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
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
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
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
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
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
今棄擊瓮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
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
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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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未相秦,且逐東門兔。宋玉事襄王,能為高唐賦。
常聞綠水曲,忽此相逢遇。掃灑青天開,豁然披雲霧。
葳蕤紫鸞鳥,巢在崑山樹。驚風西北吹,飛落南溟去。
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
人生感分義,貴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
維周大篆成史籀,宣聖傳經制蝌蚪。
總因倉頡見鳥跡,象形置書變來久。
李斯小篆類玉箸,鐘鼎魚蟲分眾手。
碧霄鸞鳳漫迴翔,滄海蛟螭互蟠紐。
有如垂露楊柳葉,或似委薤劍環首。
許慎程邈評已彰,餘子紛紛亦何有。
有唐陽冰號高古,嘗拓鴻都嶧山譜。
新泉丹井尚倖存,纓絡麒麟折釵股。
刻符摹印氣候形,義理深關非小補。
南陽髯翁學古書,雅與秦漢參錙銖。
古文奇字盪胸臆,豈若俗工訛魯魚。
自言初習勝國時,玉雪左丞吾所師。
荻莖錐沙指畫腹,廿年勤苦求妍姿。
嗚呼方今世雍熙,明良際遇千載期。
大書功德勒金石,絕勝草草人間碑。
張伯益,風義自足常游遨,醉彈琵琶聲嘈嘈。雷車急輥蛟龍號,曲終放撥解紫絛。
勇氣索筆作小篆,李斯復出秦碑高。不數宣王石鼓文,快健欲敵橫磨刀。
弈棋絲桐且置之,眾善多取精神勞。
南郭憑虛日,東陵縱目秋。雲飛天更闊,地縮分相投。
種竹依泉石,垂綸傍渚洲。商山朋綺季,箕潁揖巢由。
菊種淵明徑,煙隨范蠡舟。性真聊自適,物外竟何求。
煮石羅丹鼎,揮毫向海陬。生涯甘抱瓮,別業老菟裘。
鄰卜歸王翰,鄉評許太丘。詩書開萬卷,宇宙豁雙眸。
誰是中流者,風波肯掉頭。校書多寂寞,脫網更夷猶。
聽雨慳粱夢,隨陽祇稻謀。李斯悲溷豕,莊叟笑犠牛。
樵牧隨新侶,星辰憶舊遊。軒乘休羨鶴,盟結便尋鷗。
入座須拚酒,舒懷共上樓。
朔雲橫高天,遠海動風色。蕭颯望中來,摧殘梧桐葉。
感嘆發秋興,蒼然五情熱。長安如夢中,雲山萬里隔。
前期浩漫漫,落日歸心絕。生事如轉蓬,一官已發白。
昨日東樓醉,綠楊正可折。今茲大火落,已屬流芳歇。
壯心惜暮年,歲光屢奔迫。天地一浮雲,生死殊飄忽。
李斯上蔡門,窮途方慟哭。張翰江東去,清風灑蘭雪。
世路今太行,非時將安適。結心寄青松,千春臥蓬闕。
且復命酒樽,浩歌待明月。
秦皇築長城,乃為萬世利。連山絕谷勢蜿蜒,雄圖自足制中外。
當時重設險,已有趙與魏。何以後世人,獨罪始皇帝。
虐用其民,虜使其吏。仁義不施,方欲帝萬世。豈知李斯能亡秦,璽書一髮長城隤。
吁嗟秦皇乃為萬世戒。
君不見嚴君平、梅子真,成都卜肆吳市門。萬人如海一身隱,外聽車馬爭馳奔。
又不見介之推、屈大夫,綿山澤畔何區區。孤高與世自冰炭,甘焚就溺捐微軀。
兩公朝市大喧噪,二子山林更牢落。混俗變姓良自欺,賣身買名何太錯。
我則願師白樂天,終身袞袞留司官。伏臘粗給憂患少,妻孥飽煖身心安。
況有民社可行道,隨分歌酒陶餘歡。經邦論道不我責,除書破賊非吾干。
折腰束帶莫恥五斗粟,猶勝元載胡椒八百斛。一朝事敗竟赤族,嗟爾安得為孤犢。
塵靴汗板莫厭時奔走,猶勝李斯相秦印如斗。一朝禍起遭鞭杻,卻思上蔡牽黃狗。
況知富貴不可求,僥求縱得終身憂。不如中隱軒中,日日醉倒不省萬事休。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記,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可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備。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擒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得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倉麋,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德流,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學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塊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予哉?若大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者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猶是觀之,譬由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於大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