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改秦曆始置閏
余嘗考春秋置閏之異於前矣,後閱程氏《考古編》,謂漢初不獨襲秦正朔,亦因秦歷以十月為歲首,不置閏,當閏之歲,率歸餘於終為後九月,《漢紀》、《表》及《史記》,自高帝至文帝,其書後九月皆同,是未嘗推時定閏也。至太初九年,改用夏正,以建寅為歲首,然猶歷十四載,至征和二年,始於四月後書閏月,豈史失書耶?抑自此始置閏也。余因其說深疑之,精思其故,頗得其說焉。蓋閏月之不書者,亦偶以其時無可書之事耳。正如《春秋經》桓公四年、七年,其所紀事至夏而止,以是年秋、冬無可紀之事也。定公十四年,至秋而止,亦以是年冬無可紀之事也。魯史紀事之法,大率如此,其餘閏月亦然。觀文公六年,《經》書閏月不告月,《春秋》書閏,方見於此。復以杜預《長曆》考之,自隱至哀凡更三十餘閏,至此方書,豈曰前乎此者,皆史失書,抑豈曰,自此始有閏也。今漢紀事,正效《春秋》,如太初元年、三年,天漢元年、三年皆止於秋,太始元年則止於夏,皆以其後無事可紀,故不書耳。然則閏月不書,亦若是乎?蓋三歲一閏,五歲再閏,古曆法也。若謂自此始置閏,則合自此後三歲、五歲,累累書之。然自征和二年至後元元年,當置閏而不書,自後元二年至昭帝始元元年,乃因事而後書。其後當閏歲,又皆不書,是知不書者,偶無事耳。然則非史失書,亦非自此置閏也。雖然,此非余臆說也,復證以《史記·曆書》,自太初更歷以至征和也,如太初二年,天漢元年、四年,太始二年皆有閏,則知余言似可信雲。
○《綱目》誤書
《綱目》一書,朱夫子擬經之作也。然其間不能無誤,而學者又從而為之說。蓋著書之難,自昔而然。今漫摭數事與同志評之,非敢指摘前輩以為能也。北齊高緯,以六月游南苑,從官死者六十人,見《本紀》。《通鑑》書曰:"賜死。"賜,乃之訛耳。《綱目》乃直書曰:"殺其從官六十人。"而不言其故,其誤甚矣。尹起莘乃為之說曰:"此朱子書法所寓。"且引《孟子》殺人以挺與刃與政之說,固善矣,然其實則《通鑑》誤之於前,《綱目》承之於後耳。緯荒游無時,不避寒暑,於從官死者尚六十人,則其餘可知矣。據事直書,其罪自見,何必沒其實哉!
又郭威弒二君,《綱目》於隱帝書殺,於湘陰王書弒。尹又為之說云:"此二君有罪無罪之別也,此書法所寓也。"然均之弒君,隱帝立已數年,湘陰未成乎君,不應書法倒置如此,亦恐誤書耳。
又隋開皇十七年,詔諸司論屬官罪,聽律外決杖。《綱目》條下雲,蕭摩訶子世略在江南作亂,摩訶當從坐。大理少卿趙綽固諫,上命綽退,綽曰:"臣奏獄未決,不敢退。"帝乃釋之。按《通鑑》,摩訶當從坐,上曰:"世略年未二十,亦何能為?以其名將之子為人所逼耳。"因赦摩訶。綽固諫不可,上不能奪,欲綽去而赦之,因命綽退。綽曰:"臣奏獄未決,不敢退。"上曰:"大理其為朕特舍摩訶也。"因命左右釋之。此乃綽欲令摩訶從坐,而帝特赦之耳,《綱目》誤矣。
又《通鑑》貞觀元年,杜淹薦邸懷道云:"親見其諫煬帝幸江都。"上曰:"卿何自不諫?"曰:"臣不居重任,知諫不從。"上曰:"知不可諫,何為立其朝?卿仕世充尊顯,何亦不諫?"曰:"臣非不諫,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拒諫,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按此實責其知煬帝之不可諫,而猶立其朝耳。今《綱目》乃於上言世充拒諫,易其語曰:"然則何以立於其朝?"失其實矣。
又《綱目》開元九年冬十一月罷諸王都督刺史以後凡四條。按《通鑑》,是年之末十二月幸驪山云云;是歲諸王為都督刺史者悉召還云云。此非十一月事,亦非十二月事也,當依《通鑑》作是歲為是。
又《綱目》書德宗貞元二年十一月皇后崩,不書氏。按《通鑑》,是年十一月甲午立淑妃王氏為後,至丁酉崩,特四日耳。此承《通鑑》所書,而逸其上文耳。
尹又謂唐史妃久疾,帝念之,遂立為後,冊訖而崩,必有所寓意者,亦過也。
○秦會之收諸將兵柄
秦會之既主和,懼諸將不從命,於是詔三大將入覲。一日,至都堂,問以克復之期曰:"上驅馳霜露十餘年,似厭兵矣,今決在何時可了,遲速進退之計當若何?"張、韓對曰:"前者提兵,直趨某地,請糧若干,率裁量不盡得。而退軍出某所,某人坐視不肯併力,或申請輒不報,常若不能專力云云。檜曰:"有是乎?諸公今不過欲帶行一職事,足以誰何士大夫者,朝廷不靳也。"岳最後至,意大略同,而語加峻曰:"如今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命,欲了即了耳。"檜頷之,於是三樞密拜矣。三人累表辭謝,檜與上約,答詔視常時率遲留一二日,凡諸禮例恩賜,各自倍多。檜別下詔,三大屯皆改隸御前矣。始諸將苦鬥,積職已為廉車正任,然皆起卒伍,父事大將,常不得舉首,或溷其家室。岳師律尤嚴,將校有犯,大則誅殺,小亦鞭撻痛毒,用能役使深入如意。命既下,諸校新免所隸,可自結知,人人便寬,喜其命,就應已略定,三人擾擾,未暇問也。稍從容,見檜,始以置銜漏掛兵權為請。檜笑曰:"諸君知宣撫制置使乎?此邊官爾。諸公今為樞庭官,顧不役屬耶?"三人者悵悵而退,始悟失兵柄焉。
○張才彥
歷陽張邵才彥,乃總得居士祁晉彥之兄也。建炎三年,自承務郎上書賜對,假大宗伯奉使撻覽軍前,拘留幽燕者凡十五年。及和議成,紹興十三年,始與洪皓、朱弁俱還。後為敷文閣待制,奉祠累年。乙亥更化,得知池陽,卒。初,總得為小官時,嘗為常子正同、胡明仲寅論薦。其後子正死,明仲斥久矣。紹興二十四年,總得之子安國由鄉薦試得對集英,考官置第七,秦塤為冠。塤試浙漕、南宮,皆第一。先臚傳一夕,進御安國卷,紙既厚,筆墨復精妙,上覽之喜甚,擢為首選,實以抑秦,秦不能堪,曰:"胡寅雖遠斥,力猶能使故人子為狀元邪!"已而廷唱,上又稱其詩,安國詣謝。秦問:"學何書?"曰:"顏書。"又曰:"上愛狀元詩,常觀誰詩?"曰:"杜詩。"秦色莊,笑曰:"好底盡為君占卻。"
先是太母歸自北方,將發,得與天族別。淵聖偃臥車前,泣曰:"幸語丞相歸我,處我一郡足矣。"才彥時亦聞之,痛憤。至是,服中遺相書,謂彼雖欲留淵聖以堅和好,然所貪者金帛,實不難於還,宜亟遣使。因大忤之,悔已莫及。更為好詞,上疏頌其靖康乞立趙氏,冀贖失言之罪。上方褒秦和戎之功,才彥遂自秘選躐進敷文待制,秦愈疑之。才彥居四明,杜門絕交不出,懼禍,乃為佯狂。初,出使未還,妻李卒於家已累年。至是妄言吾妻死非命,且指總得為辭。蓋是時,實由已病言,或出於狂易;抑知安國得罪,冀以自免。語轉上聞,於是逮總得赴大理獄,鞫殺嫂事,囚系甚苦。其年十月,秦死。逼歲,安國叫閽,中批命刑部尚書韓仲通特入棘寺,始得釋去。方被逮時,道無錫,夢大士告以無恐,蓋預知秦亡。然因是總得亦病狂惑。
