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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海國春秋

〔子部〕

食周粟不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且說仲卿視澗欲投,轉念道:「一死雖足以答知己,但大仇誰人能報,周室如何復興?仍當從長計較。」

止步旋身,不期驢兒正在背後吃草,腳跟恰碰得驢兒的嘴,那驢急掉頭時,卻撞着仲卿膝腕,單腳站立不住,倒下深崖。足浮手空,滿眼漆黑,霎時到底。奇怪肢體全不損傷,亦無痛楚,惟是窈然昏暗。仰望雖有微光,極其高遠,摸那石壁與幃幄無二。想道:「若是跌死,倒也罷了,而今不死不活,如何是好?」

再起身用腳試探,似有曲徑,雖然窄狹,卻能容足。乃盤旋而上,忽見亮光漸大,細看乃是由兩個接天的峰頭中間漏入,尋思道:「光時上面所見,雖有崇山,如何不見此峰高峻?」

乃更傴僂而上,直至峰麓。往前看去,像兩個老少道童,猶立路旁,道士坐在石上。見懸崖邊群猿接臂,下飲泉水。再往外望,不期失腳跌落塵埃,乃是從道士袖口滾出。

道士笑道:「足下悟否?何自苦乃爾!」

仲卿道:「小子素愛玄理,並非執迷,奈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恐亦非仙長所取。素常蒙李節度推解情深,原其所自則皆出於周室。今國雖亡,而潞州信息未知虛實,須回審視。如實無恢復之機,自當披髮入山。況有仙長指迷,敢不叩謁法座。」

道士道:「也好,也好!去來,去來!」

老者道:「願足下切莫去。我遊戲未多時,落得幾莖白須,請看我哥哥猶是童顏。山外不若山中好,願足下莫去。」

仲卿看那道童俊秀,不過十四五歲;這老者龍鍾,像有八九十歲,如何反稱他做哥哥?好生疑惑。道士道:「仲子勿疑。」

指童子道:「這吳槐系漢炎興庚申所生。」

又指老者道:「這吳賀系漢炎興甲子所生,同胞兄弟,俱系漢朝國戚吳班之孫。我昔因赴青城山人之請,吳班在青城駕下,極其誠敬。因後主愚頑信佞,料國難守,欲將諸孫托我。因見吳班心地寬厚,選取眾中,惟此二人稍有道骨,收為童子。吳槐向來心安篤信,吳賀俗念未除,聽見羅公遠言唐明皇幸蜀,便要去看。我不阻其出山,幸而根深,猶識歸來。看這樣子,比他哥哥如何?」

吳賀道:「弟子悔之已晚,所以勸這位客人不必去。」

道士問道:「子意如何?」

仲卿道:「前已言矣,如潞州果失,周不能復,定然回山。」

道士道:「如遇志向與子相類者,可以偕來。」

仲卿道:「領教。」

道士將驢還與仲卿,自己跨上原驢,叱道:「起,起。」

那驢忽然四足雲生,騰空而上。吳槐足下亦有雲霧,攜着吳賀的手,俱冉冉而去。

仲卿恍惚如夢,策蹇驅馳。行不多時,但見崎嘔道路盡行平坦,山川頓異,氣候亦大懸殊。想道:「方交初熱時節,如何便成酷暑?」

深為駭異。忽然大隊游兵飛奔前來,為頭將官將仲卿細看,喝令拿下。眾兵奉命,不由分說,橫拖下驢,背綁驅行,押見主將。仲卿低着頭,立而不跪,聽得上邊說道:「呂顯,你誤了,所獲並非仲卿,乃我門生也。」

