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不能復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靜閒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台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谷徑復,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
砥室翠翹,掛曲瓊些。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
蒻阿拂壁,羅幬張些。
纂組綺縞,結琦璜些。
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二八侍宿,射遞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眾些。
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順彌代些。
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態,絚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離榭修幕,侍君之閒些。
悲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觀刻桷,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
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文異豹飾,侍陂陁些。
軒輬既低,步騎羅些。
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麥,挐黃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鶬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餚羞未通,女樂羅些。
敶鍾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發《揚荷》些。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
長發曼鬋,艷陸離些。
二八齊容,起鄭舞些。
衽若交竿,撫案下些。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
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敶組纓,班其相紛些。
鄭衛妖玩,來雜陳些。
《激楚》之結,獨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並進,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晉制犀比,費白日些。
鏗鍾搖簴,揳梓瑟些。
娛酒不廢,沈日夜些。
蘭膏明燭,華燈錯些。
結撰至思,蘭芳假些。
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亂曰: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我年幼時秉賦清廉的德行,獻身於道義而不稍微減輕。
朕:我,屈原自指。沫(mei妹):微暗。引伸為消減。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具有如此盛大的美德,被世俗牽累橫加穢名。
主:守、持有。蕪穢:萎枯污爛。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君王不考察這盛大的美德,長期受難而愁苦不盡。
上:指楚王。離:遭遇。殃:禍患。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上帝告訴巫陽說:「有人在下界,我想要幫助他。
帝:上帝。巫陽:古代神話中的巫師。人:指楚王。輔:幫助。特指上天輔助人間帝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但他的魂魄已經離散,你占卦將靈魂還給他。」
筮予之:通過卜筮知魂魄之所在,招還給予其人。
巫陽對曰:「掌夢!
巫陽回答說:「占卦要靠掌夢之官,
掌夢:掌夢之官,實司其事。巫陽因其難招,故作託詞。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上帝的命令其實難以遵從。」「你一定占卦讓魂魄還給他,
若:你,指巫陽。
恐後之謝,不能復用。」
恐怕遲了他已謝世,再把魂招來也沒有用。」
謝:凋落。按:「若必筮予之」三句作為上帝言語,首見項安世《項氏家說》,聞一多、陳子展從之。
巫陽焉乃下招曰:
巫陽於是降至人間招魂說:
焉乃:於是。按:「巫陽焉」屬此句。「焉乃」連文用王引之《經傳釋詞》說。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
「魂啊回來吧!何必離開你的軀體,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往四方亂走亂跑?捨棄你安樂的住處,
些:語尾助詞,讀音「唆」(suo)疑同今民歌中"囉"音。
而離彼不祥些!
遇上兇險實在很糟。
離:同「罹」,遭。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魂啊回來吧!東方不可以寄居停頓。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那裡長人身高千丈,只等着搜你的魂。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十個太陽輪番照射,金屬石頭都熔化變形。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他們都已經習慣,而你的魂一去必定消解無存。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回來吧,那裡不能夠寄居停頓。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啊回來吧!南方不可以棲止。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野人額上刻花紋長着黑牙齒,掠得人肉作為祭祀,還把他們的骨頭磨成漿滓。
雕題黑齒:額頭上刻花紋,牙齒染成黑色。指南方未開化的野人。題,額頭。醢(hai海):肉醬。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那裡毒蛇如草一樣叢集,大狐狸千里內到處都是。
蓁(zhen真)蓁:樹木叢生貌,此指積聚在一起。封狐:大狐。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雄虺蛇長着九個腦袋,來來往往飄忽迅捷,為求補心把人類吞食。
虺(hui毀):毒蛇。儵(shu舒)忽:同「倏忽」,忽然。益:補。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回來吧,那裡不能夠長久留滯。
淫:久留。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魂啊歸來吧!西方的大災害,是那流沙千里平鋪。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被流沙卷進雷淵,糜爛潰散哪能止住。
雷淵:神話中的深淵。爢(mi米):同「靡」,粉碎。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僥倖擺脫出來,四外又是空曠死寂之域。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紅螞蟻大得像巨象,黑蜂兒大得像葫蘆。
壺:通「瓠」,葫蘆。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那裡五穀不能好好生長,只有叢叢茅草可充食物。
菅(jian堅):一種野草,細葉綠花褐果。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沙土能把人烤爛,想要喝水卻點滴皆無。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榜徨悵惘沒有依靠,廣漠荒涼沒有終極之處。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回來吧。恐怕自身遭受荼毒!
