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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文华后殿早进读尚书孟子午进讲大学衍义日以为常读毕赐宴讲毕赐茶上皆呼先生而不名惭感之馀敬赋以志》

孟子 〔先秦〕

禁中清切异人间,诏许词臣奉燕閒。新政屡闻诛左道,遗书真欲见西山。

猥加体貌惭天语,愧乏箴规动圣颜。日转觚棱才罢讲,外庭催上午朝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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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文华后殿早进读尚书孟子午进讲大学衍义日以为常读毕赐宴讲毕赐茶上皆呼先生而不名惭感之馀敬赋以志 - 赏析

孟子

作者:孟子

孟子(约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名轲,字子舆 ,邹国(今山东邹城东南)人。战国时期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是孔子之后、荀子之前的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孟子宣扬“仁政”,最早提出“民贵君轻”思想,被韩愈列为先秦儒家继承孔子“道统”的人物,元朝追封为“亚圣”。孟子的言论著作收录于《孟子》一书。其中《鱼我所欲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人之于国也》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篇编入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中。

孟子其它诗文

《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 〔先秦〕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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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孟子 〔先秦〕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谈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

  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

  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

  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

  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

  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

  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

  古璋道:“买饭买酒。”

  摇头道:“不要。”

  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

  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

  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

  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物件,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

  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

  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

  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

  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

  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

  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

  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

  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

  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

  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

  西大夫道:“何也?”

  古璋道:“腹内易消。”

  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

  古璋惊道:“此何理也?”

  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

  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

  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

  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

  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

  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

  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

  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

  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

  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

  纤夫禀道:“腿脚疼痛。”

  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

  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

  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

  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 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

  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

  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

  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

  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

  西大夫道:“何谓选挽?”

  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

  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

  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

  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

  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

  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

  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

  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

  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

  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

  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

  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

  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

  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

  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

  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

  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

  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

  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

  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

  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

  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

  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

  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

  古璋道:“何谓沫雨?”

  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

  问巡游道:“再哩?”

  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

  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

  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

  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

  西庶长道:“传来。”

  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

  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

  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 围住。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

  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

  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

  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

  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

  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

  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

  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

  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

  庶长道:“请同行决矣。”

  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

  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

  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

  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

  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

  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

  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

  岛主道:“听卿择便。”

  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

  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

  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

  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

  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

  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

  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

  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

  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

  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

  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

  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

  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

  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

  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

  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

  水湖道:“请坐奉申。”

  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

  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

  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

  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

  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

  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

  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

  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

  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

  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

  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

  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

  古璋道:“正是。”

  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

  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

  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

  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

  古璋道:“二位贤弟辛苦。”

  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

  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

  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

  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

  之华道:“俱在塞中。”

  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

  古璋道:“也好?”

  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

  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

  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

  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

  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

  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

  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

  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

  古璋道:“都应去请。”

  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

  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

  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

  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

  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

  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

  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

  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

  同答道:“敬遵钧命。”

  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

  答道:“谨随兄长。”

  古璋道:“大家如何?”

  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

  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

  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

  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

  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

  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

  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

  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

  水湖道:“遵令。”

  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

  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

  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

  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

  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

  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

  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

  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

  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

  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

  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

  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

  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

  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

  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

  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

  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

  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

  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

  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

  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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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孟子 〔先秦〕

  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

  却说仲卿坐骑收勒不住,腾冲入海。“哎呀”之声未绝,忽闻喊道:“仲兄何在?”

  又闻道:“仲卿、子邮醒来,醒来!”

  急睁看时却系睡在床上,有个道童从门外渐行近前,眉目似乎相识。再往对面看去,只见脚头坐着个人,睁着两个眼睛望那道童,又转过来,正系韩速。互相惊讶,一齐跃起,四顾房内俱系悬岩,连床也系块大石,并无棉褥被席,诧异不已。那道童笑道:“睡得几时,便系这般模样?”

  二人再看道童,突然想起,顿然明白,正是吴槐。乃同揖道:“尘心未除,不觉梦入。幸蒙师兄指示!”

  吴槐道:“尘心除否?”

  仲卿道:“除矣!”

  子邮道:“仍有未明了处。且同参大师,问个明白。”

  吴槐道:“早着哩,早着哩,还未睡半觉哩!二子腹中可馁?”

  仲卿道:“饥犹可耐,渴实难当。”

  吴槐领出房来,便见竹树丹碧,无纤尘埃。吴槐指石墩上砂罐道:“饥渴俱可便用。”

  二人走到跟前,揭开看时,却是煮着去皮的芋苗。乃取碗杓先盛汤饮,便觉腑脏神气充盈。再餐芋苗,迥异常味,淡香溢口,沁入心脾。不觉罐内俱荆吴槐道:“可添松果,将篮内的搀入煮去。”

  仲卿擎下罐子,添上松果。子邮拾取芋苗,觉得沉重。再细看时,却系白石子,乃添入罐内。仲卿道:“腹内燥热,肌肤奇痒。”

  子邮道:“弟亦思浴。”

  吴槐道:“易耳。可随我来。”

  二人跟出洞口。吴槐将脚顿地,只见白云托着,早上对岸峰巅。子邮前顾后盼,仲卿仰首观望。吴槐复回,左、右手携二人同登。可怪,足底未曾觉虚。吴槐道:“那边有泉,且过去看。”

  乃到前峰巅顶,有池如沸。仲卿便思宽衣入浴,吴槐慌止道:“此圣泉也,乃仙家饮所,谁敢污秽!”

  二人掬水尽饮,觉得燥热全消,然后下峰逾岫,度壑穿岩,来到一处,涧阔为池,水清如镜,照见雪鬓霜髯,衰形残质。子邮道:“梦乎?非梦乎?”

  吴槐道:“非梦也,梦也!”

  仲卿道:“奇痒难搔,此水清冷,恐无益于事。闻黄海有汤泉,不知在于何处?”

  吴槐道:“可即于此试之。”

  乃同脱去衣裳,步入坐下,池水浅仅盈尺,却不冷,亦不热。

  所浸皮肤,痒俱如失。子邮道:“若再深尺余,岂不更好?”

  两腿忽然没入沙内,水已浸及肩。相顾大喜。自头至足,无不洗擦。垢如腐木,大块小块,随手落脱,遍体轻爽。站起身来,各自吃惊,上身如银,下体如血。吴槐笑道:“不必怪异,须髯何处去了?”

  各自摸时,一丝也没有,互相骇异。吴槐道:“此地便系汤池,为温泉之冠。天下温泉,皆硫磺气味,惟此气味系丹砂,又名朱砂泉。乃昔日轩辕漂丹砂处。神仙浴之,则通身赤。二子殆半仙矣!从此精进,何患大道不成?”

  二人称谢,取衣裳穿着,提将起来,随即断落。吴槐道:“布帛之寿!百岁则应还原,计二子卧在洞中已三百日有余。布帛已得加两倍之寿,如何犹可用得?”

  子邮仍取起振抖,朽腐如土。

  忽然一阵火焰自地喷出,吴槐惊退数步。仲卿见地上光中有物,往前拾而视之,问子邮道:“这可系紫光宝石?”

  子邮道:“怪哉,紫光石也。”

  吴槐道:“子邮左腕上系着何物?”

  仲卿道:“革囊。”

  吴槐道:“指弹之,雹雹有声。”

  仲卿问道:“此革何以不坏?”

  吴槐道:“作者必非常人,精神所注,故不败耳。今时安用此为?”

  子邮道:“林兄所赠,不可弃也。”

  仲卿自视道:“真可谓一担不挂矣。只系赤身,如何回去?”

  吴槐道:“易耳。”

  自将道袍脱下,抖了两抖,只见道袍两个影儿坠于地下。吴槐自将手上这件穿起,再提起地上两件,与各一件。又将小衣、袜、鞋如前抖下影儿,俱如造制成的。各穿好了,子邮藏起宝石。

  吴槐道:“回到洞中,亦无甚事,可问老白取桃去来。”

  齐声应诺。便同举步,登峦陟岳,直上天都绝顶,纵观四面,匡庐、泰山皆如汀渚。乃旋入洞,吴槐推开石壁,别有灵境。

  只见一个白猿坐在石上打盹,一个青猿出迓。仲卿拱手道:“阔别多时。”

  白猿惊醒,起身迎来。吴槐道:“故人相候。”

  白猿连忙向各人躬身,仲卿、子邮亦酬以揖,就石坐下。两边壁上俱有字迹,各具禽兽鳞介之形。子邮问道:“刻的何字?”

  吴槐指道:“颠倒五形、定天平地、出幽入冥、役鬼驱神之道,咸具如此。”

  仲卿近前细看,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其大如斗。

  吴槐道:“仲卿且来食桃。那字俱系云势雷形,料认不得。”

  仲卿走回道:“爱其遒劲,愿细揣模”

  乃擘桃一块,仍趋壁边审察。左边完了,复看右边。子邮同吴槐食桃入口消化,五脏宽舒毕,青猿将核擘开,取仁收起,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绿水送来。吴槐道:“仲卿饮酒。”

  仲卿过来呷得两口,觉得很淡,转味醇浓,胸隔清爽,又将右边石壁看完。吴槐笑道:“都记得了?”

  仲卿道:“已知其略。此广成所造,以授轩辕者,非云雷篆体也,”

  白猿点头,吴槐惊道:“仲卿已得大道,吾辈不及多矣。”

  仲卿道:“得则俱得,彼此何分?”

  吴槐道:“愿指示其详!”

  仲卿乃逐字释明,音义奥理俱为阐出。二人胸豁然。

  仲卿用袖向壁两拂,字迹俱隐。拱别白猿,石壁复合。

  出得洞口,将足蹴地,风自草端涌起,三人乘着回来,只见峰腰松顶有兽侧卧,闻得人声,超然跃起。子邮道:“其獐乎?”

  仲卿道:“蹄圆耳长,蹇也,色如獐耳。”

  吴槐笑道:“子邮忘乎?”

  仲卿道:“如何长得这般颜色?比前壮健许多。”

  吴槐道:“餐得灵芝,已有仙分。登云越海,俱属寻常。”

  子邮道:“梦境终属恍惚。毕竟欲往浮石遍观,以决所疑。”

  仲卿道:“有何不可。”

  问吴槐道:“仙兄可有兴同游?”

  吴槐道:“吴贺未归,老师无人伺候,难于远离,不得奉陪。”

  仲卿乃同子邮别了吴槐。子邮道:“何不御风?”

  仲卿道:“既有实地,何必浮虚?”

  乃下黄山,登白岳,上天台,过西湖,由鳖子门随潮入海。仲卿见群鸥泛游,内有鹭鸶一只,皎沽可爱,便举足而登。子邮见骄鱼斗水,白鳞灿耀,亦起身跨上。因二物力弱,不能持久,乃于鹭首书“鹏”字,于鱼首书“鲲”字,鹏翥鲲腾,不离左右,直入大洋,日夜不停,云雾霏霏,铺成大片。远远望见有岛,矗立当空,子邮道:“望见金莲岛也。”

  仲卿道:“浮石之上是扶桑,今仍见日月,此岛岂系金莲?”

  子邮道:“上宽下窄,极似金莲,然无如此之高广。闻蓬莱出水千里,上锐中束而下宽,如‘土’字形象。此山得毋是乎?”

  仲卿道:“且到跟前观之便悉。”

  只见那岛渐渐宽高,直入霄汉,须臾已到半腰。分开荆榛,驾鹭驱鱼直到上面,却系草莱成丛,蓬蒿满径。房屋俱系依岩壑傍,附箐连藤。瓦则松枝竹箨,墙则荜荔苔藓,人则清臞褴楼,食则水果山花。

  到一大垣,见其门额有五字,曰“今古文章府”。有老者站于墙边,子邮揖道:“贵处是何名境?”

  老者答道:“原名笔峰岛,系伏羲画卜遗技所化。后来因其荒芜,改名蓬莱岛。”

  仲卿道:“闻蓬莱琼楼玉宇,今夜何处?”

  老者道:“乃好事者反言之也。请观‘蓬莱’二字,便知实矣。”

  子邮道:“何不曰‘今古’,而曰‘古今’?”

  老者道:“文章虽让前人厚,花样须饶后辈新。起初原是‘古今’,因此后改‘今古。’”

  子邮道:“垣中共有若干位?”

  老者道:“位数无常,品分三二等。凡有功于教化者为上,利济者次之,藻彩者为下。”

  仲卿道:“古今文人,咸聚此乎?”

  老者道:“否。此文府也。上之有文人之都,下之有文人之圄。文都由此上去三万里,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

  仲卿道:“敢问其详。”

  老者道:“开创道德功利之说,行之,泽及生民百世者,居于文都;随时经济,而不出前人范围,奉之坚而行之力者,居文人之府;假功利之名,以遂其私欲,及学问赡美而事无益之文者,入于文圄。”

  子邮道:“其艳丽词华,败坏人心风俗,变乱事非者,处于何地?”

  老者道:“乃阿鼻之作,不在文字内齿。如牛僧儒之诬汉陵寝,永锢不赦是也。”

  仲卿道:“主三处者何人?”

  老者道:“苍颉氏。”

  仲卿道:“敢问尊姓?”

  老者摇手道:“言之可丑。因学问未到,而负一时之盛名,求进心急。幸平生无有他失,故不坠入文圄,而罚协司阍耳。”

  仲卿知其不说,乃另伺道:“浮山在于何方?去此多少路程?”

  老者道:“虽闻其名,未履其地,不敢妄对。”

  二人拱手正欲作别,急闻乐声飘渺,仰而观之,空际幡幢护从由西而降。老者拉仲卿之袖道:“可旋于旁避之。”

  二人随走数十步。仲卿问道:“来者何人?”

  老者道:“此文府内,系陆贽掌数,今奉上帝召回,令文天祥来接代耳。”

  子邮道:“文天祥系何时人?”

  老者道:“老夫连陆贽亦不知系何时人,大约皆后代文士之名实相符、出类拔萃者耳。”

  乃拱手作别。

  老者指东边行来的人道:“欲知浮山路道,当问此公。”

  仲卿道:“姓甚名谁?”

  老者道:“姓杨名筠松,足迹遍天下,敕封游仙。”

  仲卿向前揖道:“杨公!小子见礼。”

  杨筠松忙还礼道:“仙长,洞府何处,老朽从未会晤。”

  那老者笑道:“筠松亦有不认识者耶?”

  杨筠松道:“已仙,将仙,无不晤来,二子芝字,记忆不起。可系瞌睡汉洞天内温石床上卧的么?”

  仲卿道:“正是。”

  筠松道:“何能遽然到此?”

  子邮道:“得天都藏书,略有所获。”

  筠松喜道:“轩辕上升后无得者,二子何其幸也?”

  仲卿道:“蒙天赐耳。敢问浮山坐落何处?”

  筠松道:“此岛之下千里,出弱水围,往南万里,进硬水围,扶桑阴下便系浮山。”

  仲卿、子邮道:“承教。”

  揖别二老,下到峰麓,跨鲲乘鹏,落行波上。

  片时间,见水势陡然趋下。再片时,又巍然腾起。回看蓬莱,如贮水晶盘内。子邮道:“大约此即弱水。而多裂开乍合何也?”

  仲卿道:“乃波浪往下形势。其裂开之处,即波浪也。然闻羽毛皆不能载,今便试之。”

  乃于鹭鸶顶上拔得羽毛一根丢下,浮于水面,顺水漂去,并不沉沦。子邮道:“所谓弱者,乃形势下陷而不隆起,非力弱不能载也。形势下陷,舟揖自不能渡过,虽鸾鹤亦不能飞越千万里,故谓羽毛俱沉。而传闻者便渭水力柔弱,羽毛俱不能载,不亦诬乎?”

  仲卿道:“世俗传闻异常之事,非目所睹,原不应信。而好事者乃笔之于书,以为己所独得,欲借之以传其名。此孟子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

  说罢,离却弱水,往南而进。行过一夜,只见前面青气氤氲,渐觉溟溟蒙蒙,如烟如雾,东行西撞,不得出头。子邮道:“什么地方?莫非妖魔所戏?可发力士击之。”

  仲卿道:“何物妖魔,敢于相戏?且落地看,系何道理。”

  乃同往下坐来。葱笼蓊郁,渐渐平谈,早见山川。子邮却认得系白驹峡,为浮金北边山岭,延虚州所辖,曾经登眺,乃道:“错了。此是浮金地境,浮石仍须西去。”

  仲卿道:“闻山水颇多奇致,今既到此,不应轻放。”

  乃令鱼化作苍头,鹭鸶化作童子,出峡,取路下悬岩城来。行到灵金山脚,见山回水转,内有村庄往来,车马甚众,且多显著仪仗。仲卿道:“且往观之。”

  同到门前询问,方知是做七十大寿生日,父子、祖孙位列显要,结交亲朋俱系公候大臣,所以这般热闹。

  二人也挤入门,行到中堂,宾朋济济。只见一位童颜鹤发的老翁出来谢客,子邮认得系金汤,便拉仲卿走开。仲卿却不认识,道:“法书篇什颇多,何不览之?”

  堂上听系陌生口音,慌来问道:“贵客何来?”

  仲卿道:“山人特来祝寿,因见嘉宾满座,未敢造次登堂。”

  金汤却双眼注定子邮,子邮早将身子旋转往外缓步。金汤便赶出来牵定后襟道:“足下实系何人?愿道其详!”

  子邮乃回头指仲卿道:“金汤,可迎接武侯。”

  金汤见真系冠军侯,便拜倒在地,厅前众人俱趋下叩头。子邮扶起,复上堂来。金汤再向仲卿叩头,仲卿还礼道:“金将军今日大庆,不佞二人闲游偶至,也系前缘。无以为礼,将冠升升。”

  金汤立起,将朝冠除下,仲卿双手从头至面,须发随手转乌,堂上惊异。门官又报道:“公孙将军到。”

  仲卿看时,也系一个老者,两个童子扶入。金汤呼道:“公孙发,速来拜见武侯、冠军侯!”

  公孙发向子邮熟视,连忙下拜。子邮扶起道:“可快拜武侯,问他要返老还童药。”

  公孙发道:“武侯可系客卿?”

  子邮道:“然也。”

  公孙发乃慌伏地。仲卿扶起道:“观卿步履不大利便,莫非有疾?”

  公孙发道:“向无疾玻因去年搏熊,虽然博得,手、腿俱受其伤,百治罔效。”

  仲卿道:“将军年高,奈何仍为冯妇之事?下次不可。且取酒来!”

  金汤捧上玉杯醇酒,仲卿道:“杯酒俱佳,公孙将军之福也。”

  乃于杯上画个“健”字,令公孙发大口饮下,犹如热汤灌入五脏,痛不可忍,跌倒乱滚。须臾,百族俱到,痛忽如失。跳起身来,轻捷如壮,向前叩谢,仲卿已往外去了。公孙发赶出大门外,见仲卿扶着童子肩膊腾空而起。拭目仰视,乃驾仙禽直去。只得望西叩头呼谢。

  回来,见子邮坐在中堂,金汤捧觥跪进,子孙拥立两边,捧壶捧盅。子邮问道:“杨善精神若何?”

  金汤道:“得有疯痹之症。国太医诊说,由于心血耗尽,是为心痹。须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方可调治。”

  指左边少年道:“此杨善之孙杨君仁也。”

  杨君仁又向前叩头,子邮令起,取过玉壶,揭开练盖,以觞内酒倾入壶中,付君仁道:“汝带回,用小红枣七放,当归八钱,入壶内浸一日,与汝祖饮之。”

  君仁接过,叩头称谢。

  子邮又问金汤道:“国太医犹康健么?”

  金汤道:“老太医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药,至今不返。今太医乃老太医国万年之子国运通也。”

  子邮道:“原来如此。仲兄已去,吾难久留。鲲儿何在?”

  金汤仍欲叩留,只见苍头上堂负之,跨檐登脊,回头道:“为吾致意诸公,教子孙以忠孝为要务,吾去也。”

  说罢,冉冉上入杳冥。

  不提金汤等人,单说子邮向西行去。仔细观望,却不见仲卿。忽闻喊道:“子邮。”

  子邮乃旋转下望,仲卿却在太极岛,便落下来。仲卿道:“适见此地气味不同,驻此以待。”

  子邮道:“诸人依恋,不忍便弃。赶寻只向前望,不期兄却在此。这系元珠岛,昔用金船擒拿庄、毕之地。”

  仲卿道:“我亦疑是太极洋,看犁枣花虽非其时,现在茗甲已成,正好采取。”

  子邮道:“适逢气候,来晨带露取之。今在此岩中栖止,令鹏儿、鲲儿巡守,以防鬼怪偷窍。”

  鹭鸶、白鱼领命,各分上、下巡守,二人在内调元息气。直到天亮,闻得风涛呼啸之声,乃同步到岩外看时,岛上岛下,无数奇形异状怪物,内中有未经见者,有反头倒面,单手独脚,数牙遮乳,孤掌撑胸,口居角端,齿长额下,双目傍踵,两腕连臂,一边肢体,半段身躯,数头数尾而止一身,一头一尾而有数体,长眉带翼,短尾作足,背飞肩走,腹后踵前,耳大包身,鬣长裹体,掌似簸箕,指若碓杵,脑脊相连,手足不辨,眼大于身,头小于爪,多目多口,长髭长甲,鼻仰过额,睛垂及口,胸抱如瓮,背垒如囊,发巨如角,须利于齿,口阔到肩,唇长盖膝,介鳞皮壳,彩色俱备,指爪角翘,矢刃兼全,带人肢体,兼各形容,口喷冰雹,耳生烟焰,髻鬣盈身,介甲裹体,四肢乍全乍缺,五官或东或西,头行脊走,尾饮鼻餐,颈如指而首如牛,身如鼓而头如蛋,种种奇怪,不胜悉数。仲卿诧异道:“此种妖物,从何而至,又何因被击不去?”

  子邮道:“此皆水怪也。传说每岁最上尖芽,皆神采取,大约皆系此种妖物采取而进于神耳。不然何以死伤累累犹不肯退?”

  仲卿道:“神安用怪采取,此殆怪取而进于神耳。是以拼死而争。”

  再看时,鹏儿张开两翼,覆住岛顶,鲲儿挺着铁枪,双毫,四面驰逐,虽然碰着便伤,急奈如蜂拥挤,常赖鹏儿双翼机到,如墙排倒,长嚎剪来,似线分开。子邮取出紫光石,华彩腾空,诸怪潜逃,受伤者尽现原形,无非鳞介蛇虫、沙禽水兽,乃令鹏鲲复成人形,推诸怪物下洋,盥洗洁净,彩下茶芽,即用上泉水,出直火,燃藤条,造就小团,取叶包裹收藏,半天半雾,而行。

  仲卿仰看四周,笑道:“前日只谓溟溟蒙蒙,青霭氤氲,哪知系扶桑叶色。”

  子邮亦笑道:“今日看得清楚,为何前日之混沌也?”