安國更八郡,有德愛。以當暑送虞雍公飲蕪湖舟中,中暑卒,年才三十餘,士論惜之。
○韓通立傳
舊傳焦千之學於歐陽公,一日,造劉貢父,劉問:"《五代史》成邪?"焦對將脫稿。劉問:"為韓瞠眼立傳乎?"焦默然。劉笑曰:"如此,亦是第二等文字耳。"
《唐余錄》者,直集賢院王子融所撰,寶元二年上之。時惟有薛居正《五代史》,歐陽書未出也。此書有紀、志、傳,又博採諸家之說,效裴松之《三國志注》,附見下方。表韓通於《忠義傳》,且冠之以國初褒贈之典,《新》、《舊史》皆所不及焉。乃王沂公曾之弟,後以元杲反,乞以字為名。其後呂伯恭編《文鑒》,制、詔一類,亦以褒贈通制為首,蓋祖干融之意也。
○老蘇族譜記
滄洲先生程公許,字季與,眉山人,仕至文昌,寓居上,與先子從容談蜀中舊事,歷歷可聽。其言老泉《族譜亭記》,言鄉俗之薄,起於某人,而不著其姓名者,蓋蘇與其妻黨程氏大不咸,所謂某人者,其妻之兄弟也。老泉有《自尤》詩,述其女事外家,不得志以死,其辭甚哀,則其怨隙不平也久矣。其後東坡兄弟以念母之故,相與釋憾。程正輔於坡為表弟,坡之南遷,時宰聞其先世之隙,遂以正輔為本路憲將,使之甘心焉。而正輔反篤中外之義,相與周旋之者甚至。坡詩往復倡和,中亦可概見矣。
正輔上世為縣錄事,縣有殺人者,獄已具,程獨疑之,因緩其事,多方物色之,果得真殺人者,而系者遂得釋。他日,役滿家居,夢神告之曰:"汝有活冤獄之功,當令汝子孫名宦相繼,為衣冠盛族。"至其子遂擢第,其後益大,如夢言,然多行不義,德馨弗聞。
有名唐者,宣政間附王、蔡,最貴顯。又有名敦厚字子山者,亦知名。邵康節之孫溥公濟守眉日,子山與之不咸,廉得其罪狀,用匹絹大書,櫝盛之,遣介持抵成都帥府治之前逆旅舍,委之而去。逆旅人得之以告帥,蕭振德起得之,以為奇貨,逮公濟赴成都獄,嚴鞫之。獄吏知其冤,遂教公濟一切承之,不然,死無以自明,公濟悟,如其教不復辯。獄上,朝論以為匿名書,法不當受,而制司非得旨,不應擅逮守臣,遂皆罷之。公濟雖得勿問,而憤憤不能堪,訴之於天,許黃十壇,至其子始償如數。子山之居極壯麗,一夕大火,不遺寸椽。子山本附秦檜,至右史,後忤意,謫安遠縣令以死焉。
○中謝中賀
今臣僚上表,所稱惟誠惶誠恐,及誠歡誠喜、頓首稽首者,謂之中謝中賀。自唐以來,其體如此。蓋臣某以下,亦略敘數語,便入此句,然後敷陳其詳。如柳子厚《平淮西賀表》:"臣負罪積釁,違尚書箋表,十有四年"云云,"懷印曳紱,有社有人",語意未竟也。其下既雲"誠惶誠恐",蓋以此一句,結上數語云爾。
今人不察,或於首聯之後,湊用兩短句,言震惕之義,而復接以中謝之語,則遂成重複矣。前輩表章如東坡、荊公,多不失此體。近時周益公為相,《謝復封表》云:"華陽黑水,裂地而封,舊物青氈,從天而下。磨玷之勤未泯,執圭之寵彌加。臣誠惶誠恐。"或以為疑,嘗以問公,公答之正如此。
○復、覆、伏三字音義
復、覆、伏三字音義相出入,易於混亂,今各疏於左。復有三字音,房六切者,復歸之復也,字書訓以往來,是也。《易卦》之《復》,《毛詩》"復古復竟",《論語》"言可復也","克己復禮",皆是也。《易注》雲"還",《語注》"猶覆",與《詩》"為恢復之復",其義一也。扶富切者,又之義也,字書訓以又,是也。《書》"復歸於亳",《詩》"復會諸侯",《語》"復夢周公","則不復也",及"復見復聞"之類,皆是也。芳六切,與覆同音者,反覆之復也。《易乾象贊》"反覆道也",《釋文》"芳六反,本亦作覆,是也"。
覆亦有三音,芳六反者,反覆之覆也,字書訓以反,是也。《中庸》"傾者覆之",註:"敗也。"與《易》"反覆道也"之復,音同義異。敷救切者,覆幬之覆也,字書訓以蓋,是也。扶又切者,伏兵也。《左傳》"君為三覆以待之"是也。
伏亦有三音,房六切者,伏羲之伏也,字書訓以伺也、匿也、隱也,是也。三伏之伏,及伏羲、優生、赤伏符,皆是也。扶富切者,鳥抱卵也。《莊子》"越雞不能伏鵠卵",及《後漢》"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皆是也。《前漢·五行志》"元帝初元中,丞相府史家雌雞伏子",顏云:"房富反。"用字者,不可以不辨焉。
○岳武穆逸事
杜充之駐建康也,岳飛軍立硬寨於宜興,命親將守之。飛兵出不利,夫人密諭親將選精銳、具餱糧,潛為策應之備。未幾,飛兵還,即入教場呼問之曰:"汝欲何為?"曰:"聞太尉軍小不利,故擇敢戰之士以備策應,此男女孝順耳。"飛曰:"吾命汝堅守根本,天不能移,地不能動。汝今不待吾令,擅自動搖,是無師律也。"立命責短狀,將大懼,祈哀吐實,謂此非某所自為,蓋夫人亦曾有命耳。飛愈怒,竟斬之。
又紹興和議初成,金人以河南歸我。判宗正事士亻,銜命道荊、襄、宛、洛,只謁鞏襄原。道過南鄧,岳飛止之曰:"金虜無信,君宜少駐。"士亻以上命有程,辭去。不數舍,煙塵四起,軍聲囂然,於是失色南奔。忽遇大軍,望之,岳幟也,遂馳就之。飛笑曰:"固謂君勿行,正恐此耳。然已遣董御帶、牛觀察在前與之交鋒矣。兵勝敗無常,君王人,且近屬,吾當以自己兵衛送君。"行數里,兩將捷書至,蓋亻未行前一日出師也。其後飛得罪下獄,亻極辯其無辜,且以百口保之。非惟感恩,蓋親見其用兵神速故耳。朝臣並論亻身為宗室,不應交結將帥,因指為飛黨,遂罷宗司與祠雲。
又張魏公之出督也,陛辭之日,與高宗約曰:"臣當先驅清道,望陛下六龍夙駕,約至汴京,作上元帥。"飛聞之曰:"相公得非睡語乎?"於是魏公憾之終身。
○若干如干
若干二字,出古禮鄉射。《大射》數射算云:若干純、若干奇。若,如也;干,求也。言事本不定,嘗如此求之。又《曲禮》:"問天子之年,聞之始服衣若干尺矣。"《前漢·食貨志》顏注云:"設數之言也。干如個,謂當如個數也,亦曰如干。"《文選·任彥升竟陵王狀》:"食邑如干戶。"注云:"如干戶即若干戶也。"
然又為複姓,後周有若干鳳,及右將軍若干惠。若,音人者反。《釋文》云:"以國為姓。"然則若干又國名也。
○祠山應語
余世祀祠山張王,動止必禱,應如蓍龜,姑志奇驗數事於此,以彰神休。先子需澄江次,為有力者攘去,再以毗陵等三壘干祀地,逾月不報。先妣時留,禱於南關之祠,有"水邊消息的非遙"之語,及收杭信,則聞霍山所祈,亦得此簽,越日臨汀之命下矣。
戊辰年,鑄子甫五歲,病骨蒸,勢殆甚,凡藥皆弗效。禱簽得《蠱之上九》云:"蠱有三頭,紛紛擾擾,如蟲在皿,執一則了。"退謀之醫,試投逐蟲之劑,凡去尤蛔二,其色如丹,即日良愈。
甲寅春往桐川炷香,得簽云:"不堪疾病及東床"云云。是歲外舅捐館。壬午五月二十八日,杭城金波橋馮氏火作,次日,勢益張,雖相去幾十里,而人情惶惶不自安。時楊大芳、潘夢得皆同居,相慰勞曰:"巫言神語皆吉,毋庸輕動。"余不能決,因卜去就於神,得五十六云:"遭人彈劾失官資,火欲相焚盜欲窺。"於是挈家湖濱,是夕四鼓,遂成焦土。
