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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寧》

蒲松齡 〔清代〕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毋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壠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卺,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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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寧 - 譯文及註釋

譯文

  王子服,是莒縣羅店人。小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非常聰明,十四歲就考中了秀才。母親十分疼愛他,平時不許他到荒郊野外去遊玩。和蕭家的女兒訂了婚,還沒嫁過來姑娘就去世了,所以他還沒有娶親。正值上元節這天,舅舅的兒子吳生邀他一塊出去遊覽。剛到村外,舅舅家裡來了個僕人,把吳生叫走了。王子服看見遊玩的女子很多,便乘着興致獨自遊逛。有個姑娘帶着婢女,手裡捏着一枝梅花,容貌絕世,笑容滿面。王生看得目不轉睛,竟然忘記了男女間的避諱。姑娘走過去幾步,回頭對婢女說:「這小伙子兩眼發光,像個賊!」將花丟在地上,說說笑笑地徑自走了。王生撿起那枝花,心裡十分悵惘,像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地走回來。到了家,把梅花藏在枕頭底下,耷拉着頭躺下就睡,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母親很是擔憂,請人祭祀求神,驅邪趕鬼,他的病卻更加沉重,身體很快地消瘦下去了。請醫生為他診治,讓他服藥發散,他卻變得神情恍惚,好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母親關切地問他怎麼得的病,他只是沉默着不回答。剛好吳生來了,就囑咐他私下問問。吳生到了床前,王子服一看見他就流下眼淚。吳生坐在床邊安慰勸解了一番,慢慢地問起他得病的原因。王生把實情都告訴他,並且懇求他想辦法。吳生笑着說:「你也實在太傻了,這個願望有什麼難實現呢?我一定替你去查問。在野外徒步遊玩,必定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如果她還沒有許配別人,這門親事定會成功;不然的話,拼着多花些彩禮,估計也一定會應允。只要你病痊癒了,這事包在我身上。」王子服聽了,不覺露出了笑容。吳生出來告訴了姑母,尋訪那女子的住處。但是到處都探聽訪查過了,也沒有一點蹤跡和頭緒。母親十分發愁,又想不出什麼辦法。然而自從吳生走後,王子服變得面容開朗,也開始吃下點東西了。過了幾天,吳生又來探望。王生問他事情辦得怎樣。吳生騙他說:「已經打聽到了。我以為是誰家的人呢,原來是我姑姑的女兒,也就是你的姨表妹,現在還未訂婚。雖然表親之間通婚有點不宜,把真情告訴他們,不會不成功的。」王生高興得眉開眼笑,問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吳生騙他說:「在西南山里,離這裡大約三十多里。」王生又再三地囑託他,吳生堅決表示這事由他負責,於是就走了。

  王子服從此飲食逐漸增加,也一天天好轉、恢復。看看枕頭底下,花雖然枯萎了,但花瓣還未落。一邊凝神地思念一邊把玩,就像見到了那個姑娘。埋怨吳生不來,寫信去請他。吳生支吾推託不肯來。王子服挺生氣,整天悶悶不樂。母親怕他再犯病,急忙托人給他說親。才一跟他商量,就搖着頭表示不同意。只是天天盼望着吳生。吳生一直沒有音信,他更加怨恨起來。轉念一想三十里路不算遠,何必非得依靠別人呢?於是把梅花揣在衣袖裡,賭氣自己去尋訪,而家裡人並不知道。

孤零零地一個人走着,又沒有處可以問路,只是朝着南山走去。約摸走了三十多里,只見山巒環繞,滿目的蔥翠, []  令人神清氣爽,靜悄悄的看不見行人,只有飛鳥才能過去的險峻小道。遠遠望見山谷底下,在繁花亂樹掩映之中隱隱約約有個小村落。他下山進了村子,看見房舍不多,雖都是草房,卻感覺很整潔雅致。有一戶大門朝北的人家,門前垂柳依依,牆內的桃花和杏花格外繁盛,中間還夾雜着修長的翠竹,野鳥在裡面唧唧啾啾地鳴叫。想必是人家的花園,不敢貿然進去。回頭看見對面的大門,有塊光滑潔淨的大石頭,就在上面坐下休息。一會兒,聽得牆內有個女子,拉長聲音在呼喚:「小榮」,聲音很嬌細。正站在那裡細聽,一個姑娘由東向西走過來,拿着一朵杏花,低着頭往髮髻上戴。抬頭看見王生,就不再插了,滿臉微笑地拿着花進去了。仔細一看,就是上元節在路上遇見的姑娘。心裡頓時高興起來,但想到沒有理由進去,要呼喚姨媽,又顧慮到從來沒有來往,怕弄錯了。大門內也沒有人可以詢問。一會兒坐着一會兒躺着,心神不定地走來走去,從早晨直到過了中午,眼巴巴地張望着,連饑渴都忘記了。不時看見那個女子露出半邊臉來偷看,似乎很驚訝他怎麼不離開這裡。忽然一個老婦人拄着拐杖走出來,對着王子服說:「你是哪兒的小伙子?聽說從早上就來了,一直待到現在,打算幹什麼呢?難道也不餓嗎?」王生連忙起來給她行禮,回答說:「我是來探望親戚的。」老婦人耳聾聽不清楚。王生又大聲說了一遍。就問他:「你的親戚姓什麼?」王生回答不上來了。老婦人笑着說:「真是怪啊。連姓名都不知道,還探望什麼親戚?我看年輕人你,也是個書呆子。不如跟我來,吃點粗米飯,家裡有張小床可以睡覺。等到明天早上回去,問明白了姓名,再來探訪也不晚。」王生正肚子餓了想吃東西,又想到可以接近那個美麗的女子,十分高興。跟着老婦人進去,只見門裡白石鋪路,兩邊都是紅花,片片花瓣散落在石階上;曲曲折折地向西走去,又打開一道門,院子內滿是豆棚花架。很禮貌地請他進屋,粉刷的牆壁好像鏡子一樣光潔明亮,窗外的海棠連枝帶花,探進屋來,褥墊、桌椅、床鋪,沒有一樣不潔淨光滑。剛坐下,就有人從窗外隱隱約約地偷看。老婦人喊道:「小榮!快點做飯。」外面有個婢女尖聲答應。坐定以後,詳細地說了自己的家世、門第。老婦人問:「你的外祖父家,莫非是姓吳嗎?」王生說:「是的。」老婦人吃驚地說:「你是我的外甥啊!你的母親,是我妹子。近年來因為家境貧寒,又沒有男孩子,所以音訊不通。外甥長得這麼大了,還不認識呢。」王生說:「這次來就是專門為看姨媽,匆匆忙忙的把姓氏都忘了。」老婦人說:「我的夫家姓秦,並沒有生育孩子;只有一個女兒,也是小老婆生的。她母親改嫁了,留給我撫養。人倒也很不遲鈍,只是缺少教育,嬉笑不知憂愁。待一會兒,讓她來拜認你。」