賊:殘害。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魂啊回來吧!北方不可以停留。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那裡層層冰封高如山峰,大雪飄飛千里密密稠稠。
增(ceng層):通「層」。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回來吧,不能夠耽擱得太久!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魂啊歸來吧!你不要徑自上天。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九重天的關門都守着虎豹,咬傷下界的人嘗鮮。
九關:指九重天門。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另有個一身九頭的妖怪,能連根拔起大樹九千。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還有眼睛直長的豺狼,來來往往群奔爭先。
從(zong縱):同「綜」,直。侁(shen申)侁:眾多貌。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把人甩來甩去作遊戲,最後扔他到不見底的深淵。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再向上帝報告完畢,然後你才會斷氣閉眼。
致命:上報。
歸來!往恐危身些。
回來吧,上天去恐怕也身遭危險!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魂啊回來吧!你不要下到幽冥王國。
幽都:神話中地下鬼神統治的地方。
《招魂》一文的作者,歷史上有不同說法。司馬遷認為是屈原的作品,他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稱:「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王逸在《楚辭章句》里認為是宋玉的作品: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
令人多少有點奇怪的是,長期以來,漢唐魏晉宋的文人大多接受王逸的說法。直至明代學者黃文煥在《楚辭聽直·聽二招》中,才明確批駁了王逸的說法,並首次提出《招魂》系屈原自招其魂的觀點。此後,清人林雲銘的《楚辭燈》、今人游國恩的《屈原》等著作,均支持黃文煥的觀點,認為《招魂》乃屈原自招其魂。
游國恩指出,古代有招自己生魂的事例,謝靈運《山居賦》「招驚魂於殆化,收危形於將闌」,杜甫《彭衙行》「剪紙招我魂」,即其例。此外,少數民族亦流傳招活人魂的習俗,《文獻通考》卷330引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今本無)記有當地風俗:「家人遠而歸者,止於三十里外。家遣巫提竹籃迓,脫歸人貼身衣貯之籃,以前導還家。言為行人收魂歸也。」(其實,這種迎接歸人的習俗,在客觀上具有減少返鄉者把傳染性疫病從外地傳入的功能)。
此外,也有人認為《招魂》一文,是宋玉為招死去的楚頃襄王魂而作,或認為是宋玉為重病的楚頃襄王招魂。與此同時,在沅湘民間,至今仍然流傳着,宋玉、景差在屈原死去一年之際,來到汨羅江,為屈原招魂的故事。
其實,宋玉、景差曾經為屈原招魂,宋玉或景差曾經為楚頃襄王招魂,屈原曾經為自己招魂,屈原曾經為楚懷王招魂,都可能發生過,而他們的這些作品可能都以《招魂》為名。但是,具體到流傳至今的《楚辭·招魂》一文,則應當是屈原為楚懷王招魂時所作。
首先,司馬遷在《史記》中明確指出屈原作品有《招魂》一篇。其次,招魂是一項嚴肅的活動,一般來說都是奉命而作,招魂的對象是死者或重病將死者。據此可知,《招魂》是屈原奉命為楚懷王招魂而創作,它是屈原任職三閭大夫期間所寫的最後一篇職務作品。再者,《招魂》描述的主人公生活,不符合屈原的身份和實際情況,而是符合楚王的身份。
我們知道,公元前329年,楚威王死,在位11年,楚威王之子熊槐繼位,是為懷王。公元前328年,為楚懷王元年。公元前299年,楚懷王入秦被扣留,在位30年;楚立太子橫,是為頃襄王。公元前296年,楚懷王客死於秦。