○傅伯壽以啟擢用
傅伯壽為浙西憲。韓胄用事,伯壽首以啟贄之曰:"澄清方效於范滂,跋扈遽逢於梁冀。人無恥矣,咸依右相之山;我則異歟,獨仰韓公之斗。首明趨向,願出熔陶。"由是擢用至僉書樞密院事。韓敗,追三官,奪執政恩。
○林外
林外字豈塵,泉南人。詞翰瀟爽,詼譎不羈,飲酒無算。在上庠,暇日獨游西湖,幽寂處得小旗亭,飲焉。外美風姿,角巾羽氅,飄飄然神仙中人也。豫市虎皮錢篋數枚藏腰間,每出其一,命酒家保傾倒,使視其數,酬酒直即藏去。酒且盡,復出一篋,傾倒如初。逮暮,所飲幾斗余,不醉,而篋中錢若循環無窮者,肆人皆驚異之。將去,索筆題壁間曰:"藥爐丹灶舊生涯,白雲深處是吾家。江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明日都下盛傳某家酒肆有神仙至雲。又嘗為《垂虹亭》詞,所謂"飛梁遏水者",倒題橋下,人亦傳為呂翁作。惟高廟識之曰:"是必閩人也,不然,何得以鎖字協埽字韻。"已而知其果外也。此詞已有紀載,茲不復書。
南劍黯淡灘,湍險善覆舟,行人多畏避之。外嘗戲題灘傍驛壁曰:"千古傳名黯淡灘,十船過此九船翻。惟有泉南林上舍,我自岸上走,你怎奈何我?"雖一時戲語,頗亦有味。
○甄雲卿
永嘉甄雲卿字龍友,少有俊聲,詞華奇麗。而資性浮躁,於鄉人無不狎侮,木待問蘊之為尤甚。木生朝,為詞賀之,末云:"聞道海壇沙漲也,明年。"蓋諺云:"海壇沙漲,溫州出相。"明年者,俗言且待也。又嘗損益前人酒令曰:"金銀銅鐵鋪,絲綿綢絹綱,鬼魅魍魎魁。"蓋木以癸未魁天下也。
甄辯給雄一時,謔笑皆有餘味。一日登對,上戲問云:"卿安得與龍為友?"甄倉忙占奏,殊不能佳。及退殿陛,自恨失言曰:"何不雲堯舜在上,臣安得不與夔龍為友?"聞者惜之。
競渡日,着彩衣立龍首,自歌所作《思遠樓前》之詞,旁若無人。然於性理解悟,凡禪衲機鋒,皆莫能答。將亡之日,命其子閻湯,且召蘊之,將囑以後事。甄居城外,昏暮門闔不得入,其子白之,甄曰:"然則勿閻以待旦。"既旦,木聞之亟來,甄喜曰:"吾將行,得君主吾喪,則濟矣。"木許諾,乃入浴更衣,與木訣,坐而逝。既復開目曰:"吾儒無此也。"復臥,乃絕。
○西林道人
端平間,周文璞、趙師秀數詩人,春日薄游湖山,極飲西林橋酒壚,皆大醉熟睡。忽有ヮ髻道人過而睨之,哂曰:"詩仙醉邪?"顧酒家:"善看客,我當代償酒錢。"索水小盂,以瓢中藥少投之,入口略嗽,巽之地上,則皆精銀也。時遊人方盛,皆環視駭嘆,忽失道人所在。薄暮,諸公始醒,酒家具道所以,皆悵然自失。其家持銀往市,得錢止可酬所直,了無贏餘。明日,喧傳都下,酒家圖其事於壁,自以為遇仙酒肆。好事者競趨之,遂為湖山旗亭之甲,而諸公亦若有悟雲。
○崔福
崔福,故群盜也,嘗為官軍所捕。會夜大雪,方與嬰兒同榻,兒寒夜啼,不得睡覺。捕者至,因以故衣擁兒口,兒得衣,身暖啼止,遂得逸去。因隸籍軍伍,累從陳子華捕賊,積功至刺史、大將軍。後從陳往江西,留南昌。既而子華易閫金陵,兼節制淮西,而崔仍留洪。時ヘ攝郡,一日,ヘ與郡僚宴滕王閣,崔怒其不見招,憾之。適至府治前,民有立牌訴冤者,崔乃攜其人,直至飲所,責以郡官不理民事。嗾諸卒盡碎其飲器,官吏皆奔逸竄去,莫敢嬰其鋒。子華知之,遂檄還建康。會淮西有警,命王鑑出師,鑒請福為援。福不樂為鑑用,托以葬女擅歸。鑒怒,遂白其前後過惡,且必正其慢令之罪。會子華亦厭忌之,於是遂從軍法,然後聲其罪於朝。
福勇悍善戰有聲,其死也軍中惜之。然其跋扈之跡已不可掩,殺身之禍,實有以自取之也。
○張林叔弓
張,延平人。少負才入太學,有聲,為節性齋長,既又為時中齋長。其人眇小而好作為,動以苛禮律諸生,同舍多不平之。
莆田林叔弓,亦輕浮之士也,於是以其名字作詩賦各一首嘲之。其警聯云:"身材短小,欠曹交六尺之長;腹內空虛,乏劉叉一點之墨。"詩警句云:"中分爻兩段,風使十橫斜。文上元無分,人前強出些。"曲盡形容之妙,聞者絕倒。又私試《辟四門》賦云:"想帝女下嬪,大展親家之禮;諒商均不肖,幾成太子之游。"《天子之堂九尺》云:"假令晏子來朝,莫窺其面;縱使曹交入見,僅露其頭。"《顏淵具體而微》賦云:"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望之儼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眇乎小爾。"亦皆叔弓之所為也。
○優語
宣和中,童貫用兵燕薊,敗而竄。一日內宴,教坊進伎為三四婢,首飾皆不同。其一當額為髻,曰蔡太師家人也;其二髻偏墜,曰鄭太宰家人也;又一人滿頭為髻如小兒,曰童大王家人也。問其故,蔡氏者曰:"太師覲清光,此名朝天髻。"鄭氏者曰:"吾太宰奉祠就第,此懶梳髻。"至童氏者曰:"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也。"
近者己亥歲,史之為京尹,其弟以參政督兵於淮。一日內宴,伶人衣金紫,而幞頭忽脫,乃紅巾也。或驚問曰:"賊裹紅巾,何為官亦如此?"傍一人答云:"如今做官底,都是如此。"於是褫其衣冠,則有萬回佛自懷中墜地。其旁者云:"他雖做賊,且看他哥哥面。"
又女官吳知古用事,人皆側目。內宴日,參軍四筵張樂,胥輩請僉文書,參軍怒曰:"我方聽栗,可少緩。"請至三四,其答如前。胥擊其首曰:"什事不被栗壞了。"蓋是俗呼黃冠為栗也。
王叔知吳門日,名其酒曰徹底清。錫宴日,伶人持一樽夸於眾曰:"此酒名徹底清。"既而開樽,則濁醪也。旁誚之云:"汝既為徹底清,卻如何如此?"答云:"本是徹底清,被錢打得渾了。"此類甚多,而蜀優尤能涉獵古今,援引經史,以佐口吻資笑談。
當史丞相彌遠用事,選人改官,多出其門。制閫大宴,有優為衣冠者數輩,皆稱為孔門弟子。相與言,吾儕皆選人,遂各言其姓曰:吾為常從事,吾為於從政,吾為吾將仕,吾為路文學。別有二人出曰:"吾宰予也。夫子曰:'於予與改。'可謂僥倖。"其一曰:"吾顏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吾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為獨改?"曰:"吾鑽故改,汝何不鑽?"回曰:"吾非不鑽,而鑽彌堅耳。"曰:"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鑽彌遠乎?"其離析文義,可謂侮聖言,而巧發微中,有足稱言者焉。
有袁三者,名尤著。有從官姓袁者,制蜀,頗乏廉聲。群優四人,分主酒色財氣,各誇張其好尚之樂,而余者互譏誚之。至袁優,則曰:"吾所好者財也。"因極言財之美利,眾亦譏誚之不已。徐以手自指曰:"任你譏笑,其如袁丈好此何?"