  仲卿道:“今乃心定,故知之,前时乍入,不详察也。”

  子邮道:“俯视冈岭如螺,天下山川须如此游历,方无遗漏。”

  仲卿道:“似此则得其粗而遗其精矣。”

  子邮道:“如此说来,仍须按落游览。”

  仲卿道:“脱离桎梏,闲散无事,有何不可?”

  乃降实地,寻幽访僻,不觉来到赤驹峰下,玉镫岩颠,望见氤氲黄气,却系岫罗墩上。行近前来,只见蜿蜒丘壑,正系山庄。仲卿道:“陆子在此校核典籍,修撰死传。”

  子邮道:“陆子文章定与人品相符,可往观之。”

  乃同前进。行到门前,守庄官并太监问道:“何处差来?”

  仲卿道:“驸马府的。”

  官弁随道:“请!”

  仲卿、子邮便往后行。不进后殿,入左脚门,过回廊,穿曲榭,到东壁阁下,见陆秀夫方隐几而卧,梦中犹作哭声。四壁层橱,迭架堆贮的都系新书,内有《重修浮山宝史》五十卷,乃取下来展阅,与旧史大异。有旧史所无之名,今累累增入者;有旧史所有而卷内并无者。细为揣度,方知其意。凡出产稀少,有济于用,而他宝不能代,他处不能产者,则为之宝,始行收入注明,余概摒弃。

  相与看毕,仍卷好归于原处,再上堂来。见面前案头摊着列传,展玩数卷,褒无溢美,贬无过词,洵属折衷之笔。看到《仲韩合传》,揭开首卷便是陈桥兵变、韩公殉国、入蜀逢陈,次后便系朝帝闹庄、诛奸焚苑等事,毫无遗漏。子邮道:“故土旧事,连弟亦忘之,斯何巨细不遗!”

  仲卿道:“粉本出于墨珠。我们历来事故,皆儿辈自幼熟悉,是以无不清楚,毫无遗漏。”

  “且看后面梦醒时如何书法”,子邮道,末卷看书到:某年月广望君平金莲岛,追逸犯。某月某日至五沙岛,西去不返,后二日有船淌到云。称会于硬水围外,见韩字旗号船只没入旋涡云云。再往尾后看去,书道:某月某日武侯策骏骑追寻广望君驰骤入洋,有白龙腾空西去亦不返。

  二人看罢大笑。陆秀夫惊醒,起身拭目视道:“二子何来?何为大笑?”

  子邮道:“别几多时,即不相识?”

  陆秀夫细看道:“怪哉!不佞半面,终身弗忘。二位并未晤过。”

  仲卿道:“既不相识,且置勿论。所撰《韩仲合传》,其后仍未叙全,意欲携回续齐请正,不识阁下以为如何?”

  陆秀夫道:“此皆岛主发下,非不佞草创者可比,未便从命。”

  仲卿道:“不妨。岛主未经临览,卷面尚未盖印,非不可移动之件,乃系墨珠草创,嘱其重缮一册便了。”

  陆秀夫道:“虽未受印,实曾览过。”

  子邮道:“先生不必过虑。请以一物为质如何?”

  于怀内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陆秀夫惊道:“原来果系武侯、广望君。不佞初闻二公声音便欲相认,因年貌不伦,未敢唐突。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

  仲卿道:“先生莫误。武侯、广望君何如人也,吾等岂敢比拟!”

  陆秀夫检出宝史,指紫光石道:“某年月日以之赐驸马广望君韩速,今紫光石出于君怀,非广望君而何?”

  仲卿道:“紫光石不止一块,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为广望君?不佞仍有一件绝精药品,烦先生代上岛主服之,宿疾全除。如七情俱寝,便可飞升,否则止于五百岁强剑”

  说毕,于袖中取出小团尖茗二圆,亦置于案上,携书入袖,拱手言别,返身向外便走。陆子倒履赶出,二人带了苍头、童子立于云中,回身道:“先生善事岛主,功行圆满,不佞等自来相邀也。”

  说毕,拨转云头,半日即到黄山。子邮踌躇,仲卿道:“贤弟犹有未了凡念么?”

  子邮道:“浮山之梦境虽有的确着落,汴梁之事实,究竟未见真踪。”

  仲卿道:“我辈逍遥,无所拘束,何不同往?”

  子邮道:“妙哉!仍有鄙见,未知合兄意否?”

  仲卿道:“何事?”

  子邮道:“乘云驾雾,虽然迅速,却少游了多少名胜地方。莫劳步行,取池、宣、姑孰、金陵、润州这条路,过江入淮。”

  仲卿道:“有何不可。”

  乃同自池州游去。

  数日,亦到润州,路上虽多名胜,却无甚奇特。到焦山观日旭,只见满天赤霞如火,映得水底翻红,真正奇观。赏鉴未已,忽见隐隐黑烟自水中起,霎时遍地漫天。海边行止诸船,号神呼佛,凄惨不堪。二人放开慧眼,远见一条巨鳅,长如大蟒,粗似战船,领着无数水族,随潮逆上,势如风雨。仲卿道:“鲲儿可拿此怪!”

  白鱼声应,踏水前往。巨鳅飞似奔来,突然而灭,其余族类亦随没伏,气散天清。鲲鱼回来,仲卿问道:“妖鳅何在?”

  鲲鱼垂头,呕吐在地,缩作一团,得了地气,仰头舒尾翻身便窜。鹭儿现出鹏形赶下,拦腰截断,腹中落出大团小团百十有余。拨开看时,小团都系衣衫骷髅,大团都系尚未消化的人体,内中犹有数侗,色尚未变。乃令鲲儿抱于山脚,翟去腥涎,给丹灌下,顷刻苏醒。子邮道:“悲哉!伤害生灵若此之多。鳅之一族如此鳅者不少,而他族类如鳅之食人者又不少,商旅船只何以为生?”

  仲卿令鲲儿道:“江湖河海,凡水族之害人者,汝俱得而诛食之。付汝宝符一道吞之,平风息浪,钢铁为身,风云为翅,龙狮无汝力也。但食未伤人之水族,及伤人命,或兴风作浪,则心烂肠断,腹溃而死。”

  鲲儿跪下,吞符磕头,开口能言,称谢,翻身滚起,形状顿异,竖眉环眼,巨口獠牙,赤发青眉,手足长于翅下,须髯分到膝间,复跪下道:“请赐法械,以便使用。”

  仲卿道:“不必另请,前日见汝击水怪之双毫甚好,何不用之?应无匹敌。可即巡去,不必羁延。”

  鲲鱼叩谢,走到山阜,张开四翅,飞向海面而去。

  鹏儿跪下磕头,仲卿道:“汝已成鹏,不须更变,只须身体,金刚不坏足矣。亦付与汝宝符一道,汝张嘴来!”

  鹏儿张开利口,仲卿书符,鹏儿受吞,不觉嚷涕,身上发出光辉,毛皮尽如金石。仲卿道:“山中水内伤人之物,汝尽诛食之。所戒与鲲儿同样。”

  鹏儿受命,叩头称谢,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

  子邮笑道:“山中水内伤人之妖,兄尽除之矣,人间噬残生民之妖,兄如何诛之?”

  仲卿笑道:“天之雷霆、国之法例,皆不能绝,尼山《春秋》、李氏《感应》。如来因果,皆不能化,尚何言哉!惟有请阎罗多设地狱,以永锢此辈耳。”

  子邮道:“地狱轮回,转出六畜禽兽供人煎熬燔炙,以罚其生前奸险诈横,如来反以戒杀为训,不免拂逆天心。”

  仲卿道:“生以辱之,甚于杀以灭之。今鹭、鱼皆去,我等亦不必久羁。广陵、淮、徐一带俱无幽奇可探,不免径游嵩岳,后往汴梁。”

  子邮道:“极好。”

  乃同驾云而行。

  片时嵩山在望。忽见白气当前,射入云霄。仲卿道:“此金气也。”

  子邮道:“何等金气,景象至此?”

  仲卿道:“虽是金气,却有妖形。”

  往下看时,却系茫茫巨浸,底下隐隐似龙,岸边密密如蚁。子邮道:“此南湖也。前面城池,即系汴梁。”

  乃按下云头,望白气行去,早见湖边人聚成丛。行到跟前,却系临涯设祭,前摆五牲,后列香案,灯烛辉煌,鼓乐嘈杂。仲卿见旁边有拐杖老者,便问道:“所祭何神?”

  老者摇头道:“不必细问,少刻便知。”

  子邮见有丐者,低问道:“每天祭几次?用若干钱粮?”

  丐者道:“相公声音,像非本地人氏,不知底里。此系设祭,奉敬湖内神龙。此龙不久归天,此湖不久也要复为民田。”

  子邮道:“何以见得?”

  丐者道:“此湖本小,自有白龙来作宫阙,便今日东崩,明日西圮,败坏无数田畴,弄成洪波巨浸。当年百姓无奈,俱奔开封龙图包青天跟前告状。

  包青天细查,非神非怪,不伤生民,只可四时祈祷,不必虚事驱逐。将所圮田畴钱粮,悉行豁除。因此,四时各方投祭。又有邵神仙会起,数经过此地,会起数道:‘非神非怪,亦精亦仙,湖田反复,毛诗之年。’后有宗留守断道:‘神仙、精怪俱非,定是殊常之物。湖田尚有反复,必自来时至去日须三百年,此物还原,湖仍为田也。’闻老辈人说,已有三百余年了。”

  子邮道:“汝姓什么?”

  丐者道:“姓赵,中令就系先祖。”

  子邮道:“失敬了。”

  正欲细问,忽见人众寂然避退,丐者亦随之而去。仲卿、子邮立定看时,只见湖中涌起一道赤云,漫空覆下,水势腾涌,状如雪山。赤云内现出一条白龙,光彩焕耀,头角狰狞,约长三十余丈。子邮用金丸指准弹去,那龙便舞攫而来,风涛随止。

  子邮迎上,解下束膜丝绦,正欲擒拿,猛然见那龙项下有径尺大“无碍”二字,便呼道:“无碍,无碍,不得狂悖!”

  那龙听得声唤,便回身窜入湖中。顷刻,风平浪静。仲卿笑道:“此何经旨?”

  子邮道:“弟昔有剑,乃白师所赠,名曰‘无碍’,二字镌于靶上,遗此湖中。今见龙项现有二字,定是遗剑,故呼之耳。”

  仲卿道:“须当取来,以绝民累。”

  子邮道:“故物亦应收回。”

  因同驾起云头到湖当中,见荷花正开,红白可爱,子邮解下丝绦,结成扣子,抛入水中,呼道:“无碍,无碍,还剑归佩!”

  片刻提起,已自入扣,剑室俱全。仲卿视道:“真神物也!若非奇人所造,安来历久不朽。”

  子邮束腰带剑,回看岸畔,大众圆满,乃到湖边对道:“所祭白龙,乃当年韩子邮遗剑,今已收回。汝等嗣后不必再费钱钞也。”

  众人叩头,齐齐道:“多谢大仙!”

  仲、韩二人离湖到汴梁,按下云头,行进南门,游街入市,形像俱变,景致凄凉,惟剑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仲卿道:“城廓如故人民非,犹只说得一半。”

  子邮道:“何也?”

  仲卿道:“连街市、衙门、坊巷都不似当日规模,歌苑、楼台、草庵、别墅俱无遗址,岂但人民非已哉!”

  子邮道:“繁华虽变,清趣仍存,水榭荷花正堪侑酒。”

  仲卿道:“余心正欲如此。”

  于是转行见路旁酒肆,额曰“随园”,仲卿道:“就是这里好!”

  乃同入内。座席不少,饮客无多,便于池边梧桐楼旁石台上坐下。酒保将荤素蔬肴、各色名酒的粉牌送来,请点,仲卿道:“酒要开坛透缸,春蔬只须花下藕,价钱不论。”

  子邮取钞,搭包不在腰间,乃将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内倾出一颗,与酒保道:“只要洁净,多的赏你。”

  酒保惊喜称谢,收交柜上。仲卿道:“林兄当年持赠丸俱有数,用去几何?”

  子邮倾数,计少八十余丸,仍收入带起。酒保忙忙下池取藕,开坛烫酒,齐送将来。二人夙昔感慨在心,持怀痛饮。子邮掣剑再看,色泽非常,弹铗高歌曰:

  人生百岁如沤释,富贵尊荣都不必。奸刁诈伪谋夺来,痴迷暴弱消磨失。君不见,赵家当日陈桥兵,黄袍加体皆亲人。未几疆尽坠海绝,徒取千秋不义名。

  子邮歌毕,仲卿正欲赓和,忽闻榭上高声骤起,视其人,斑白苍髯,面池单坐,闭目舒喉,音节壮惋,乃共停杯听之。歌道:

  君不见,

  夹马营中红焰起,光茫耀耀人惊指。奇芬勃发极氤氲,应诞非常瑞无比。香孩儿营名不虚,长成丹颊殊雄伟。

  力多谋多羽翼多,盘结服侍周天子。方面大耳世宗疑,削除徒为赵施为。天木移去张永德,势成欺幼攘宏基。

  弊除法立规模整,吊民伐罪东南夷。五十斧声援烛影,传后命遵太后遗。取国不无尽智计,遂心杀侄弟又毙。

  先后薨礼不成丧,忠孝全亏同狗彘。封禅端由五鬼开,宫观土木接踵来。贿和作俑无底漏,欺天却弱丧亡胎。

  亲政侥幸便仰裁,罢费却瑞真休哉。深仁厚泽遍九垓,崩夷四海尽悲哀。英宗可惜年不永,亲贤爱民何其审!

  神宗乾纲昏乱秉,致令群凶得肆逞。贤哉尧舜出女中,进正退邪何宽洪!可恨书生暗大体,任性树党相残攻。

  不顾余孽复盛炽,报复三党窜西东。昧于清浊何为哲?

  徽宗又误用聪明。堪怜钦宗势已去,旧茸依然如故聋。

  真才废弃求和急,雪窖冰天地业空。君后青衣千古惨,岂暇枕戈待尝胆!桧贼无忌锄忠良,君有孝念夫何敢!

  孝宗恢复罔劳心,朝野英雄何尝揽?悲哉时实非其时,赍志终身殊暗黪!光宗愤愦无君德,宁宗胡涂迷白黑。

  内政毫末未曾修,兴师耗国召敌逼。理宗真伪辨分明,如何辅相臣贪愎。治平学术虚尊崇,至此不禁三叹息。

  弥远天殛似道张,怯症又单服大黄。余介愤死襄樊陷,平章方事蟋蟀忙。奸佞窃位不能去,忠良闲散空彷徨。

  度宗显宗皆陷此,强敌数道进莫止。端帝帝业如丝微,志在惟余泪涕挥。海神三日忘潮汐,海战偏使逆风威。

  全胜于事亦难济,再败不溺将何归?君臣宫室死社稷,青史千载饶光辉。孤寡攘来孤寡失,可知当日行为非。

  三百年过如泡幻,我且持杯送夕晖。

  仲卿、子邮听毕,全然不解,正欲向前询问,只见席边来的乞丐道:“二位似不知篇中意义,如以浊酒半壶见惠,愿细为疏解。”

  子邮道:“何妨同饮。”

  乃拉乞丐入座,斟给巨觞道:“请先用此,以润歌喉。”

  乞丐接饮立尽,乃道:“此大宋兴亡始末也。”

  子邮道:“误矣!国已易姓,犹称什么大宋?”

  仲卿道:“且试听其道来。”

  乞丐忽然双泪齐流。仲卿见其形色怪异,问道:“足下尊姓?”

  乞丐呜咽,更说不出半字。酒保走来叱道:“掳不尽淹不死的无耻种类,终日只在这里吵混!”

  挥拳要打,只见那歌诗的老者走过来劝道:“看他今已如此,不必计较罢。”

  乞丐望见老者,羞惭满面,低头窜去。仲卿拱手问老者道:“适闻阳春白雪,惜领略未深。”

  老者道:“此赵家得失始末也。既是不懂,待老夫细细解来。”

  乃还席,放喉歌吟一段,朗声解释一回。通篇皆毕,仲卿道:“赵家兴亡大略已见。”

  子邮道:“且去询来。”

  子邮复到案上,拱手道:“老丈妙咏佳喉,令人神爽。”

  老者起身还礼道:“适闻高歌,不禁感慨,故将朋友旧作吟咏,有污清耳!”

  子邮道:“老丈上姓?令友大名?”

  老者道:“老夫姓柴,敝友姓许名衡,隐居教授,犬子从游。老夫素有抑郁,敝友为此,以慰胸怀。常时温诵,宿积皆舒。元朝慕敝友名行,屡聘始出,仍不授职,今在苏门讲学。”

  子邮道:“承教敢问老丈缘何抑郁?”

  老者道:“事已过了,老兄不必下问。”

  子邮乃拱别回席。只见月光如昼,照得池内莲花异样鲜妍,子邮着惊,仰观俯察,仲卿道:“诧异什么?”

  子邮笑道:“三百余年未见此月,今如乍逢故人。”

  仲卿道:“赵氏迹冷,我等心灰,此地不必羁留,且去嵩山玩月,来晨往访苏门可也。”

  说罢,出园,见嵩荆中剑分之石倍加光彩,各踏半边叱道:“腾起!”

  那两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来。皓月当空,正在头顶,星斗满天,罗列如盖,落到府星峰上,便按石驻足,风来松响,露下沾衣,四方无半点尘埃,万籁一片幽寂,清趣殊常,颇似老人峰下,惟无音乐鸟耳。乃指经论纬,算盛计衰,至三更时,忽闻哀号怨恸,极其惨切,不堪入耳。仲卿道:“空山荒谷,哪有如许撼声?”

  子邮道:“远远行动,且看到来是何缘故。”

  仲卿道:“望见来的徒众,计量长短,不过尺余,必非生人。”

  子邮道:“且往峰下观之。”

  乃弃石降于道旁,徒众亦到。内中长短不一,长的二尺有余,状貌狰狞,空身持械,管押催行;矮的高不盈尺,形容苦楚,镣钮缠身,伛偻戴负。仲卿问道:“何方冥役,什么案件,可细禀来。”

  鬼卒鬼犯闻言仰视,尽行跪一下。鬼卒道:“下役奉差管押解。有人若问案件,后面经承押官到来,请问便悉。”

  仲卿道:“如此,去罢!”

  鬼役起来,催促鬼犯前去。随后,押官押着车子走到跟前,望见神光,连慌叩首,仲卿道:“汝系经承么?可将案由说来。”

  押官禀道:“此案鬼犯,乃亡宋奸逆文武诸臣及助恶为非党羽,并有元凶残官弁、奸险诸人。”

  仲卿道:“解往何处?”

  押官道:“原来真人未悉,自黄巾乱后,上帝见人心日趋日下,阴司所辖案件繁剧,赏罚之间恐有未当。

  因诸葛武侯平生谨慎周密,不惮劳瘁。乃敕居中岳之阳,专主赏善。凡阴司拟定忠臣烈士、孝子仁人,赏格都咨送前来核复,量材奏举。因张桓侯一生耿直无私,疾恶如仇,乃敕居中岳之阴,凡地狱决过乱臣贼子,仍解前来复审,从重严究,量情加罪。”

  仲卿道:“虽严究加罪,既在阴司地狱受过刑罚,到此亦不甚惧怕矣。”

  押官道:“不然。鬼犯到此,百无一还。桓侯之轻刑,甚于地府之重法。鬼犯闻解中岳,胆碎肝摧,视地狱为天堂矣!”

  仲卿道:“闻阴司有水、火、兵、毒诸狱及千般恶刑,而反视为天堂,岂此地阴刑法度,更有出于地狱诸般之外者乎?”

  押官道:“大约亦止于此,惟多神荼郁垒、碎撕慢剥、各种啖嚼,其余刑狱较阴曹不过加重加久耳。鬼犯不磨灭尽绝,桓侯之怒不息。”

  仲卿道:“所以先闻号泣声声,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

  押官道:“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状,未见当时此辈震主之威权、陷人之机械。”

  仲卿道:“何人如此?”

  押官道:“张邦昌、秦桧、汪伯彦、黄潜善、韩厄冑、史弥远、贾似道等诸奸臣是也。”

  仲卿道:“汝管承几何年了?”

  押官道:“凡兴革一回阴府团案之后,管解一次,解过十余次了,约八百余年矣。”

  子邮道:“既系团案之后管解一次,今有元凶残官弁,如何同解?”

  由官道:“凡兴革皆系定数。为将官者自应抚众安民,乃肆其狂暴,屠戮无辜,最犯上帝之怒。是以有元诸残忍官将,即附解来同例如此。”

  仲卿道:“赵普、陶谷之流,可知迹踪?”

  押官道:“秦桧即赵普,贾似道即陶谷。”

  仲卿道:“赵普、陶都系奸臣,如何转世犹使为相,享受荣华?”

  押官道:“历来凶恶尚未穷极者,俱准转劫托生一次。俾彼得以行仁布义,稍赎前愆。若依然凶恶,则先后并究,万劫不得出地狱矣。况宋朝天下,原系赵、陶等谋来的,所以仍使他们送去,以清案情。”

  子邮道:“汝可知韩都指挥讳通的所在么?”

  押官道:“现在元丞相伯颜是也。”

  仲卿道:“李节度讳筠的,可知么?”

  押官道:“现在元将军张宏范是也。”

  仲卿道:“高将军彦俦、林将军仁肇,可在元朝将相之内?”

  押官道:“否。高将军乃夔江峡神,林将军乃石头城主。”

  子邮仍欲再问,押官道:“各犯现将解到,恐误限刻,不能详悉上禀。大约周朝殉国将相,尽转为元朝开国功臣。其余忠烈贤良,皆天地正气,必为神祗辅天佐地,血食千秋。历来例系如此。”

  仲卿道:“承教了,汝去罢。”

  押宫道:“遵命。”

  说罢,飞赶前去,寂然无影。

  仰看明月,已入西山,斗没参升,东方渐白。仲卿道:“与鬼说了半夜的话。”

  子邮道:“也释了胸中多少疑事,闻人所未闻。且游玩一番,便往苏门去。”

  仲卿道:“莫怪鬼犯忧惧,桓侯案下怎么持支!余、包、郎、于之徒不知可到这里?”