需要說明的是,根據《逸周書·諡法解》,周公旦和太公望制定諡法,在君王、諸侯、大夫死後,子孫們要立廟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並根據死者生前的事跡和遭遇,對其評定一個稱號,該稱號叫做諡號。楚懷王即楚王熊槐死後得到的諡號,它是頃襄王與群臣根據熊槐在位事跡和遭遇而選定的,表示同情和懷念的意思。懷,本意是指胸前,引申為懷藏、想念、心意、歸向、安撫、環繞、來到;對楚王熊槐諡號「懷王」,應當是寓意對熊槐客死秦國的悲慘遭遇的安撫。
這就充分表明,楚懷王客死秦國後,楚國曾為其舉行過相應的正規的祭祀活動,《招魂》即官方祭祀活動的一部分。由於楚懷王被騙入秦,孤身滯留秦國三年之久,並最終客死秦國,他的遭遇曾令楚人舉國哀之。因此,為楚懷王招魂的活動,可能進行過多次,而最隆重的招魂儀式應當是在楚懷王剛剛死去的時候,也就是說《招魂》應寫於此時。
我國古代沒有前身、後世的觀念,也沒有天堂、地獄的觀念,只有靈魂不死和神鬼觀念。中國古代所說的幽都與地獄的性質本不相同,幽都指地下空間的世界,而地獄則是靈魂接受審判、處罰並轉世重新發配的地方。事實上,《招魂》描述天上有虎豹九關、地下有土伯九約,均沒有天堂和地獄的概念。不過,在佛教傳入中國後,幽都逐漸被賦予了地獄的功能,天上也有了玉皇大帝和天宮。
所謂靈魂不死,意思是靈魂可以脫離肉體而獨立存在,凡是人睡眠時、重病昏迷時,以及死去時,都被解釋為靈魂出竅,即靈魂脫離了肉體,要想讓人活過來,就需要把靈魂重新招回到肉體之中。所謂神鬼觀念,原本指人死去後的靈魂,好的靈魂就是神,壞的靈魂就是鬼(最初,鬼並無壞意,而是指祖先靈魂)。此外,除了人有靈魂外,其它自然物也有靈魂,例如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大約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從原始的鬼神觀念,又演繹出神仙觀念。
在我國雲南納西族的習俗里,每家都懸掛着一個存放家庭成員靈魂的竹簍,姑娘出嫁到婆家,要進行靈魂從娘家轉接入婆家的巫術儀式,只有這樣才表示新人真的到了婆家,在當地的觀念里該儀式甚至比轉戶口還重要。當有人去世時,則要為其舉行招魂儀式,這時招魂的目的不再是讓靈魂返回肉體,而是指引靈魂返回祖先居住的地方,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葉落歸根。為此,納西族的東巴(巫師),專門繪有「神路圖」,上面寫着本族遷徙路上經過的地名,這些地名往往多達一二百個,招魂時東巴要面朝死者的靈柩,倒退着一邊走一邊按順序依次高聲念出。台灣學者李霖燦先生(原台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曾考察過納西族的神路圖,發現地名都是真實的,而且晚近時期遷徙經過的地名仍然能辨認出來。
屈原所處時代的楚國招魂習俗,不一定與今日納西族完全一樣。但是,招魂的基本文化內涵應當是相同的,即引導死者的靈魂回歸故里家鄉。這在《招魂》中是非常明確的,例如「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齊縷,鄭錦絡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描述的正是巫師倒退着,拿着盛放靈魂的竹簍,引導靈魂返歸家鄉的場景。
值得注意的是,《招魂》最後一句話「魂兮歸來,哀江南」。這是因為,楚國本來就地處江南,因此特別強調死者靈魂回歸江南,也就意味着死者不是在楚國境內去世的。據此可知,《招魂》所招之魂,只能是客死秦國的楚懷王之魂。事實上,《招魂》全文長達282句,在屈原的作品中僅次於《離騷》和《天問》,顯然這是在為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舉行招魂時所作,而其人非楚懷王莫屬。
《招魂》全文可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是序篇,第二段是正文,第三段是尾聲。
序篇首先描述死者靈魂的哭訴,其中「長離殃而愁苦」,或以為是指屈原遭到放逐,其實是指楚懷王客死秦國。接下來描述,上帝同情楚懷王的不幸遭遇,命令巫陽為其招魂。然後描述巫陽以自己的職責是占夢解夢為理由,而勉強接受上帝的命令。
