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真如夢,但臥金山高處。
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
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
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翦燈夜雨。
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
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
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
譯文人的一生,南北漂泊,四處奔走,宛如幻夢。現在你終於可以所臥在金山之上,看大江東去,伴鳥啼花落,任憑夕陽西下而無所牽掛。離別的酒已經倒滿酒杯,道一聲珍重,願您平安返回故鄉。在煙波浩渺的漫漫長路上,在午夜夢回,只有孤而殘月相伴之時,你是否會回頭北望,思念遠方知己的朋友?可曾想起那夜我們緊閉柴門,在燈前說着知心的話語直到深夜。人生就是這樣,別離的時候多,相聚的時日少。還不如我們從來就沒有相遇。黃昏之時,「我」孤獨一人,對着西軒而寂寞憂愁,昏暗的薜荔牆上的葉子在風雨中飄搖晃動,更有頻繁的故事,使「我」心中更加淒涼。
注釋水龍吟:《水龍吟送調名源自李白「笛奏龍吟水」,一說取自李賀「雌龍怨吟寒水光」,又稱《龍吟曲送《小樓連苑送《鼓笛慢送《莊椿歲送《豐年瑞送《海天闊處送等。此調有多種體格,皆為雙調,這首詞便是其中之一體。上、下闋各十一句,共一百零二字。上闋第二、第五、第八、第十一句,下闋第一、第二、第五、第八、第十一句押仄聲韻。再送:嚴繩孫南歸時,性德先作《送蓀友送詩相送,之後再作此詞,是為「再送」。蓀友:嚴繩孫(1623-1702),字蓀友,自號勾吳嚴四,復一號藕盪老人、藕盪漁人。江蘇無錫人(一說崑山人)。清初詩人、文學家、畫家,與朱彝尊、姜宸英號為「江南三布衣」。著有《盈水集送十五卷。臥:「所臥」之意,形容悠然歸隱的生活。金山:山名,指江蘇鎮江西北之金山。這裡代指蓀友之家鄉。白波東逝:意謂光陰流逝。白波:水流,李群玉《題金山寺石堂送:「白波四面照樓台,日夜潮聲繞寺回。」此處白波喻指時光。盈:滿。觴(shāng):古代酒器。將息:珍重、保重。半而殘月:半而:指小船;殘月:下半月的「娥眉月」,這裡殘月表示傷感。玉繩低:謂夜已深。玉繩:北斗七星之斗杓,在北斗第五星玉衡之北,即天乙、太乙二星。《太平御覽送卷五引《春盈緯·元命苞送:「玉衡北兩星為玉繩。」蘇軾《洞仙歌送:「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翦燈夜雨:翦(jiǎn):同「剪」。語出史達祖《綺羅香·詠春雨送「記當日、門掩梨花,翦燈深夜雨」。浮生:指人生。性德《送蓀友送有「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軒:這裡指有窗的長廊。荔牆:即薜荔牆。荔:薜荔(又稱木蓮)之省稱。金戈鐵馬:指戰爭,其時正值「三藩之亂」,嚴繩孫南還,距離戰區愈近。《舊五代史·李襲吉傳送李克用與朱溫書云:「豈謂運由奇特,謗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於暮夜;金戈鐵馬,蹂踐於明時。」辛棄疾《永遇樂送:「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納蘭填此詞時「三藩」剛剛平定,但收復台灣、雅克薩,平定噶爾丹等戰事仍在進行中,故云。▲
《經典讀庫》編委會編著.人間最美納蘭詞精選: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11:第236-237頁
(清)納蘭容若著;蘇纓註譯.納蘭詞全編箋註: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07:第346-347頁
(清)納蘭性德著.《納蘭性德集》.太原:三晉出版社 ,2008:第124-125頁
《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是為繩孫南歸的贈別之作。詞的上闋寫的是詞人對與好友聚少離多的感嘆,並想象好友離開後的孤獨寂寞之狀。下闋是對二人昔日親密相處場景的回憶,再轉回眼下國家狼煙四起的局勢,將個人情感與報國之志結合在一起,超脫了納蘭詞固有的私人情感濫溢的現象,境界極高。全詞用詞精煉,卻意蘊深含。