  子邮道:“如何不来?他们自作自受,何必代为担忧!”

  仲卿道:“贤弟所言甚是,且探访去来。”

  乃于各幽奇之处都历见过,来到苏门,四边观看,虽无特奇,却也清幽。南边山麓,傍石依坡有数十间楼房草屋,土垣竹篱,古木参天,青蒲满涧,四畔绿竹,两岸垂柳。子邮道:“此内大约系许子读书之所。”

  下山转到涧边,步上曲桥,问彩菱人道:“许先生书院可在此中?”

  答道:“现在竹林东头转弯柏树园内开讲。”

  径到门边,听得里面正讲“天命”、“率性”,忽然停止。同向篱隙窥瞰,见红叶树下高座一位苍髯先生,手持麈尾,两边层层立着冠者童子,约有百十余人。这先生正是许衡。当下讲到中间,麈尾自动,惊视凝神,停止不讲。左边一个弟子问道:“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

  许子道:“否。麈乃鹿之历年久者,其尾不摇自动,白毫绕结,主有异事。占之应有先辈异人过此,汝可出外视之。”

  仲卿听得喜道:“此子不凡。”

  便往里行。那弟子撞见,看了一看,仍往外走。二人行到园内树边,许子依然视那麈尾。仲卿拱手道:“先生请了!”

  许子旋头转身,正欲起迎,看见却系两个少年,只道系来受业的,如何不知礼体,遽然拱手?便不起身,只回道:“二位何为?”

  仲卿道:“仰慕先生大名,特来求教。”

  许子道:“欲何所学?”

  子邮道:“愿穷幽极渺。”

  许子道:“亦非难事,但视夙昔根底如何。”

  子邮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曾讲读,五岳、四渎、浮山、蓬莱亦都临览,犹以为未足,故访寻吾子耳。”

  许子笑道:“《坟》、《典》、《索》、《丘》迹亡已久,好事者虽拟有成书,皆无足观。岳渎遍历者颇多其人,蓬莱何由得往?浮山无此地名,足下之言奚异载鬼?”

  子邮道:“先生步履耳目未周,何以轻议天下事体?”

  许子笑道:“足迹诚如遵论,有所未周。至于典籍,世间果有其书,老夫之目亦经窃见。老夫未见者,亦系人间所无。”

  仲卿笑道:“有仲韩台传,可曾见来?”

  许子道:“仲者何字?韩者何人?愿闻其略。”

  仲卿道:“仲者,闾丘仲卿也,韩者,韩速也。”

  许子道:“二公皆非常英杰,智勇无双,要其心,则求仁得仁者也。老夫敬之爱之,昔年曾为合传,此稿草创,出于老夫,足下乃反相询耶?”

  仲卿道:“人心如面,笔墨亦然。先生自谓文无剩义,恐人所见,又有甚于先生者。况凡非常之事,天下皆争操觚,而流传不朽者,大都名笔,岂先生草创而更无草创者?”

  许子道:“宋初,自于境内、邻国追求二子不得,恐贻讥于后世,乃尽去其籍,老夫获得原本而为合传,窃谓修饰且润色矣,更未见有为二公合传者。”

  仲卿笑道:“姑请佳篇捧诵,次将所见恭呈。”

  许子点头,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轴检来。

  须臾,童子捧出,则锦轴牙签,装潢精洁,送与许子,转交仲卿。二人展阅,乃自潞州叙起,至西梁渡江止,辞多溢美,义少遗剩。许子问道:“雕虫比绣虎如何?”

  仲卿道:“虽然踪追斑马,跨远范陈,惜所见未及十分之二,不敢妄称尽美。”

  许子惊道:“足下定然实有确见,请道其详。”

  子邮道:“且缓。适闻先生言世间之书俱经见过,姑无论此传,且请问难,以正不诬。如先生有所不问,不佞等不能对,则为不佞等负,即将所见送上;如不佞矣有所请教,先生俱能俯答,亦将所见送上。如先生所问,不佞等对答无遗,不佞等有所访询,先生失于应对,俱不敢出书送呈也。”

  许子笑道:“谨遵台命。山中老拙,珍宝无力贮蓄,而于今古图书,如同性命。不自揣度,可称无有不备,且屈玉趾阅观。”

  乃同到后进楼上,却系二十四间,向西朝东十三架梁的对面两层大楼,周排高架,以各色绢签分别门类,约有数十万卷。

  周览名目,两个时辰俱遍。子邮道:“此外且勿论,此中尚有不全。”

  许子道:“不全几何?”

  子邮道:“约而计之,应少七卷。”

  许子大惊道:“足下何神也?现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有数卷在卧榻前。”

  命童子捧来,果系七卷。子邮乃东西南北,摘出难义以问,许子剖对如流。许子亦以疑事反问,子邮分晰如向,互相敬爱。

  日暮下楼,请用晚膳,子邮道:“紫菱红柿足矣。”

  许子道:“二公不食烟火乎?有竹葡萄宿酿,不卜用否?”

  仲卿道:“最妙。”

  须臾,果上酒到,移席于茂林,东边迎着皎月。仲卿笑与于邮道:“今宵不似昨夜寂寞,与鬼论话。”

  子邮也笑道:“不识桓侯何以款待新客?仍欲得押官而询之。”

  许子问道:“所言何事?”

  仲卿道:“此件大约亦先生所未知。”

  乃将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话逐细数说。许子道:“此事虽未得知,亦理所应有。穷凶极恶之徒遇着桓侯,亦智尽力竭矣。”

  子邮道:“如此蔬食饮水,心闲神定,何异神仙?而乃履虎尾,蹈陷坑,名曰幼学壮行,而实以求遂其贪欲,不亦悲哉!”

  许子道:“举世茫茫,明知之而故为之者,亦复不少,彼奇山异恶者,自有桓侯案下结算也。老拙看韩子邮不下桓侯之义勇。所有全处,愿赐大观。”

  仲卿道:“所见亦有未全。”

  乃将浮山行宫携来之册取出交道:“贻笑大方!”

  许子道:“引得琼瑶,曷胜庆幸?”

  展开首卷看毕道:“韩都指挥可谓智勇双全,卓议不易,而当时适病,以致国亡身丧,殆天数也。”

  共相叹息。

  许子通宵不寐,将书看毕。次日清晨,盥洗焚香,当空叩祝。再到西轩,仲卿道:“先生何早!祝天何事?”

  许子道:“今年邻境苦雨,偏偏境内久旱,祝天乃祷雨耳。”

  子邮道:“先生念切生民,不佞当助一臂之力。”

  许子道:“昨晚细阅奇书,不胜惶悚。末卷二公不返,究竟若何?”

  仲卿笑道:“仍有一卷未曾送阅。有如行龙,历千万程,至临结穴处,却落江入湖,无所捉摸。须指明实境,方得释然。”

  许子笑道:“所喻甚美,愿即成全!”

  仲卿道:“原本已失,只好记忆缮出,报命先生。贵处苦旱,何不求敝友解之?”

  许子大喜,向子邮揖道:“告求拯救苍生!”

  子邮道:“仲兄操管,弟岂辞劳!但依世俗旧法祈求,未免无味。今使掠雨,既解此境之忧,又去彼境之苦。”

  许子道:“兼爱及人,爱始为溥。请示设坛于何方?”

  子邮道:“早已久矣,刻难迟缓,何暇筑坛等事?只须庄外一片洁净之地足矣。”

  许子方到庄东打晒场上,移过竹座,设立香案。附近村庄都来观看,子邮道:“各件俱可不必,只须清静。”

  众人俱却立后边。子邮乃仰首呼道:“鹏儿何在?”

  呼声已毕,那“鹏儿”二字直入云霄,四围旋转鸣响。“何在”二字,只在半空中结而不移。顷刻之间,忽然霄汉里一个“有”字应响,“鹏儿”二字便息,“何在”二字渐住。只见空际漫天白云盖将下来,愈下愈收。及到面前,却像一只鹭鸶,曲膝点头,开口道:“请仙师指使!”

  子邮道:“本境苦旱,四邻伤雨。汝可掠邻境之雨,以救本境之旱。”

  白鹭道:“领仙师教令。”

  说罢,振翮扶摇而去,愈上愈大,蔽日遮天。猛然,风斜雨洒,旋转如蓬。

  自午至未,约有三尺深浅。许子谢道:“雨已有余,若再淋漓,又虑田畴淹没。”

  子邮叱道:“止!”

  忽然风定雨歇。

  众方称庆,只见仲卿携着一卷,与许子道:“不但后事叙明,且免先生费手,无不毕具其中。”

  许子深揖称谢。忽闻长啸,场上人众号呼,许子起身四顾,失去二公,只见白鹤一双,嘹亮冲霄,霎时不见不闻矣。乃望空再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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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孟子 〔先秦〕

  收英才六科列榜 中春闱二弟还家

  建文十九年秋作月,吴学诚至济南朝见帝师,自陈知识寡昧,赴阙独后,犹幸军师垂鉴,不弃封菲,臣实怕悚。月君谕曰:“自古以来,遭逢国变,忠烈之士,唯今为盛。皆由高皇之载植,圣主之涵育。其杀身夷族者,正气塞于天地;捐生殉国者,大节贯二古今;扈从出亡,与追求行在者,至义充乎宇宙。事虽殊而忠则一也。吕律荐尔才堪参赞,道可经纶。以彼之明。焉得有爽?”随拜学诚为太师,任元相之职。赵天泰为太傅,任左相。金焦为太保,任右相。梁田玉为少师,王琎为少傅,郭节为少保,皆任亚相之职。再品律所荐姚襄,特授荆门开府。以宁义、余庆二将,隶入标下。俞如海授为镇守楚塞将军。余悉照请补授。六科并举一疏,敕下宗伯衙门议复,亦如所请。君批示曰:

  人才者,国家之桢干;文章者,庙堂之黼黻。比因饥馑洊臻,军旅孔亟,致旷大典。兹据吕律奏请六科并举以补缺略,广为搜罗,任此盘错,正合大臣以人事君之义。着速钦遵施行!

  统行各开府、各将军遵照,不消说得。

  未几,军师题报钱芹复命及其遗表,与建文皇帝御制诗册,并请赠钱芹爵谥奏章,接踵而至。月君览过,交御制诗文发与史馆,载入本纪。诸旧臣见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悲者,为帝眷念从亡之士,与思悼殉节之人;喜者为銮舆之复不远,泰阶之平有日。

  忽忽过了残岁,又是建文二十年春王正月。五开府及监军道,并各将军所属文武之士,已次第送集济南阙下。月君随命吴学诚为文场正主考,王资为副主考,同考官:经术科吕儒,经济科阵鹤山,诗赋科刘炎。其试经术者,专经一篇,四书两篇,文以八家为主。有能兼通两三经及五经者,皆从超等兼龋经济科,试策一篇,系当今之务;论一篇,系往古之事;奏疏一篇,听其自发已裁。文亦以八家为宗。诗赋科,试古诗、近体并赋各一首,赋以六朝为则,篇段不拘长短;诗以三唐为法,体格不拘五言、七言,但流入词曲调者概不录。

  请问:这样取士之法,岂不太简?然以作书者论之,尤为繁也。如春秋列国游说之士,皆以立谈取卿相,而人才辈出,即孔门之徙与孟氏亦然;汉重处士,名曰征君,起自岩阿,登于郎庙。而文章经术,莫盛于汉,且有出身从事,位至三公者,未闻试其文也;唐之进士,皆试诗赋一篇,甚有止以五言绝句,甲于名榜,而为天下所称道者;至宋以策论取士,亦止两篇,而欧、苏、曾、王之手笔,凌轹今古,亦为一代之盛。自五安石造为制艺之文,而奇才窘束;朱晦庵集成经书之注,而学者眼孔锢蔽。临场搜检,等之盗贼,于是豪杰之士,且奋而掉臂去矣!从此制科之文日多,五年莫载。即衡文者,亦未窥千伯之什一。是使庸流得以抄袭而掇高魁,不亦滥觞之至哉!尤可怪者,春秋两闱,悉系手,试文至于七篇之多,策、论、表、判无一不具,既有总裁,正、副主考,分房同考,公同甄拔,又有监临提调,弥封誊录,用印收卷官,防闲稽察,而卒不得一才士。何者?其文不由中出也。孔子论《诗》三百篇之旨,只“思无邪”三字尽之;今以数句之题,而必律以八股排比之文,其策论亦必囿之以格式,表间则律之以骈词,皆娓娓数千言不止,即使班、马再生,亦无兼善尽美之法,斯得不出于拾牙慧、窃唾余,以粉饰一些。是故人闱所中之文,皆其平日在窗下熟读强记文也。甚有黠者,师作之面弟读之,不假思索,写之而已。其间庸有长才,能揣摩人彀者,亦脱不得“油腔熟调”四字。昔者韩昌黎以旷古雄文,试辄不中,只得违心勉效时作,方获一第。公自阅其文而笑曰:“不意我文庸腐烂恶至此!”唐季且然,而况后世?乃今之校勘科闱者固何在也。若夫法愈繁而弊滋甚,又有不悄于言专利号矣!御阳子有鉴于此,一切法网,尽行削之,但取真文而拔奇才,以吐英豪之气。

  一在不攻冒籍,天之生才,不囿于隅,所以汤孰中立贤无方,不但越郡县由之,即越省分亦由之。王者以四海为家,何处不可应试耶?一在不定额数,每郡、县取十人亦可,一、二人亦可,至于并无一人亦无不可。夫才者,岂若草木之有地即生耶?奈之何定以每邑几名也!余足迹遍天下,见一县有童子试而至于千人,及二、三千者,有不及百人,或十许而仅止四、五人者。至其应取额数,大概不甚县绝,故有目不识丁而迹列入黉者矣。一在不行搜捡,夫取之于我心者方谓之真文。文既真,则才亦无不真。有真才之人,苦泉之有源,浩科充沛而不可遏。即使书笥、书囊杂陈于前,不但不要看,而亦不悄看,又岂肯在袖中携带一两而之文字哉!而其取法这严,则在于其应试。盖不决于一日之文,而决其平素之经给予学业。大抵人在二十以内,尚有你师督责,中才力学,变甚浅保纵使神单,不过文词敏给,安能通达圣贤大道?孔子三十而立,孟子四十不动心主是出临民社之候。所谓“学优则仕”者如此,苦彼后世有弱冠登第,少年拜爵者,反优于于孔、孟也耶?然其至严之中,又具至简至捷之法,而使人乐从。初试于郡、县,再试于科闱,中者即成进士,其被黜者仍为布衣。虽若放弃之,而实寓磨励之意,盖激之再读书而再进也。今者取士,至于三试而甫得为秀才,又再三试而后得成为时士,举天下之秀才,而能得中春、秋两闱者,不啻千百之什一。究竟进士之文,变不见其果优于举人、贡士、秀才者,何也?以黜陟者总非真文也。且彼之为秀才者,亦既薄有前程,而又不能登于仕途,往往武断乡曲,挟制官府。甚或作奸犯科,骨玷宫墙,亦安用此秀才、贡士名色为哉。

  至于取武三科,将材则取知勇兼全,试之兵法二篇,阅其练士百日。其或有知而无勇者,果有将略,亦必甄拔。若武艺一科,试之以千斤之鼎、十石之弓、三十余斤军器,各就其所长而试之。如善用枪者不试刀,善用刀者不试鞭、锏,善弓弩者方试其射。一艺果精,自可临阵,取其真武艺,亦犹之乎取真文章也。今之武科,反以策论为主,何人不可能乎?所以武童不进,忽然改而为文;文童不进,亦忽然改而为武。若此者,其可临阵乎?备边乎?既曰取其武艺,正不必又责其能文也。外此而有山林处士,学贯天人,才通文武者,责令郡、县征聘,如其齿德兼尊,召以安车蒲轮,天子与之坐而问道,不以臣礼待之。夫如是,则天下之贤才,莫不登于廊庙,而不肖者不得以幸进矣!夫人苟无才,则一官只供一职,犹虑其意阘茸;诚有才,则一人常兼数事,曾不患其陨越。苟非贤才,虽一年而常易数官,终属无济;诚是贤才,即十年而不出一缺,正可收其成效。如赵充国之治兵,于定国之治狱,刘晏、韩滉之理财,皆久于其职任,而后为千古之名臣。孔子云才难,不其然乎?乃后世一秋闱而进者千余,一春闱而进者数百余,及其服官而升迁,则礼、乐、兵、农诸务,皆使之周流历遍。初则泛然而取之,继则泛然而任之,岂非举名器而弃之,举民社而废之也哉?

  如今且说各开府将军所贡文士,积至六科之久,止六十有三名,武士二十有九名。吴学诚等典试文闱,又黜一十七名。

  董彦杲等考校武场,又去了八名。文者进呈试卷,武者进呈武艺册,俱请殿试。月君临轩谕曰:“卿等居心至公至明,阅文至允至当,曷用再试?但孤家阅经术科,第一名黄述祖,而又有黄缵祖、黄念祖二人,孤欲并登于榜首,以为盛典。其先后次序,当听于天。”随令将三人名字贮于玉瓶,供于金案,先命吴学诚以龙箸夹起一名,是黄缵祖,遂定为殿元;又命赵天泰、金焦各夹起一名,黄念祖为第二,黄述祖为第三。月君又以经济科第一名是王者兴,而诗赋科第四名有王者师,因其姓名有谶,亦拔为本科第一。其武科将材并无一人,剑术科止有一名曰尹伐夏,武艺科第一名曰屠龙,皆无所更易。

  月君谕三公曰:“唐朝之制,既中进士,人主又必面考身、言、书、判四者,然后授官,此法极善。大约一命之荣,皆为庶人所瞻仰,若使面缺耳鼻,身坏肢体,或口眼女曼斜,其何以临民上?至若言者,身之文也。施教听政,决狱断囚,所关甚大。倘或有舌蹇鼻塞、声音模糊之人,胥吏尚不能听其语言,何况庶民?纵有才能,不宜授职。孤亦不须亲察以扬其丑,但示令不赴殿试,仍以进士终身可也。其武士不在此例。”退朝而散。

  至第三日,百官会集传胪,第一名黄缵祖奏曰:“臣父礼部侍郎黄观,殉难于罗剎矶;母翁氏,与二姊尽节于淮清桥。臣向逃匿郢中,谬承丞相吕军师鉴拔送试的。”第二名黄念祖奏道:“臣本姓唐,先臣讳夔,字尧举。流寓蒲台,已经四世。臣随舅氏迁在江陵原籍,向叨教育,所以冒了外姓。而今黄述祖就是舅父之子,与臣为中表昆弟。”念祖奏出履历,廷臣咸知一为帝师之弟,一为帝师之内侄。而月君默无一语,若绝不相关者。

  又传唱第三名黄述祖,月君乃问:“汝父是何官?”奏道:“臣父是布衣。黄念祖之父,是臣之姑父。”月君又问:“汝父母尚在否?”又奏:“父母俱在。”唱到第四名井宿五,前奏道:“臣父工部侍郎张安国,与母贾氏,凿舟沈于太湖,全家殉国。唯臣托于故旧井家,因从其姓。”月君谕道:“张亦为第五宿,可复本姓为张宿五,毋忘宗祧。”第五名甘采薇奏道:“臣父监察御史甘霖,殉节之日,遗命帝不复位,子孙永远不许出仕。今幸乘舆将返,赴阙应试的。”此五人各专一经,因题曰:“五魁榜。”又传经济科第一名王者兴,前奏:“臣父监察御史王度,奉敕劳军徐州。闻燕王渡江,驰赴国难,时臣甫五岁。臣父托孤于中州义士晋希婴,携归抚养。所以合族被戮,臣得免难。尚有一王者师,是浙江殉难臬司王良之子,晋希婴在钱塘收匿回家的。与臣同堂诵读,今亦叨中诗赋科。臣二人在颠沛之时,岂复知有今日?”月君顾谓大臣道:“忠义之子,咸得登科,此天之所以报施也!”其第二名戴天苍,询是殉难给事中戴德彝之少子。月君呼之使前曰:“汝伯母项夫人,受尽炮烙惨刑而死,方得免一家之难。此等奇烈,亘古所无,汝知之乎?”天苍悲泣不胜,奏曰:“伯母仰邀帝师旌典,光垂百世,臣一门幸甚!”又第三名胡复,即元相吴学诚收养少师寇胡昭之侄子,近日同归阙下者。又唱诗赋科第一名王者师,正是王良之子。第二名金南,为合门殉国修撰王叔英之少子,育于外家袭姓金氏。月君谕曰:“尔复本姓为王南,亦是佳谶。”第三名林挺琼,即御史林英之子。林英与袁州府太守杨任共图起义,谋复建文帝,事泄而自缢者。以上六人,皆忠臣之令似,不出三名之内,因题曰:“鼎甲榜。”

  三科传胪已毕,人数虽多,其无关系者不叙。内有经济科第五名,面若狮形,声如鲸吼,向前奏道:“臣父兵部郎中谭翼,当国难时,举火自焚。母邹氏、兄谨,与妹瑛姑皆缢死。臣幼出嗣,不曾与难。”月君随问:“汝知兵乎?”奏曰:“粗知大略。”又问:“汝好武乎?”奏曰:“臣重文而爱武,前曾应过武闱,适以病疾中止。”月君谕曰:“今者忠臣之后,咸在元魁之列,以汝文武通才,屈于五名。目下将才缺典,是天欲使尔一人任之,以光令典。”遂以谭符独占将材一科,曰:“武甲榜。”谭符大喜,叩首遵命。又唱武艺首名曰屠龙,善使大刀,重三十六斤。月君问:“刀法如何?”宾鸿代奏:“本朝考武的刀,重八十一斤,这些武举,脸红颈赤,狠命使个背花,总是和身转动,不是真正力气;若到上阵,就给他十来斤的刀,也手颤筋麻,动不得半分。屠龙的刀法,可以上得阵,杀得贼的了。又且善用飞叉,能杀人于百步之外,所以取为第一。”

  月君道:“武比文,更为难得如此。”屠龙随奏:“徽州府太守陈彦回,是臣之姊丈。当日起兵勤王,先兄屠蛟,同日被难。臣愿得杀身报仇也!”月君道:“大有志气!足称第一名。”第二是朱飞虎,系阵亡都指挥朱鉴之子。生得铁面虬髯,尖鼻吊眼,身材瘦削,骨格棱峥,却是拐一足的。而能徒步跳跃,马上如飞,因此上人称为“飞虎”。月君谕道:“首名是龙,次名是虎,有龙虎风云之兆,应题此科曰:‘龙虎榜。”’宾鸿又奏:“当日失一朱飞虎,今日又得一朱飞虎,二虎膂力不相上下,独是所用两柄铁锤,五师传授,只可以当步战。但坏了一足,必须跨马,而又不能用长大军器,所以列为第二。”又唱第三名,叫做小贯虱龚殳。其父龚翊,原是金川门的守兵,因李景隆开门降燕,他就逃去不食而死,是储福一流人物。伊子在童稚之时,便好的射箭,百发百中,人比之沈休贯虱,故有此号。

  董彦杲奏道:“论他的箭法,可以与由基、皂旗二人相较。只因弓软了些,不能穿札,屈为第三。”龚殳奏道:“臣父本一小卒,虽然殉国,世无知者。臣不自量来应武科,冀得为先父显扬大节!”月君慰谕道:“忠、孝本无二致,尔父为不亡矣!”