這種開場白,不能不讓人懷疑其中藏有某種玄機,或許這是屈原在用巫陽暗指自己。我們知道,古代巫術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知識體系,其內容包羅萬象,因此巫師也要有所分工,以便各司其職,更好地完成本職工作。然而,由於屈原與楚懷王有着不尋常的君臣關係,因此屈原勉為其難,決定親自為楚懷王招魂。為此,屈原借懷王託夢上帝,再由上帝命令巫陽的過程,實現由自己來為懷王招魂的目的。事實上,在《九歌》里,招魂、收魂的工作是由大司命承擔的,這應當是楚國的傳統習俗。但是,屈原曾長期擔任三閭大夫之職,他同時又是一個具有創新精神的巫師、學者和政治家,因此他才有可能革新招魂儀式,改由「巫陽」實施招魂。
正文的內容可分為兩個層次,其一描述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各有其害,呼籲靈魂不要到那些地方去,而是要返回故居。其二描述巫師引導靈魂返歸故里的場景,特別渲染死者生前在故居生活的豪華舒適,諸如「九侯淑女」、「實滿宮些」,顯然是君王才會有的生活。
尾聲描述主持招魂者,回憶當年春天自己曾與懷王到南方狩獵的歡快場景;緊接着對比今日,道路已被荒草遮掩,遙望千里之外的遠方(應指懷王客死在秦國之地),傷春之心油然而生,並衷心發出「魂兮歸來,哀江南」的呼喚。
有意思的是,我國長沙子彈庫楚墓出土有男子(靈魂)馭龍升天圖,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有龍鳳導人(靈魂)升天圖。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帛畫,繪有天上世界、人間世界、地下世界等豐富內容。凡此種種,均表明在春秋戰國以及秦漢時期,楚國楚地特別注重人死後靈魂歸宿的問題,這也是諸子百家唯有楚國的文人學者會撰寫《九歌》、《招魂》、《大招》的原因所在。
女子幼入學,稍長絕可喜。所患在務外,相率風斯靡。
滬濱盛學校,吾見亦眾矣。家家掌中珠,化作蛇與虺。
異哉徐室女,天性秉孝悌。其兄遠遊學,闔室奉祖妣。
能承大母歡,以女兼孫子。戀親且好學,不嫁嘗自矢。
文字漸有名,浩瀚若秋水。徐君出示我,涕下不可止。
女亡二十一,短折定何理?盈盈玉雪枝,忽作塵土委。
人言才妨命,悔痛實無比。所餘僅翰墨,魂魄必依此。
誰能哀以辭,吾女將不死。我聞心骨悲,彌明亦長已。
彭殤那足較,飄忽同逝晷。妄歆人間福,欲纂厭世史。
此哀何時忘,淚面不必洗。
《習曹何君屢有引年之語而未暇請今茲官滿解去驤作詩言其榮以壯其志惟僚友不異幸同辭以助之》
容容貴富此胡為,可止能歸即可師。家住嶺南謀退老,官休江左正其時。
相從祿仕材諸子,得謝鄉閭似者誰。贏取林泉長日月,為君潛計樂無涯。
爾石之生何太奇,瘞沒於萬古之幽昧,天荒地老無人知。
譬賢有淪於菰蘆者,沉厄災困而無所之。我始欽石之卓,駭石之詭。
狂怪狂嘻,箕踞其上,若翹足高屋之頫視群兒。既而悼石之不幸生於海外,狐虺翳之,惡草憑之。
日月之所不照,風雨之所剝劙。何爾石之剛方正直,稟天地之勁氣,而獨不逢其時。
不覺為之嗟咨嘆泣而涕洟。嗟石何不居乎治世育乎德門,下為父母所邇,而上為天子所思,乃在此黟谷煙丘幽林絕埼。
其不諂不阿類孤臣,其不怨不亂數孽子。豈曾參伯奇之化其腸兮,而龍逢比干之存其屍。
閶闔之門不可上些,虎豹啄之喪爾頤。窮石之水不可厲些,柔詘爾性懦爾肢。
西母北戶不可止些,風饕雪虐斷爾肌。孤竹日下不可往些,鳥獸無禮爾心危。
奇肱歡頭之狀丑獰惡,其形魋魌鮭蠪泆。陽偵於幽,食爾魂氣不得治。
不則化爾為不釋之冰,若玉榮之堅栗而葳蕤。又不則化爾為員丘之竹,若倚驕之礧砢而離離。
惟其不必如雉之可以為蜃雀之可以為蛤兮,遂我之偃蹇闌跚不得志而相宜。
天生奇物必有偶,石介霜嚴蕕蘄。吾願與爾不易其葉,不改其枝。
如王屋太行之一在朔之東,一在雍之南,而使冀南漢陰無隴斷兮,各有天之一體而為二支。
孰使吾與爾流不得劈形不得分,鑱天百尺荒其是非,一似乎蒼梧之九嶷。
夫何野水之亡吾廬兮,氣如馬奔,聲如霆擊。彷佛乎伍員之怒其君不受規,發憤飛騰威凌萬物而自奮於鴟夷。
爾石獨肉視鯤鯨,蜓顧虬螭。若有六鰲之首戴於其下,而孤峙乎江之湄。
水兮水兮,爾雖能懷山襄陵,倒八寅而洗之,吹五山而碎之,不能使石骨青苔之秀髮為之刊而峭質為墮。
吾又何為乎唁蘭吊芷,傷迴風惜往日,而自鳴其悲。
爾石之生何太奇。
有客有客髯而紫,左挾秦弓右吳矢。自言家本關中豪,黃金散盡來江沚。
年來倦上仲宣樓,裹糧且記侯贏里。腰間匕首徐夫人,河畔荒丘魏公子。
懸知弔古有深愁,慷慨登車不可止。自從盜決黃河奔,大梁未有千家村。
烽火但增新戰壘,塵沙非復古夷門。短衣聊向將軍幕,長劍終酬國士恩。
落日驅車臨廣武,春風試馬出轘轅。丈夫佩印乃恆事,安能鬱郁老丘樊!
