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白雲劈繭春重重,仙人臥雲如臥龍。天風吹下太古雪,平地幻出瓊瑤宮。
白雲來來還復去,何如一榻留雲住。胡蝶莊周兩不知,誰能解此雲中趣。
小鬟折花香滿衣,霓裳夜半行雲歸。周公夢回日丈五,此樂人間今古稀。
梨花散漫春雲暖,一色瑤台月華滿。醉倚仙家十二樓,夜寒不上珊瑚鈎。
飛瓊隔花吹小鳳,縞衣驚起羅浮夢。溪藤剪霜翻素濤,翠禽啼煙紅日高。
世間萬事邯鄲道,人生不及臥雲好。
舉觴屬明月,送君江上舟。
王中知有程,翩然不可留。
濠梁古佳郡,觀魚記莊周。
年來邊徼清,桑麻被田疇。
有詔蠲民租,符摸賴郡侯。
樂入芙蓉幕,君其贊嘉猷。
僉曹簿領余,拄頰興未休。
淮山千萬疊,丐君回青眸。
才命各有時,行止非人謀。
主公方拔士,入奉甘泉游。
釣鰲海上任公子,曾與莊周釣秋水。長風鼓浪非所憂,斷掣虹霓未雲已。
時人聞此謂我夸,我聞為君長驚嗟。欐梁不為鼠穴用,天河乃可橫仙槎。
君家昔住海東邑,柳侯一見如曾識。相逢大笑傾酒壺,誦君文章洗胸臆。
東風吹船忽西下,揚馬聲名孰相借。醯雞未信雲中鸞,結綠青萍豈聞價。
人才自古難過知,丈夫未肯輕揚眉。杜陵豈是不鳴者,孟生老作襄陽兒。
炎歊吹風九天熱,相憶林幽灑雲發。拄杖可待或有期,為掃秋空待明月。
春陰苦亡賴,巧解窮彫鎪。入我方寸間,釀成一百萬斛傷春愁。
我欲挹此愁,寸田無地安愁芻。沃以一石五斗杜康酒,醉心還與愁為謀。
愁腸九轉疾車轂,擾擾萬緒何綢繆。愁思儻可織,爭奈百結不可紬。
我與愁作惡,走上千尺高高樓。千尺溯雲漢,只見四極愁雲浮。
都不見銅盤之日,缺月之鈎。此心莫與明,愁來壓人頭。
逃形入冥室,關閉一已牢。周遮四壁間,羅幕密以綢。
愁來無際畔,還能為我添幽憂。我有龍文三尺之長劍,真剛不作繞指柔。
匣以明月通天虹玉燭銀之寶室,可以陸剸犀象水斷潛伏之蛟虬。
雲昔黃帝軒轅氏,用斬銅頭鐵額橫行天下之蚩尤。
擬將此劍斬愁斷,昏迷不見愁之喉。
若士為我言,子識愁意不。愁至不亡以,愁生有來由。
閒愁不足計,空言學莊周。日中之景君莫避,處陰息景景不留。
疾行嫌足音,不如莫行休。因知萬慮為縈愁之繂,忘懷為遣累之舟。
歸來衲被蓋頭坐,從他鼻息鳴齁齁。取友造物先,汗漫相與游。
朝躋叫閶闔,夕駕棲丹丘。天公向我笑,金母為我謳。
酌我以瓊漿玉液朝陽沆瀣之濃齊,俾我眉壽長千秋。
卻欲強挽愁作伴,愁忽去我無處蹤跡尋行輈。惟有春華斗春媚,一一茜絢開明眸。
又有平蕪綠野十百千萬頭鈍悶耕田牛,踏破南山特石頭。
晨午殊豐足,伊何撓肺腸。形容侵老病,山水憶韜藏。
必謝金台去,還攜鐵錫將。東林露壇畔,舊對白蓮房。
畢竟擬何求,隨緣去住休。天涯游勝境,海上宿仙洲。
夢好尋無跡,詩成旋不留。從他笑輕事,獨自憶莊周。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謹謝客。」客因稱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於年。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結轖。紛屯澹淡,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然未至於是也」。」客曰:「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則雜遝曼暖,燂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故曰: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官,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後;往來游醼,縱恣於曲房隱間之中。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淹沈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諾。病已,請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太子曰:「仆願聞之。」
客曰:「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鬱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霄霆、霹靂之所感也。朝則鸝黃、鳱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鵾雞哀鳴翔乎其下。於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鈎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歌曰:『麥秀蔪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兮臨回溪。』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強起聽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摶之不解,一啜而散。於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胹,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樑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湯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強起嘗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鍾、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後類距虛。穱麥服處,躁中煩外。羈堅轡,附易路。於是伯樂相其前後,王良、造父為之御,秦缺、樓季為之右。此兩人者,馬佚能止之,車覆能起之。於是使射千鎰之重,爭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駿也,太子能強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於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浮遊覽觀,乃下置酒於虞杯之宮。連廊四注,台城層構,紛紜玄綠。輦道邪交,黃池紆曲。溷章、白鷺,孔鳥、鶤鵠,鵷雛、鵁鶄,翠鬣紫纓。螭龍、德牧,邕邕群鳴。陽魚騰躍,奮翼振鱗。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苗松、豫章,條上造天。梧桐、並閶,極望成林。眾芳芬郁,亂於五風。從容猗靡,消息陽陰。列坐縱酒,盪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滋味雜陳,餚糅錯該。練色娛目,流聲悅耳。於是乃發《激楚》之結風,揚鄭、衛之皓樂。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娵、傅予之徒,雜裾垂髾,目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游涉乎雲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苹,游清風。陶陽氣,盪春心。逐狡獸,集輕禽。於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寃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後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卜病未能也。」然陽氣見於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旌旗偃蹇,羽毛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太子曰:「善!願復聞之。」
客曰:「未既。於是榛林深澤,煙雲闇莫,兕虎並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矛戟交錯。收穫掌功,賞賜金帛。掩苹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膾灸,以御賓客。涌觴並起,動心驚耳。誠不必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於金石。高歌陳唱,萬歲無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願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儻兮,浩瀇瀁兮,慌曠曠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流攬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莫離散而發曙兮,內存心而自持。於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澹澉手足,頮濯發齒。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發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則濤何氣哉?」
客曰:「不記也。然聞於師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內雲,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雲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皓蜺,前後絡繹。顒顒卬卬,椐椐強強,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磕,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鬱,闇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初發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迴翔青篾,銜枚檀桓。弭節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發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於藉藉之口。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雲亂,盪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瀄汩潺湲,披揚流灑。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神物恠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闇悽愴焉。此天下恠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
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