  随看第四名陈钺,年甫弱冠,用的是钩镰枪。月君问:“有人传授否?”陈钺奏:“是先父授了,又经自己操练出来的。”月君又问:“汝父是甚名字?”奏道:“都督陈晖。曾与燕王百战阵亡的。臣今来应武科,不贪富贵,只要学得先人,与燕贼进个死活罢了!”彦杲奏道:“他的钩镰枪法甚精,可以敌硬斗强。演他一军,亦显威武。”

  以下几人,虽各有武艺,总不能超越寻常,只可充偏裨之数。武科唱毕,月君乃问尹伐夏:“汝能剑术,从何处得来?”回奏:“臣父即郧阳国国师尹天峰。授臣以飞剑法术,不论远近,能取人首级。特来应试,辅佐中朝的。”月君又问:“飞剑斩人,还能飞回否?”应道:“不能。要斩是斩个主儿,曷用飞回?”月君降谕道:“飞剑法术,只有得剑仙,其剑能屈能伸,能刚能柔,能短能长,可以通灵变化。若在剑侠,只讲得击刺,算在武艺之列。如今尹伐夏的剑术,大抵用符咒遣着鬼神去的,若是正神,岂有助人行杀?若是邪神,擅行杀戮,必致上千天怒,这算是邪术。堂堂天朝,曷用此为?但彼既远来,孤家别有调度。以后剑术一科,只索虚悬罢了。”随退朝回宫。

  越三日,赐宴于西湖之历下亭,文武进士咸集。比汉之上林、唐之曲江止宴文者为殊也。月君又降敕三道。其一曰:

  黄念祖为孤之弟,虽原籍江陵,而流寓蒲台,已经五世。曾祖、祖、祢坟墓,咸在于斯,其可舍此而去乎?汝其仍复唐姓,原归蒲邑,田园未芜,松菊犹存也。古人四十强仕,方为道明德立之时。汝尚须闭户读书,潜心养气,学成而名自立。当以不朽之业为己任,勿以暂时之荣华为可悦,方得谓古之学者,可以继尔祖父之志矣!黄述祖为孤之表弟,年轻学浅,骤得科名,若不能谨身修德,殊非家门之美事。况汝双亲已老,晨昏温清,正宜常依膝下。古人有云:“报君之日长,报亲之日短”矣!余今为帝师,尔二人比肩立朝,非使其子弟为卿,大有乖于圣贤之旨乎!恭候皇帝复位之日,尔等方可出仕。各赐白金一千两,速归故里。钦哉,毋忽!

  敕下之日,诸元魁俱在相府,吴学诚读罢,矍然大惊,曰:“帝师非仙人,乃圣人也!”念祖随禀道:“某等若希富贵,早就寻来,何俟今日?舅父有命曰:‘恐帝师不知汝辈下落,未免萦怀,若去请谒,又涉干求。是以假途应试,微帝师降敕,亦即辞归也。”诸大臣皆大赞道:“唐介公真可谓世其家者!”

  余两敕,一文科忠臣之后,先行补缺,黄缵祖、张宿五、甘采薇、王者师,均授学士;王者兴、金南、林挺琼,皆佥宪御史;胡复、戴天苍,并除监军道。一武科谭符,授为京营监军;屠龙、陈钺畀为左右翼;小贯虱龚殳为前锋使;朱飞虎发往司韬军门,任中营副将之职;尹天峰发往登州董彦嵩军前,防海擢用。其余文武,皆由大冢宰次第掣选,不在话下。

  忽报建文皇帝,差侍臣二员,赍敕旨到来。诸旧臣大喜,整顿出郊迎接。正是:銮驾未还,先下九天凤诏;朝仪已定,允称百世鸿猷。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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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杨氏女杀狗劝夫》

孟子 〔先秦〕

楔子

(冲末扮孙大同旦杨氏、梅香、保儿上,云)小生姓孙名荣,字孝先。祖居南京人氏。在土街背后居住。浑家杨氏。还有一个小兄弟,叫做孙虫儿,虽然是我的亲手足,争奈我眼里偏生见不得他。今日是小生的生辰之日,大嫂,你与我卧羊宰猪,做下筵席。别的亲眷可都阻了,则有我那两个至交柳隆卿、胡子转,去请他来陪我吃一杯儿寿酒。大嫂,你门首觑者,他两个这早晚敢待来也。(旦云)员外也,你把共乳同胞亲兄弟孙二不礼,却信着这两个光棍,搬坏了俺一家儿也。(二净扮柳隆卿、胡子转上)(柳诗云)不做营生则调嘴,拐骗东西若流水。除了孙大这糟头,再没第二个人家肯做美。小子柳隆卿,这八兄弟叫做胡子转。今日是孙员外的生日,俺两个无钱,去问醋房里赊得半瓶酒儿,又不满,俺着上些水,到那里则推拜,将酒瓶踢倒了。若员外叫俺买酒去,俺就去赊了来,算下的酒钱,少不得是员外还他。俺两个落得吃他的酒。使他的钱。(胡云)哥说的是,我只依你便了。(柳见旦科,云)嫂嫂,哥哥有么?俺兄弟两个将一瓶儿酒来,与哥哥上寿哩。(旦云)下次小的每,接了两个小叔羊者。(孙大云)大嫂,兄弟每无钱,那里得这羊酒来?请他里面坐。(柳、胡见科,云)恭喜哥哥华诞。俺两小无甚礼物将敬,只一瓶儿淡酒,与哥哥一滴,添寿一岁,哥哥休怪。(孙大云)兄弟,滴水难消。休道是兄弟将酒来,你则这般空来,也是你兄弟的情分。将酒来,我与兄弟开怀畅饮一场。(做拜踢倒酒瓶科,柳云)呀!刚只得这一瓶儿酒,又踢翻了也,如何是好?(胡云)待兄弟再去买来。(孙大云)不要去买,我家里有的是好酒。大嫂,将酒来。(柳云)既然哥哥有酒,我们借花献佛,与哥哥上寿咱。(送酒科)(旦云)这两个来了,怎的不见小叔叔来?(正末扮孙二上,云)小生孙华,小字虫儿的便是。自小父母早亡,我向住在哥哥嫂嫂家里。俺嫂嫂大贤惠,则有俺哥哥孙大,信着两个逆子的言语,赶我在城南破瓦窑中居止。俺哥哥见俺,不是打便是骂。今日是俺哥哥生日,俺虫儿无甚么物件将去与哥哥祝寿,只去拜哥哥嫂嫂两拜,也不失人间的道理。可早来到门首也。(见旦科,云)嫂嫂。(旦云)小叔叔,你来了也。两个光棍来了一日,怎不见你来?(正末入见科)(柳、胡云)孙二来了也,接了羊者。(孙大云)孙二,你与我做生日,你将的羊酒来?(正末云)你知兄弟贫寒度日,那里得这羊酒来?只是拜哥哥嫂嫂两拜,也是兄弟的意思。(孙大云)我少你那两拜哩!你拜了我,我就饱了,我就醉了,我也领你的盛情,你那里是与我做生日,明明是赶嘴来。(打正末科)

(正末云)兄弟不曾敢说甚么,你打我怎的?(孙大云)我不打你别的,我打你个游手好闲、不务生理的弟子孩儿!(正末云)哥哥,你打您兄弟,可也上有天哩!(唱)

【仙吕】【赏花时】知他是谁好游闲谁不良,谁起风波谁要强,瞒不过邻里众街坊。(孙大云)你是我的兄弟,你敢妆幺放党,不伏我打哩!(正末唱)俺哥哥道我妆幺放党,平白地揣与个罪名当。

【幺篇】这的是自有傍人说短长,铜斗个家私你独自掌,咱须是一父母又不是两爷娘。(云)虫儿打街上过来,众人都道孙大郎与孙二似一个印合脱下来的。(柳、胡云)这厮胡说。你和俺哥哥一个印合里脱下来的,怎么你这般穷好嘴脸?(正末唱)怕不一般的俺模样,哥哥比兄弟多一片家狠心肠。(下)(孙大云)你两个兄弟少罪。(柳、胡做醉科,云)俺两个定害哥哥,改日再谢。(下)(旦云)员外,明日是清明节令,俺收拾下祭礼,请小叔叔一同上坟去咱。(同孙大下)

第一折

(柳、胡上,诗云)昨日庆生辰,今朝请上坟。随他好兄弟,争似眼前人。今日孙员外请咱两个上坟,须索去走一遭。(做与孙大遇见科)(孙大云)你两个兄弟来了也。(做摆祭礼科)(柳、胡云)你的祖宗就是我的祖宗,我们一齐拜罢。(做同拜科)(孙大云)咱祭过了祖宗也,两个兄弟把盏破盘。(饮酒科)(旦云)我员外好是执迷也。将亲兄弟叫他另住,受着饥寒,今日上坟,也不等他一等,被这两个光棍搬弄,连祖宗在地下也是不安的。兀的不又吃醉了也!我这里看波,怎生不见孙二来?(正末上,云)小生孙虫儿,将着这一份纸,一瓶儿酒,今日是一百五日清明节令,上坟去咱。可早来到坟前也。(放下酒科,云)俺烧一陌儿纸与祖宗,愿你都好处托生去咱。古人有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我孙虫儿贫难,备不得甚么祭礼,只是这一瓶儿酒。兀的不穷杀孙虫儿也!(唱)

【仙吕】【点绛唇】从亡化了双亲,便思营运。寻资本,怎得分文?落可便刮土儿收拾尽。

【混江龙】莫不是姓孙的无分?却将这精银响钞与了别人。教兄弟有家难奔,无处栖身。把我赶在破瓦窑中捱冻馁,教人道披着蒲席说家门。也不是我特故地把哥哥来恨,他、他、他不思忖一爷娘骨肉,却和我做日月参辰。

(旦云)小叔叔,你上坟哩。(正末云)嫂嫂少罪。(旦云)你哥哥上坟,在这里等了你多时,不见你来,先自祭祀了也。你怎生来的这等迟?(正末云)嫂嫂,自从前日与哥哥做生日来,不知甚的意思,打了我这一顿,我因此不敢见哥哥去,又害怕打哩!(旦云)小叔叔,不妨事,等着你哩!你过去吃几钟酒,身上寒冷哩。(正末云)这等我过去。(做见科)(孙大云)这个村厮又来了。(正末唱)

【油葫芦】他骂道孙二穷厮煞是村,便待要赶出门,则着我自敦自逊自伤神。现如今爹爹奶奶都亡尽,但愿得哥哥嫂嫂休嗔忿。为甚么单骂着我?你敢是错怨了人。(孙大云)我和你有甚么情分,你来见我?(正末唱)既是哥哥与兄弟无情分,却怎生等我上新坟?

(孙大云)我正等你来打哩!(正末唱)

【天下乐】哎,俺亲的元来则是亲,(云)嫂嫂,我不过去也,则怕哥哥打我。(唱)我为什么抽也波身,却倒褪,其实当不过那百般的心性狠。谁想他赤的金,白的银?但得俺哥哥欢喜呵便是十万分。

(孙大云)你来这里做甚么?(正末云)你兄弟上坟来。(孙大云)俺家坟里有你这等人?我和你甚么亲,你来上坟?(正末唱)

【那吒令】哥哥道是不亲,我须是姓孙;哥哥道是不亲,孙虫儿上坟;哥哥道是不亲,这两个是甚人?(孙大云)这两个是我死生交的兄弟也,比你?(正末唱)哥哥你自忖量,你自评论,您直恁般爱富嫌贫。(孙大云)你这一万年不得长进的人!(柳、胡云)哥哥,这等人不长进,则待馋处着嘴,懒处着身,不拈了他去,待做甚么?(孙大云)小的每,拈这厮出去!兄弟每把盏,则管吃酒,不要采他。(正末云)你看他两个贼子帮着俺哥哥吃酒,好不快活也!(唱)

【鹊踏枝】他两个把盏儿吞,直吃的醉醺醺。(孙大云)兄弟,好酒也。(柳、胡云)好酒!您兄弟都吃醉了也。(正末唱)吃的来东倒西歪,尽盘将军。(柳、胡做使酒科,云)孙二,我尽盘将军,是吃你的?没廉耻穷叫化弟子孩儿,今日俺家员外上坟,特特请我两个来,这所在只有我坐处,可有你站处?要你管我?(正末云)这里正是你家的。(唱)今日个到坟堂中来厮认,是你甚么娘祖代宗亲?

(柳、胡云)这泼赖无礼!你那里是骂俺?哥哥,你看孙二见俺在这里吃酒,他骂你吃你娘祖代宗亲哩!(孙大云)谁骂我来?(柳、胡云)是孙二骂你来。(孙大怒科,云)孙二,你好也!俺祖代宗亲,是你甚么哩?(做打正末科)(正末云)你休信他每说话,兄弟怎敢骂哥哥?(唱)

【寄生草】哥哥,我又不是庶出逃生子,须是你同胞共乳亲。俺哥哥出门来宾客相随趁,俺哥哥还家来侍女忙扶进,你兄弟破窑中忍冷耽愁闷;俺哥哥富家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贫居闹市无人问。(孙大云)我酒醉了也。有我两个兄弟扶的我家去。你这穷厮还敢无礼!你坟上来,拷折你两肷骨;到我家里来,我打你二百棍!(柳、胡云)如何?这所在那里有你来?(正末唱)

【金盏儿】我坟前去那场恨,还家去怒生嗔。只待要各支支拷二百粗荆棍,咬牙根做出那恶精神。我待坟前去要敲折我两肷骨,还家去又要打断我脊梁筋。天那!我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云)哥哥将兄弟不认,信着两个贼子,打了我这一顿。我不敢到坟上添土去,我则往坟外拜一拜罢。祖宗少怪,孙虫儿无甚,只烧的一陌儿纸,一瓶儿酒,祭奠祖宗咱。(做拜科,唱)

【后庭花】这村醪酒刚半盆,纸钱儿值几文。不是我将父母相拖逗,也是你歹孩儿穷孝顺。(孙大云)兄弟每慢慢的把盏者。将羊背子来做按酒快活吃。(柳、胡云)快些碎羊背子来吃,来吃!(正末唱)他那厢吃的醉醺醺,我这里嘴骨都喑喑的纳闷。哎!孙虫儿来上坟,几番家桃李春。他那厢笑呷呷倒玉樽,我这里哭啼啼谁动问?

【青歌儿】天那!你于人有那般、那般慈悯,偏生我是这般、这般时运。俺哥哥白马红缨衫色新,俺哥哥眼内无珍。看的我做各姓他人,动不动棍棒临身。直着我有口难分,进退无门,只落的袖稍儿偷揾住,俺这悲悲切切泪纷纷。这的是谁生分?

【柳叶儿】难道我孙虫儿与他来不亲不近?见一阵儿旋风儿绕定荒坟,来时节旋的慢去时节旋的紧。为甚么小的儿多贫困,大的儿有金银?爹爹奶奶呵,你可怎生来做的个一视同仁?

(孙大云)兄弟,你去看孙二坟外做甚么哩?(柳、胡云)哥哥,俺两个看去来。(做看科,云)哥哥,孙二在坟外绞七个纸人儿,埋在土里,咒你早死了,这家私都是他的。(孙大怒科,云)这厮无礼(做打科,云)我今日吃的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随你、随你,只休上我门来。(旦云)员外醉了也。(柳、胡扶科,旦随下)(正末云)俺哥哥去了也。我到坟上辞别了俺爷娘,还归我那破瓦窑中去。哥哥,你信着两个帮闲的贼,打我这几顿。哥哥,由你打我,我则是好心肠待你。(唱)

【赚煞】你便骂我一千场,便拷我三十顿,我则索狼吃幞头心儿自忍。若不是死了俺娘亲和父亲,这家私和你匹半停分。豹子的孟尝君,畅好是食客填门,可怎生把亲兄弟如同陌路人?哥哥,你有金有银,闪的我无投来无奔,则向这破窑中和月待黄昏。(下)

第二折

(孙大同柳、胡上,云)昨日上坟处多吃了几钟酒,不自在。两个兄弟,咱今日往谢家楼上,再置酒席与我酘一酘去来。(做上楼科)(柳、胡云)哥哥,咱三人结义做兄弟,似刘、关、张一般,只愿同日死,不愿同日生,兄弟有难哥哥救,哥哥有难兄弟救,做一个死生文书。(孙大云)两个兄弟说的是。(做饮醉下楼,柳胡扶孙大睡倒科)(柳、胡云)这是街上,不是你的床铺,怎么就睡倒了?哥哥,你听得禁钟响哩,你还家去来。(孙大做不醒科)(柳、胡云)这等好睡,再叫也叫不醒。可又遇着个不知趣的天,下起大雪来。我每身上寒冷,陪他到几时回去?如今起更一会了,巡军这早晚敢出来也。他是个富汉,便拿住他,只使得些钱罢了,怕甚的?咱两个是个穷汉,若拿住呵,可不干打死了!不如撇下他还家去来。(做摸科,云)呀,哥哥,靴革勾里有五锭钞哩!常言道,见物不取。失之千里。这明明是天赐我两个横财,不取了他的,倒把别人取了去?(做取科,云)便冻杀了你,也不干我事。(下)(正末上,云)好大雪也!孙虫儿往街上题笔,觅几文钱去来。如今天色已晚,我还窑中去咱。(唱)

【正宫】【端正好】黑黯黯冻云垂,疏刺剌寒风起,遍长空六出花飞。不停闲雪儿紧风儿急,这场冷着我无存济。

【滚绣球】有那等富汉每,他道是压瘴气,下的是国家祥瑞,怎知俺穷汉每少衣无食。我则见满天里飞磨旗,半空里下炮石,俺须是死无个葬身之地。只落得抱双肩紧把头低。我如今冒他大雪窑中去,抵多少袖得春风马上归,冻的我脚步儿难移。(云)嗨!那富汉每下着雪他倒欢喜,却不知俺穷汉每好苦楚也。(唱)

【倘秀才】有等人道宜扫雪烹茶在读书舍里,又道是宜羊羔烂醉在销金帐底,不知道他陶学士风流可也胜如党太尉?谁说起,寒江上一蓑归,那渔翁的冻馁。

(云)好大雪也!我想古来贫儒,也多有受苦的。(唱)

【滚绣球】似这雪呵教买臣懒负薪,似这雪呵教韩信怎乞食,似这雪呵郑孔目怎生迭配,晋孙康难点检书集。似这雪呵韩退之蓝关外马不前,孟浩然灞陵桥驴怎骑。似这雪呵教冻苏秦走投无计,王子猷也索访戴空回。似这雪呵汉袁安高眠竟日柴门闭,吕蒙正拨尽寒炉一夜灰,教穷汉海不死何为?

(云)这雪下的越紧了也。我待往大街上去呵,风大雪紧,身上无衣难行。我打这背巷里去,也略避些风雪。(做绊倒科,云)这街上倘着的是什么物件?又不是个包袱,原来是一个醉汉。兀那君子,你也少饮些,怕做甚么。我欲待要去,这厮又一把拿住我右腿,怎么好?待我低头试看咱。(惊科,云)呀!却原来是我哥哥酒醉了。你卧倒在这里,眼见的和这两个贼弟子的孩儿一处吃酒来,他两个去了,将你撇在这里。好朋友也!(诗云)君子结交不为财,小人结交专为嘴。如今撇你雪堆中,还只信他无后悔。(唱)

【呆骨朵】见哥哥迎着风冒着雪倒在当街睡,我只怕钟声尽被那巡夜的凌逼。虽然是背巷里悄促促没个行人,只怕雪地里冷冰冰冻坏了你。为甚么这头巾上泥来污?(云)哥哥,你上坟处也曾说来,(唱)却不道花压帽檐低,满身上雪渐消,(云)哥哥,你可又说来,(唱)这的是酒淹衫袖湿。

(云)这两个好无礼也!你那一身穿的吃的,都是俺孙员外的,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你丢了他。结下的这两个好兄弟也!(唱)

【倘秀才】自古道胶漆的雷陈也不似你这般合意,鸡黍的范张也不似你这般为嘴。你两个若没俺哥哥怕不饿杀你这颓。你两个撮捧着吃的醉如泥,却撇他在这里。

(云)你这两个贼子,每日帮着俺哥哥吃酒做好汉哩!(唱)

【滚绣球】你妆了幺落了钱,你吃了洒噇了食,(带云)好也呵!(唱)哥哥也是他养军千日,俺孙员外不枉了结义这等精贼。你便十分地觑当他,他可有一分儿知重你?这的是使钱的伶俐。哥哥也在上坟处数遍家曾题,兀的般满身风雪足弯足全卧,可不道一部笙歌出入随,抵多少水尽也鹅飞。

(云)我待扶起俺哥哥来,他又是打我;若不扶起来,冻死俺哥哥怎好?罢!我也怕不的打,我则背俺哥哥家去。(做背科,云)可早来到也。(叫门,旦同梅香上)(开见科,云)小叔叔,你与哥哥商和了也?这谁劝你来?(巳扶孙大睡科,云)你怎生背将你哥哥来?(正末云)嫂嫂,我还窖中去,在这土街背后经过,绊了我一交,我道是甚么?却是哥哥倒在大雪里睡着,两个贼子撇下去了。孙二想着共乳同胞的兄弟情分,恐怕街上冻死了。我只得背将家来。嫂嫂?哥哥睡着了也,嫂嫂安置,我回去也。(旦云)生受你。身上寒冷,吃些酒饭还家去。(正末云)嫂嫂,则怕哥哥觉来又打我。(旦云)你放心,你哥哥直睡到红日三竿还未起哩。(正末云)嫂嫂,假如哥哥觉来,怎生好那?(旦云)他觉来我自支持他,包你没事。(正末云)哥哥性子不好,要打着你如何?(旦云)我也不是个善的,怕他怎么?保儿,快将面来与小叔叔吃。(正末做吃面科)(唱)

【货郎儿】他道俺哥哥十分家沉醉,且吃些儿热汤热水。俺哥哥直睡到红日三竿未起,可怎生近新来偏恁觉来疾?(孙大做醒科,云)好睡也。(正末唱)他酩子里纽回胭颈,没揣地转过身体。

(云)嫂嫂,俺哥哥觉来了也。(旦云)小叔叔由他,不要害怕。(正末唱)

【脱布衫】我坐则坐战兢兢的,(孙大做起科,云)是甚么人吃我面哩?(正末唱)他醉则醉气丕丕的。我这里低着头沉吟了半晌,他那里不转睛瞅了我一会。

【太平令】吃的是亲嫂嫂的酒食,更过如吕太后的筵席。(云)嫂嫂,哥哥觉来了也,你说一句儿。(旦云)我且不说,看他怎的!(正末唱)嫂嫂,俺哥哥觉来你支持,"我也不是个善的",唬得我一个脸描不的画不的,一双箸拿不的放不的,一口面吐不的咽不的,我便有万口舌头教我说个甚的?