○譏不肖子
有士赴考,其父充役,為貼書勉其子,登第則可免。子方浪遊都城,窘無資用,即答曰:"大人慾某勉力就試,則宜多給其費,否則至場中定藏行也。"奕者以不露機為藏行雲。
又有士父使從學,月與油燭一千,其子請益,不可,子以書白云:"所謂焚膏繼晷者,非為身計,正為門戶計。且異日恩封,庶幾及父母耳。有如吝小費,則大人承事,娘子孺人,遼乎邈哉!"聞者絕倒。
罵逆賊節婦留名 遵密囑美人弄技
卻說公孫瓚部下的驍將,姓趙名雲,表字子龍,乃是常山郡真定人氏。本屬冀州管轄,袁紹據住冀州,士多趨附;獨雲往依公孫瓚。瓚且喜且嘲道:「聞貴州人多願從袁氏,君獨何心,乃來依我?」雲答說道:「天下洶洶,未知孰是,百姓方苦倒懸,但得仁政所在,便當依託,正不必計及遠近呢!」瓚聞言大悅,留居麾下,款待頗優。嗣雲見瓚行同市井,不足圖成,也自悔進身太急;湊巧來了劉備,氣誼相投,遂與結好,就是關張兩人,亦視為知己,常相往來。惺惺惜惺惺。至備赴平原,邀雲同行,且代白瓚前,乞云為助,瓚允如所請,備與雲即同赴平原去了。不但趙雲不宜放去,即劉關張三人,亦不宜輕離,以是知瓚之失人。袁紹聞瓚軍來攻,郡邑多叛,已有戒心,又恐他約同袁術,南北並舉,更不可當,乃遣使至荊州,說通刺史劉表,使他牽制南陽,免得雙方夾攻。表字景升,籍隸高平,少有才名,列入八俊,八俊見前文。靈帝末年,曾為北軍中侯,至荊州刺史王睿,為孫堅所殺,堅向西行,表奉詔為荊州刺史,乘虛入城,略定江表,因通使袁紹,願合兵討卓,出屯襄陽,作為後應。後來紹赴冀州,表終按兵不發,惟與紹仍使命不絕,紹因此托他防術。術也恐為表所襲,致書孫堅,令攻荊州,堅即進兵往攻。表遣部將黃祖逆戰,被堅殺得大敗虧輸,奔還襄陽,堅驅兵大進,竟將襄陽城圍住。表夜遣黃祖等出襲堅營,堅當先迎敵,親斬敵兵百餘人;程普韓當等揮軍繼進,殺獲甚多,黃祖不獲回城,卻引了殘騎數百,竄入峴山。堅恃勇輕進,馳至山下,見黃祖等已進山坳,尚不肯住馬,猛力趕上,後軍尾隨不及,只有輕騎數十人,與堅同行。黃祖遁匿林間,從月光下望見堅馬,便令騎將呂公等,彎弓射堅,雜以巨石,堅尚用槊撥箭,且撥且進,不料頂上來一巨石,不及閃避,竟被壓下,一聲怪響,腦漿迸流,死於非命,年止三十七歲。好勇者往往不得其死。堅已慘死,黃祖等即踴出林外,把堅騎一律殺盡,舁去堅屍,下山馳回。程普韓當等正率軍尋堅,不料城中亦殺出蒯越蔡瑁等人,來援黃祖,兩下里爭殺一場,互有死傷。黃祖蒯越蔡瑁竟合兵自去,程普韓當再至峴山中尋視,只有各騎兵屍首,獨不見有孫堅,料知凶多吉少,還營休息。未幾天明,襄陽城上,已將堅首懸出,嚇得程普諸人,沒法擺布;還是孝廉桓楷,與表相識,自願入城請屍,費了一番唇舌,得將堅屍首領回,歸葬曲阿,程普等亦皆退歸,下文再表。
且說袁紹既南連劉表,牽制袁術,遂督領全軍,出拒公孫瓚。行至界橋,正與瓚軍相遇,瓚眾約三萬人,列成方陣,又分突騎萬匹,為左右翼,軍容甚盛,紹令部將麴義,領精兵八百人,左挾楯,右挾弓,作為前驅。瓚見來軍寥寥,縱騎衝擊。義令軍士用楯為蔽,屹立不動,待至瓚軍將近,將楯撇開,彎弓競射,呼聲動地,瓚軍多被射倒,自然退卻。義麾軍猛進,兜頭碰着嚴綱,正是瓚所新命的冀州刺史,兩馬並交,被義舞動大刀,劈落馬下。紹將顏良文丑,俱是有名的猛將,望見義前驅得勝,怎肯落後?當即拍馬繼進,雙槊並舉,攪入瓚陣,鈎倒帥旗,瓚軍大亂,紛紛遁去。紹在後尚有數里,聞瓚軍已潰,料無他慮,樂得下馬暫憩,只有親兵數百騎隨着,不防瓚引步卒二千人,從間道抄至面前,將紹圍住,矢如雨下。紹有別駕田豐,時在紹側,欲扶紹入短牆中,暫避敵鋒,紹脫鍪投地道:「大丈夫當向前斗死,怎得入牆內偷生呢?」說着,也麾軍對射,與瓚相持。可巧麴義亦還軍相救,將瓚擊退,瓚始引去。既而瓚復出兵龍瀆,與紹再戰,又復失利,乃退還薊城,不復親出。那時窮凶板惡的董卓,卻早已安安穩穩的到了長安,在陝公卿,統已出城恭候,拜迎車下。先是左將軍皇甫嵩,屯兵抹風,與京兆尹蓋勛,共謀討卓。卓預先防備,征嵩為城門校尉,勛為議郎。嵩長史梁衍,勸嵩不必就征,嵩懼卓勢盛,未敢違抗,乃入都就職;勛不能獨立,也只可應徵還都。嗣嵩任御史中丞,勛遷任越騎校尉,並扈蹕西遷,履任逾年,聞得董卓將至,不能不隨同百官,共出迎卓。卓與嵩積有微嫌,見六十四回。見嵩亦拜謁車前,禁不住志得氣驕,呼嵩表字道:「義真可服我否?」嵩慚謝道:「凡夫肉眼,但顧目前,不圖明公竟得至此!」卓捻髯說道:「鴻鵠本有遠志,燕雀怎能知曉?」嵩又答道:「嵩與明公皆為鴻鵠,只明公今日變成鳳凰,怪不得鴻鵠落後呢?」變正為諛,太無氣節。卓乃對嵩一笑,總算釋嫌。惟與衛尉張溫,結恨如故,見六十三回。一入長安,便誣溫交通袁術,拘系獄中,且脅朝廷下詔,加官太師,位在諸侯王上,車服僭侈,不亞乘輿;進弟旻為右將軍,兼封鄠侯;兄子璜為侍中,領中軍校尉,並典兵事,外如宗族親戚,多居顯要,子孫雖在髫齔,俱得拜爵,男受侯封,女號邑君。會聞孫堅戰死峴山,更以為大患已除,無人敢侮,乃在長安城東隅,擇一隙地,構造大廈,作為太師邸第;再至郿縣依山築壘,迭石為城,內造宮室府庫,積穀可支三十年,號為郿塢,亦稱萬歲塢;自雲事成,當雄據天下,萬一不成,退守塢中,也足娛老。