說話聲口,極似相熟,仰首視之,果是曹彬,乃大喊道:「因聞先生扈從屢勝,特來相投,思效微勞。途中突遭擄掠,只道必是潞州兵將,不知卻為麾下士卒。」

曹彬下馬,向前解縛道:「兵士無知,誤犯勿怪。」

命取馬來。仲卿道:「原驢甚好,不須賜馬。」

軍士慌將原驢牽到。曹彬乃同上騎,命呂顯道:「我今先行,汝可同閭生到前營來。」

說畢別去。

仲卿薄暮到營,曹彬迎入。仲卿問道:「潞州交兵若何?」

曹彬悵然道:「李公自焚殉國,其子料不能敵,舉城投降,今已班師矣。」

仲卿嘆道:「吳賀之言不謬,奈何!」

只見牙將稟道:「苗爺拜訪。」

曹彬聞光義將到,驚道:「仲卿可急迴避,此人到來,恐於君不利。」

仲卿道:「不佞見獲,萬目所睹,今若逃去,豈不累君?」

曹彬道:「累我事小。」

仲卿道:「檢點好名,即見彼亦無恙,何況苗姓?」

言尚未畢,光義已進營門,曹彬出迎入帳。光義道:「故人閭生,聞在將軍營內,特來拜訪。」

曹彬出將回答,只見仲卿趨出揖道:「苗公別來無恙?開國勛營,古人罕匹,欽敬曷已!」

光義道:「碌碌庸才,因時成事,安得如先生連衡吳、蜀、荊湖,指使淮南、建業,而後齊發並進之奇謀乎!李節度如能始終謹守君言,吾輩皆虜耳。光義此來,非為別事。當今大度,求賢若渴,前日聞先生之策,嘆賞再三,行恨不得李牧之意。光義近觀星象,見少微隱而復現,移照於茲。今午聞曹公游騎誤獲閭丘,卻系曹將軍原來門生大阜。光義與曹將軍交最久,向來未聞有呂大阜之名,今隱諱之,定有緣故。是以特來拜訪相約,明晨同見聖上。」