(孙大云)兀那吃面的是谁?(旦云)是孙二叔叔。你大雪里冻倒在街上,那两个贼子撇下你去了,不是叔叔背将来,那里有你这性命哩!(孙大云)我记得靴革勾里剩下五锭钞来,我看咱。呀!怎么不见了?孙二,你那里是背我,明明要乘醉偷我这钞来。(正末云)哥哥大雪里睡着,孙二恐怕冻坏了你,背将家来。我不知哥哥有钞,怎么偷得?(旦云)多敢是那两个贼子拿去了。(孙大云)大嫂,你胡说!我这两个兄弟都是有仁有义的,他怎生拿的去?断然是这孙二穷厮也!(正末唱)

【伴读书】白茫茫雪迷了人踪迹,昏惨惨雪闭了天和地。寒森森冻的我还窑内,滴溜溜绊我个合扑地。黑喽喽是谁人带酒醺醺醉,我、我、我定睛的觑个真实。

【笑和尚】吓得我悠悠的魂魄飞,不寻思当街上正是哥哥睡。直背的到家来不得口好气息,倒吃顿泼拳捶。哥哥也你瞒天地昧神祗,(做拜天科,云)今日打兄弟,明日骂兄弟,(唱)这的也是孙虫儿罪!(孙大云)这穷厮,你要拜死我哩!(打科,云)小的每将孙二拿到檐下大雪里跪着!(梅香作批末跪科)(正末云)哥哥,你好下的冻杀你兄弟也!

【叨叨令】则被这吸里忽刺的朔风儿那里好笃簌簌避,又被这失留屑历的雪片儿偏向我密蒙蒙坠,将这领希留合刺的布衫儿扯得来乱纷纷碎,将这双乞留曲律的胳膝儿罚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越惹他必丢匹搭的响骂儿这一场扑腾腾气。

(旦云)小叔叔,你也忒老实!员外着你跪,你就跪,难道着你死,你就死了不成?(正末起科,云)嫂嫂,你救我这命咱!(旦云)保儿,将钟热酒来,与小叔叔荡寒。(正末吃酒科,云)嫂嫂,若不是你这钟热酒呵,险些儿冻杀我也。(唱)

【耍孩儿】我怎生来不称俺哥哥意,嫂嫂也我也不曾犯十恶五逆。这一个家缘儿都被你收拾,我挂口儿不曾口店题。现如今他强咱弱将咱打,可不道人善人欺天不欺,也是我自买到他憔悴,天那!我本是声冤叫屈,他听的又道我说是谈非。

【二煞】我衷肠除告天,奈天高又不知,只落得捶胸跌足空流泪。我过一冬两三层单布权遮冷,捱一日十二个时辰常忍饥,哥哥行并不敢半句儿求于济,他见我早揎拳捋袖,努目撑眉。

【三煞】你欺负呵则欺负咱,你于济呵曾于济谁?你怀揣着鸦青料钞寻相识,并没半升粗米施饘粥,单有一注闲钱补笊篱。我黑说到明明说列黑,也说不尽我那苦楚,也诉不尽我这伤悲。

【四煞】你不是我呵你明日怎觑人?你不是我呵你今朝做醉鬼。被闲人剥了你新衣袂,洞房中把嫂嫂闲愁杀,巡铺坦把哥哥高吊起,冻的你刚存这一口儿气,怎不寻那两个无徒说话,只管把你兄弟禁持?

【五煞】你迸着脸噷喝的我,我好心儿搭救着你,背将来暖处和衣睡。我指望行些孝顺图些赏,他划的不见了东西倒要我陪。早看我身儿上穿着甚的,将一条旧褡衤專扯做了旗角,将一领破布衫捋做了铺迟。

【六煞】你向身上剥了我衣,就口里夺了我食,恶哏哏全不顾亲兄弟。我便噇了你这一钟酒当下沾些醉,我便吃了你那半碗面早登时挣的肥。(旦云)小叔叔,你休怪。你哥哥不晓事,看我些面皮罢。(正末唱)我也则是嫂嫂行闲聒七,我不是买来的奴婢,又不是结下的相知。

(云)嫂嫂少罪,我孙虫儿回家去也。(唱)

【煞尾】你无过是胸腰上撞我几头,脖项上打我几捶,忍下的就将我冻剥剥跪在檐前地。嫂嫂也这须是我压背他来家可也落得的。(下)

(柳、胡上云)咱昨日将孙员外撇在街上,偷了他五锭钞。如今到他家里看他去。他若有些说话,咱每自会随机答应。这是他家门首。(做叫门旦开科)(柳、胡云)嫂嫂,哥哥在家么?(旦云)昨日你三人吃的酒醉了,你将哥哥丢在雪里,不是孙二背将回来,可不冻死了也。(柳、胡云)嫂嫂,难道我两个丢下哥哥?是这等人,狗也不值。昨日哥哥醉了,是我两个背到门前,恰好遇见孙二,嫂嫂,这不敢欺。我两个也是醉人,背了这许多路,背的一些力气都没了,其实交与孙二,着他好好的接将回来。嫂嫂,你只向那孙二,他在背后说你哩!(孙大云)我道兄弟每不是这等人。咱今日往李家楼上吃酒去来。(柳、胡云)嫂嫂,你看今日哥哥醉了,可是我两个背回来。(同下)(旦云)俺员外只信那两个光棍,将他兄弟朝打暮骂,百般的劝不省。我如今不免出一智量,劝员外咱。(诗云)只为同气连枝不可伤,做出区区巧智量。从古妻贤夫省事,免使旁人说短长。(下)

第三折

(旦上,云)俺员外今日又吃酒去了也。有王婆婆许下我一个狗儿哩,我去取来。王婆婆在家么?(老旦扮王婆上,云)谁叫门哩?(做开门见科,云)元来是孙大嫂!难得贵人踏贱地,到我家有甚事干?(旦云)婆婆,我无事也不来。你许下这狗儿,我特来取那。(王婆云)大嫂,有,你将的去。(做与狗儿科)(旦诗云)有一事关心已久,如今待借他下手。(王婆笑科,诗云)虽然为邻舍情多,不家贫也不卖狗。(下)(旦做回家科,云)我将这个狗儿把头尾去了,穿上人衣帽,丢在我家后门首,我将前门关了,员外必然打后门来,等他见了,看说甚么,我自有个主意。这早晚员外敢待来也。(孙大同柳、胡上)(柳、胡云)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也,俺两个送哥哥去来。(孙大云)不须兄弟相送,我今日不当十分醉,我自家去。兄弟少罪,明日来早些。(柳、胡云)哥哥,俺不送了也。(下)(孙大云)两个兄弟他还家去了,这早晚大嫂敢关了前门,我也径往后门去咱。(做绊倒科,云)是甚么物件绊我这一交?待我看波。(做看科,云)呀!是一个人。敢是家中使唤的保儿?这厮每少吃些酒么?这里睡倒。(做推科,云)起来!可怎生不动那?(将手抹科,云)抹我两手,都是这厮吐下的,有些朦胧月儿,我试看咱。(做看惊科,云)怎生是两手鲜血?是谁杀下一个人在这里?(做叫门科,云)大嫂开门!(旦开、孙大做慌科)(旦云)员外,你慌怎么?(孙大云)大嫂,我吃酒回来到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大嫂,我是好人家的孩儿,到来日地方邻里送我到官,我怎生吃的过这刑法?我不如寻个自缢死罢。(旦云)员外,你不要慌,则咱两口儿知道。你有那两个兄弟,平日吃的穿的,都是你的,与你结作死生交,对天盟誓,兄弟有难哥哥救,哥哥有难兄弟救。今日你有难,正用的着他。如今悄悄的教两个兄弟将死尸背出,丢在别处,可不好那!(孙大云)大嫂,你说的是。大嫂,咱两个去来。(做行科,云)这是柳隆卿家里。(做叩门科,云)兄弟在家么?(柳上,云)这早晚谁叫门哩?(孙大云)是你哥哥孙大郎。(柳云)是哥哥!待我开门。(做开门科,云)哥哥请家里来,教拙妇烹莞豆捣蒜,与哥哥吃一钟。(孙大云)不劳你,哥哥事忙,有人欺负着我来。(柳云)谁欺负哥哥来?你兄弟舍一腔儿热血,和他两个上一交。(孙大云)人便有个人。你哥哥特来投央你,只要你休违阻我。(柳云)哥哥,你但道的,你兄弟便依。(孙大云)兄弟,咱今日吃罢酒,你两个还家去了,你哥哥打后门里去,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你哥哥特来央你,背一背远处去,等我埋了他罢。(柳背云)别的事也小可,你

杀了人教我去背。我替你死!(回云)哥哥,你放心!小可事。兄弟见哥哥来慌了,不曾穿的里衣。哥哥,你门前略等一等,你兄弟穿了便去。(孙大云)你便出来。(柳云)便出来。(做入科,云)我将门来关了。哥哥,你听兄弟有四句诗念与你听。(诗云)你倒生的乖,其如我不呆,你将人杀死,怎教兄弟埋!(下)(孙大云)柳隆卿不肯去了,我再叫胡子转兄弟咱。(做叫门科)(胡上,云)谁叫门哩?(孙大云)是你哥哥孙大郎。(胡云)哥哥,您兄弟有四句诗,还是先念了开门,还是开了门念诗你听?(孙大云)你哥哥事忙,没工夫听诗,你开门罢。(胡云)既是这等,待我一头开门,一头念诗你听咱。(诗云)何事急来奔,更深亲扣门。别件都依得,刚除背死人。(做开门科,云)哥哥,请进来坐。哥哥,你晓得我穷,夜又深了,莫说酒,茶也是难的。(孙大云)兄弟,我那要吃你的!我央你一件事来,只休似你哥哥柳隆卿。(胡云)哥哥,我又不是他一父母生的,各人自要做人。你有甚么事,要用着兄弟,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孙大云)兄弟不知,你哥哥后角门头,是谁杀下一个人,你哥哥央你背到别处去,将他埋了者。(胡云)休道是哥哥杀死一个,便杀了十个,怕没银子使,要我替你赏命?哥哥,我问你,那柳隆卿怎么说来?(孙大云)便是他不肯,因此来寻你。(胡云)哥哥放心,我不是柳隆卿。那厮无行止,失口信,今日哥哥有难,兄弟不救,不为兄弟了也。(孙大云)兄弟,你说的是,只要快些儿者。(胡云)哥哥不妨,休道这一个,便十个你兄弟也背出去了。我家有个没连衣袋,我取去将死人装在里头,有人问我胡子转你那里去,我说道与孙员外送草去,可不好那!(孙大云)好!早些儿取布袋出来。(胡做入关门科,云)你杀了人,教我背去。(诗云)孙大做事全没礼,后门杀下枉死鬼。你今怕死不偿命,死活来朝不由你。(下)(孙大云)两个兄弟都不肯去,罢、罢、罢!我只是缢死了也。(旦云)员外你不要慌,这两个贼子他不肯背去,我想来有你亲兄弟孙二,央他背出去,怕怎的?(孙大云)大嫂,我与兄弟似参辰日月,将他不是打,便是骂,不曾得了我一口儿好气。今日我有难,却央他,莫说他一定不肯,便肯时,我也没这脸见兄弟去。(旦云)员外你放心,咱两口儿去来。(下)

(正末上,云)昨日虫儿好意背的哥哥到家,俺哥哥打了兄弟一顿。哥哥,你全不想咱是共乳同胞的弟兄。哎!(诗云)不想共乳同胞一体分,煨干就湿母艰辛。好衣好食别人用,全没相怜半点亲。(唱)

【南吕】【一枝花】稀剌剌草户扃,破杀杀砖窑静。俺这里春光元不到,人迹罕曾经。万籁无声,是甚么响息飒惊咱醒?透着些影依微何处灯,(做听科)却原来是伴独坐皓月澄澄,搅孤眠西风泠泠。

【梁州第七】我如今穷范丹无钱怎了,便教他赛陈抟也有梦难成。积渐的害得忧成病。一递里暗昏昏眼前花发,一递里古鲁鲁肚里雷鸣。这孙虫儿一身忍饿,教孙大郎万代留名。我和你本-个父养娘生,又不是蜾赢螟蛉。怎么无半年欺负了我五场十场,我每日家嗟叹了千声万声,那一夜不哭到二更三更。(孙大同旦上,云)大嫂,你去叫门,我有甚脸儿见兄弟那。(旦云)你不叫,我叫门咱。(叫科,云)孙二,开门来!(正末唱)是谁人叫门那声?(旦云)快些!(正末唱)这声音不似个男儿应。(旦云)孙二,你开门咱,是你嫂嫂叫门哩!(正末唱)元来我嫂嫂门前等,他是个妇人家无烛从来不夜行,我出门去审问个分明。(云)嫂嫂,更深半夜,你一个妇人家,这早晚天道,也不是你来的时候。(旦云)不妨,我是你亲嫂嫂,怕做甚么?(正末云)我孙虫儿呵,(唱)

【隔尾】我常时有命如无命,怎好又厮罗惹无情做有情。(云)不争我开门去,教嫂嫂入来,这礼上就不是了。教俺哥哥知道又是打。(旦云)孙二快开门,你哥哥有事着我叫你来。(正末唱)俺哥哥便今日有事呵明日旋折证,嫂嫂你这搭儿莫不错行。(旦云)我不是错行哩。(正末唱)前者得过承,是我那滴水檐前受了的冷。

(旦云)不则我来,和你哥哥在此。(正末云)既是哥哥同来,何不早说!(做开门跪科,云)哥哥,休打你兄弟者。(孙大云)兄弟,你起来。(正末云)你夜晚间有甚么事和嫂嫂来?(旦云)小叔叔,咱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我如今叫你背将别处去埋了者。(正末云)嫂嫂,你的话只怕不准。果有这等事,我哥哥怎不说一句来?(旦云)员外,你说与兄弟怕甚么?(孙大云)大嫂,我说呵,恐怕兄弟变了脸。(旦云)你兄弟不是那等人。(孙大云)兄弟,你哥哥昨日吃酒回来至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了一个人也,曾叫那柳隆卿、胡子转两个贼子去,他都不肯来背。兄弟也,你想着与我是共乳同胞的情分,你不救我时教谁救?(正末云)哥哥,这人命的事,你是好人家的孩儿,怎么到的官府中问理去?那两个逆子,你养育了他,吃的、穿的,那一些儿不是你的?你今日有难不肯救你,却教我来背?好也啰,咱两个见官去来!(旦云)小叔叔,你看我些面皮咱。(孙大云)这都是你哥哥的不是了也。兄弟,你息怒咱。(正末唱)

【骂玉郎】你怀中倚恃着财丰盛,动不动和人争,不登登按不住杀人性。若是被告发,被擒拿,怕不要偿命?

(孙大云)我几曾杀人来?是好冤屈也!(正末唱)

【感皇恩】你还道负屈高声,你所事无成。见兄弟,心头刺,眼中疔。吃酒时只和那两个贼徒,背人时来寻我这穷丁。(带云)好也啰!(唱)割舍的揎胳膊,拽衫袖,到公庭。

(旦云)小叔叔,放了你哥哥,休要如此!(正末唱)

【采茶歌】嫂嫂呵可不你知情,哥哥呵可不你当刑?(云)哥哥嫂嫂,你两口儿怕么?(孙大云)可知怕哩。(正末云)要饶么?(孙大云)可知要饶哩。(正末云)哥哥嫂嫂,休惊莫怕,我逗你耍哩!(唱)我替你把死尸骸送出汴梁城,随他拖到官中加拷打,我也拚的把杀人公事独招承。

(做同走到家科)(旦云)兀的不是死人。(正末唱)

【牧羊关】恰便似醉汉当街上睡,死狗儿般门外停。(云)嫂嫂,则怕天明了,待我背他出去。(做背科,唱)我背则背手似捞铃,怎么的口边头拔了七八根家狗毛,脸儿上拿了三四个狗毛。这厮死时节定触犯了刀砧杀,醉时节敢透入在喂猪坑。既不沙怎闻不的十分臭,当不的他一阵腥。

(云)恐怕天明,我须急急的背出去咱。(做走科,唱)

【幺篇】这等人是狗相识,这等人有甚么狗弟兄。这等人狗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脱的是狗气狗声,这等人使的是狗心狗行。有甚么狗肚肠般能报主,有甚么狗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皮的贼丑生。

(云)可早到汴河堤上了也。我将这个死尸埋在这幽僻去处,我记下者,久以后有个折证。哥哥嫂嫂,咱还家去来。(到家科)(旦云)小叔权,辛苦了也!将一领袄子来与小叔权穿。(孙大怒云)是领甚么袄子?(旦云)是一领旧袄子。(孙大云)将领新袄子来与兄弟穿。(正末云)那两个贼子来时,只怕哥哥还信着他哩。(唱)

【煞尾】那的是添茶添酒的枯干井,那的是填帛填金的没底坑。你觑当着这说谎精,那虚脾,那浅情;那过后,那光景;胡支吾,假奉承。他装厮趁,他装厮挺。吃饭处,白厮捱,买酒处,白厮逞;做事处,干厮哄;爱女处,干厮迎。(孙大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睬那两个贼子了。(旦云)我记的古诗有云:荆树有花兄弟乐,员外这个才是。(正末唱)嫂嫂,你说甚的田氏三荆?只怕你跳出七代先灵也将他来劝不省。(同下)

第四折

(正末上,云)今日俺哥哥教我管着解典库,我且闲坐咱。(柳、胡上,云)孙员外这两日不出门来,不礼俺两个,定是那一夜不肯与他背人的缘故。他自家杀了人倒怪我,今日寻他去。(叫云)孙员外,你怎生不出门来?(孙大上,云)我怕你,不敢出门那。(柳、胡云)你打死了人,你躲到那里去?我和你见官去来。(孙大云)不要叫,怕地方听见。兄弟,这事怎了也?(正末云)你两个帮闲的贼子,好生无礼!我不救哥哥教谁救?(柳、胡做扯科)(孙大云)我送你些钱,饶我罢。(正末云)哥哥,不干你事,是我杀了人来,我和这两个贼子折证咱。(柳、胡云)元来你两个通同杀人来!(正末唱)

【中吕】【粉蝶儿】没半盏茶时,求和到两回三次。你枉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教那厮越妆模越作势,尽场儿调刺。他道你怕见官司,拿着个天大来杀人公事。

【醉春风】你休把外人攀,则将兄弟指。我敢向云阳市里挺着脖子,替哥哥死、死。俺哥哥将你恩上施恩,你两个待告呵便告,毕竟的是那不是。(柳云)人命关天,分甚么首从?我和你告官去来。(胡云)隆卿哥,只等他抬出三千两银子来,便饶了他罢。(同下)(外扮孤领祗从上,诗云)正直公廉不爱财,掌管西槽御史台。讼庭无事清如水,单把负屈衔冤放入来。小官姓王名翛然,在这南衙开封府做个府尹。方今大宋仁宗即位,小官西延边才赏军回来,今日升厅坐早衙。祗侯人那里?与我喝撺厢者!(一行人上跪科)(孤云)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为甚么争桑竞土、分家私不平?你慢慢的说与我听咱。(柳云)相公,小的是原告,这个是孙员外,他是个巨富的长者,与小人两个结义做兄弟,一日酒醉回家去,使酒撒泼杀了一个人,叫小的替他背出去。小的每畏法并不曾背。所告是实。(孤云)这厮可也无礼。清平世界,怎敢便杀人?(孙大云)小人不敢。因吃酒回家去,见后门口不知是谁杀了一个人。(孤云)你早招了也。既不是你杀人,怎么这尸首可可的在你后门?(正末云)相公,休信这贼子的说话。(唱)

【红绣鞋】那告状人指陈事实,都是些扶同捏合的虚词。现如今告状的全不似古贤师,这般家闲雕刺。他待放着暗刀儿,在、在、在我根前怎的使?(柳、胡云)这就是孙员外的亲兄弟,他两个合谋杀人哩。(孤云)你怎生谋杀了人?你与我从实招来!(正末云)相公听小人说一遍咱。(唱)

【石榴花】他两个是汴梁城里谎乔厮,与孙员外甚宗支?只待要兴心啜赚俺泼家私,每日家哄的去花街酒肆,品竹调丝。被咱家说破他行上,因此上索垢寻疵。他道俺哥哥公门踪迹何曾至,平空的揣与这个罪名儿。

(柳云)我们两个都是饱学秀才,倒说我要哄他家私!凭你到那汴梁城里城外问去。(胡云)这个我也不和他争,只问他是甚么事发,是那个动手打死的。(孤云)这敢是你哥哥杀了人来么?(正末云)并不干我哥哥事,都是这两个贼子妄告,要诈钱哩!(唱)

【斗鹌鹑】他、他、他似这般钻懒帮闲,便是他封妻荫子。他讲不得《毛诗》,念不得《孟子》,无非是温习下坑人状本儿,动不动掐人的嗓子。哎,这好歹斗的书生,好放刁的贼子!

