄉方學士有《滇黔紀聞》一編,餘六七年前嘗見之。

及是而余購得是書,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證其同異。

蓋兩人之言各有詳有略,而亦不無大相懸殊者,傳聞之間,必有訛焉。

然而學土考據頗為確核,而犁支又得於耳目之所睹記,二者將何取信哉?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

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西粵、帝滇黔,地方數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慚以滅沒。

近日方寬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諱者萬端,其或菰蘆澤之間,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謂存什一於千百,而其書未出,又無好事者為之掇拾流傳,不久而已盪為清風,化為冷灰。

至於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於後世,豈不可嘆也哉!終明之末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祥,毀譽失實。

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

鄙人無狀,竊有志焉,而書籍無從廣購,又困於饑寒,衣食日不暇給,懼此事終已廢棄。

是則有明全盛之書且不得見其成,而又何況於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區區之軼事乎?前日翰林院購遺書於各州郡,書稍稍集,但自神宗晚節事涉邊疆者,民間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購者,其外頗更有潛德幽光,稗官碑誌紀載出於史館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則亦無以成一代之全史。

甚矣其難也!余員昔之志於明史,有深痛焉、輒好問當世事。

而身所與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無有以此為念者,又足跡未嘗至四方,以故見聞頗寡,然而此志未嘗不時時存也。

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來與余面論其事,則不勝幸甚。

《慧慶寺玉蘭記》

戴名世 〔清代〕

慧慶寺距閶門四五里而遙,地僻而鮮居人,其西南及北,皆為平野。

歲癸未、甲申間,秀水朱竹垞先生賃僧房數間,著書於此。

先生舊太史,有名聲,又為巡撫宋公重客,宋公時時造焉。

於是蘇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載酒來訪者不絕,而慧慶玉蘭之名,一時大著。

玉蘭在佛殿下,凡二株,高數丈,蓋二百年物。

花開時,茂密繁多,望之如雪。

虎丘亦有玉蘭一株,為人所稱。

虎丘繁華之地,遊人雜沓,花易得名,其實不及慧慶遠甚。

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為重客,則慧慶之玉蘭,竟未有知者。

久之,先生去,寺門晝閉,無復有人為看花來者。

余寓舍距慧慶一里許,歲丁亥春二月,余晝閒無事,獨行野外,因叩門而入。

時玉蘭方開,茂密如曩時。

余嘆花之開謝,自有其時,其氣機各適其所自然,原與人世無涉,不以人之知不知而為盛衰也。

今虎丘之玉蘭,意象漸衰,而在慧慶者如故,亦以見虛名之不足恃,而幽潛者之可久也。

花雖微,而物理有可感者,故記之。

《醉鄉記》

戴名世 〔清代〕

  昔眾嘗至一鄉陬,頹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為之易位,日月為之失明,目為之眩,心為之荒惑,體為之敗亂。問之人:「是何鄉也?」曰:「酣適之方,甘旨之嘗,以徜以徉,是為醉鄉。」

  嗚呼!是為醉鄉也歟?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嘗聞夫劉伶、阮籍之徒矣。當是時,神州陸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入,放縱恣肆,淋漓顛倒,相率入醉鄉不已。而以吾所見,其間未嘗有可樂者。或以為可以解憂雲耳。夫憂之可以解者,非真憂也,夫果有其憂焉,抑亦必不解也。況醉鄉實不能解其憂也,然則入醉鄉者,皆無有憂也。

  嗚呼!自劉、阮以來,醉鄉遍天下;醉鄉有人,天下無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頹墮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豈無其人者歟?而荒惑敗亂者,率指以為笑,則真醉鄉之徒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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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峰亭記》

戴名世 〔清代〕

  余性好山水,而吾桐山水奇秀,甲於他縣。吾卜居於南山,距縣治二十餘里,前後左右皆平崗,逶迤回合,層疊無窮,而獨無大山;水則僅陂堰池塘而已,亦無大流。至於遠山之環繞者,或在十里外,或在二三十里外,浮嵐飛翠,疊立雲表。吾嘗以為看遠山更佳,則此地雖無大山,而亦未嘗不可樂也。

  出大門,循牆而東,有平崗,盡處土隆然而高。蓋屋面西南,而此地面西北,於是西北諸峰,盡效於襟袖之間。其上有古松數十株,皆如虬龍,他雜樹亦頗多有。且有隙地稍低,余欲鑿池蓄魚種蓮,植垂柳數十株於池畔。池之東北,仍有隙地,可以種竹千個。松之下築—亭,而遠山如屏,列於其前,於是名亭曰「數峰」,蓋此亭原為西北數峰而築也。計鑿池構亭種竹之費,不下數十金,而餘力不能也,姑預名之,以待諸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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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爛柯山石壁 其二》

戴名世 〔清代〕

謫向塵寰病未瘥,同班仙侶近如何。語君弈罷朝天去,為謝狂生罰已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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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爛柯山石壁 其一》

戴名世 〔清代〕

采樵偶向洞天行,一局中間世已更。不看仙人貪採藥,模糊何復覓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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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亥北行日記》

戴名世 〔清代〕

  六月初九日,自江寧渡江。先是浦口劉大山過余,要與同入燕;余以貲用不給,未能行。至是徐位三與其弟文虎來送;少頃,郭漢瞻、吳佑咸兩人亦至。至江寧閘登舟,距家數十步耳。舟中揖別諸友;而徐氏兄弟,復送至武定橋,乃登岸,依依有不忍捨去之意。是日風順,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寧鄭滂若適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黃白之術,告我曰:「吾子冒暑遠行,欲賣文以養親,舉世悠悠,詎有能知子者?使吾術若成,吾子何憂貧乎?」余笑而頷之。

  明日,宿旦子岡。甫行數里,見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間。蓋江北之俗,婦女亦耕田力作;以視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產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騎步行,過一農家,其丈夫方擔糞灌園,而婦人汲井且浣衣;門有豆棚瓜架,又有樹數株鬱郁然,兒女啼笑,雞犬鳴吠。余顧而慕之,以為此一家之中,有萬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遠甚也!