  不多時,婢女準備好飯菜,還有肥嫩的雞。老婦人殷勤地勸他吃過飯,婢女來收拾碗筷。老婦人說:「去叫寧姑來。」婢女答應着走了。好一陣兒,聽得門外隱約傳來笑聲。老婦人又喊道:「嬰寧,你的姨表兄在這裡。」門外嗤嗤地笑個不停。婢女推她進屋來,還掩着嘴,笑得無法抑制。老婦人瞪了一眼說:「有客人在,嘻嘻哈哈的,像個什麼樣子?」姑娘強忍着笑站在那裡,王生向她作了個揖。老婦人說:「這是王表兄,你阿姨的兒子。一家人互相還不認識,真讓人笑話。」王生問:「表妹歲數多大了?」老婦人沒聽清楚,王生又說了一遍。姑娘又笑得直不起腰。老婦人對王生說:「我說的缺少調教,這就可以看到了。已經十六歲了,傻呆呆的還像個小孩子。」王生說:「比甥兒我小一歲。」「外甥已經十七歲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屬馬的嗎?」王生點頭。老婦人又問:「外甥媳婦是哪家的?」回答說:「還沒有。」「像外甥這樣的才學相貌,怎麼十七歲還沒定親呢?嬰寧也還沒有婆家,你們一對倒是極好的,可惜有表兄妹的嫌忌。」王生沒有說話,只是兩眼盯着嬰寧,顧不得看別的。婢女向姑娘小聲地說:「他眼光灼灼的,賊樣還沒改。」嬰寧又大笑起來,對婢女說:「去看看桃花開了沒有?」急忙站起來,用衣袖遮着嘴,邁着小步出去了。到了門外,才放聲大笑起來。老婦人也站起來,叫婢女鋪好被褥,給王生休息的地方。又說:「外甥來一趟不容易,應該留下來住三五天,遲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沉悶,屋後有個小園子,可以去散散心;也有書可以看。」

第二天,來到屋後,果然有個半畝大的小園子,細嫩的綠草如同鋪着一層氈子,楊柳的花絮散落灑滿小路;有三間草房,花木環繞着四周。他正穿行在花叢中漫步,聽得樹上簌簌的有響聲,抬起頭一看,原來是嬰寧在上面。她看見王子服,狂笑着幾乎要掉下來。王生說:「別這樣,要摔了。」嬰寧一邊下來一邊笑着,自己也忍不住。剛要落地時,失手掉了下來,笑聲這才停住。王生扶住她,偷偷地捏了她的手腕。嬰寧又笑起來,倚在樹身上走不動,過了很久才結束。王生等她笑聲停了,就拿出衣袖裡的梅花給她看。嬰寧接過花說:「已經枯萎了。怎麼還留着?」王生說:「這是上元節時妹妹扔下的,所以我保存着它。」嬰寧問:「保存它有什麼意思?」王生說:「用來表示愛慕不能忘懷啊。自從上元節遇見你,苦苦思念以至得了重病,自覺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還能夠看到你,希望你給予我憐憫。」嬰寧說:「這是小事情。親戚有什麼捨不得的?等表哥你回去的時候,園子裡的花,一定叫老僕人來,折一大捆背着送去給你。」王生說:「妹妹傻嗎?」嬰寧道:「怎麼是傻呢?」王生說:「我不是愛花,是愛拿着花的人啊。」嬰寧說:「親戚之間自然有情,這愛還用得着說嗎?」王生說:「我所說的愛,不是親戚之間的愛,而是夫妻的愛。」嬰寧問:「有什麼不一樣呢?」王生說:「到了夜裡就同床共枕啊。」嬰寧低着頭沉思了很久,說:「我不習慣和陌生人一塊兒睡覺。」話還沒說完,婢女已悄沒聲地來到,王生驚惶不安地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在老婦人的房間裡會面了。老婦人問:「到哪裡去了?」嬰寧回答說在園子裡說話。老婦人說:「飯熟了已經很久了,有什麼長話,囉囉嗦嗦地說個沒完。」嬰寧說:「表哥想和我一起睡覺。」王子服很窘羞,急忙用眼瞪她,嬰寧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幸虧老婦人沒聽見,還絮絮叨叨地追問着。王生趕忙用其他話掩飾過去。然後又小聲地責備嬰寧。嬰寧問:「剛才那句話不應該說嗎?」王生說:「這是背着別人說的話。」嬰寧說:「背着別的人,怎麼能夠背着老母親。況且睡覺的地方也是平常事,有什麼要避諱的?」王生嘆息她的傻氣,沒辦法讓她明白。