(云)你这两个平日哄俺哥哥钱,也尽勾了,还有甚的不足意,又来告这等谎状。(唱)

【上小楼】我说的丁一确二,你说的巴三览四。使不着你癞骨顽皮,逞的精神,说的强词,公厅上捱杖子,胡攀乱指。(云)到这里只有个法子,(唱)哎,使不的你咬文嚼字。

(孤云)这厮无礼!左右,将大棒子与我打呀!(做打孙大,正末扑身上科,云)这不干俺哥哥事,小人情愿与他对词!(唱)

【幺篇】活时节一处活,死时节一处死。咱两个协罗嘶钻、尾毛厮结、打会官司。一任你百样儿,伶牙俐齿,怎知大人行会断的正没头公事。(孤云)这桩事不打不招。左右,拿这大的下去。好生打着。(孙大云)小的是个知法度的,怎敢杀人?(正末云)不干俺哥哥的事,这件事都是小人做来。(孤云)既是他认了,左右,拿小的下去打着者。(旦冲上,云)相公停嗔息怒,暂罢虎狼之威。这件事也不干孙大事,也不干孙二事,都是小媳妇儿做下来的。(孤云)兀那妇人!这件事你说的是呵,我与你问个妇人有事,罪坐夫男,拣一个轻省的罪名与他;若说的不是呵,我就活活的敲死了也。(旦云)相公,从来人命关天关地,岂可没个尸亲来告,要这两个光棍与他索命?只因俺这孙家,汴京居住,长的孙大,叫做孙荣;次的孙二,叫做孙华。本是共乳同胞的亲兄弟,自小里父母早亡。这孙大恃强,将孙二赶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每日着这两个帮闲钻懒,搬的俺兄弟不和。这两个教孙大无般不作,无般不为,破坏了俺家私。孙大但见兄弟,便是打骂,妾身每每劝他,只是不省。妾身曾发下一个大愿,要得孙大与孙二两个相和了时,许烧十年夜香。偶然这一晚烧香中间,看见一只犬打香卓根前过来,妾身问知此犬是隔壁王婆家的。妾身就他家里,与了五百个钱,买将来到家,将此犬剁了头尾,穿了人衣帽,撇在后门首。孙大带酒还家来见了。问妾身道:后门口是谁杀了一个人,你可知么?妾身回言不知道。当夜教孙大唤柳隆卿、胡子转替背出去,两个百般推辞,只不肯来。我到窑中唤的孙二来,教他背将出去,埋在汴河堤上。怕相公不信,现放着王婆是个证见。(词云)因孙大背亲向疏,将兄弟打骂如奴。信两个无端贼子,终日去沽酒当垆。把家私渐行消废,使妾身难以支吾。因此上烧香祷告,背地里设下机谋。才得他心回意转,重和好复旧如初。若不是唤王婆亲为证见,谁知道杨氏女杀狗劝夫?(孤云)这也难道。(旦云)怕相公不信,可着人去取来看。现在河堤岸上埋着哩。(正末云)怪道背出时,这般死狗臭!(唱)

【十二月】这公事非同造次,望相公台鉴寻思。俺哥哥花枝般媳妇,掌着那铜斗家私。这便是情由终始,有甚的过犯公私?

(孤云)既如此,左右与我到汴河堤上取那埋的死狗来看。(正末唱)

【尧民歌】就官厅上拖出那狗皮儿,这的是俺嫂嫂暗把计谋施。劝哥哥放开怀抱莫嗟咨,那王婆须是俺的正名师。相公阿你恩也波慈,从来不受私,早分解了这跷蹊事。

(祗从取砌末上,云)禀爷,取得这狗儿来了也。(孤云)这两个贼子好无礼也!各打九十,为民当差。孙荣主家不正,将亲兄弟另住,本该杖四十,因他妻杨氏大贤,免杖。杨氏与他旌表门闾。孙华郎授本处县令。(词云)幸当今天祐圣明君,汴梁城出此两贤人。王翛然从公大断案,一家儿望阙谢皇恩。(正末等拜谢科,唱)

【尾煞】俺如今剔下子这骨和筋,割掉了这肉共脂。则着他背狗皮号令在长街市,也等那一辈儿狗党狐朋做样子。

题目孙虫儿挺身认罪

正名杨氏女杀狗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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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须贾大夫谇范叔》

孟子 〔先秦〕

楔子

(净扮魏齐领卒子上,诗云)自从分晋列为侯,天下雄兵数汴州。谁想马陵遭败后,至今说着也还羞。某乃魏齐是也,佐于魏国,为丞相之职。想俺先祖魏斯,与那赵籍、韩虔,同为晋大夫,三分其地,我魏国建都于大梁。今天下并为七国,是秦、齐、燕、赵、韩、楚和俺魏国。各据疆土,倚强凌弱,不肯相下。俺魏国与齐国有积世之仇,前年齐国遣孙膑统领军马,明称救韩,暗来袭魏,被他诈败佯输,添兵减灶,在马陵山下削木为号,众弩俱发,射死大将庞涓,掳了长啊公子申归齐。俺魏国从此不振,曾许他三年一进贡,屈指之间,早是三年了也。近日俺惠王病染不安,命俺权国,欲遣一文武全备能言快语之士,往聘齐国。一来还他三年贡物,二来求放公子申还朝,重修两国之好,永为唇齿之邦。俺国中惟有中大夫须贾其人,可以任使,已曾奏知俺主,着他前去。他说今日起程,必来辞别,可怎生这早晚还不见来?左右,与我门首觑者,若须贾来时,报复我知道。(卒子云)理会的。(冲末扮须贾上,云)小官魏国中大夫须贾是也。俺主惠王不豫,魏齐权国,令小官奉使于齐。奈小官生而拙讷,不能应对,恐误两国之好。小官家中有一辩士,乃是范雎。此人深怀妙策,广览群书,问一答十,堪充其任。小官欲举此人同去,也见俺魏国多才,有何不可?此间正是相府门首。小校报复去,道有须贾来了也。(卒子做报科)(魏齐云)道有请。(卒子云)请进。(做见科)(魏齐云)大夫,你来了也。今日为何还不登程?(须贾云)须贾行李已发,还有一事,未敢擅便,特此禀知。(魏齐云)大夫有何事?但说不妨。(须贾云)须贾平日拙口钝辞,犹恐应对有误。家中有一辩士,名曰范雎。得与此人同行,凡事计议,万无一失。须贾未敢自专,请老相国裁夺。(魏齐云)你说那范雎在于何处?(须贾云)现在舍下。(魏齐云)既然如此,何不就着此人来见俺波?(须贾云)左右,请将范先生来者。(卒子做唤科,云)范先生安在?(正末扮范雎上,云)小生姓范名雎,字叔,本贯魏国人氏。幼习儒业,兼看兵书。不幸父母早年亡化,在此中大夫须贾门下,做着个门馆先生。今日着人呼唤,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做见须贾科,云)大夫呼唤小生,有何事分付?(须贾云)今小官奉使往齐,特举先生为副,万一请得魏申公子还国,先生必有重用。俺适才已禀过魏相了,同去见来。(正末云)既如此,大人请先,小生随后。(须贾做入见科,云)禀上老相国,则此人便是范雎。(正末拜科)(魏齐云)辩士免礼。恰才须贾大夫举荐你同入齐为使,若保的俺长兄公子无事还于本国,那

其间自有重赏加官也。(正末云)大人放心,小生自今日入齐为使,管教公子无事还国也。(唱)

【仙吕】【端正好】凭著俺仲尼书,苍颉字,周公礼,子产文辞。奈家贫不遇人驱使,怎肯道是无用也于才思。

(魏齐云)只要你保的公子还国,必有重用。(正末唱)

【幺篇】常则是半生忙,不遂我平生志,居陋巷甘分随时。今日个和使臣冠盖相随次,离魏国,到临淄;凭喉舌,决雄雌;休战阵,免兴师,(带云)大人放心,凭范雎三寸之舌,包请俺公子归国便了。(唱)管成就这公事。(下)

(须贾云)须贾就此告行,上托宗庙之灵、君主之福,下赖公子之德、相国之威,管权两国和好,无负此一番使命也。(做拜别科)(魏齐云)大夫,则要你小心在意者。(须贾做出门科,云)左右那里?收拾行装,轻车一辆,从者六七人,与范雎先生同往齐邦为使,则今日走一遭去。(诗云)从来使命本非轻,犹喜相知共此行。三寸舌为安国剑,一函书作固边城。(下)(魏齐云)令人,安排酒果,到于十里长亭,与须贾大夫饯行去来。(下)

第一折

(外扮邹衍领张千上,诗云)形据琅琊胜,财归渤海肥。七雄谁第一?什二在东齐。小官乃齐国中大夫邹衍是也。方今周室既衰,列国诸侯,互相吞并,号曰七雄,是秦、齐、燕、赵、韩、楚、魏。先年间俺国与魏邦有隙,皆因魏邦倚恃庞涓之势,屡次侵犯俺国。后来遣卜商大夫往魏进茶,闻知孙子大贤,在茶车里暗藏他归国,俺主公拜为军师。是时庞涓伐韩,孙子口称救韩,却引兵径去袭魏,诈败佯输,添兵减灶。庞涓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我境,士卒亡者过半矣。"竟被孙子将那庞涓赚到马陵山下诛了,连他公子申也被掳了。魏邦因此许俺三年进贡,今经第三年也。魏邦使臣乃是须贾,带一副使,名为范雎。这范雎果然是个能言巧辩之士,俺主公见他一席话,不胜大喜,遂放公子申还国,两邦修好,永为唇齿。俺主公特遣小官在驿亭中摆设筵宴,管待范雎,更有偌多赏赐礼物,表俺主公敬贤之意。张千,门首觑者,若贤士来时,报复某知道。(正末上,云)小生范雎,随着须贾大夫,到此齐国为使。见了齐君,被小生几句话打动的他心欢意悦,就释放俺公子申无事回还。今日有齐国中大夫邹衍,在驿亭中令人相请,须索去走一遭。想俺学成文武全才,虚淹半世,几时是那峥嵘发达时节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日月煎熬,利名牵扰,人空老。今日明朝,则俺这愁思知多少。

【混江龙】若依着先王典教,贫而无谄富无骄,俺可甚一身流落,半世辛劳?常只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枉了也朱门先达有同袍。猛回头则落的纥地微微笑,倒不如痴呆懵懂,甘守着陋巷的这箪瓢。

(云)可早来到驿亭也。令人报复去,道有范雎在于门首。(张千做报科,云)报的大人得知,有范雎来了也。(邹衍云)道有请。(张千云)请进。(做见科)(邹衍云)贤士,小官奉主公命令,在此相候良久。贤士请坐。(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劳大王如此重待?(邹衍云)贤士有如此大才,久后必有大用也。(正末唱)

【油葫芦】自古书生多薄命,端的可便成事的少,你看几人平步蹑云霄?便读得十年书,也只受的十年暴;便晓得十分事,也抵不得十分饱。至如俺学到老,越着俺穷到老。想诗书不是防身宝,刬地着俺白屋教儿曹。

(邹衍云)贤士,如今这秀才每但读些书,便去求官应举。贤士有如此大才,何不进取功名也?(正末唱)

【天下乐】他每只是些躲避当差影身草,自古来文章,可便将人都误了。(邹衍云)我想古人都是靠着文章出身的,怎见得就误了人来?(正末唱)劝今人休将前辈学。(邹衍云)学便如何?(正末唱)学卞庄斩虎的入虎穴,学吕望钓鱼的近池沼,学太康放鹰鹘拿燕雀。

(邹衍云)贤士,你不学古人,待要怎生也?(正末唱)

【那吒令】我论着那斩虎的,则不如去斩蛟;(邹衍云)这钓鱼的,可是如何?(正末唱)钓于的,则不如去钓鳌;(邹衍云)这放鹰的,可是如何?(正末唱)放鹰的,则不如去放雕。调大谎往上趱,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够禄重官高。

(邹衍云)贤士,如今世上都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时节,也须穿着那鲜明衣帽,打扮的齐整些才好。(正末唱)

【鹊踏枝】但有些个好穿着,好靴脚,出来的苫眼铺眉,一个个纳胯挪腰。说谎的今时可便使着,天那,则俺这诚实的管老死蓬蒿!

(邹衍云)贤士,你可不寻几个相识朋友,告求些赍发去?(正末唱)

【寄生草】本待要寻知契、谒故交,见十家九家门关了。起三阵五阵檐风哨,有千片万片梨花落。但得个一顷半顷洛阳田,谁待想七月八月长安道?(邹衍云)张千,将酒来。(张千云)酒到。(邹衍云)贤士,小官奉命将着那牛酒管待贤士,请满饮此杯者。(做递酒科,正末云)大人请。(邹衍云)贤士请。(正末云)恭敬不如从命,小生饮这杯酒咱。(做饮酒科)(邹衍云)小官奉主公的命,在此驿亭中管待贤士,须要尽醉方归。张千,唤将那歌儿舞女来者,着他席间伏侍贤士。(张千云)歌儿舞女走动。(二旦上,动乐科)(邹衍云)贤士,如今暮冬天道,纷纷扬扬下的是国家祥瑞,更接着这歌儿舞女,娇喉细细,红袖翩翩。贤士请放开怀抱,满饮一杯者。(正末云)大人,委的是好受用也!(唱)

【金盏儿】俺只见瑞雪舞鹅毛,美酒泛羊羔。这阴风不透重帘幕,两行弦管列娇娆。频敲白象板,轻品紫鸾萧。(邹衍云)贤士,此处比门外又是一般天气。(正末唱)抵多少地寒毡帐冷,杀气阵云高。(邹衍再递酒科,云)小官想来,据贤士有经纶济世之才,补完天地之手,文通《三略》,武解《六韬》,只合早决功名,立取荣耀。刬地困于穷途,可不枉了你也!(正末云)大人,我范雎幼年失教,不谙经史。想为官者要忠勤廉正,去暴除贪。量范雎是一愚瞽之夫,则可待时守分,知命安身,未敢希望功名也。(唱)

【醉扶归】俺则待手把着严陵钓,耳洗着许由瓢。不图他顶冠束带立于朝,但得个身安乐。(邹衍云)贤士,你怎么说这等没志气的话?人生功名富贵,皆由自取,也不专是天数。(正末唱)则这的便是俺一斟一酌,再休题富贵也有个轮来到。

(邹衍云)贤士,你看俺为官的,吃堂食,饮御酒;佳人捧臂,壮士擎鞭;出则高牙大纛,入则峻宇雕梁;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何等受用!似你这闲居的,粗衣淡饭,草履麻绦,有甚么好处?(正末云)大人,则您这为官的,怎比俺清闲快乐也。(唱)

【金盏儿】你为官的刚量度今朝,又早想来朝,您几时学得俺齁喽喽一枕头鸡叫?(邹衍云)倒是你那闲居的好。(正末唱)闲居的无事那逍遥,吃的是浊醪一醉酒,直睡到红日半竿高。则俺这无忧愁青衲袄,索强如你耽惊怕紫罗袍。

(邹衍云)贤士,再饮一杯。(正末做醉科,云)大人,酒够了也。(做睡科)(邹衍云)贤士敢有酒,睡着了也。左右休大惊小怪的,等贤士醒来时,再饮几杯者。(须贾上,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小官须贾,自至齐国,赖得范雎之力,在齐王座间反复辩论,范雎对答如流,辞无凝滞。齐王大喜,厚赐回聘礼物,又放俺公子申还国,永为唇齿之邦,岂不可喜!小官今早谢过了齐王,止有中大夫邹衍尚未面别,闻知他在驿亭待客,不若就彼处告辞。令人,邹大夫在此么?(张千云)俺大夫在此待客哩。(须贾云)有劳报复一声,道有魏须贾还国,特来告别。(张千做报科)(邹衍云)你说管待贤士,着他回去,明日来辞。(张千做回科,云)俺大夫管待贤士哩,着你明日来辞。(须贾云)公子和行李都已先去了,怎生是好?令人,有劳再说一声,道须贾不能久待。(张千云)俺大夫着你明日来辞,我怎敢又过去?(须贾云)没奈何,再央你过去说一说。(张千云)也罢,你且等着,待我与你再禀。(张千做禀科,云)有须贾他说即刻要辞别,不能久待。(邹衍做怒科,云)这厮好打!好道管待贤士哩,着他明日来。我没有私宅的?这里也不是他告辞处。你休出去,一壁有者。(张千做侍立科)(须贾云)小官在此门下伺候良久,不见回音,莫不那祗侯人不肯通报么?天色渐晚,恐怕误了程途。待不辞来,又恐怕大夫见罪。他说管待贤士,不知管待的是何贤士?我自过去,有何不可(做入门科,云)这是仪门前,且莫过去,我试看咱。(做见正末惊科,云)我道大夫管待甚的贤士,可是俺那范雎!此席为何而设?我过去觑破此人,看他说甚么。(做进见,正末惊起科,云)呀,大夫到此也。(须贾云)范雎,你也在这里那?(正末云)是小生被召在此。(须贾云)须贾奉使,多谢大夫周方,今日还国,特来告辞。(邹衍云)须贾,你来是拜辞,还是撞席?我没有私宅的么?这驿亭中岂是你辞别去处?我若不看贤士之面,我将你囚于齐国,着你终身不能回去也。(须贾做怕科,云)小官得罪了也。小官在门外听候。(邹衍云)住者。须贾,着你这大雪中来辞我,怎生无一杯酒与你吃?看着贤士面上,令人,将酒来。(张千做斟酒,邹衍递科,云)须贾,满饮一杯。(须贾云)小官谨领。(邹衍云)住者,贤士不曾饮过哩,须贾,你怎敢先饮?(须贾做低头科,云)是、是、是。(邹衍云)贤士满饮此杯者。(正末云)小生怎敢先饮?(邹衍云)贤士,恭敬不如从命,贤士饮了者。(正末云)小生饮。(做饮酒科)(邹衍云)令人,将酒来,须贾,你满饮一杯。(须贾做接酒科)(邹衍云)住者,你慌做

甚么?大瓮家酿着酒哩,你吃多少?靠后。贤士,一只脚儿来,两只脚儿来,贤士请个双杯。(正末做饮酒科,云)小生饮。(邹衍云)令人,将酒来。须贾,你饮这杯酒。(须贾做接酒科)(邹衍云)住者,几年不曾见那酒?两只手捞铃一般相似,靠后。贤士,可不道"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正末云)小生酒够了也。(邹衍云)贤士既不用酒,叫左右将礼物来。(卒子做托砌末上科)(邹衍云)贤士,小官奉主公之命,有黄金千两,权为路费,少助行色,莫嫌轻微也。(正末云)大夫,小生多蒙大王厚礼,这等牛酒管待,尚且难消,又赐黄金千两,断然不敢叨受。(邹衍云)贤士,俺主公所赐之物,贤士不受,莫非嫌轻么?(正末唱)

【赚煞】我可也敢嫌轻?(邹衍云)莫非为少么?(正末唱)非为少,(邹衍云)贤士不受,可是为何那?(正末唱)则俺这穷命里消他不了。(邹衍云)蔬菜薄味,不成管待。(正末唱)百味珍羞食又饱,(邹衍云)贤士有酒哩,再饮几杯波。(正末唱)便做道酒肠宽沉醉陶陶。俺这里下阶道,(做行复立科,云)范雎,你不辞而回,是何礼也?(做回谢科,唱)屈脊低腰,承管待深恩甚时报?(邹衍云)贤士,这黄金是主公所赐,请收了者。(正末唱)这千金敢叨?(须贾云)大夫见赐,安得而辞?(正末唱)断然的不要,(须贾云)可不道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正末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唱)俺则待粗衣淡饭且淹消。(下)(邹衍云)贤士去了么?(张千云)去了也。(邹衍云)须贾,你知罪么?(须贾云)小官不知罪。(邹衍云)须贾,你岂不闻"任贤则昌,失贤则亡"?故秦用百里奚而秦霸,郑用子产而郑强;吴去子胥而吴衰,越去范蠡而越灭。如你魏国,可谓失贤矣。前者不用孟子为相,却用庞涓为帅,所以马陵之战,你国公子申被掳于此。如今有一范雎,又不能用而为相,却用你为大夫。俺主公释放你公子申还国者,专为范雎之贤也。兀那须贾,你到于本国,便能辞官谢罪,让位范雎,万事罢论。倘若挟冤记仇,须贾,你觑者,俺这里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有一日兵临城下,将至濠边,四下里安环,八下里拽炮,人平了你宅舍,马践了你庭堂,将你魏国蹅踏的粉碎,那其间则怕你悔之晚矣。须贾,(诗云)你也曾读古圣文章,须知蔽贤者谓之不详。莫等待兵临城下,方才懊悔道自取其殃。(下)(须贾云)我正疑怪范雎今日临行不见,却在此间饮酒。我乃魏国中大夫,受命为使,倒不得与此宴。范雎是一从者,反受他牛酒管待,又赐黄金千两。我若非亲身至此,怎知有这等事!我想范雎本是一个贫士,因见我至此,故不敢受他这千金之赐。我如不来,此金必然受了。教我转转猜疑,其中必然暗昧。(做沉吟科,云)这有甚么难见处?想必范雎在我背后,以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重赏。范雎,你好无礼也!你坐于堂上,我立于阶下,全无一点不安的意思。今日之事,我且藏于腹中,等待还国之后,范雎,咱和你两个慢慢的说话。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下)

第二折

(魏齐领卒子上,云)某魏齐是也。遣须贾大夫入齐为使,不想齐王就放长兄魏申还于本国,又有回聘之礼,此皆是须贾大夫之功也。今日他在宅中安排酒肴,请某赴宴,想为赏雪而设。已曾分付左右,辆起安车,往须贾大夫宅中走一遭去。(下)(须贾引祗从上,云)小官须贾,自从使齐还国,主公大喜,优礼甚厚,止有范雎一事,还不曾说明。今日就家中略备果桌,专请丞相一人,要究范雎受齐宴赏之私,是何缘故。早间已令人请下,未见到来。时遇暮冬天道,纷纷扬扬下着国家祥瑞。天色寒冷,一壁厢备下热酒伺候。左右,门首觑者,等丞相来时,报复我知道。(祗从云)理会的。(魏齐领卒子上,诗云)紫阁黄扉相府开,安危须仗出群材。车声何事辚辚动,专为华筵赏雪来。此间正是须贾大夫私宅门首。令人,报复去,道某家来了也。(祗从做报,须贾慌接科,云)须贾有何德能,敢劳老相国屈高就下也。(魏齐云)多承大夫重意,老夫来迟休怪。(须贾云)不敢。令人,一面吹灯,抬上果桌来者。(祗从做抬果桌,须贾递酒科,云)将酒来,老相国请满饮此杯。(魏齐云)大夫此一遭出使,保的长兄还国,皆是大夫之力也。(须贾云)此岂须贾之能,全仗主公的洪福,老相国的余威,何足挂齿?今日雪中,荷蒙台驾降临,须贾不胜荣感。但有一事,要禀知老相国,未敢擅便。(魏齐云)大夫有何事,但说不妨。(须贾云)非是须贾饶舌,实为国家利害,不得不言。前者须贾不才,出使齐国,所举范雎同去。事毕将回,须贾因辞齐大夫邹衍于驿亭中,适值邹衍奉其主齐君之命,以牛酒筵宴款待范雎,宴罢又赠黄金千两。其时范雎看见须贾到来,遂辞金不受。我想此人必以魏之阴事告齐,故得其赏。不然何以致此?须贾一向怀疑,未敢遽发。但此事关系非小,今日难得老相国降临,乞差人召来与须贾面对,审问一个明白。(魏齐云)大夫不说,某岂得知!便着人唤将范雎来者。(卒子云)范雎安在?(正末云)小生范雎是也。自陪须贾大夫入齐为使,保的公子还于本国,(叹科,云)也不见一些功劳在那里,岂不是时也、命也?今日冬天腊月十二,乃是小生贱降之日,太学中同辈书生请小生饮一杯儿酒。恰才正饮之间,有一书生说起太公事来,俺想他遇不着那文王呵,(唱)

【南吕】【一枝花】这其间尚兀自垂钓在渭水旁,独坐在磻溪上。至如我有才如吕望,也则怕无福可便遇文王。暗自斟量,天生下穷酸相,几时行通利方?凭着咱鼓舌摇唇,立取他封侯拜将。

【梁州第七】但只问魏公子因何释放,全仗着那一个游说齐邦?怎生这功劳不在咱头上?几曾沾一丝儿赏赐,壮半米儿行装?可着俺越多伎俩,越受凄凉。枉误了十载文章,干捱了半世风霜。他、他、他,谁肯念陋巷间一瓢的书生,是、是、是,我愿则愿那都堂中八府的宰相,来、来、来,他每都不着我见那深宫内万岁的君王。这天气,怎当?白茫茫冰连江海三千丈。徒步去,将何往?早则是冒雪冰寒冻欲僵,这便是咱衣锦还乡!

