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生允修借書。
隨園主人授以書,而告之曰: 書非借不能讀也。
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
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
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
」若業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
余幼好書,家貧難致。
有張氏藏書甚富。
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
其切如是。
故有所覽輒省記。
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捲軸。
然後嘆借者之用心專,而少時之歲月為可惜也!今黃生貧類予,其借書亦類予;惟予之公書與張氏之吝書若不相類。
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必專,而其歸書也必速。
為一說,使與書俱。
譯文讀書人黃允修來(向我)借書。我把書交授給他並且告訴他說:
書不是借來的就不能(認認真真地)去讀。你沒聽說過那些藏書的人(是怎樣讀書)嗎?《七略》(我國最早的圖書目錄分類著作,分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七部)、《四庫》(唐朝京師長安和東都洛陽的藏書,有《經》、《史》、《子》、《集》四庫。這裡《七略》、《四庫》都指內府藏書),是天子的藏書,然而天子中讀書的人有幾個呢?那些搬運起來使牛累得流汗,放在家裡塞滿了屋子的,是富貴人家的書,然而富貴人中讀書的有幾個呢?其餘那些祖輩和父輩收藏(的書籍),子輩孫輩隨便丟棄的就不用說了。不只讀書是這樣,天下的事物(也)都是這樣。不是那人自己的東西卻勉強向別人借來,(他)一定擔心別人催着要還,因而就顯出憂懼的樣子,撫摸玩賞那東西久久不能停止,心想:「今天存放(在我這裡),明天(就要給人)拿回去,我不能再看到它了。」如果(這東西)已經被我所擁有,(我)一定會(把它)綑紮好放在高處,保存起來,說一聲「姑且等到另外的日子再看吧。」
我小時候愛好讀書,但是家裡貧窮,很難得到書讀。有個姓張的人藏書很多。(我)到他家去借,(他)不借給我,回來以後我在夢中還出現向他借書的情形。我那種迫切(求書的心情就)像這樣。所以(只要)有看過的書就記在心裡。(我)做了官以後,薪俸花出去了,書籍買來了,屋裡到處都堆放滿了,蠹蟲絲跡時常覆蓋書冊。這樣以後我(才)感慨借書讀的人是(那麼)用心專一,而自己少年時候的時光是(多麼)值得珍惜的啊!
如今姓黃的年輕人像我(從前一樣)貧窮,他借書(苦讀)也像我(從前一樣);只不過我把書公開,慷慨出借和姓張的吝惜書籍,(不肯出借,)似乎並不相同。這樣看來,那麼是我本來不幸遇到了姓張的,而姓黃的年輕人本來幸運遇到我吧?(黃生)懂得了(借到書的)幸運和(借不到書的)不幸運,那麼他讀書一定會專心,而且他還書也一定會很快。
(我)寫下這篇說,讓(它)和書一起(交給黃生)。
注釋選自《小倉山房文集》。生:古時對讀書人的通稱。授:交給,交付。子:對人的尊稱,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您」。七略四庫,天子之書:七略四庫是天子的書。西漢末學者劉向整理校訂內府藏書。劉向的兒子劉歆(xīn)繼續做這個工作,寫成《七略》。唐朝,京師長安和東都洛陽的藏書,有經、史、子、集四庫。這裡七略四庫都指內府藏書。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那汗牛塞屋的是富貴人家的藏書。這裡說富貴人家藏書很多,搬運起來就累得牛馬流汗,放置在家裡就塞滿屋子。汗,動詞,使……流汗。祖父:祖父和父親。「祖父」相對「子孫」說。棄者:丟棄的情況。無論:不用說,不必說。然:這樣。夫(fú)人:那人。指向別人借書的人。強(qiǎng):勉強。惴惴(zhuì):憂懼的樣子。摩玩:摩挲(suō)玩弄,撫弄。業:業已、已經。高束:綑紮起來放在高處。束,捆,扎。庋(guǐ):放置、保存。姑:姑且,且。俟(sì):等待。異日:另外的。爾:語氣詞,罷了。難致:難以得到。與:給。形諸夢:形之於夢。在夢中現出那種情形。形,動詞,現出。諸,等於「之於」。切:迫切。如是:這樣。故有所覽輒省(xǐng)記:(因為迫切地要讀書,又得不到書。)所以看過的就記在心裡。省,記。通籍:出仕,做官。做了官,名字就不屬於「民籍」,取得了官的身份,所以說「通籍」。這是封建士大夫的常用語。籍,民籍。通,動詞,表示從民籍到仕宦的提升。俸:俸祿,官吏的薪水。落落:堆積的樣子。素蟫(yín):指書里蠹蟲。灰絲:指蟲絲。卷(juàn)軸:書冊。古代還沒有線裝書的時期,書的形式是橫幅長卷,有軸以便捲起來。後世沿用「捲軸」稱書冊。少時:年輕時。歲月:指時間。類:似、像。公:動詞,同別人共用。吝:吝嗇。歸:還。為一說,使與書俱:作一篇說,讓(它)同書一起(交給黃生)。▲
羅華榮.九年制義務教育 語文 八年級第一學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天風肅肅衣裳飄,人聲漸小灘聲驕。
知是天台古石橋。
一龍獨跨山之凹,高聳脊背橫伸腰,
其下嵌空走怒濤。
濤水來從華頂遙,分為左右瀑兩條,
到此收束群流交。
五疊六疊勢益高,一落千丈聲怒號。
如旗如布如狂蛟,非雷非電非笙匏。
銀河飛落青松梢,素車白馬雲中跑。
勢急欲下石阻撓,回瀾怒立猛欲跳。
逢逢布鼓雷門敲,水犀軍向皋蘭鏖,
三千組練揮銀刀,四川崖壁齊動搖。
偉哉銅殿造前朝,五百羅漢如相招。
我本錢塘兒弄潮,到此使人意也消,
心花怒開神理超。
高枕龍背持其尻,上視下視行周遭;
其奈冷泠雨濺袍,天風吹人立不牢。
北宮雖勇目已逃,恍如子在齊聞韶。
不圖為樂如斯妙,得坐一刻勝千朝。
安得將身化巨鰲,看他萬古長滔滔!