剛吃完飯,家裡的人牽着兩頭驢子來找王子服了。

  原來是這樣:母親等了王生很久也不見他回家,就開始懷疑了;村子裡幾乎都找遍了,也還是沒蹤跡。於是去向吳生打聽。吳生想起以前說過的話,就教他們往西南山方向去尋找。一共找了幾個村子,才來到這裡。王生到門口來,正好遇上了他們,便進去告訴老婦人,並且請求帶着嬰寧一塊回去。老婦人高興地說:「我有這個心愿,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這把老骨頭不能走遠路;幸有外甥帶妹子去,讓她認識阿姨,實在太好了。」就呼喚嬰寧。嬰寧笑着來到。老婦人說:「有什麼可高興的,笑得總是不停?要能不笑,就是完美的人了。」於是很生氣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說:「大哥要帶你一起去,可以去整理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過酒飯,才送他們出門來,囑咐說:「阿姨家田地家產很豐裕,能養得起吃閒飯的人。到了那裡暫時不要回來,稍微學一點詩書禮儀,也好將來侍奉公婆。就麻煩阿姨,替你找一個好夫婿。」兩個人就啟程了。走到山坳回過頭來,還依稀看見老婦人倚着門向北眺望呢。到了家裡,母親看到姑娘這麼漂亮,很驚奇地問是誰。王子服回答說是姨母的女兒。母親說:「先前吳生和你說的,是假話呀。我沒有姐姐,怎麼會有外甥女。」又問姑娘,嬰寧回答說:「我不是這個母親生的。父親姓秦,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在襁褓里,記不清楚了。」母親說:「我有一個姐姐嫁到姓秦的家,倒是千真萬確;可是她過世很久了,哪能還活着呢?」於是詳細地詢問臉型如何、是否有痣,情況都完全符合。母親就驚疑地說:「是這模樣。可是死去已經多年了,怎麼還活着呢?」正在疑惑的時候,吳生來了,嬰寧躲進內屋去。吳生問清了緣故,思慮不解了很久,忽然問道:「這姑娘名叫嬰寧嗎?」王生說是。吳生連叫怪事。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吳生說:「秦家姑母去世後,姑丈一人過活,被狐狸迷住,得了癆瘵症死了。狐狸生了個女兒名叫嬰寧,包在襁褓里睡在床上,家裡人都見到過。姑丈去世後,狐狸還常常來。後來請求天師畫了符貼在牆壁上,狐狸就帶着女兒走了。莫非就是這個嗎?」大家互相正在猜測可疑的地方,只聽見內屋裡傳來吃吃的聲音,全是嬰寧的笑聲。母親說:「這女孩子也太憨生了。」吳生請求當面見見她。母親走進內屋去,姑娘還在大笑不止。母親催促她出來,才極力忍住笑,又面向牆壁好一會,才走出內房。剛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趕忙進房,又放聲大笑起來。滿屋子的婦女,都被她惹得笑了。吳生提出來到山裡去探查有什麼怪異之處,順便也好做媒提親。找到那個村莊的所在地,房屋全都沒有了,只見零零落落的山花罷了。吳生回憶姑母埋葬的地方,好像就在不遠處;可是墳墓已經湮沒了,無法辨認,只好驚奇地嘆息着轉回去。母親懷疑這姑娘是鬼物,就進去告訴她吳生的話,姑娘卻沒有一點害怕;又憐惜安慰她無家可歸,她也毫不悲傷的樣子,只是還一味憨笑罷了。大家都無法猜透這件事。母親叫她和小女兒一塊住。天剛蒙蒙亮就過來請安問好,做起針線活精巧得沒有人能比上她。只是很愛笑,怎麼也禁不住;不過笑得很好看,狂笑也不會損害她的嬌媚。人們都很喜歡她。鄰居的姑娘和媳婦,爭着和她親近。母親選擇了吉日良辰準備為他們舉辦婚禮,但始終害怕她是鬼物,偷偷在太陽光下窺看她,身形影子毫無不同。到了那天,讓她穿上盛裝行新婚媳婦的禮節,嬰寧笑得厲害直不起腰來行禮,只好作罷。王子服覺得她太痴傻,怕泄漏了夫妻間的秘事;可是嬰寧很守口如瓶,也沒有透露過一句。每逢母親愁悶生氣,嬰寧來到跟前笑一笑就消氣了。僕人婢女犯了小過錯,害怕挨打,往往就求她去和母親說話,犯了過錯的婢女再進去認錯,常常可以免去責罰。只是嬰寧愛花成了癖好,向親戚朋友家物色尋遍,又偷偷典當了首飾,購買好品種。幾個月過去,台階前、籬笆旁、廁所邊,沒有一處不栽滿了花卉。