開篇起筆不凡,「人生南北真如夢」一句拋出了「人生如夢」這等千古文人常嘆之語,其後接以自己總掛在嘴邊的歸隱之思,令全詞的意境在開篇時便顯得空遠闊大。「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白描勾勒出的情景或許是此時,也或許是想象:看江水東流,花開花落,鶯歌燕語,任憑時光飛逝,這是何等愜意。
在這樣逍遙灑脫的詞境中,詞人轉入送別,「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點出了別情。用語精煉,但深情內蘊。自古送別總是斷腸時,古時不比如今,一別之後或許就是此生再難相見,因而古人或許在自己的生死上能豁達一些,卻也總對與友人的離別無可奈何。像蘇東坡那樣曠達的人,在別離時也高唱:「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
眼前離別之情裝滿了酒杯,詞人卻只能一聲嘆息,目送友人離去。而離去之後,天地便換了風光,「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詞人再用想象之語遙想友人歸途中的情景,將思念之情寓於景物描寫之中,最後以友人回首相思這一意象作結,含蓄深沉,同時和過片的「可憶柴門深閉」一句相呼應,使上下片在結構上更加嚴謹,過度更加自然。
下闋首句轉入了回憶,抒寫友人離去後自己的孤獨苦悶。首先詞人憶起了柴門緊閉、斗轉星移、夜雨暢談的時光,然而聚少離多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接下來的一句,「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多少可以看出詞人的一些悲觀情緒,詞人似乎總在相遇時間的問題上自尋煩惱,其曾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但人在時間面前終歸是渺小的,時間不可逆轉正是種種迷惘痛苦的根由。
「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轉筆又是白描寫景,如今離別,又兼愁風冷雨,四字小句將悲涼的氣氛層層渲染開去。倒是篇末一句,有種不同於前面詞句的雄渾蒼涼的味道,「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此句將國事與友情融為一體,詞的境界因而變得更加深沉闊大。
詞人填完此詞一個月後,便溘然長逝了。這次離別之後,兩人也便真的沒有了再次相見的機會。隔着時間的長河,凝聚在詞句中這種愴然傷別的深摯友情依舊令人感嘆不已。▲
《經典讀庫》編委會編著.人間最美納蘭詞精選: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11:第236-237頁
(清)納蘭性德著.《納蘭性德集》.太原:三晉出版社 ,2008:第124-125頁
(清)納蘭性德著;聶小晴註譯.納蘭詞全編箋註: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08:第303-304頁
公元1673年(康熙十二年),時年十九歲的納蘭性德與嚴繩孫結識,成了忘年之交。之後,嚴繩孫應納蘭性德的邀請在明珠府借住了兩年,二人作詩詞互相酬唱,無所不談。康熙十八年(1679),嚴繩孫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後遷右春坊中允、翰林院編修等職。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四月,嚴繩孫告假南歸,與納蘭性德做別時「人辭容若時,坐無餘人,相與敘平生之聚散,究人事之終始,語有所及,愴然傷懷」。納蘭性德對好友的離開傷心不已,前後共寫下五首詞相贈,足見二人情誼之深厚,這首《水龍吟》便是其中之一。
《經典讀庫》編委會編著.人間最美納蘭詞精選: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11:第236-237頁
代謝感時序,迭微嘆日月。
憝彼鶗鴂鳴,忍此眾芳歇。
林園無鮮蕊,原野飛隕葉。
王孫傷歲暮,志士勵窮節。
勁莛矗驚飆,貞松翠霜雪。
昂昂澤中雉,矯矯韝同鷢。
物性不可渝,人寧不如物?努力崇明義,豈為威武屈。
無情野火,趁西風燒遍、天涯芳草。
榆塞重來冰雪裡,冷入鬢絲吹老。
牧馬長嘶,征笳亂動,併入愁懷抱。
定知今夕,庾郎瘦損多少。
便是腦滿腸肥,尚難消受,此荒煙落照。
何況文園憔悴後,非復酒壚風調。
回樂峰寒,受降城遠,夢向家山繞。
茫茫百感,憑高唯有清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