卓生平本來好色,至老益淫,特派親吏四出,採選民間少女八百人,入居塢中,尚有九十歲的老母,與一班妻妾子孫,悉數遷入塢內,坐享奢華;此外金玉珍寶,錦繡綺羅,逐日運積,不可勝數。故度遼將軍皇甫規,去世有年,遺有寡婦孤兒,還居安定原籍。規元配早卒,繼妻頗有才名,工草書,善屬文,又生得天然秀媚,歷久未衰,不知何人報知董卓,令卓艷羨異常,遽用軿輜百乘,馬二十匹,奴婢錢帛,充途塞道,往聘規妻;規妻毅然拒絕,不願就聘。卓怎肯罷休?再三催逼,啗先重利,繼迫淫威,規妻自知不免,索性毀容易服,自詣卓門,長跪陳情,詞甚淒切。卓出視規妻,雖是黯淡無華,仍然姿容未減,一雙色眼,惹起淫魔,恨不即刻摟來,與同歡樂;當下開言勸解,說出許多好處,使她心動。偏規妻不肯從命,任卓舌吐蓮花,只是峻顏相拒,頓時惹動卓怒,令左右拔刀圍住,且與語道:「孤令出必行,四海風靡,難道汝一婦人,敢不相從麼?」規妻聽了,突然起立,指卓叱罵道:「汝本羌胡遺種,毒痡天下,尚以為未足麼?我先人清德奕世,皇甫氏文武上才,為漢忠臣,豈若汝人面獸心,行同狗彘?汝死在旦夕,還敢向汝君夫人前,欲行非禮,真正妄想!我若怕汝,也不敢前來了!」讀至此,可浮一大白。卓被她一罵,無名火高起三丈,即使左右揪住規妻髮髻,系住車軛,橫加鞭撻。規妻顧語道:「何不從重下手,速死為惠?」俄頃氣絕,棄屍野外。當有人憫她貞節,私為殯葬,後世繪成圖像,號為禮宗。千古不朽。卓尚余恨未消,無從排解,因特赴郿塢消遣 出都啟行。郿塢與長安相隔,約二百六十里,亦須三五日可到。卓臨行時,百官俱至橫門外餞別,設帳置筵,備極豐腆,飲至半酣,適有北地降卒數百人,前來報到,卓即號令衛士,把降卒為下酒物,先截舌,次斬手足,又次鑿眼目,再用大鑊烹煮,呼號聲震徹都門。座中與宴諸官僚,嚇得魂不附體,或至戰慄失箸,卓獨當筵大嚼,談笑自如。忽又記起衛尉張溫,在獄未死,竟命呂布詣獄提溫,將他笞死市曹,然後起座撤席,向司徒王允拱手,囑託朝事,登車自去。允字子師,為太原祁縣人,嘗與同郡人郭泰友善,泰許允為王佐才;後以軍吏進階,出刺豫州,與左中郎將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等,剿撫黃巾賊黨,立有巨勛;嗣為權閹所陷,下獄遇赦,起為從事中郎,轉河南尹;回應六十二回。尋且入拜太僕,代楊彪為司空。董卓遷都關中,允悉收聚蘭台石室諸書,隨駕入關,故經籍具存,不致被毀。時卓尚留住洛陽,朝政大小,委允主持,允亦曲意取容,事多白卓,卓因結為密友,無嫌無疑。其實允是買動卓心,好教卓不復加防,暗地裡得設法圖卓。前太尉黃琬,復為司隸校尉,與允同志,還有尚書鄭泰,也嘗朝夕過從,決定密謀,表請護羌校尉楊瓚,行左將軍事,執金吾士孫瑞為南陽太守,並率兵出武關,託名往攻袁術,乘間取卓,然後奉駕還洛,仍復舊都。哪知卓卻刁猾得很,不准舉兵,遂致允計無成;一挫。允乃薦瓚為尚書,瑞為僕射,引作臂助,徐為後圖。會河南尹朱儁,移守洛陽,潛與山東諸將交通,東出中牟,移書州郡,招兵討卓。徐州刺史陶謙,遣兵助儁,推儁行車騎將軍事,他郡亦稍有資給。允在內聞警,亟遣使至郿塢,報知董卓,卓即日入朝,允欲使楊瓚等出征,又復為卓所疑,只調親將李傕郭汜等,領兵拒儁。允尚望儁殺敗傕汜,乘勝入關,自己可作內應,偏偏不如所料,儁竟敗退,卓得大安。二挫。司空荀爽,本意亦欲除卓,未遂而歿。從孫荀攸,少有智略,入拜黃門侍郎,潛與尚書鄭泰、長史何顒、侍中神輯等,同謀刺卓;就是允亦曾預聞,事機將成,又被卓略悉風聲,收系顒攸,顒憂憤自殺,攸卻無懼色,在獄仍言論自如,卓查無實據,故得緩刑。惟鄭泰卻逃出關外,東奔袁術,術舉泰為揚州刺史,泰就道得病,竟致暴亡,圖卓事又致失敗。三挫。允日思除奸,歷久不能得志,累得形神憔悴,眠食彷徨,幸喜卓只疑他人,未曾疑到自己身上,還好留待時機,再行設策。卓見允面色尪瘠,總道是為己分勞,格外體恤,表封允為溫侯,食邑五千戶,允固辭不受。僕射士孫瑞進言道:「執謙守約,須依時宜,公與董太師並位俱封,乃欲獨崇高節,怎得稱為和光呢?」允聞言感悟,乃受封二千戶,並至卓府中稱謝。卓很自喜慰,又欲自號尚父,問諸左中郎將蔡邕。邕已由侍中遷官中郎將。邕勸阻道:「昔周武受命,太公為師,輔佐周室,翦除暴商,故尊為尚父,今明公功德,非不巍巍,但欲比諸尚父,還當少待,宜俟關東平定,車駕仍還舊京,庶幾名足稱實,無人非議了!」卓乃罷議。會遇夏季地震,卓又向邕諮詢,邕復答說道:「地震乃陰盛侵陽,臣下逾制的現象,公平時所乘青蓋車,遠近以為非宜,宜從簡省!」卓亦依邕議,改乘皂蓋車。但卓甚剛愎,邕恐因言取禍,常欲避去,卒因無路可奔,延宕了一兩年。當決不決,終歸於盡。初平三年春季,霪雨至六十餘日,尚未晴霽,司徒王允與士孫瑞楊瓚等,登台祈晴,覷着一息空隙,再提前謀。瑞進說道:「自從歲暮至今,太陽不照,霖雨積旬,晝陰夜陽,霧氣交侵,此時若不除奸,後患無窮。願公速圖,毋再遲延!」允點頭會意,回至府中,躊躇多時,自思從董卓義子呂布着手,方好進步,乃取家藏珠寶饋送呂布,布當然拜謝,嗣是互相往來,結成好友。允又想到少年心性,一喜財,二喜色,有了財物作餌,還須得一美人兒,獻示殷勤,才可籠絡呂布。主見已定,隨時物色,可巧有一歌妓貂蟬,秀外慧中,非常伶俐,允即召入府中,厚意接待,視若己女。貂蟬不見史傳,但證諸稗史,傳聞鑿鑿,諒非無稽。好容易已有數月,貂蟬感念允恩,陰圖報答,見允常皺眉不樂,欲言不言,因乘左右無人的時候,向允探問。允正欲與她言明,便引至密室,與談密謀,貂蟬慨然道:「賤妾蒙大人厚恩,恨無以報,今既有此謀,就將賤妾獻與呂布,叫他刺殺董卓便了!」允復嘆道:「布與卓情同父子,豈肯為汝一言,便去行刺?事若不成,我王氏且滅門了!」貂蟬聽了,也不禁沈吟。允徐徐說道:「我有一計,可以使布殺卓,但未知汝能照行否?」貂蟬應聲道:「願聽尊命,雖死不辭!」允乃附耳與語,說明如此如此,惹得那貂蟬花容,忽紅忽白,待至說畢,方毅然答道:「果與國家有益,賤妾亦何惜一身?謹從鈞命便了!」卻是一位女英雄。允又恐她輕自泄謀,再三叮囑,經貂蟬對天設誓,才向貂蟬下拜,為國家而拜。貂蟬驚伏地上,待允起身,方才告退。越日即由允特設盛筵,邀布夜宴,酒至數巡,即召貂蟬侍席,貂蟬滿身艷裝,冉冉出來,行同拂柳,翩若驚鴻,到了呂布座前,先道萬福,然後輕抬玉手,提壺代斟。布見她一雙柔荑,已是消魂,再睜眼看那芳容,真箇國色天姿,見所未見,更厲害的是秋波一動,竟把那呂奉先的靈魂兒,攝了過去;待聽到王允語音,有將軍請酒四字,方覺似夢初醒,魂返軀殼。飲過一杯,又是一杯,接連是兩三杯,統覺得沁人心脾,迥異尋常。匪酒之為美,美人之貽。允再令貂蟬歌舞侑觴,貂蟬振嬌喉,運輕軀,曼聲度曲,長袖生姿,尤引得呂布耳眩目迷,心神俱醉;鏗然一聲,歌罷舞歇,竟至布座前告辭,凝眸一笑,返身即去。神仙歸洞府。