  庭院後面有一架木香,原就緊靠着西邊的鄰居家。嬰寧時常攀爬上去,摘下花朵用來簪戴、玩賞。母親有時遇見,總是訓斥她。嬰寧卻始終不改。一天,西鄰家的兒子看見她,就直盯着看,神魂顛倒。嬰寧沒有迴避反而笑了起來。西鄰的兒子以為嬰寧對自己有意,心裡越發淫蕩。嬰寧指了指牆底,笑着爬下樹去。西鄰的兒子以為是指示約會的地方,高興極了。天一黑就去了那牆腳下,嬰寧果然在那裡。撲上去姦淫她,下部像是錐子扎了,一直痛到心裡,大聲號叫着倒在地上。仔細一看並不是嬰寧,而是一根枯木躺在牆邊,所交接的原來是被雨水淋出來的窟窿。鄰家父親聽到號叫聲,急忙跑出來查問,只是呻吟着卻不說話。妻子來了,才告訴她實情。點着燈火照照那個孔洞,只見裡面有隻大蠍子,像小螃蟹那樣大。鄰家父親劈碎了木頭捉住蠍子弄死了,把兒子背回家裡,半夜就死去了。這家鄰居就狀告了王生,揭發嬰寧妖邪怪異。縣官一向敬慕王生的才學,深知他是個忠厚老實的書生,認為西鄰的老頭兒是誣告,要對他加以責打。王生給求情免除,就釋放了鄰居回家。母親對嬰寧說:「痴傻輕狂到這般,早就知道過分的高興隱伏着憂愁啊。多虧縣官神明,沒有受到牽累;要是遇到糊塗官,一定抓了媳婦到公堂上質問,我兒子還有什麼臉面見親戚鄉鄰呢?」嬰寧神情嚴肅起來,發誓不再笑了。母親說:「人沒有不笑的,只是得要看時候。」可是嬰寧從此竟不再笑了,即使故意逗她,也始終不笑;可是整天也未曾有過憂愁的臉色。一天晚上,嬰寧對着王子服流下了眼淚。王生覺得很奇怪。嬰寧哽咽着說:「從前因為相處的日子短,說出來恐怕惹得你驚怪。如今看出婆婆和你,都很疼愛我沒有別的想法,照直告訴你們也許沒有妨礙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親臨走時,將我託付給鬼母,相依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沒有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老母親孤寂地長眠在山邊,沒有人可憐她把屍骨與父親合葬,在九泉之下常為這事悲傷難過。你要是不怕麻煩和花錢,讓地下的人消除了這個哀怨悲痛,也許能使養了女兒的人不再忍心淹死或丟棄了。」王生答應下來,可是擔心墳墓迷失在荒草里。嬰寧只是說不必擔心。按照商定的日子,夫妻倆用車子裝着棺材去了。嬰寧在荒野雜亂的灌木叢中,指出了墳墓的所在,果然掘到了老婦人的屍首,皮膚還仍然完好。嬰寧撫着痛哭了一場。抬進棺材運回來,找到秦氏的墳墓合葬在一起了。這天夜裡,王生夢見老婦人前來道謝,醒來後就向嬰寧說了。嬰寧說:「我在夜裡見到她了,囑咐不要驚動你呢。」王生埋怨不挽留住老婦人。嬰寧說:「她是鬼。活人多的地方,陽氣旺盛,怎麼能長住下去呢?」王生又問起小榮,嬰寧說:「也是狐狸,最聰明狡黠了,狐母留下她來照顧我,經常弄食物來餵我,所以很感激心裡一直掛念着她。昨晚問了母親,說是已經出嫁了。」從此每年到了寒食節,夫妻倆就到秦氏墳地上,拜祭掃墓年年不斷。嬰寧過了一年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在懷抱里,就不怕陌生人,見了人就笑,也很有母親那種風度。

  異史氏說:「看她沒完沒了地憨笑,好像是完全沒有心肝的人。可是牆腳下的惡作劇,她的聰明機智誰能比得上呢。至於淒切懷戀鬼母,笑反而變為哭。我嬰寧近乎是用笑來隱藏自己的人了。私下聽人說山裡有一種草,名叫「笑矣乎」,聞一聞它就會笑得無法停下。在房子裡種上這一種,那麼合歡花和忘憂草,都不美了;至於解語花,更嫌她故作姿態啊。」