王郎顧我深嘆息,一見歡喜如舊識。此行不但為封侯,人生貴在抒胸臆。
江上楊花白雪飛,梁園芳草青袍色。盾鼻猶堪試彩毫,鶯聲聊為停珠勒。
醉後狂歌氣若雲,軍中教戰容如墨。春風拂地車斑斑,起看明月攬刀環。
平台賓客久零落,至今汴水空潺湲。憐予偃蹇風塵際,年來罄折雕朱顏。
已知苦被雕蟲誤,強弩欲挽不可關。待爾他年分虎竹,相從射獵終南山。
官林山中佳氣萃,宰木森森拂雲翠。長風晝夜天際來,蕭颯寒聲滿人耳。
孝子關心不忍聞,聞之感泣獨銷魂。有身莫報劬勞德,無路能酬罔極恩。
樹欲靜兮風不息,子欲養親難再得。風不息兮樹轉悲,二親一去何由追。
吁嗟乎樹之有風猶可止,人子思親曷窮已。
武侯敗街亭,馬謖違節制。兵穎迥不同,大小俱是事。
茲管湘中來,百中其一耳。有如玳瑁魚,腦血徑彈子。
又如鸞與鶴,頂發楊梅紫。全體匪不華,獨此猶覺異。
詎可拘尺寸,但須存紋綺。畏炎不得行,付託昧厥旨。
舉刀一鏗然,顛落不可止。持歸以復予,魚鶴不成理。
對之一捧腹,削圓方竹比。
海濱父老臥田廬,三風十雨我生初。當春旱熯從來無,枉殺應龍南方居。
請向靈壇焚尪巫,湯禱桑林禹陽旰。煩憂誰與廣川書,居積貿遷非所圖。
夕飧元不計朝餔,百錢斗粟莫支吾,因而嘯聚豈盡屠。
不見去年艚糴一無倚,搶攘招呼不可止。巡按焦頭太守匿,若輩無知亦棄市。
鼠輩遇我敢復爾,酒酣妄為大言耳。覘使起立吾之故,意悔勢已不可止。
六州鼓旗一手主,流寇如虎海飛鼠。昔勇令怯魂魄褫,往叩僧廬來佛旨。
空隱屏人解誤人,撫之撫之毋乃是。四正六隅兵餉增,左黃夾擊如風雨。
胡然忽刊招降檄,殺一賊者令償死。賊如不從則犒之,金帛酒牢豢驕子。
接踵而至姑自詭,天下今已無賊矣。許州南樓火光起,陷均脅房谷城圮。
如猿斷韝脫鷹,如火燎原坊決水。試問降者十三家,今皆安在罪輕儗。
悁悁珠玉飾名姝,臨送牽衣哭西市。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譴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謂曲盡其妙。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蓋所能言者具於此雲。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於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鈎,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嬰繳,而墜曾雲之峻。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然後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而討源。或本隱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可欽。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粲風飛而猋豎,郁雲起乎翰林。
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在有無而僶俛,當淺深而不讓。雖離方而遯圓,期窮形而盡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閒雅,說煒曄而譎誑。雖區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雖逝止之無常,故崎錡而難便。苟達變而相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後會,恆操末以續顛。謬玄黃之秩敘,故淟涊而不鮮。
或仰逼於先條,或俯侵於後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意妨。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考殿最於錙銖,定去留於毫芒;苟銓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麗千眠。炳若縟繡,悽若繁絃。必所擬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雖杼軸於予懷,憂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或苕發穎豎,離眾絕致;形不可逐,響難為系。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於集翠。綴《下里》於《白雪》,吾亦濟夫所偉。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或寄辭於瘁音,徒靡言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絃麼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諧和,務嘈囋而妖冶,徒悅目而偶俗,故高聲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絃之清氾;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辭輕;或襲故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譬猶舞者赴節以投袂,歌者應絃而遣聲。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
普辭條與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練世情之常尤,識前脩之所淑。雖發於巧心,或受蚩於拙目。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並育。雖紛藹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缾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恆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懼蒙塵於叩缶,顧取笑乎鳴玉。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餘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伊茲文之為用,固眾理之所因。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殆則於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濟文武於將墜,宣風聲於不泯。塗無遠而不彌,理無微而弗綸。配霑潤於雲雨,象變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廣,流管絃而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