布目送歸蹤,尚是痴望,好一歇方顧問王允道:「此女何人?」允答言義女貂蟬。布又問及曾否字人,允又答言未字;布尚讚不絕口。允竟直說道:「將軍如不嫌鄙陋,謹當使侍巾櫛!」布躍起道:「司徒公是否真言?」允微笑道:「淑女當配英雄,英雄莫如將軍,還恐小女無才,不合尊意,怎得說是虛言呢?」布倒身下拜道:「果承司徒公見賜,恩德無量,誓當圖報!」允即與約定吉期,然後送女,布喜躍而去。過了兩三日,允伺布外出,請卓過宴;卓盛駕赴約,由允朝服出迎,大排筵席,水陸畢陳。卓高坐正位,允在旁相陪,且飲且談,說了許多諛詞,鬨動卓意,俟卓已微醺,仍令貂蟬出堂歌舞,脆生生的歌喉,嬌怯怯的舞態,傾倒一時。卓本是個色鬼,見了這般好女郎,怎不心愛?便問及此女來歷,允直稱歌妓,不言義女。卓讚美道:「這真可謂絕無僅有了!」允即答道:「既蒙太師見賞,便當上獻!」卓不禁大喜,待至酒闌席散,便命貂蟬隨卓同去。一詳一略,筆不板滯。嗣為呂布所知,跑至王允府中,責允負約,允卻佯說道:「太師謂允有義女,配與將軍,特親來接取,允怎敢推阻?只好使小女隨行,想是太師看重將軍,故有此舉,將軍奈何怪允?且去問明太師,與小女結婚便了!」布似信非信,返入太師府中,探聽下落,那心上人竟被董卓占住,布怒氣填胸,復去問允。允尚勸解道:「這恐是府中人誤傳,太師望重一時,怎肯奸占子婦?莫非因吉期未到,因此遲留,請將軍再去探明為是。」布是個有勇無謀的人物,聽了允言,又回去探問;可巧董卓入朝,便大踏步入鳳儀亭,正與貂蟬相遇。貂蟬見了呂布,便淚下如絲,哽咽不止;布看她淚容滿面,好似帶雨梨花,復惹動一副情腸,替她拭淚。貂蟬且泣且語道:「將軍休污貴手,妾身已為太師所占,只望得見將軍一面,死也甘心。今幸如妾願,從此永訣!妾為王司徒義女,許侍將軍箕帚,生平願足,不意墮入詐謀,被人強占,此身已污,不能再事將軍,罷!罷!」說到第二個罷字,竟撩起衣裾望荷花池內便跳。布忙搶前一步,抱住纖腰,曲意溫存;貂蟬若迎若拒,似諷似嘲,急得布罰起咒來,非取貂蟬,誓不為人。正絮語間,突有一人趨入,聲如牛吼,布轉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義父董卓,慌忙向外逃走;卓順手取得一戟,挺矛刺布,布手快腳快,把戟格開,飛步跑出,卓身肥行慢,追趕不上,乃用戟擲布,布已走遠,戟亦不及。卓怒責貂蟬,又被貂蟬花言巧語,說是布來調戲,虧得太師救了性命,卓為色所迷,由她哄騙過去。這便是女將軍兵謀。布卻趨至司徒府中,一五一十,告知王允。允低頭佯嘆,仰面佯視,說出幾句抑揚反覆的話兒,挑動布怒,竟致拍案大呼,擬殺老賊。繼又轉念道:「若非關係父子,布即當前往!」允微笑道:「太師姓董,將軍姓呂,本非骨肉,擲戟時豈尚有父子情麼?」這數語提醒呂布,奮身欲行,即想去殺董卓;還是允把他攔住,與他耳語多時,布一一應允,定約而去。小子有詩詠道:
帷中敵國笑中刀,縴手能將賊命操;
雖是司徒施巧計,論功首屬女英豪。
欲知如何誅卓,容待下回表明。
本回標目,以兩婦為總綱,皇甫妻固烈婦也,拚生罵賊,足愧鬚眉;若貂蟬者,其亦一奇女子乎?司徒王允,累謀無成,乃遣一無拳無勇之貂蟬,以聲色為戈矛,反能制元兇之死命,紅粉英雄,真可畏哉!或謂婦女以貞節為大防,如皇甫妻之寧死不辱,方為全節;彼貂蟬既受污於董卓,又失身於呂布,大節一虧,雖有他長,亦不足取。庸詎知為一身計,則道在守貞,為一國計,則道在通變,普天下之忠臣義士,猛將謀夫,不能除一董卓,而貂蟬獨能除之,此豈尚得以迂拘之見,蔑視彼姝乎?或謂貂蟬為他人所捏造,故不見史傳,然觀唐李賀《呂將軍歌》云:「搕搕銀盤搖白馬,傅粉女郎大旗下。」可見當時必有其人。貂蟬!貂蟬!吾愛之重之!
訪友人誤入仙莊 遇蘇子巧生魔障
七竅日思三緘,恨不能一時晤對,因稟告乃母,以為遍訪計。其母禁之曰:「春風滿面,皆為朋友,何必僅以三緘為念。
況吾年已老,兒訪友遠出,原無定所,倘有不虞,恐抱恨終天,悔無及矣。不如就塾從師,早晚得依膝下,以娛老母,是即兒孝之大焉。」七竅曰:「吾親尚康強無恙,待兒出訪,以一月為期,歸里閭時,諒不至庭枯萱草。」乃母見其去心已定,不忍拂之,命彼僕夫載其行李。七竅萱庭辭罷,向長途以遄征。
他日足力疲甚,欲覓一村郭以為歇息之所,東張西望,四顧躊躇。紫霞真人立在空際,知七竅乃虛心子所化,原欲壞道而來,於是按下雲頭,將袖一拂,頃刻霞生霧卷,化長途為江漢。七竅身入是境,亦不問其何地,信步而行。紫霞真人又將林木化作老少道者,往來於霞霧之中。七竅此時正屬迷途莫出,得見道士,暗喜問津有人。然道者往來,絕無一矚目於七竅。
七竅柔聲下氣,執一道者袂而詢曰:「此地何地,往來何人?祈為指明,以破吾昧。」道者曰:「此地皆仙子所居,名曰仙莊,人惟大道是習,號曰道人。」七竅曰:「仙莊吾不論之,而道人之名,何所取義?」道士曰:「道者天下之大道,未有天地,而大道自在人間,既有天地,大道賴為人習。人習乎道,道以明人,人道合一,不昧虛靈。故稱習道者為道中之人。」七竅曰:「道有快捷方式乎?」道士曰:「大道原無快捷方式,始自誠意正心,終則純任自然,以至於至誠地步,所謂不可知之者在此,所謂大而化之者亦在此,何有快捷方式之說哉!」七竅聆言,若有會晤,而究不樂其所道,意將去而之他。紫霞欲指明之,以還道根,免使虛無子他年闡道為彼所壞,復驅山石化作台閣庭堂,待七竅入而息肩,再為點醒。
七竅因厭道士之說,沉沉悶悶,不樂與言,竟向長途奔走不息。未幾,夕陽西墜,山鳥歸樹,入耳譁然。七竅顧謂僕人曰:「天已晚矣,途無廛市,何所棲身?」仆曰:「家庭至樂,子不慣享,而乃於風塵內勞其步履,訪什麼三年,朝日奔馳,又不知三年居室何所,吾恐年逾四五,亦不得見也。以仆愚意,可早早歸家,庶免主婆倚閭而泣。」七竅曰:「吾別親時,原以一月為限,茲始十日,還餘二旬,如至二十日,其人不得,吾必歸去。今也時不待矣,爾前去覓一村莊,亦或古剎,俱所不擇,暫宿一夕,明日速行。」仆曰:「如是,公子可於路旁少待,吾去遍覓古剎與村莊焉。」七竅曰:「爾去速返,毋勞吾望。」仆曰:「是地盡屬荒涼,欲覓所在以棲身,恐需三四日耳。」七竅曰:「誠如爾言,吾不幾為莩鬼耶?」仆忿然曰:「公子在家日享安樂,偏思遠遊受苦,是誰使之?」七竅曰:「為求良友,安辭遠遊?仆曰:「友胡稱為良哉?」七竅曰:「良者好也。」