注釋

莒(jǔ):古國名,今山東莒縣一帶。羅店為其縣一地名。

泮(pàn):即泮宮,此指地方官辦的學館。入泮,即考取秀才,得以進縣學讀書。

聘:指訂婚。夭:夭折,早死。凰:傳說中鳳凰的雌者。求凰,就是求妻之意。

會:值,恰逢。上元:農曆正月十五,舊俗稱上元節。眺矚:登高望遠。此意為郊遊。

拈:用手指拿着。

武:過去稱半步為武。數武,就是幾步。個:這個。

怏怏:失意的神態。

醮禳(jiào ráng):請和尚道士祈福消災的迷信行為。劇:加重。醮禳益劇,意為越求神拜佛病情越重。肌:肌肉。革:皮膚。銳:迅速。肌革銳減,身體很快消瘦。

投劑:從病人的角度說就是吃藥。發表:中醫治病方法之一。投劑發表,指吃藥發散內火。

研詰:細細詢問。

字:女子許婚。拼:不惜。賂:用錢收買。計:估量,估計。遂:成功,實現。

痊瘳(chōu):病好。

頤:面頰。解頤,笑。

紿(dài):說謊話騙人。

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同母系的姨表親戚結婚,血緣近,對後代不利,因而有嫌忌。

詭:欺騙。

銳身自任:挺身承擔,自告奮勇。

折柬:裁紙寫信。

支托:支吾推託。

恚(huì):惱怒、氣憤。

迄:終究。耗:音訊,消息。

仰息:依賴。

負氣:賭氣。

伶仃:孤獨的樣子。

合沓(tà):集聚重疊。鳥道:喻山路狹窄而險峻,只有飛鳥可過。

意:意態、樣子。修:修整、整齊。雅:幽雅。

格磔(zhé):鳥鳴聲。

遽(jù):突然。

憩:休息。

俄:忽然。

佇(zhù)聽:站着靜聽。

階進:踏着階梯而入,這裡有通過關係或找出理由進去的意思。顧:但是。

日昃(zè):太陽過午偏西。盈盈:眼光流轉的樣子。盈盈望斷,形容專心一意地盼望着的神情。並忘:兩忘,同時都忘了。

訝:驚異。

辰刻:上午七時至九時之間。

得毋:莫不是。

盼親:探親。

大言:大聲說話。

啖(dàn):吃。粗糲(lì):糙米飯。啖以粗糲,拿粗米飯給他吃。

餒:餓。

關:門。

肅:請進。肅客入舍,讓客人先進屋,表示尊敬。

裀(yīn)藉:墊褥,坐席。罔:無。

甫:剛。

作黍:作飯。

噭(jiào)聲而應:大聲答應。

坐次:依次坐定的時候。宗閥:宗族門第。具展宗閥,詳細說明宗族門第。

窶(jù)貧:極貧。三尺男:喻指男人。

誕育:生育。弱息:對自己女兒的謙稱。這裡指嬰寧。庶產:小老婆生的、由妾生下的孩子。

渠:代詞,她。醮:古時女子出嫁時有人酌酒叫她喝,叫做醮。改醮,改嫁。遺我鞠養:留給我撫養。

鈍:愚笨。

未幾:不久。雛尾:雛雞。盈握:滿把。雛尾盈握,形容菜餚中家禽的肥大。

斂具:收拾餐具。

嗔目:生氣地看對方。咤(zhà)咤叱叱:嘻嘻哈哈的樣子。

裁:通「才」。

庚午屬馬者:庚午年生人,應屬馬。

首應:點頭答應。

姑家:婆家。古代婦女稱丈夫的母親為「姑」。

遑:暇。瞬:轉目看。

襆(fú):被單,這裡用為動詞。襆被,即鋪設被褥。

遲遲:等一等。

糝(sǎn):飯粒,這裡作動詞用。糝徑:像碎米屑撒在小路上。楹:間。四合其所:四面包圍着這個地方。

捘(zùn):按,捏。陰捘其腕,暗中捏她的手腕。

俟:等。

分(fèn):料想。異物:鬼物。化為異物,死亡的婉稱。自分化為異物,即自以為要死了。

大細事:很小的事。靳惜:吝惜。

葭莩(jiā fú):蘆葦里粘附的薄膜,這裡借指親戚。葭莩之情:親戚情誼。

瓜葛:瓜和葛都是牽連很長的蔓生植物,用以比喻疏遠的親戚。瓜葛之愛:親戚之間的愛。

周遮:一作啁嗻。聲音繁雜細碎,形容言語囉嗦、話多的樣子。乃爾:竟如此、竟這樣。

衛:代指驢。雙衛,兩頭驢子。捉雙衛,即牽着兩頭驢。

蹤兆:蹤跡。

曩(nǎng):從前的,過去的。

匪:非,不是。伊:語助詞,無義。匪伊朝夕,不止一朝一夕了。

冗人:多餘的人,不從事生產的人。

小學詩禮:稍微學點詩書禮儀。

良匹:好配偶,好對象。

適:出嫁,嫁給。殂(cú)謝:死亡,去世。

痣:皮膚上的深色小斑痕。贅:皮膚上的小疙瘩。痣贅,這裡指人身體上的特徵或標記。

鰥(guān)居:男子死了妻子獨居。祟於狐:被狐狸精迷住了。病:作動詞用,生病。瘠:虛症。病瘠死,害虛症而死。

天師:漢代傳播道教的張道陵,元朝被封為天師,其子孫門徒沿用這個稱號從事煉丹畫符等迷信活動。此處指道士。

將勿:莫非,莫不是。

疑參:疑惑詢問。

憨(hān):痴傻。生:語助詞。太憨生:謂過於憨傻。

粲然:形容笑的樣子。

覘(chān):看,窺視。柯:指斧頭,這裡用以斧頭伐木做斧柄來比喻媒人做媒。執柯,做媒。

孜孜:憨笑不停的樣子。

昧爽:天剛亮。省問:問安。女紅(gōng):指婦女紡織、刺繡等工作。

合卺:舊時婚禮中的一種儀式。這裡是舉行婚禮的意思。

詣母:到母親那裡去。恆:常常。

藩:籬笆。溷(hùn):廁所。階砌藩溷,庭階籬笆廁所等處。

謂女意已屬:認為嬰寧對他已經有意了。

踣(bó):仆倒。

爇(ruò):點燃。爇火,點起燈籠火把。

尋卒:隨即死亡。

訐(jié):攻擊,揭發,告發。

稔(rěn):熟悉。篤行:品行純厚。

鶻(hú)突:糊塗。

矢:通「誓」。

戚容:憂愁的樣子。

岑寂:高靜,離開人世而獨處。山阿:山中曲坳處。岑寂山阿,在山邊很孤寂。合厝(cuò):合葬。

恫(tōng):病痛。庶:庶幾,希望之詞。溺:淹死。庶養女者不忍溺棄,也許可以使生女孩的人不忍心將其淹死或拋棄。

輿櫬(chèn):用車子裝着棺材,以車載柩。

錯楚:雜亂的灌木叢。

舁(yú)歸:共同抬回來。

黠(xiá):聰明而狡猾。

攝餌:找來食物。相哺:餵養。德之常不去心:感激不忘。

寒食:寒食節,在清明的前一兩日。此指上墳掃墓的風俗。

母風:母親的樣子。

異史氏:作者蒲松齡的自稱。

殆隱於笑者:大概是以笑隱藏真相的人。

合歡:即夜合花。忘憂:萱草的別名。合歡、忘憂,傳說這兩種花可使人歡樂而忘記憂愁。

解語花:懂得說話的花,喻指善於迎合人意的美女。作態:裝模作樣。▲

參考資料:完善

1、 (清)蒲松齡撰.聊齋志異[M].華夏出版社,1995年,第66-72頁
2、 談鳳梁主編.歷代文言小說鑑賞辭典[M].江蘇文藝出版社,1991年07月,第1216-1217頁
3、 陳威衛,伍友雲主編.新編大學語文 第二版[M].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08月,第161-165頁
4、 劉烈茂,歐陽世昌譯註.聊齋志異選譯[M].巴蜀書社,1994.7,第67-81頁
5、 齊力子.白話聊齋[M].齊魯書社,1986年05月,第41-50頁