己未冬,余謁孫文定公於保定製府。坐甫定,閽啟:「清河道魯之裕白事。」余避東廂,窺偉丈夫年七十許,高眶,大顙,白須彪彪然;口析水利數萬言。心異之,不能忘。後二十年,魯公卒已久,予奠於白下沈氏,縱論至於魯,坐客葛聞橋先生曰:
魯裕字亮儕,奇男子也。田文鏡督河南嚴,提、鎮、司、道以下,受署惟謹,無游目視者。魯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攝中牟。魯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騎驢入境。父老數百扶而道苦之,再拜問訊,曰:「聞有魯公來代吾令,客在開封知否?」魯謾曰:「若問云何?」曰:「吾令賢,不忍其去故也。」又數里,見儒衣冠者簇簇然謀曰:「好官去可惜,伺魯公來,盍訴之?」或搖手曰:「咄!田督有令,雖十魯公奚能為?且魯方取其官而代之,寧肯捨己從人耶?」魯心敬之而無言。至縣,見李貌溫溫奇雅。揖魯入,曰:「印待公久矣!」魯拱手曰:「觀公狀貌、被服,非豪縱者,且賢稱噪於士民,甫下車而庫虧何耶?」李曰:「某,滇南萬里外人也。別母,游京師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畢,泣。魯曰:「吾暍甚,具湯浴我!」徑詣別室,且浴且思,意不能無動。良久,擊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辭李,李大驚曰:「公何之?」曰:「之省。」與之印,不受;強之曰:「毋累公!」魯擲印鏗然,厲聲曰:「君非知魯亮儕者!」竟怒馬馳去。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謁兩司告之故。皆曰:「汝病喪心耶?以若所為,他督撫猶不可,況田公耶?」明早詣轅,則兩司先在。名紙未投,合轅傳呼魯令入。田公南向坐,面鐵色,盛氣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餘人,睨魯曰:「汝不理縣事而來,何也?」曰:「有所啟。」曰:「印何在?」曰:「在中牟。」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幹笑,左右顧曰:「天下摘印者寧有是耶?」皆曰:「無之。」兩司起立謝曰:「某等教敕亡素,至有狂悖之員。請公並劾魯,付某等嚴訊朋黨情弊,以懲余官!」魯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來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連夜排衙視事。不意入境時,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見其人,知虧帑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譽,空手歸,裕之罪也;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歸陳明,請公意旨,庶不負大君子愛才之心與聖上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為無可哀憐,則裕再往取印未遲。不然,公轅外官數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兩司目之退。魯不謝,走出,至屋霤外;田公變色下階,呼曰:「來!」魯入跪。又招曰:「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魯頭,嘆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幾誤劾賢員。但疏去矣,奈何!」魯曰:「幾日?」曰:「五日,快馬不能追也。」魯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時能日行三百里;公果欲追疏,請賜契箭一枝以為信!」公許之,遂行。五日而疏還。中牟令竟無恙。以此魯名聞天下。
先是,亮儕父某為廣東提督,與三藩要盟。亮儕年七歲,為質子於吳。吳王坐朝,亮儕黃裌衫,戴貂蟬侍側。年少豪甚,讀書畢,日與吳王帳下健兒學嬴越勾卒、擲塗賭跳之法,故武藝尤絕人云。
泱泱天大風,誰知生此洞。
古劍劈山開,千年不合縫。
我身傴僂入,風迎更風送。
折腰非為米,縮脰豈畏凍。
偶作謦欬聲,一時答者眾。
䃂散非扣鍾,弇郁類裂瓮。
奧草掛綿絡,陰冰凝螮蝀。
游畢再登高,出洞如出夢。
一筇偃又豎,兩目闌復縱。
遠山亦獻媚,橫陳怪石供。
仙鶴不可招,明月猶堪弄。
底事急歸來,雲濕衣裳重。
嘉定之曲江里有孝子李維煌,字裕光。父岩士,生孝子十年歿,家無旨畜,母針衽以供孝子出就外塾。泣曰:「養親,兒職也。兒不養母,乃藉母養兒,兒心何安!」遂棄書史,勤耕作,市珍怪之食,進之母,而己甘食淡焉。母病喉,勺飲,喀喀不下者三晝夜矣。孝子呼天求救,母夢神人刺以針曰:「哀而子之孝也。」覺,一汗而愈。雍正七年秋,海風起,城中生波濤,孝子居故穿漏,夜半屋搖搖然,孝子趨負母,伏几下。俄而前後廬舍崩,所避處獨完。
孝子父亡逾年,大父亦亡。及其莽也,時屆嚴寒,體故贏,手炭土,僵大雪中。治冢匠數人,蘊火覆之,淪以湯,乃蘇,年五十五卒。卒時抱母大慟,囑其孤某善事大母。
相傳其幼時,居父喪,寢苫塊中,哀號三年,每出入,鄰人指曰:小孝子,小孝子。蓋其天性然也。乾隆三十年,大吏聞於朝,建坊曲江里,立祠其旁。
論曰:《孝經》一書,聖人所以為人子訓者至矣。然世人方讀書以求孝,而李孝氏子獨因孝以廢書,何耶?中庸曰: 「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古之人能率其性者,無俟於教也。不然,慈烏反哺,羔羊跪乳,使彼所讀何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