仆聞好字,大笑不止。七竅詈曰:「爾癲耶,何痴笑如是?」仆曰:「吾笑爾不識時務也。古來好友載諸書籍者,曾見幾人?」七竅曰:「管、鮑、羊、左,非良友而何?」仆曰:「此數人外,誰為良友?」七竅曰:「古來良友有傳,有不傳,其中幸不幸之所分也。」仆曰:「以今時而論,又孰為良友?」七竅曰:「吾年甚少,尚未遇之。」仆曰:「子何迂也,今世豈尚有良友乎?」七竅曰:「爾何知?」仆曰:「今世以財為命,謂其交稱莫逆,如兄如弟者,或兩皆貧而兩皆富,抑或兩皆貴而兩皆賤耳。假令一富而一貧,則富者目中無貧;一貴而一賤,則貴者目中無賤。即有好名之人,假稱能寄子托妻,可之楚游者;比其反,則不可問矣。況乎兩皆富貴貧賤,且有我富而嫉彼富,思欲敗彼之富;我貴而妒彼貴,思欲喪彼之貴。富貴如是,貧賤亦如是。面假親熱,中抱陰謀,今之所謂良朋,大抵若此。與其遠遊求友,何若歸去,親爾族之昆仲為愈乎?」七竅怒曰:「仆敢多口!」仆笑曰:「爾休遠遊。」七竅曰:「不游已游矣,爾速覓地以為安宿計焉。」仆不敢傲,忿恨而去。
行約里余,遙見萬綠叢中紅垣現出,仆喜曰:「得毋古剎乎?」即便轉身呼公子同往。剛至林外,鐘聲一杵,鏗然落韻,主僕既得其所,緩緩而行。行將近剎,則晚也而不見其晚,反覺午煙起於村郭。仆訝曰:「此地之天不晚乎?」七竅亦驚曰:「晚變為午,其不夜之仙莊耶?」仆曰:「既其未晚,且向前征,奚必棲此剎中,與老禿為侶。」七竅曰:「可。」復尋舊路,轉出叢林。舉目望之,依然四野煙迷,星光隱約。七竅曰:「此地或早或晚,真無異人心之或善或惡,可仍從古剎而奔焉。」仆曰:「其見古剎而晚欲奔之,繼見未晚而急欲去之,又無殊人之愛人加諸膝,惡人墜諸淵也。」言已,忙忙促促,奔至剎前。
但見仙鶴雙雙飛鳴天半,蛺蝶閃閃咀嚼花間,郁李碧桃,紅白相映。七竅觀望良久,謂其仆曰:「時已冬矣,而胡有此春景哉?」仆曰:「不但此也,身未近剎,其冷如水,近之則暖若圍爐,剎中必非凡侶。公子訪友而得此仙真,勝過三年遠矣。」七竅曰:「爾誤矣,吾所訪者名曰三緘,非三年也。」仆曰:「三緘二字,義何所取?」七竅曰:「戒其多言也。」仆曰:「多言何害?」七竅曰:「大則興戎,小則啟羞,三緘其口,斯戎羞不至矣。」仆曰:「世有多言善惡果報者,未必亦興戎取辱乎?」七竅曰:「言之善也,不厭其多;言之為詆毀,為顛倒是非也,則厭其多耳。」仆曰:「是人名喚三緘,其初殆亦多言而受辱者歟?」七竅曰:「以此取名,非無其因。不必深究,可急入剎以解饑渴。」仆諾,逞步前進。
不時已到剎門,睨視其中,道裝者流往來不絕。七竅偕仆向道者而揖之。道士曰:「子何來歟?」七竅曰:「為訪友而至,特來仙觀祈借一宿,兼乞一餐。」道士曰:「一餐之食,為費幾許,但恐紅塵客不慣淡泊耳。」七竅尚未回言,仆曰:「飢則甘食,即屬粗糲,亦無不可。」道士曰:「既甘粗糲,暫住殿內,待吾為黍與子食焉。」七竅主僕果於殿左靜坐以待。
道士轉入後殿,耳聞喃喃細語,不辨所說何詞。頃一道童手攜竹籃向剎外而去,去不片刻,盛石卵數十枚傾於地,碎錘如黍。仆見其異,近而詢曰:「爾碎石何為?」道童曰:「黍耳。」仆曰:「以石為黍,安能裹腹?」道童曰:「吾剎內朝日作食者,即此石也。」仆異之,而暗窺其若何烹之。未幾道童將石錘盡,攜入廚下,燃薪於灶,捧石於鼎,與煮黍無殊。
煮約一時,薪已盡矣,呼彼師弟出剎持薪。師弟曰:「持薪烹石,往反殊難,以吾代之,可乎不可?」道童點首,即持小斧斷其四肢,入灶紛紛,烈如煤火。片刻黍熟,呼主僕而食之。
仆心懷疑,弗忍舉箸,而七竅已食數盞矣。仆私謂之曰:「味美乎?」七竅曰:「美。」仆始食,味果勝於常黍。食已,暗詢道童曰:「爾剎以人為薪,恐黍食一生,人喪千萬矣。」道童曰:「爾何所見而謂曰喪人哉?」仆曰:「吾見爾斧劈爾弟,燃於灶內,故云。」道童曰:「爾細看看,彼坐灶前者非吾師弟乎?」仆視果然,驚疑不定。陰語七竅,七竅亦來深信,仆常以自防,恐將已早餐而誤作炊黍之用。鼉更再報,道童掃除淨室,主僕安宿。
昧爽,七竅起,拜見老道。老道曰:「爾言訪友,其訪道友乎,儒友乎?」七竅曰:「吾生平愛儒不愛道耳。」老道曰:「儒道一體,子何區分?」七竅曰:「習乎儒,可以取科名,享萬鍾。道烏能及?」老道曰:「道成則瀛洲是赴,為仙天上,何讓科名?況科名之榮,不及仙真之久。子如循循道內,吾願為子師焉。」七竅曰:「吾心極恨者此道,他年若專政治,必將胥是道而滅之,何反強吾習之乎?」老道怒,袍袖一展,群道伏地,化為猛虎,舞爪張牙,向主僕直追。二人呼救聲聲,惜無有救之者。追之已久,主僕分散。七竅被一虎爪摳衣,不能脫身,坐待其斃。久之未見動靜,舉目細視,乃荊棘勾衣耳。忙呼仆曰:「此地多妖,可速行之。」奔至坦途,回望古剎,一無所有,主僕不勝驚異。
急行數十里,逢人便問三緘之名。偶遇一叟,將七竅諦視良久,曰:「爾客歲借宿寒家之常公子耶!欲見三緘何為?」七竅曰:「欲同學耳。」叟曰:「如是,三緘非他,即吾兒也。」七竅聞之,喜曰:「果爾,不難晤矣。」李老曰:「吾兒前月得道長指示,須訪七竅其人而友之。彼雲明日出訪公子,爾頗有緣,今必得晤。七竅甚喜,隨歸李老府宅。李老呼仆煮酒作食,款待殷懃。七竅欲急晤三緘,詢諸李老。李老曰:「吾兒原語明日方出訪爾,適館師音來,雲彼今晨已自館起程,不知去向矣。」七竅聞言,愀然不樂。次日拜辭李老,追訪三緘。
連訪數朝,形影未見,且於一月之期將滿,又恐萱庭望眼幾穿,爰命僕人播轉回車,向里門而行。行且止,歸見老母,團聚欣然。