嬰寧 - 賞析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毋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壠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卺,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主題

  嬰寧是蒲松齡着意渲染的寧馨兒。仿佛笑神似地,以歡樂的笑對待慘澹的人世,以咤咤叱叱應付世俗的紛紜。這不僅是對於美的頌歌,也當然地是對於「子夜熒熒」濃黑悲涼社會的否定。嬰寧一方面出生於幽谷,受育於鬼狐,不審三從,不知四德,無視長幼之序,不用進退之儀,用笑聲蔑視一切,用笑聲動搖一切;一方面出嫁於人間,依從文士,既畏獄訟之酷,又恪守男女大防的封建道德,輕施顰笑,嚴懲意淫。她是無法跳出當時社會環境的,既有所突破又無法脫離的真正的美人。她獨居幽谷,披蘿帶荔,仍然拂不去社會中爾虞我詐的塵埃,不得不罩上「笑」的面紗,這可見社會摧殘人性的力量是多麼無孔不入,多麼強大。

  嬰寧不僅是位天真可愛的少女,更是一位孝女,更是一位想能以女代男完成母願的奇女子。嬰寧對丈夫的哽咽陳詞實際上是哈姆雷特式震撼人心的內心獨白。嬰寧身為狐仙之女,卻生受父母的遺棄,長承山村雨露,完全是底層農民的悽苦無靠生涯。鬼母收留,正是相濡以沫的農民同情心的表現。正是這一點孝情,成為嬰寧一切言行的指南。應指出,嬰寧生於幽谷,實是農民的兒女,她的報恩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不能兩全」忠高於孝的孝道,而是農民的「養兒防老」理想的孝道。農民身處窮僻尤其重視勞力,嬰寧想以弱女代男的理想正是當時農民,特別是勞動婦女理想的體現,也正是對當時農村中迫於生計溺棄女嬰的批判。

  表層的喜劇色彩和內在的悲劇情味,使這篇短篇小說跨在了喜劇與悲劇的邊緣,成為女性命運和人類困境的一個絕妙的象徵。小說寫嬰寧由無時不笑到「雖故逗亦不復笑」性格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一種飽經世事挫磨產生的謹慎處世和超然於世俗的態度。在作者看來,世事難測,人葆其天真,卻不可以一任其天真,女性尤應如此。這是作者的人生理想與現實可能的折中,是他人情練達之見。蒲氏對嬰寧的笑這種讚美態度在潛意識上也許帶有男子賞玩女性的嫌疑,但其根本還是對人之個性生而自由的肯定。而世事紛擾,人生多忌多艱,女子的處境則尤為難堪,即以「笑」而言,充其量只能「有時而笑」。他使嬰寧不得不成為「全人」,更多地出於現實生活得失利害的考量,反映了情感與理智、理想與現實的巨大矛盾。《嬰寧》表現在封建禮教和複雜社會環境中的處世原則傾向不妨說是趨向入世的。其價值根本上在於寫出了舊時一個少女生世的歡樂與苦辛,寫出了作者基於儒、道等傳統思想和實際生活經驗對社會人生的獨特理解。就作者用意和作品主旨,這篇小說是關於人類、特別是人類女性社會生活困境的一個象徵。對於嬰寧而言,愛情和婚姻只是她步入家庭和社會生活的必由之路,是她脫離言笑由心的自在狀態進入人世生活的儀式。正是經過愛情、婚姻進而家庭社會生活的歷煉挫磨,嬰寧由一個混沌未開、率性自然的少女,一變成為心存至性、態度莊肅、無笑無戚、從容應世的少婦。這個帶挫折性的變化,是人類社會理想純真與現實庸俗衝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徵。這篇作品不僅是有女性解放的意義,而且是關於整個人類永遠需要協調並為之付出沉重代價的個性與群體衝突的象徵。

  手法

  《嬰寧》篇里,作者着力刻畫的是女主角的外貌美和愛花、愛笑以及純真得近乎痴憨的性格特點。嬰寧一登場,作者就以十分傳神的筆法,勾勒出她不同凡俗的形象:她「容華絕代」,手拈梅花,姍姍行走在上元節的郊野;當她發現王子服死死盯住自己的目光後,「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仿佛不知道王子服「目灼灼」是為己者,亦沒有想到此時遺花地上對一個封建社會的少女來說是「大不檢點」。開篇起勢,作者就以簡潔的筆觸,將嬰寧愛花、愛笑、美麗、純真的特點全面寫出,也可以說是對嬰寧的形象作了一個鳥瞰式的勾劃。以後在較長的篇幅里,作者暫時放下了嬰寧,轉寫王子服對嬰寧的相思。正是嬰寧的美麗和卓犖不群的風姿,才使得王子服「忽忽若迷」,所以,此處極力渲染王子服的相思之情,一方面是為以後情節的發展(王子服到西山中尋找嬰寧)「蓄勢」,另一方面也是對嬰寧的虛寫,字裡行間都能讓讀者感覺到嬰寧的存在。就象高明的畫家善於「經營空白」一樣,作者此處的虛寫手法是運用得非常巧妙的。