(做见祗从科,云)请小生有何事干?(祗从云)范先生,你在那里来?俺大夫安排筵宴管待丞相哩,教我请你,快行动些。(正末云)原来是大夫教你请我么?(唱)

【隔尾】你那里葡萄酒设销金帐,罗绮筵开白玉堂。闻知道魏相国亲身到宅上。(做徘徊科,云)既是请丞相赴宴,怎又请我?(唱)故意把寒儒厮奖,显的他宽洪海量。(云)哦,我知道了也。(唱)多应是须贾高情,将我这范雎来讲。

(做见科)(须贾云)范雎,你在那里来?(正末云)今日是小生贱降之日,太学中一辈的书生,请小生饮几杯酒。听得大人呼唤,小生不敢稽迟,一径造此。(须贾云)哦,原来今日是你生日。祗从人,与我扫一搭干净田地,请先生去了衣服者。(正末云)老丞相在上,小生怎敢去衣服?则这般呵好。(须贾云)还请去了衣服。(正末云)我猜着了也。(唱)

【牧羊关】敢怕吃那细索面,醒酒汤,便是油汁水瀽污也何妨?今日个为公子设佳筵,怎倒与小生做贱降。(魏齐云)范雎,恭敬不如从命也。(正末做脱衣服科)(须贾云)将问事来。(祗从做丢下问事)(正末做慌科,云)酒席上怎么用这东西?(唱)只见一条沉铁索当前面,两束粗荆棍在边厢。那里有这般样稀奇物?大夫也,强将来做荐寿觞。

(须贾云)范雎,你知罪么?(正末云)小生不知罪。(须贾云)今日个请老相国在此,和你讲明一句话。当日同使于齐,齐君牛酒金帛,独独管待你,是何缘故?你可对老相国实说。(正末云)老丞相在上,当初随大夫入齐为使,见了齐君,小生一席话间,使齐君大喜,释放俺公子还国。这的是小生之功,怎做得小生之罪?(须贾云)范雎,你不以吾国阴事告齐,焉得有此重待?你如何不肯实说?(魏齐云)这匹夫不打不招。(须贾云)祗从人,与我打着者!一杖子与他增添一岁。(祗从做打科)(正末唱)

【隔尾】正是那耕牛为主遭鞭杖,哑妇倾杯反受殃,灾祸临身自天降。我吃了这一场棍棒,天那!这的是为国于家落来的赏。

(须责云)左右将酒来。老相国,常言道"酒肉摊场吃,王条依正行"。今日筵上饮酒的自饮酒,他受刑的自受刑,正所谓情法两尽。请老相国满饮一杯。(正末云)大夫,这数九的天道,去了衣服,不冻杀小生也?(须贾云)你这等人,不冻死了要他怎的。(正末唱)

【牧羊关】泪雹子腮边落,血冬凌满脊梁,冻剥剥雪上加霜。则被你饿掉了三魂,敲翻了五脏。带肉连皮颤,彻髓透心凉。似这等勘范叔森罗殿,抵多少冻苏秦冰雪堂。

(须贾云)左右将酒来。(祗从云)酒到。(须贾做递酒科,云)老相国请满饮一杯,少遮寒色。(正末云)大夫,你打了小生一日也,有甚么茶饭与小生些儿吃?(须贾云)你饿了么?据礼不当与你吃,我怎肯做的"坐儿不觉立儿饥"?祗从人那里?将的他那茶饭来。(祗从做拿砌末放下科)(须贾云)祗从人,你着他自己揭开食用波。(正末做开看科,云)这的是喂头口的草料,怎生与小生吃?(须贾云)你道是喂头口的草料与你吃?匹夫,我保你同入齐为使,你以阴事告齐,受他金帛牛酒,你与头口何别?岂不是背槽抛粪?你吃了者,一根草与你添一千岁寿。若不吃呵,祗从人,将大棒子打着者!(祗从做打科)(正末唱)

【红芍药】哎呀,一轮红日为谁藏,地老天荒。我则见半空中瑞雪乱飞扬,一刬颠狂。则恁这待佳宾筵会上,端的个华堂别的风光。放下那一盘家剉草半青黄,拌上些粗糠。

(须贾云)你这等人只该与你这样东西吃。(正末唱)

【菩萨梁州】则我这绵囤也似衣裳,坐不的红炉也那土坑。吃黄齑的肚肠,(带云)抬了者。(唱)我吃不的这法酒肥羊。则我这三般地狱怎生当?无情风雪无情棒。似吃着无心草,死熬这掩情况。打得我肉绽皮开内外伤,眼见的不久身亡。

(正末做死科)(魏齐云)那范雎打的如何?(卒子云)打死了也。(魏齐云)大夫,这酒也饮的勾了。(须贾做醉科)(魏齐云)哦,大夫醉了也。等他醒来时,说我自回去也。左右,将坐车来,还府中去。(诗云)主人已沉醉,老夫归去来。轩车还相府,灯火出天街。(下)(须贾做醒科,云)丞相爷安在?(祗从云)适才回去了也。(须贾云)他回去了?敢是怕我贻累他哩。左右,揣那匹夫过来。(祗从云)范雎已打死了也。(须贾云)哦,他死了?休道打杀一个,打杀了十个也无事。祗从人,与我将他撇在后面厕坑里,明日将粪车载出去。不是这等,也警不的后人。只为范雎不忠于国,不孝于家,小官平生一世,偏怪这等无恩无义的人。(诗云)非我不心慈,王法本无私。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下)(祗从做抬正末撇下科,云)将范雎丢在厕坑中也。咱等伏侍这一日,天气寒冷,各自回家吃杯酒去,待明早回话便了。(下)(正末做醒科,唱)

【隔尾】哎呀,我几曾醉眠绣被流苏帐,莫不是梦断茅庐映雪窗?长叹罢刚将眼睁放,我看了这厢,我又觑了那厢。天也,原来我这七尺身躯在那厕坑里躺。

(叫疼科,云)范雎,你好苦也!大夫,你好狠也!你便打死我也罢了,怎么丢在厕坑里?这秽气教我如何当得!且待我慢慢的挣扎起来,只索逃我这性命去。(外扮院公冲上,云)自家须贾大夫家一个院公是也。今日俺主人摆设筵宴,管待那魏齐丞相,整整吃了一日的酒。如今天色晚了也,我点起灯来,家前院后执料去咱。(做撞见,正末慌科)(院公云)是甚么人在这里走动?(正末做躲科)(唱)

【牧羊关】待走来如何走?待藏来怎地藏?没揣的偏和他打个头撞。(院公云)我举起这灯来试看咱。我道是谁,原来是范雎。你看一身秽污,你也少吃一钟波。(正末唱)我几曾吃美酒羊羔,刚刚是吃了会胡枷乱棒。(院公云)你既不醉呵,怎生浑身都是秽污?(正末唱)则被这粪沾湿我两鬓角,尿浸透我一胸膛。(院公云)你站开些,这臭气当不得。(正末唱)你闻不的我这秽气浑身臭,院公也,我几吃那开埕十里香。(院公云)你原来不曾吃酒,可怎生这个模样?(正末做跪科,云)院公可怜见,你救我咱。我同大夫入齐为使,见了齐王,一席话间,齐王大喜,便将公子魏申释放还国。齐王命中大夫邹衍在驿亭中赐牛酒管待小生,又赐黄金千两,我并不曾受,这是大夫亲见的。今归本国,安排筵宴请魏齐丞相饮酒,说我以阴事告齐,将我三推六问,吊拷绷扒,打死了我,丢在这粪坑中,倒亏这秽气熏活了。望院公怎生救我出去,此恩异日必当重报。(院公云)嗨,好可怜人也。这里也无人,你跟我将来,打些水淋的你身上干净,脱了你那秽污衣服。这寒冷天道,不冻杀了你来。我有穿的旧绵衣服,待我取来与你穿。(做取砌末科上,云)你穿了这衣服,还有五两碎银子,与你将息去。我如今开了后角门,放你出去。你休在这里,不问他州外府,逃你的性命。你久已后若得志呵,只休忘了我的恩念。(正末做拜科,云)院公,你是我重生的父母,再养的爷娘。小生也不往他处,唯有秦国最强,可以报仇,就此告辞去也。(唱)

【黄钟尾】我便似伍员去楚心犹壮,孙膑投齐气怎降?谢恩人肯主张,放咱去入咸阳。仗英雄显志量,见秦君说勾当。管穰侯立辞相,不荒唐有承望,(云)院公,不是我范雎说口,想报冤之期,可也不远。(唱)你则待的到蛰龙一声雷震响。(下)

(院公云)早是他遇着我哩,若撞见别人,可怎了也?若是死了这样有才学的人,岂不可惜?等主人问时,我只说在粪车里已将他送出城外去了,料想不来寻他。正是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莫待他年,才想今日。(下)

第三折

(须贾引祗从、院公上,诗云)齐邦为使有风尘,今日驱车又入秦。人道此中狼虎地,可能容易出关门?小官须贾,此来为秦国新拜一相,乃是张禄,遣人遍告六国,各以中大夫入秦庆贺。小官到此好几日了,争奈各国使臣也还有未到的,那张禄丞相不肯放参。时遇冬寒天道,风雪大作,少不得要往相府前去伺候。院公,你在客馆中整顿下茶饭,我等雪慢呵乘车而回也。(院公云)理会的。(院公下)(须贾做行科,云)雪大的紧,祗从人,且半这车儿向人家房檐下略避一会,等雪慢时再行也。(正末上,云)小官范雎是也,入秦以来,改名张禄,代穰侯为相。曾遣人遍告六国,各遣中大夫前来称贺。那须贾到此已几日了,我如今卸下冠带,仍旧打扮布衣,到客馆中看须贾去,看他可还认得我么?想我范雎若不受那苦楚,几时得这峥嵘发迹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未亨通,遭穷困,身居在白屋寒门。两轮日月消磨尽,不觉的添霜鬓。

【滚绣球】人道是文章好济贫,偏我被儒冠误此身,到今日越无求进,我本待学儒人倒不如人。昨日周,今日秦,(带云)似这般途路难逢呵,(唱)可着我有家难奔,恰便似断蓬般移转无根。道不得个地无松柏非为贵,腹隐诗书未是贫,则着我何处飘沦?(正末做窥望)(须贾见科,云)奇怪,大雪中走将来这个人,好似范雎也。待道是呵,我当初打杀他了,再怎生得个范雎来?待道不是呵,你看那身分儿好生相似。且休问他是不是,待我唤一声:范雎,范雎,近前来,我和你说话咱。(正末云)谁唤范雎哩?(唱)

【叨叨令】我听的他两三番叫咱往前进,猛可便扭回身行至车儿近。我这里忙掠开泪眼将他认,(须贾云)是我唤你哩。(正末唱)我这里觑绝时倒把身躯褪。(正末做怕科)(须贾云)范雎,你见了小官,这般慌做甚么那?(正末唱)大夫也,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唬的我兢兢战战忙逃奔。(须贾云)范雎少待,一别许久,正要和你讲话,何故如此惊恐?先生固无恙乎?(正末唱)

【滚绣球】大夫也,想着你折磨我那一场,我吃了你那一顿,你打到我有二三百棍。(须贾云)你且休题旧话,则问先生何以到此?(正末唱)自从我逃灾出魏国夷门,(须贾云)原来先生西入秦邦,有几时了?(正末唱)到今日经两冬,过一春,睡梦里不曾得个安稳。(须贾云)你也曾思量小官么?(正末唱)想着你那雪堆儿里将我棍棒临身,(须贾云)你这般慌做甚么?(正末唱)但题着你名姓先惊了胆。梦见你仪容,(带云)兀的是须贾大夫来也。(唱)哎呀,可又早唬了魂,有甚精神?

(须贾云)小官今日见先生,观其气色,比往日大不同,想必峥嵘得意于此?(正末云)大夫休说小生吃的,且看小生穿的。(唱)

【倘秀才】你看我这巾帻旧、雪冰透我脑门,衣衫破、遮不着我这项筋,甚的是白马戏缨衫色新?自叹气,自伤神,只落的微微暗哂。

(须贾云)嗟乎,范叔一寒如此哉!左右,取一领绨袍过来。(祗从做取衣科)(须贾云)雪大,天气寒冷,此绨袍聊与先生御寒咱。(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多谢了大夫!(做接衣科)(唱)

【伴读书】谢大夫多情分,赐绨袍无悭吝。我可便接将来怎敢虚谦逊,觉的软设设身上如绵囤。不由不喜孜孜顿解心头闷,我、我、我,怎报的你这救济之恩?

(须贾云)这绨袍穿着,倒也可体。(正末唱)

【笑和尚】比我旧腰身宽二分,比我旧衣襟长三寸,正遮了这破单裤精臁刃。冻剥剥正暮冬,如今暖溶溶便开春,来、来、来,谢绨袍妆点了我腌身分。(背云)此人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心也。(须贾云)先生,与小官同到邸舍,共一饭叙旧如何?(正末云)敢问大夫为何至此?(须贾云)先生不知,小官特来庆贺张禄丞相。先生在秦已久,可曾闻的张禄丞相与谁人最善也?(正末云)原来大夫因贺张禄丞相到此。小生别无闻见,但张禄丞相与小生亦有一面之交。(须贾云)哦,先生原来与张君有善。(做背科,云)我这绨袍送的着了也。(回云)先生,吾闻秦国大小之事,一决于相君。今吾等在此,去留皆出其口。先生如肯与小官少进片言,慨放小官回还,也见得先生不忘故旧。岂有意乎?(正末云)这个当得,但恐人微言轻,不足为重。(须贾云)我想先生在魏国时,小官也不曾轻视先生。(正末云)多感!多感!(唱)

【滚绣球】想着你那日辰,那时分,我胡吃了三推六问,着我似拽车的驴马同尘。想着你喂惜的情,草料的恩,我怎肯背槽抛粪。(须贾云)君子不念旧恶,这也不必提起了。(正末唱)请你个老哥哥远害全身。则咱这义的到底终须义,大夫也,你那亲的原来则是亲,我怎做的有喜无嗔?

(须贾云)先生乃读书儒者,想昔日春秋赵盾,在那翳桑下遇着灵辄,也无过一饭之恩,后来赵盾有屠岸贾之难,灵辄扶轮而报。小官薄德,怎敢自比于赵盾;据先生义气,决然不在灵辄之后。(正末云)可知道来。(唱)

【呆骨朵】休则管巧言令色闲评论,到如今比并甚往古忠臣。我可也不似灵辄,你可也难学赵盾。大夫也,假若你赵盾身危困,我待学灵辄臂扶轮。则不要槽中拌和草,便是那桑间一饭恩。

(须贾云)这早晚雪可慢些儿也,我也先生同行数步,前往相府去来。(做同正末上车行科,须贾云)先生,你休瞒我。想先生在秦,必见重用。既不呵,如何这相府前祗从人等,见先生来,皆凛凛然起避?你必然发迹了也。(正末云)大夫,这厮每有甚么难见处?(唱)

【滚绣球】他见我尘满衣,垢满身,更和这蓬松两鬓,才出的相府仪门。他骂我做叫化头,乞俭身,都佯呆着不瞅不问,(须贾云)他如今为何惧怕先生也?(正末唱)猛见这素绨袍在我身上全新。为甚的那厮每趋前退后都皆怕?大夫也,可知道只敬衣衫不敬人,自古常闻。

(须贾云)先生,小官想张君得志于秦,自非文武兼全,焉能有此。(正末唱)

【三煞】他论机谋减灶压着齐孙膑,他论战策不弱如鞭尸楚伍员。则他那智量似穰苴,文学似子夏,德行似颜渊,舌辩似苏秦。端的个能安其国,能治其家,能正其身。请大夫把衣冠整顿,我与你同作伴谒张君。

(须贾云)先生,小官去住,皆在张君一语之下,小官只在此等候。(正末唱)

【二煞】你略消停且待穷交信,便入去须防丞相嗔。我着你早出潼关,早归汴水,早到东京,早离西秦。引你去亲登相府,完却公差,直着他开放贤门。这归期有准,管着你荡飞骑疾如云。

(须贾云)只是大雪中有劳先生,改日另当致谢。(正末唱)

【煞尾】我与你分开片片梨花粉,拂散纷纷柳絮尘。金马门中往前进,我将你个纳士招贤路儿引。(下)

(须贾云)不想范雎与张禄丞相有一面之交,我之事必济矣。倘得无事放还,我仍旧带了范雎,回于魏国,同享荣华也。(做等科,云)在此等候良久,如何不见范雎出来?我试向前问一声咱。(做见卒子科)(须贾云)小官借问虞候咱。(卒子云)你问甚么?(须贾云)恰才入相府去的先生,如何不见出来?(卒子喝云)休胡说!这府内只有丞相爷出入,那一个敢入的去?(须贾做惊科,云)没也,恰才入去的那个秀才范雎。(卒子云)甚么秀才,则他便是俺丞相爷。(须贾做慌科,云)恰才入去的那秀才便是张禄丞相?嗨,须贾,你中了计也!初闻张禄丞相之名,未知其详,故以列国中大夫皆至秦邦为贺。我若知是范雎,小官焉敢自投虎狼之地?原来他改名张禄,实欲智擒须贾,要报旧日之仇。(做哭科,云)哀哉!可怜我须贾微躯,不能还于本国矣。罢、罢、罢,如今且回客馆去,待到来日,膝行肘步,肉袒求见,万一有个侥幸,得免其死。如不见饶,这也是我命数尽此,复何恨哉?大丈夫睁着眼做,到今日合着眼受。惜受俺一家老小,倚门而望,岂知死在秦邦,永无还日?(叹科,云)俺一家人则当做了一个恶梦者。(下)

第四折

(邹衍同众大夫领张千上,云)小官齐国中大夫邹衍是也。奉秦国之命,着俺六国中大夫来贺张禄丞相。这位是楚国大夫陈轸,这是赵国大夫虞卿,这是韩国大夫公仲侈,这是燕国大夫剧辛。今日筵宴是俺国排设,专贺秦相的。除魏国须大夫有罪不敢同请,这几国大夫都在此等候多时。想秦相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末扮冠带引卒子上,诗云)一自更名西入秦,能令六国尽来宾。正是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小官范雎是也。自俺为相,各国大夫都来庆贺。今日却是齐国邹大夫设宴相请,须索走一遭去也。(做见科)(邹衍云)有屈丞相俯临,小官等失迎,勿令见罪。(正末云)驿亭一别,契阔至今,既辱远来,又劳佳设。则愧张某才轻德薄,怎想有今日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白身一跳到关西,坐都堂便登八位。入朝争相印,当殿脱儒衣。口吐虹霓,三千丈五陵气。

(邹衍云)令人,将酒过来。(张千云)酒到。(邹衍云)各国大夫近前,丞相喜得美除,理当拜贺。(各国大夫同拜科)(正末云)请起。(唱)

【步步娇】这的是楚赵秦韩齐燕魏,今日个七国冠裳会。把干戈从此息,我有甚不欢欣不肯拚沉醉?(邹衍云)丞相请满饮此杯。(正末云)住者,(唱)且按住这凤凰杯,(邹衍云)丞相因何不肯饮酒?(正末云)张千。(张千云)小人有。(正末唱)你只问须贾来也是未。

(云)你各国大夫在此,当日某同须贾入齐为使,因齐王为某舌辩,不胜见喜,令邹大夫在驿亭中赐牛酒管待;又赐金锦,某不敢受。当时有须贾撞见,对魏齐丞相说某以阴事告齐,将某推勘打死,丢在粪坑之中。如今齐国邹大夫现在于此,我当初曾以阴事告齐也不曾?(邹衍云)丞相,当日并无此事。(正末唱)

【沉醉东风】我随他千乡万里,倒将我六问三推。冻我在雪堆中,撇我在茅坑里。说着呵尚兀自恶心呕逆,恰便似死羊般浑身尿共屎,委实的受尽了腌臜气息。

(张千做唤科,云)须贾安在?(须贾做膝行肘步上,云)死罪!死罪!贾不意相君能自致于青霄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贾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不敢复相天下之人矣。贾有死罪,请入鼎镬之中,请置狐貉之地,唯相君命之。(正末云)须贾,你罪有几何?(须贾云)贾得罪于相君多矣,擢贾之发,不足数贾这罪。(正末云)你今日因何来迟?(须贾云)丞相可怜。今日是须贾贱降之日,望丞相宽容,过了今日,他日受责如何?(正末唱)

【沽美酒】去年时我记的,今日是你生日,天教我便还报你。(云)张千,(唱)我这里唤公吏,快疾波请先生去了衣袂。

【太平令】哎,你个须贾也哥哥休罪,(云)张千,将问事来。(张千云)理会的。(做丢下问事科)(正末唱)早准备拶子麻槌,下着的国家祥瑞,拣一塔干净田地。将这厮跪只,按只,与我仗只,直打的皮开肉碎。