而三緘此時已至山陽矣。山陽之地水秀沙明,翠柏青松,極目皆是。三緘貪玩山水,不問前程遠近,信步而行。行至中途,天陰欲雨,三緘着急,策馬前征。無何,墨擁雲頭,雨點如彈,風聲大作,山色溟檬。三緘欲進不能,欲退不得。青衣小童稟曰:「行李頗重,步驟難勝,可急覓村莊以避風雨。」三緘曰:「途無征夫,郭沒老農,雖欲訪之,又將誰訪?」小童曰:「如是,覓一大樹暫避,待雨止而後行。」三緘曰:「大樹亦無,幾窮人望。」小童曰:「前面林木森森,諒堪避之。」言已趨入。果一梓樹大約數圍,葉密枝繁,雨不能透。三緘下得坐騎,小童系定,主僕二人對坐石台,其雨已傾盆矣。
頃之,泉聲四起,交應山谷,而雨聲愈大,逞彼風勢之雄,雷電齊來,駭破征人之膽。看看天色已晚,主僕心雖慌亂,而莫可如何。正躊躇間,忽聽山谷內啞然一聲,一人冒雨而來,袍服俱濕。奔至樹底,將衣卸下,振之不已,曰:「今夕銀河傾倒耶,不然雨何如是之大也?」三緘暗窺其人風流儒雅,知非庸俗,遂進前而揖之,曰:「先生中濕矣。」其人見三緘面貌不凡,接之以禮,亦揖而詢曰:「先生族姓何氏,住居何地,徵車何之,訪問何之,敢祈明以告我?」三緘曰:「敝族李氏,賤號三緘,本省住居,因訪友不遇而來茲耳。」其人曰:「先生求友可謂切矣。」三緘曰:「先生住居何所?」其人曰:「歷此不遠。」「族姓何氏?」曰:「蘇姓。」「儒號何名?」曰:「五常。」三緘曰:「佳名五常,知其為君子儒也。」五常曰:「願學之耳。」三緘曰:「吾來貴境,人地兩殊,不識前途有市鎮否?」五常曰:「市雖有而路遙,弗能蹴及。」三緘曰:「若然,今夜無所歸矣,可奈何!」五常曰:「不嫌茅屋,願為君子作一東道,可乎?」三緘曰:「蘇兄厚情如此,何日能酬?」五常曰:「止宿一夕,何堪言酬耶?雨已疏而不密矣,吾急歸家,命仆持燈迎君玉趾。」言罷,匆匆告別。
去逾一刻,燈光遙射林表,片時已至樹下,呼曰:「李先生安在?」三緘應之曰:「在此。」其人曰:「吾奉主命,特迎先生,可將行李付吾,代貴价一勝其任。」三緘諾,遂命小童付之,自乘驪駒,隨燈而去。甫至門外,五常嬉笑出迎。三緘登堂欲行拜見禮,五常謙遜曰:「不必,不必。今日遇雨,恐受風寒,吾命拙荊已設酒左廂矣。」即攜手同行,至於廂內,賓主對坐,暢飲壺觴,言語相投,稱為莫逆。飲罷,五常曰:「吾遇友人多矣,未有如吾兄之談心相得若是者。今夜良宵,且作一抵足之談。」遂命家人高點燈檠,導入書齋,同榻而臥。
三緘終日勞頓,頃入夢中。五常見三緘臥熟,無與交談,一時思富想貴,並及美人金帛,連綿弗斷,久不成眠。三緘一夢初醒,瞥見一人頭戴相冠,衣着龍袍,盤旋榻外,驚曰:「室中有此貴者,蘇兄何輕視若斯?」轉眼間貴者渺矣。又一人手捧金帛,往來燈下。三緘異,偷覘其變,倏忽富者不見,而美人已立案側:雲橋高結,貌美如仙,蓮步輕移,聲傳響屑。三緘暗思:「貴者、富者以及美女,何由來耶?」思猶未終,耳聽五常喉鳴三匝,美人已設筵待坐矣。俄而門響簾開,一高大惡鬼恭身直入,目光四射,似欲攫食榻上之人。左旁突出清氣一縷,化為道童,以麈揮去,而美人惡鬼,已不知所之,惟此道童繞榻而沒。
村雞報曉,天色已明。三緘起,五常亦起。早餐後,三緘辭行,五常苦苦扳留,遂止徵車。閒談之下,五常謂三緘曰:「吾宅左一山,山有小穴,俯而入內,其闊如堂,石几石牀,排列停妥,不知何人所設,訪諸村老,亦無知者。前日來一道長,居住其中。昨吾入洞消閒,試與交談,所言皆老子之道。今日天色尚早,吾且與兄同往視之,兄其願否?」
三緘曰:「願。」於是穿林度徑,附葛牽蘿,輾轉紆徐,頃至洞下。仰望洞口,約有百級之高。二人接踵而登,直入洞所。
其時老道正倚石酣眠,倏見二人,起立拱手曰:「嘉客至斯,有失遠迎,望其恕罪。」二人遜謝數語,列坐其次。三緘見老道紅光滿面,精神爽利,知其不凡,因詢之曰:「道長道貌仙顏,定可前知矣。」老道曰:「前知非易,惟至誠始克當此。貧道不過閒遊訪友,偶居是洞,不久將歸敝觀焉。」三緘曰:「道長之明,諒無不知,其不自居至誠者,皆自道之意也。」老道曰:「君其過譽,貧道實不敢當。」三緘曰:「吾有一瞻目之奇,道長如不吝指明,願鑄金以事。」老道曰:「君見何為?」三緘曰:「昨夜與蘇兄同榻,夢醒後燈光燦然,室內富貴美人,惡鬼酒筵,變幻不一。敢問道長是何故歟?」
老道聞說,微顧五常而笑曰:「此即蘇君之心魔耳。」三緘曰:「何為心魔?」老道曰:「心有所思故耳。」三緘曰:「心有所思,何即現此魔乎?」老道曰:「思現乎魔,正以教未思者也。」三緘曰:「胡惡鬼牽簾而入,又有道童揮以麈耶?」老道曰:「道童者,心清之氣所觸而現也。」三緘曰:「心清之氣出自誰人?」老道曰:「蘇君思貴時則貴魔現,思富時則富魔現,思酒思色思氣時則酒魔色魔氣魔現。惟君無思慮,因之清氣發而道童現焉。」三緘曰:「群魔皆畏道童乎?」老道曰:「邪氣不敵正氣,魔鬼安抗正人,此天地之正理,亦天下之正道。
奈何正道久湮,人皆入魔,即稍知習道者,亦為邪氣所染,久而清氣全失。故長生之術不能得,概夭其壽而入於鬼域之中,非邪氣為之,實自造之也。吾觀君身頗有清氣,但恨此際時非傳道,即言之津津,爾亦聽之藐藐焉。」言此化為清氣,直衝天外。
二人驚訝良久,仍復下洞而歸。三緘自聆老道言,常存一學道之心於念內,歸來笑謂五常曰:「蘇君昨夜究何思乎?」五常曰:「因身未貴,思及狀頭、宰相;因身未富,思及鄧通、石崇;因妻貌不揚,思及楊妃、西子;因腹稍餒,思及美酒佳肴;因與人仇,思及虎視鯨吞。此亦人情之常耳,孰意醜態竟現於榻外乎?君勿鄙吾,吾將清其心,以為入道計。」三緘不復深究,相談竟夕。次日,辭五常而他逝焉。
《華亭同周釜山茂源盧文子元昌董閬石含蒼水俞飲沈友聖麟洞涇草堂作》
平原村右多榛蕪,機雲草堂今在無?風華今古不相惜,沈生崛起真吾徒。
屋才半畝枕城市,囊有五嶽真形圖。布衣奡岸藐雄貴,文史娛樂同妻孥。
偕行野鹿林外食,一雙白鶴雲中呼。舷邊拍手狎鷗鳥,冢頭枯樹巢慈烏。
扶喪吊死走萬里,氣意直與申屠俱。沈生礌落世所無,收雄召傑心轉虛。
有時向我屈一指,未審何見傾三都。泖湖鱸蟹我所嗜,持錢朝鬻歸中廚。
盤中新句更叫絕,坐有周子董與盧。洞涇遂擅草堂勝,太康二俊良區區。
阮懷續詠嘆廣武,如此豈合長菰蘆。匹夫權大勇莫奪,文彩照耀橫江湖。
沈生礌落世所無,嗚呼沈生豈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