  在《嬰寧》篇里,蒲松齡也同時表現嬰寧作為狐精的神異特點。為表現這種神異性,作者在情節的縱向安排上也作了匠心經營。小說以王子服見嬰寧、想嬰寧、找嬰寧、重會嬰寧、帶回嬰寧與之成婚作為情節縱向開展的線索,但又遲遲不點明嬰寧是個什麼人。而是步步製造疑雲,層層設置懸念,使嬰寧在作者布置的疑雲迷霧中呈現出神秘莫測的特點。王子服在上元節的郊野見了嬰寧一面,愛上了這位姑娘,根據吳生的分析,找到她應是不難的。但吳生「探訪既窮,並無蹤緒」,故事一開始就設置了一個懸念,為嬰寧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吳生認真探訪而不得,後來隨口撒了一個大謊,王子服卻按照這謊言把嬰寧找到了,此處作者設置了一個更大的懸念,嬰寧愈加顯得神秘了。

  王子服按照吳生的謊言在西南山中找到嬰寧後,作者便濃墨重彩而又極有層次地對嬰寧愛花、愛笑、純真的性格特點作了多方面的刻畫。首先隨着王子服觀察點的變化,對嬰寧家中之花作了多角度的描寫,以繁花異卉映襯嬰寧如花的容貌,純真的心靈,並藉以側寫主人公愛花的性格特點。其間,作者又點出嬰寧「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這就將人和花作了有形的聯繫,完全消除了寫花與寫人之間的界隔。在王子服與嬰寧相見的場面里,作者又對嬰寧性格的另一側面——愛笑,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嬰寧人未到而笑聲先聞,在相見過程中,她時而「嗤嗤笑不已」,時而「笑不可遏」,受到母親斥責後「忍笑而立」,但轉瞬「復笑不可仰視」。這一系列關於笑的描寫,聲態並作,使嬰寧愛笑的性格得到了最為集中的表現。在這一場面中,作者雖重點寫嬰寧愛笑,但並沒有拋開她愛花的特點,插寫了一句「(嬰寧)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這就使嬰寧的形象保持了完整性,立體性,同時也將前面對花的描寫與此處相見的場面勾連了起來。

  《嬰寧》篇是明顯地以人物刻畫為主,為了在較大的描寫空間裡刻畫人物,作者在情節的縱向開展中不時地作較大幅度的橫向擴展。例如嬰寧之母秦媼在與王子服談話時,逐漸說到嬰、王的婚姻之事,秦媼說:「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讀到此處,讀者滿以為秦媼會讓王子服將嬰寧帶回成婚,一般作者寫到此處也會乘勢將情節的發展引導到偕歸、成婚上去。但蒲松齡在「偕歸」這一情節的出現已呈必然之勢時,卻不急於情節的縱向推進,他讓秦媼接着說出「惜有內親之嫌」一句話,將「偕歸」一事輕輕盪開,又借秦媼說的「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的話,引出了王生、嬰寧園中共話這一極為精彩的場面,情節發展的趨勢毫無痕跡地由縱向推進改變為橫的擴展,為刻畫嬰寧的純真性格創造了較為廣闊的描寫空間。這就把短篇小說傳統的情節結構的格局打破了,而確立了縱向推進與橫向擴展緊密結合的新的情節結構的格局。而這,正是作者將人物放在藝術構思的核心地位的結果。

  在王子服與嬰寧園中共話這一場面里,作者除繼續刻畫嬰寧愛花、愛笑的性格外,又重點刻畫了嬰寧性格的另一側面:近乎痴憨的單純天真。王子服拿出上元節嬰寧遺落的梅花示以相愛之意,嬰寧卻傻乎乎地說:「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王生告訴她:他「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嬰寧竟全然不解其中的繾綣之情,說:「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當她得知王子服所說的是「夜共枕席」的夫妻之愛時,仍然了無所悟,「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甚至要告訴母親「大哥欲我共寢」。幾句對話,幾個細節,將嬰寧如痴似憨的性格特點刻畫得栩栩如生。至此,嬰寧愛花、愛笑和純真的性格特點已無比鮮明,以後雖又多次寫到嬰寧的愛花愛笑,不過是這種性格特點的進一步加強和展示而已。

  王子服將嬰寧領回家裡後,母親驚問為誰,王生「以姨女對」。從前邊秦媼與王生姨甥相認的情節看,這本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王母卻斷然否認:「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嬰寧說出父為秦氏後,王母又說:「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情節發展到此處,直可說是迷霧團團,疑雲陣陣,嬰寧這個人物更讓人覺得來路不明、惝恍迷離了。情節的這種縱向安排,使嬰寧始終象一個謎一樣費人猜詳,直至吳生追述了秦家姑丈與狐精的一段愛情史,謎底才完全揭開。揭開這個謎底之後,再回首前面的情節,就會發現作者對嬰寧的神異性還在藝術構思的更深處進行了虛寫。王子服按照吳生的謊言在西南山中找到了那個「意甚修雅」的里落,見到了那個死去多年的姨母和寤寐思服的嬰寧,而後來吳生「往覘其異」時,卻「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王子服看到的一切全都無影無蹤了。

  作者不僅通過情節縱向開展時的巧妙安排和幾處虛寫,表現嬰寧作為狐精的神異性,而且在小說結尾處設計了嬰寧懲治西鄰之子的奇幻情節,又在情節的橫向擴展中刻畫她作為一個少女的純真箇性。嬰寧到了王家後,婆母嫌她「太憨生」,她任情恣意地懲治荒淫無禮的西鄰之子結果險些兒被逮質公堂,經過婆母一番封建禮教的訓誡,嬰寧「矢不復笑」,天真爛漫的理想性格消失了。這種性格的悲劇性結局雖未免使讀者惋惜,卻符合嚴酷的生活規律。寫出這種性格的結局,表現了作者對現實認識的深刻精微,也反映出他的憂憤是多麼深廣。