  明日抵滁州境,過朱龍橋——即盧尚書、祖將軍破李自成處,慨然有馳驅當世之志。過關山,遇宿松朱字綠、懷寧咎元彥從陝西來。別三年矣!相見則歡甚,徒行攜手,至道旁人家縱談,村民皆來環聽,良久別去。

  過磨盤山,山勢峻峭,重疊盤曲,故名;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鋪,定遠境也。明日宿黃泥岡,鳳陽境也。途中遇太平蔡極生自北來。薄暮,余告圉人:「數日皆苦熱,行路者皆以夜,當及月明行也。」乃於三更啟行。行四五里,見西北雲起;少頃,布滿空中,雷電大作,大雨如注,倉卒披雨具,然衣已沾濕。行至總鋪,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門,皆不應。圉人於昏黑中尋一草棚,相與暫避其下。雨止,則天已明矣。道路皆水瀰漫,不辨阡陌。私嘆水利不修,天下無由治也。苟得良有司,亦足治其一邑。惜無有以此為念者。

  仰觀雲氣甚佳:或如人,或如獅象,如山,如怪石,如樹,倏忽萬狀。余嘗謂看雲宜夕陽,宜雨後,不知日出時看雲亦佳也。是日僅行四十里,抵臨淮;使人入城訪朱鑒薛,值其他出。薄暮,獨步城外。是時隍中荷花盛開,涼風微動,香氣襲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明日渡淮。先是臨淮有浮橋,往來者皆便之。及浮橋壞不修,操舟者頗因以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負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幾墮。岸上數人來,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連城鎮,靈壁縣境也。

  明日為月望,行七十里而宿荒莊,宿州境也。屋舍湫隘,牆壁崩頹,門戶皆不具。圉人與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過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頗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錢不已。月明中行數十里,余患腹脹不能食,宿褚莊鋪。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過閔子鄉,蓋有閔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鄉也。徐宿間群山盤亘,風氣完密;而徐州濱河,山川尤極雄壯,為東南藩蔽,後必有異人出焉。望戲馬台,似有傾圮。昔蘇子瞻知徐州,云:「戲馬台可屯千人,與州為犄角。」然守徐當先守河也。是日熱甚,既抵逆旅,飲水數升。頃之,雷聲殷殷起,風雨驟至,涼生,渴乃止。是夜腹脹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明日宿利國驛。憶余於己巳六月,與無錫劉言潔,自濟南入燕,言潔體肥畏熱,而羨餘之能耐勞苦寒暑。距今僅六年,而余行役頗覺委頓。蹉跎荏苒,精力向衰,安能復馳驅當世!撫髀扼腕,不禁喟然而三嘆也!

  明日,宿滕縣境曰沙河店。又明日,宿鄒縣境曰東灘店。是日守孟子廟,入而瞻拜;欲登嶧山,因熱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往余過汶上,有弔古詩,失其稿,猶記兩句云:「可憐魯道游齊子,豈有孔門屈季孫!」余不復能記憶也。

  明日,宿東阿之舊縣。是日大雨,逆旅聞隔牆群飲拇戰,未幾喧且斗。余出觀之,見兩人皆大醉,相毆於淖中,泥塗滿面不可識。兩家之妻,各出為其夫,互相詈,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飲,誠非無故。明日宿營茌平。又明日過高唐,宿腰站。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瀰漫,每日輒紆迴行也。聞燕趙間水更甚,北行者皆患之。

  二十六日,宿軍城,夜夢裴媼。媼於余有恩而未之報,今歲二月,病卒於家;而余在江寧,不及視其含斂,中心時用為愧恨!蓋自二月距今,入夢者屢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二十八日,宿營任邱。二十九日,宿白溝。白溝者,昔宋與遼分界處也。七月初一日,宿良鄉。是日過涿州,訪方靈皋於舍館,適靈皋往京師。在金陵時,日與靈皋相過從,今別四月矣,擬為信宿之談而竟不果。及余在京師,而靈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紆道行,故相左。

  蓋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橋樑往往皆斷,往來者乘舟,或數十里乃有陸。陸行或數里,或數十里,又乘舟。昔天啟中,吾縣左忠毅公為屯田御史,興北方水利,仿佛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廢不修,良可嘆也!

  初二日,至京師。蘆溝橋及彰義門,俱有守者,執途人橫索金錢,稍不稱意,雖襆被欲俱取其稅,蓋榷關使者之所為也。塗人恐濡滯,甘出金錢以給之。惟徒行者得免。蓋輦轂之下而為御人之事,或以為此小事不足介意,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於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書笈,為邏者所開視,盡濕,塗泥被體。抵宗伯張公邸第。蓋余之入京師,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於燈執筆,書其大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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