(须贾云)丞相与各国大夫饮宴,须贾冻于雪中,从旦至今,不曾吃饭,丞相安可忍乎?丞相那吃不了的茶饭,告些儿与须贾食用,便死呵,做个饱鬼。(正末云)张千,将他那茶饭来与他吃。(张千云)理会的。(张千将砌末放下科)(正末云)教他自揭开食用。(须贾做揭开科,云)丞相,这个是头口吃的草料,怎生与我吃?(正末云)你道是喂头口的草料,怎生与人吃?想当日我与你同入齐为使,见了齐君,一席话间,齐君大喜,放公子申归国。你道我以阴事告齐,将我打死了,丢在那厕坑里。匹夫,你比头口何别?张千,与我打着者!(张千做打科)(正末唱)

【川拨棹】这东西,去年时你备的。我与你揣在怀里,放在跟底。请先生服毒自吃,俺这里别无甚好饭食。

(云)张千,将那莝豆与须贾食用者。(须贾云)这个是喂驴马的草料,教我怎生食用波?(正末云)匹夫,你不记的当初有言,道是一根草料与我添一千岁寿哩。(唱)

【七弟兄】这的,与你,做生日,一根草满寿你一千岁。去年将小子痛凌迟,今日教你也知滋味。(邹衍云)丞相,各国大夫都在此庆贺,须要尽醉方休也。(正末唱)

【梅花酒】俺只见众公卿摆列齐,在紫阁黄扉,捧玉液金杯,一周遭绣履珠衣。从早起至晚夕,食又饱酒又醉。他在那大雪里冻一会、问一会,问一会、打一会。

(须贾云)丞相,你便在暖阁内饮宴,将我冻在这大雪里面,可正是"坐儿不觉立儿饥"也。(正末唱)

【收江南】呀,你道我坐儿不觉立儿饥,今朝轮到我还席。则为你损人利己使心机,图着个甚的?可正是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须贾云)罢、罢、罢,既到今日,丞相终不饶须贾之罪,他杀不如自杀,愿赐丞相宝剑,待须贾自刎而亡。(院公冲上,云)老汉是须大夫家院公。今日俺大夫在相府有难,我索看去咱。(做窥望科,云)呀,那张禄丞相果然就是范雎!我如今顾甚么生死,不免径自撞入。(做叩头科,云)丞相爷在上,院公叩头。(正末云)谁是老院公?(院公云)则我便是院公。(正末起拜科,云)大恩人请坐,受小官几拜咱。(邹衍云)丞相,他是须贾家院公,为何拜他?(正末云)众大夫不知,我当初与须贾入齐为使,他道我以阴事告齐,将我打死了丢在厕坑里。我挣扎起来,逃走性命,肯分的遇着老院公,赍发我盘缠衣服,放出后门,得到秦国。若不是老院公救了我呵,岂有今日?则他便是我大恩人也。(须贾做挣起,扭住院公科,云)原来是你老匹夫救活了他来。若当时不放他得至西秦,我岂受今日之耻?我先杀了你这老匹夫,落个垫背的。(正末云)令人,与我将须贾打下者!(唱)

【清江引】老院公肯分的来到这里,左右难回避。他怎敢轻撩虎狼须,快与我搬住猿猱臂。(带云)须贾,(唱)你饶过了这老院公,我也饶过了你。(院公云)望丞相爷看老院公薄面,饶过俺主人罢。(正末唱)

【雁儿落】虽然是为恩人有面皮,我与你这贼子无情意。你若要生辞函谷关,只除非梦返夷门地。(须贾云)丞相,这都是旧话,不提他也罢了。(正末唱)

【得胜令】呀,你道是旧话再休题,我可不干吃你一场亏?(邹衍同众大夫跪科,云)丞相在上,须贾罪过虽重,但他绨袍恋恋,也还有故人之情,望丞相姑恕。(正末云)众大夫请起,(唱)也则为尚有绨袍恋,因此上权停棍棒威。待饶伊,我也要将今日思前日;待不饶伊,又道我只报仇不报德。

(云)既然众大夫在此讨饶,令人,将须贾放了者。(做放科,云)须贾,我不看绨袍分上,怎肯便饶你死罪?如今放你归去,传示你主,早早解过魏齐到来,休教走了。(唱)

【收尾】我如今且将须贾驴头寄,疾回去,报与梁王得知。着他早早的解过魏齐来,(带云)那时节再约大众大夫同临敝国,(唱)慢慢的再贺俺范雎喜。(须贾换冠带,同众大夫拜谢科,云)谢丞相宽恩,敢不唯命!(院公云)这一件倒不好承认。那魏齐手下心腹人极多,只怕也有似俺院公的,私下放他溜了,教俺主人那里去抓他?(邹衍云)小官等再奉丞相一杯。(正末云)酒也深了,一面撤过宴者。(词云)因须贾不识忠臣,用谗言闭塞贤门,施侥幸将人陷害,怎知他天道无亲。大雪中绨袍恋恋,才得个免祸全身。快献取魏齐首级,罢刀兵永灭征尘。

题目须贾大夫谇范叔

正名张禄丞相报魏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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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西游记·第五本》

孟子 〔先秦〕

万里韶光应节来三天宝箓彻明开

分明龙女擎珠出疑是仙人带月回

第十七折女王逼配

(唐僧引孙、猪、沙、马上,云)自离了黑风山,来到女人国。孙行者,女人国里何好?(行者云)师父,弟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师父若怕拚,我做弟子不着。(唐僧云)既到此间,怕得许多?只得向前。通关先打去了,俺入城去来。(下)(女人国王上,云)子童女人国王。俺一国无男子,每月满时,照井而生。俺先国王命使汉光武皇帝时入中国,拜曹大家为师,授经书一车来国中。至今国中妇人,知书知史,立成一国,非同容易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宝殿生香,美人扶向,瑶阶上。列七宝旌幢,端坐泥金亢。

【混江龙】我怕不似嫦娥模样,将一座广寒宫移下五云乡。两般比谕,一样凄凉。嫦娥夜夜孤眠居月窟,我朝朝独自守家邦。虽无那强文壮武,宰相朝郎,列两行脂粉,无四野刀枪。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识男儿像。见一幅画来的也情动,见一个泥塑的也心伤。

昨日有通关打来说道:大唐国师,去西天取经,从俺地面过。俺索接他去。

【油葫芦】说他几载其间离了大唐,来到俺地方,安排香案快疾忙。今日取经直过俺金阶上,抵多少醉鞭误入平康巷。我是一个聪明女,他是一个少年郎。谁着他不明白抢入我花罗网,准备着金殿锁鸳鸯。

【天下乐】稳情取和气春风满画堂,宰下肥羊,安排的五味香,与俺那菜馒头的老兄腾了肚肠。陪妆奁留他做丈夫,舍身躯与他做正房,可知道男儿当自强。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贫僧来至女国,梦寐间有韦驮尊天来报,有一场魔障来也,龙天未知是何魔障?来到国内,报复去,大唐国师求见。(女王做接科,云)早知师父到来,自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唐僧云)难消,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女王云)是好一个和尚也呵。

【那叱令】身才儿俊长,加持得鬼王;容貌儿善良,修持得梵正;胸襟儿纪纲,扶持得帝王。头如蓝靛青,语似春雷壮,这和尚端的非常。

将酒来,与师父接风。(唐僧云)小僧不饮酒,不茹荤。(女王唱)

【鹊踏枝】执方尊泻琼浆,露春葱捧瑶觞。(唐僧云)娘娘,及早修业,无常有限者。(女王唱)但能勾两意多情,尽教他一日无常。天魔女邪施伎俩,敢是你个释迦佛,也按不住心肠。

(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云)娘娘,我师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汤水,要便我替。(唐僧云)善哉!善哉!我是出家人。(女王唱)

【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污,袈裟上腻粉香。似魔腾伽把阿难摄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祗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行者云)小行与娘娘驱兵将作朝臣,你饶了俺师父者。(女王唱)

【幺】徒弟每诸般劝,师父独自慌。俺女兵不用猴为将,女王岂用猪为相?如今女娘都爱唐三藏。你休痴迷修行今世有来生,我则待长江后浪催前浪。(女王做扯唐僧科)这正殿上不是说话的去处,俺两个后殿里去来。(唐僧云)孙悟空救我。(下)(行者云)我自也顾不得。(诸女做捉番孙、猪、沙发科)(下)(女王扯唐僧上,云)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妇,你则今日就做国王,如何?(唐僧云)善哉!我要取经哩。(发科)(女王唱)

【六幺序】香馥郁销金帐,光灿烂白象床,俺两个破题儿待弄玉偷香。听得说天地阴阳,自有纲常,人伦上下,不可孤孀。俺这里天生阴地无阳长,你何辜不近好婆娘?浮屠尽把三纲丧。(唐僧云)佛教自是一家。(女王云)说你那佛怎么?孔夫子文章贯世,天下传扬。

(唐僧云)你如何知有个孔夫子?(女王云)俺先国王,曾使人去授得曹大家五经三史,都知人伦故事。

【幺】你虽奉唐王,不看文章。舜娶娥皇,不告爷娘。后代度量,孟子参详。他父母非良,兄弟参商,告废了人伦大纲,因此上自上张。你非比俗辈儿郎,没来由独锁空房。不从咱除是飞在天上,箭射下来也待成双。你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镜中白发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爱,索强似百世流芳。

(女王捉番唐僧科)(唐僧云)谁救贫僧也。(韦驮尊天上,云)某韦驮尊天是也。奉观音法旨,去救唐僧走一遭。泼贱人,怎敢毁吾师法体?(女王云)你是何人,直走到卧房里来?

【金盏儿】披金甲貌堂堂,持宝杵气昂昂。莫不是淹蓝桥烧祆庙的腌神将?比唐僧模样更非常。(韦云)吾神三十老,完为童子身。特来护法来。(女王云)又是个柳下惠、颜叔子。焦则么那村柳舍?叫则么那口吞颜郎?你整村了三十载,他干过了二十霜。(韦云)若不送师父出来,一杵打你做泥尘。(女王做放手科)

【尾】我无缘保的他无恙,闹炒起花烛洞房。怕甚么深院沉沉秋夜长,决撒了帽儿光光。恨韦郎,不做周方,我不道的恼乱苏州刺史肠。我如今去,我这里收拾下画堂,埋伏下兵将,等回来拿住再商量。(下)

(韦云)唵,孙行者安在?(行者上,云)唵,乃佛敕。诸神拱听。(见科)(唐僧云)行者,贫僧若非尊神护持,几毁法体。(韦云)行者,好生护持师父去者。孙行者听我叮咛:和师父疾便登程。见花酒休生凡性,莫误了西天取经。(下)(唐僧云)行者,我们十分亏神天护持,脱了此一难。我且问你,我吃女王拿住,你每三个怎的脱身?(行者云)师父,听行者告诉一遍: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他见我恰似烧葱,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龙马脊梁,直走粉墙左侧。听我有个曲儿,唤做【寄生草】。

【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我端详了半晌空傒幸,他两个忙将黑物入火炉,我则索闲骑白马敲金镫。

师父,趁着人健马饱,趱行去来。

第十八折迷路问仙

(唐僧一行人上,云)自离了女人国,行经一个月期。不知前至那里,得个地方人,问他问路儿也好。远远地渔鼓、筒子响,俺紧脚步赶将去,问他一声。(下)(采药仙人持渔鼓、筒子上,云)山兮山兮高,水兮水兮深。山高摩世界,水深流古今。百年惟有山水在,英雄豪士何所寻?道可道人莫毁,名可名就里难言。若离得酒色财气,便堪为尘世神仙。(唱)

【南吕】【玉交枝】贪杯无厌,每日价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糟腌着葛仙翁,曲埋那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浦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犛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了秾纤。醉弯钗,间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菏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刑伤为美姝,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傒槅枉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坑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傍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惊皇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行至深山旷野之中,不知是那里?远远的树林之间,有个采药仙人,问路咱。(行者云)前面采药仙人,指路咱。(仙唱)

【醉乡春】打渔鼓高歌兴添,采灵芝快乐无厌。大叫高呼,前遮后掩。远量度,近观瞻,谨廉礼谦,休猜我做避世陶潜。

(唐僧云)俺是大唐三藏国师,欲往西天取经,过此迷了路途。故此问你咱。(仙云)恁非凡人也,谁能得到这里?

【双调】【小将军】过女人国甚巇险,有无限恶威严。若要到西天峻峰尖,一路上苦偏多无甚甜。(唐僧云)指我去路咱。(仙云)俺此间不五百里,有一山,名曰火焰山。山东边有一女子,名曰铁扇公主。他住的山,名日铁嵯峰。使一柄铁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一年二十四气,一扇起风,二扇下雨,三扇火即灭,方可以过。

【清江引】火焰山委实形势险,(行者云)我一胞尿溺,也溺死了他。(唐僧云)行者,休要胡说。(仙唱)使不着你妆风汉。全凭铁扇风,常言道:水火无情,不用吹毛剑,(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肯便肯,不肯呵,我与他势不两立。(仙云)他的法宝,你人力怎斗得?他敢着你滴溜溜的半空似秋叶般飐。虽然于路艰难,却有无限之景。

【碧玉霄】瀑布签寒,涧落水帘,木绕山尖,猿啸虎张髯。仗法力则可行,无神通休强参。将山色来瞻,似碧玉无瑕玷。苦辛不厌,大发慈悲念。师父趱行者。

【随尾】玉鞭紧紧催金革占,火焰山千难万险。早求法力到西天,莫把残躯葬山崦。(下)

(唐僧云)来至火焰山,如何得过去?行者,怎生是好?(行者云)师父,山这边有人家,你且歇下。着弟子直到铁嵯峰,寻铁扇公主,借扇子来,着师父过去。(唐僧云)你疾去早来,休着我记挂你。(下)(行者云)来到铁嵯峰。人说铁扇公主,知他有丈夫没丈夫?好模样也不好?我且问山神土地,便知明白。唵!山神土地安在?(山神上,云)小圣本处山神是也。唵!乃法敕,万神咸听。不知那位尊神呼召,小圣上前参见。尊神稽首。(行者云)我乃大唐三藏国师弟子,通天大圣孙行者。我问铁扇公主在那里住?(山神云)在正尖峰下住。(行者云)他有丈夫没丈夫?(山神云)没丈夫。(行者云)他肯招我做女婿么?(山神云)肯。(行者云)怎知便肯?(山神云)人物好歹选中。(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去。(山神云)小圣不敢说,行者自详论。着他一扇子,扇做风胡孙。(下)(行者云)我不信输与一个婆娘。我且到他洞门前走一遭。(下)

第十九折铁扇凶威

(铁扇公主上,云)妾身铁扇公主是也,乃风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此铁嵯山居住,到大来是快活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我在巽宫里居,离宫里过,我直滚沙石撼动娑婆。天长地久谁煞得我?把世界都参破。

【滚绣球】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当日宴蟠桃惹起这场灾祸,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风木催槎。当日个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死也待如何?俺这里铁嵯峰,好景致也呵。

【倘秀才】明月照疏林花果,寒露滴空山薜萝。四面青山紧围裹,松梢闻鹤唳,洞门看猿过,与凡尘间阔。

我一柄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二十四气。此般兵器,三界圣贤,不可量度。单镇南方火焰山,若无此扇,诸人不可过去。好扇子呵。

【滚绣球】这扇子六丁神巧铸成,五道神细打磨,阎浮间并无二个,上秤称一千斤犹有余多。管他二十四气风,吹灭八十一洞火,火焰山神见咱也胆破,恼着我呵登时间便起干戈。我且着扇扇翻地狱门前树,卷起天河水波,我是第一洞妖魔。

(行者上,叫科)(洞里小鬼做出科)(行者云)小鬼,对恁公主说,大唐三藏国师摩合罗俊徒弟孙悟空来求见,借法宝,过火焰山咱。(小鬼进禀科)(公主云)我知道,这胡孙是通天大圣孙行者。着他过来。(行者做入见,混科,云)弟子不浅,娘子不深。我与你大家各出一件,凑成一对妖精。小行特来借法宝,过火焰山。(公主云)这胡孙无礼。我不借与你。

【叨叨令】我这片杀人心胆大来大,救人命志少些儿个。(行者云)师父过不得火焰山,特来相投。(公主唱)你道是火焰山师父实难过,则这个铁嵯峰的魔女能行祸。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则你那秃髑髅敢禁不得刚刀剁。(行者云)这贼贱人好无礼。我是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我盗了老子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我怕甚刚刀剁下我鸟来?(公主云)这胡孙好生无礼。我也不是你惹的。

【白鹤子】你道是花果山是祖居,铁嵯峰是我的行窝。在彼处难比强,来此处索伏些懦。(行者云)泼婆娘,我若拿住你,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则猜。(公主唱)

【中吕】【快活三】恼的我无明火怎收撮?泼毛团怎敢张罗?卖弄他铜筋铁骨自开合,我一扇子敢着你翻筋斗三千个。

(行者做出科,云)那婆娘,出来,出来,我和你并个输赢。(公主唱)

【鲍老儿】他大叫高呼勒着我,更怕我杨柳腰肢袅娜。耀武扬威越逞过,更怕我桃脸风吹得破。弯弓蹬弩,拈枪使棒,擂鼓筛锣。

鬼兵那里?(卒子摆上)(公主云)将兵器来。

【古鲍老】手提着太阿,碧澄澄恰如三尺波。额攒着翠娥,恶狠狠怒如千丈火。狂旗磨.战鼓敲,妖兵和。你便吃了灵丹数颗,争似我风声偏大,半合儿敢着你难捞摸。

(做战科)(公主做败走科,云)这胡孙神通广大,我赢他不得。将法宝来。

【道和】这扇子柄长面阔,锁铁贯嵌金磨,骨把揠薄。妖气罩冷风多,云端顶上观见我。铁棒来抽身便躲,戒刀着怎地存活?我着戒刀折,铁棒损,力消磨。

【柳青娘】休么,从来不以这妖魔,忒轻薄也待如何?那厮有神通难摸,艺高强名扬播。偷灵丹老子怎近他?盗蟠桃玉皇难奈何。那厮上天宫将神威挫,下人间兴祸多。看着身躯大,顷刻成微末;看着东方过,顷刻向西方落。一任他铁骨铜筋火眼睛,不索交兵,敢着他随风一扇扇了渡江河。

(做扇科)(行者做一筋斗下)(公主云)量你个胡孙,到得那里?这一柄扇扇着呵。

【尾】或是堕在远冈,落在浅波,滴溜溜有似梧飘落。便是天着他有命?今生必定害风魔。(下)(行者上,云)吃这婆娘一扇子,扇得我滴溜溜半空中。休说甚的小孙草腹屎肠,做了四句口号,骂这弟子:婆娘忒恁高强,法宝世上无双。不借我呵也罢,当着你热我凉。待干罢,去投奔观音佛去,好歹有甚见识过去。(下)

第二十折水部灭火

(观音上,云)老僧观世音是也。唐僧过不得火焰山,孙悟空来告。我差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箕水豹、壁水犭俞、参水猿等水部神通。水能灭火,京除此火山之害,免使后人受苦。传吾法旨,着神将跟孙悟空去,便要同唐僧过山。风、雨、雷、电神,即时下中界。我着他火焰不能烧,刀侵断断坏。(下)(电母引风伯、雨师、雷公上)(风云)走石扬沙日月昏,(雷云)惯将斧劈巨灵神,(雨云)银瓶泻尽天河水,(电云)时掣金蛇送火轮。(风云)吾世守东南巽二之神,箕水豹飞帘大将军是也。(雷云)吾太乙真人部下谢仙火伴,霹雳将军五雷使者是也。(雨云)吾乃毕星屏翳之神,玄冥先生赤松子是也。(电云)吾乃南方离火之神,鞭策雷车使者列缺仙姑是也。今日西天毗卢伽尊者,前往五印度取大藏金经,被火焰山妖魔当路。我四人奉着观音法旨,前往护持他去。须索走一遭。(唱)

【黄钟】【醉花阴】骤雨滂沱电光满,古剌剌雷声如车转,云叆叇雾迷漫。天地水三官,敕令着咱将唐僧管。恶途路怎盘桓?火焰山难同春昼暖。

【喜迁莺】又不必樵苏炙爨,通红一带峰峦,遥观,碧天将半。这山便有美玉也难枉着凤鸾,又我甚沟涧湍。镝箭的风威相助,淋琅般雨势相攒。

【出队子】把天瓢来浇灌,潺潺的水势满。犹胜似上元驿夜半火威宽,博望坡秋深火焰撺,赤壁山冬初火力完。

【四门子】箕水豹斑斓隐雾端,壁水犭俞紧把眉攒,参水猿左右听呼唤。水势溶宽,山高下不分匠段,路迢遥不见林峦。水部雄火焰消迷路平安,十万里程受苦酸。师父力多般,餐风宿露忙投窜。宵衣旰食无撺断,受驱驰百万端。

(唐僧上,做见科,云)多谢神圣,救了弟子一难。(电唱)

【寨儿令】请师父上马休迟缓,众神人紧护攒。龙马又奔徒弟每欢,到前途更无妖怪断。天地知,佛法宽,敢着你同居涅槃。

【神仗儿】风神王冷气酸,雨师雷伯两意欢,电母施威,水神没乱,这功劳都一般。往西天取得经完,再重来此处难顾管。奏天庭仍把诸佛唤,着火再休撺。

【尾】此去西天路过半,月不消十数遍团圆,那壁是灵鹫两山交界管。

正名女人国遭险难

采药仙说艰难

孙行者借扇子

唐僧过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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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孟浩然鹿门旧居二首》

孟子 〔先秦〕

孟子终焉处,游人得得过。dz深黄狖小,地暖白云多。

孔圣嗟大谬,玄宗争奈何。空馀岘山色,千古共嵯峨。

花落谷莺啼,精灵安在哉。青山不可问,永日独裴回。

冢穴应藏虎,荒碑只见苔。伊余亦惆怅,昨日郢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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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石昌言使北引》

孟子 〔先秦〕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益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当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与夷狄!请以为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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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孟子好辩》

孟子 〔先秦〕

禽兽纵横鬼魅多,人间岐路总差讹。

当时缄口终无语,天理民彝竟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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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齐人妻妾》

孟子 〔先秦〕

箪瓢门柝不堪贫,奴婢甘心自屈身。

驷马高车光郡国,看来等是乞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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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 天爵》

孟子 〔先秦〕

天爵在人非我有,重轻取予系于人。要知良贵人难夺,德义尊荣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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