1、 王林書.透過咤咤叱叱的笑聲——《聊齋·嬰寧》賞析[J].名作欣賞,1983年04期,42-45
2、 杜貴晨.人類困境的永久象徵——《嬰寧》的文化解讀[J].文學評論,1999年05期,125-128
3、 張稔穰,李永昶.《嬰寧》賞析[A].中國古典文學鑑賞叢刊 聊齋志異鑑賞集[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12月,48-55

嬰寧 - 創作背影

  在清代前期,以才子佳人和市井家庭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空前盛行,小說家的審美趣味從歷史故事和神魔世界更多地轉向了現實社會;蒲松齡生在明清易代的亂世,從青年時期便熱衷於記述神仙鬼怪等奇聞異事,他把黑暗的社會現實與個人遭遇的坎坷造成的「孤憤」、「狂痴」的人生態度融入了作品中,收集民間傳說、以野史佚聞為創作憑藉,融入自己的個性創造加工,於康熙十八年(1679)將已有篇章結集為《聊齋志異》 ;《嬰寧》以清初的山東地區為創作背景,蒲松齡在民間崇信靈異動物的基礎上,以文學的手法對民俗加工改造,增加了狐仙的人性魅力;通過對神仙鬼怪常態性的民情風習作原生態的描寫,對中國舊的封建制度、封建文化中的落後、迂腐、畸形

蒲松齡

作者:蒲松齡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自稱異史氏,現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洪山鎮蒲家莊人。出生於一個逐漸敗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歲應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以後屢試不第,直至71歲時才成歲貢生。為生活所迫,他除了應同邑人寶應縣知縣孫蕙之請,為其做幕賓數年之外,主要是在本縣西鋪村畢際友家做塾師,舌耕筆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帳歸家。1715年正月病逝,享年76歲。創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蒲松齡其它诗文

《促織》

蒲松齡 〔清代〕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

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

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

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

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不終歲,薄產累盡。

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

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

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資詣問。

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

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

問者爇香於鼎,再拜。

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

各各竦立以聽。

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

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

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

旁一蟆,若將跳舞。

展玩不可曉。

然睹促織,隱中胸懷。

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

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

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

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

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

遽撲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

逐而得之。

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

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

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

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

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

兒懼,啼告母。

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

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

近撫之,氣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復甦。

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

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

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

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

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

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

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

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

因出己蟲,納比籠中。

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

少年固強之。

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

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

少年又大笑。

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

少年又笑。

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

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

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

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

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

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

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

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

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

成述其異,宰不信。

試與他蟲斗,蟲盡靡。

又試之雞,果如成言。

乃賞成,獻諸撫軍。

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

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

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

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後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

撫軍亦厚賚成。

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

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地震》

蒲松齡 〔清代〕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

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

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

眾駭異,不解其故。

俄而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

相顧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

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

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

逾一時許,始稍定。

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

後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

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山市》

蒲松齡 〔清代〕

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數年恆不一見。

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

無何,見宮殿數十所,碧瓦飛甍,始悟為山市。

未幾,高垣睥睨,連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

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

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

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少。

數至八層,裁如星點。

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

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

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見。

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雲。

《牧童逮狼》

蒲松齡 〔清代〕

兩牧童入山至狼穴,穴中有小狼二。

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

少傾,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

童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

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且號且抓。

其一童嗥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

狼聞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號抓如前狀。

前樹又鳴,又轉奔之。

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

童下視之,氣已絕矣。

《狼》

蒲松齡 〔清代〕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

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

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

骨已盡矣,而兩狼之並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

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

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

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

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嬰寧》

蒲松齡 〔清代〕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毋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壠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卺,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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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望日懷張歷友》

蒲松齡 〔清代〕

臨風惆悵一登台,台下黃花次第開。名士由來能痛飲,世人元不解憐才。

蕉窗酒醒聞疏雨,石徑雲深長綠苔。搖落寒山秋樹冷,啼烏猶帶月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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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叟行》

蒲松齡 〔清代〕

生無逢世才,一拙心所安。

我自有故步。無須羨邯鄲。

世好新奇矜聚鷸,我惟古鈍仍峨冠。

古道不應遂泯沒,自有知己與我同咸酸。

何況世態原無定,安能俯仰隨人為悲歡!

君不見,衣服妍媸隨時眼,我欲學長世已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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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關》

蒲松齡 〔清代〕

身在瓮盎中,仰看飛鳥度。南山北山雲,千株萬株樹。

但見山中人,不見山中路。樵者指以柯,捫蘿自茲去。

句曲上層霄,馬蹄無穩步。忽然聞犬吠,煙火數家聚。

挽轡眺來處。茫茫積翠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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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梨》

蒲松齡 〔清代〕

  有鄉人貨梨於市,頗甘芳,價騰貴。有道士破巾絮衣,丐於車前。 鄉人咄之,亦不去;鄉人怒,加以叱罵。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止丐其一,於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為?」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肆中傭保者,見喋聒不堪,遂出錢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謝。謂眾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種。」於是掬梨大啖,且盡,把核於手,解肩上鑱,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於臨路店索得沸瀋,道士接浸坎處。萬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已,乃以鑱伐樹,丁丁良久,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眾中,引 領注目,竟忘其業。道士既去,始顧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適所表散,皆己物也。又細視車上一靶亡,是新鑿斷者。心大憤恨。急跡之。轉過牆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異史氏曰:「鄉人憒憒,憨狀可掬,其見笑於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封者,良朋乞米,則怫然,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 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獨,則又忿然,又計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 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及至淫博迷心,則傾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爾鄉人,又何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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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豎》

蒲松齡 〔清代〕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

  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嗚,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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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口號》

蒲松齡 〔清代〕

一夜松風撼遠潮,滿庭疏雨響瀟瀟。

隴頭禾黍知何似?檻外新抽幾葉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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