仲卿道:「不佞此來,實赴李公之難,以酬知己之情。生且不願,何知爵祿?蒙公渥愛,來生報答可也!」

光義道:「足下不可執意,大丈夫當以天心為心,順天之心,以行所學。此尼山之所以與管子也!」

仲卿道:「性各不同,孤竹、柳下,何必相強?君展君才,我守我志,願毋相逼。」

光義猶欲再勸,曹彬與耳語道:「此公難於急得,且緩幾時,或有轉移。」

光義點頭。忽見軍官奔報道:「適到緊急飛報,似乎京內有兵火事件。」

光義因向曹彬道:「四邊多壘,人才難得,願公留意,勿使遠揚。」

曹彬道:「敢不從命?」

光義又向仲卿道:「軍務倥傯,且暫告別,到汴梁時,再請失陪之愆。」

仲卿道:「願公努力功名,勿以不佞為意。」

送出揖別。

曹彬使呂顯往後營探信,與仲卿攜手入帳,道:「光義之意,似不加害。然此處久居無益,弟有黃金二笏,請帶為路費。」

仲卿道:「此刻愈不可去矣!適觀光義之貌似君子,惜目帶鼠形,心地險窄,我去必致累君。莫若明日詭薦不佞,移於彼處,再作區處。」

曹彬稱善。

二人對月詢談,小飲多時,呂顯回來,曹彬問道:「有何事故?」

呂顯稟道:「韓二老爺在汴梁殺指揮使等多人,又放火燒毀數百家房屋,傷了無數將士,已走脫了。」

曹彬驚道:「子郵休矣!」

仲卿道:「子郵何人?」

曹彬道:「韓副都指揮之弟,智勇兼全,何以行此血氣之事?周朝難復矣!」

當夜嗟嘆不止。

次早起行,光義送函告道:「韓速單身定脫,幸為令弟所擒,收禁府獄,候皇上回朝,究追羽黨。」

來人又耳語道:「苗爺特問,昨所勸者,可曾回心?」

曹彬道:「再三婉導,似有轉機,但言語反覆不定,意欲會到苗公處,朝夕勸諭,庶幾有濟。」

來人領命而去。曹彬道:「適間所聞如此,子郵已經被擒,現陷縲紲,如何是好?」

仲卿道:「且待弟到汴梁,再作道理。」

少間,只見那人又來,道:「苗公說老爺所見甚好,但不知仲爺可肯過去?苗公就來說話,請暫停片刻。」

曹彬道:「他為我勸得無休,頗有厭煩之意,大約肯去。」

話猶未了,光義已到,各下騎見禮,向仲卿道:「才拙事劇,不揣冒昧,欲請朝夕指示,切願降臨。」

仲卿道:「先生鴻才,夙昔欽仰,如得親炙,實為萬幸。惟有小事奉告在先。」

光義道:「請教。」

仲卿道:「先生勿言一個仕字,不佞寧為先生記室,誓不為趙氏之臣。」

光義道:「昨已聞命,豈敢食言?」

曹彬與仲卿道:「軍馬業已前行,君之行李另遣送上,不奉陪了。」

又向苗光義耳語道:「慎勿疏忽,至要至要。」

光義稱是,相別不提。

下回再說子郵姓韓名速,乃韓都指揮庶母盧氏所出。將產速時,恍惚見偉然丈夫降於庭前道:「我丕豹也,今來托生於汝家。」

隨後又有人入來道:「我裴豹也,將來托生於汝家。」

二人爭論不已。忽見檐端一位金甲神人厲聲道:「吾乃西門豹也,中嶽諸葛真君核我有功於民,特命來此托生,汝等何得冒爭!」

二人聽得,亟自盧氏鼻中入腹,金甲神人亦由口內而入。

盧氏驚醒,立時肚痛不已,只道系個三胞,直至產下,依然只有一個。長成也該豹頭環眼,燕頜彪形,卻偏形容柔弱,正像女兒。惟有兩種異相:每目有三個瞳子,腦後有九個圓骨,如三個品字形狀。自幼父母俱喪,韓通延師教之攻書,讀過冊籍,不喜復看。專好追奔馬、接弩箭、刺揉猿、弋鷹鷂為戲,以自娛。韓通乃延名師白參,教習武藝,使帶着侄子韓貫在家,攻書習武。不到二年,盡各藝之奧,其膂力與兄相似,而巧捷過之。年方十六歲,正欲將家事付與侄子,自己來京,與國家出力,平定四方。

忽有家人張二奔到,呈上文書,子郵啟視變色,與白師傅看道:「太祖、世宗事業,俱成畫餅矣,吾兄必死之!臣子殉國,亦理之常。然周朝天下,太祖得之,或未盡善,而世宗以厚澤深仁,天意豈遽絕周!所可慮者,趙黨盤結 已久,強豪皆為所籠絡,智者陳其謀,勇者效其力。卒然變動,誠不可測。然此刻何能顧得許多,惟有向前,死生非所計也。但此去若得安然,豈患無家?如果變動,命亦不保。」

指着侄子韓貫,向白師傅拜道:「韓氏只此弱息,敢懇先生帶回府上,教導成人。」

白師傅躬身扶起道:「忠臣烈士,孝子仁人,皆天地正氣,無須多慮。此刻周事已去,賢弟最宜縝密。」

子郵稱謝,乃與韓貫道:「為叔的今去赴難,凶多吉少,事勢至此,不能顧汝了。我以報國為重,汝以宗祧為重。若周家大事不保,汝他日並須誡訓子孫,切不可仕趙。」

韓貫泣拜領命。

子郵想道:「趙氏氣勢已成,哥哥料不苟生,安能望卵完於巢覆。既是家破人亡,索性將事辦理清徹,然後動身。」

乃叫小掌管洪安過來,吩咐道:「將收拾進京兩車細軟,可另選五匹好壯騾。爾帶兩個家人,小心服侍白老爺、大相公去。」

又叫掌管高義,傳請闔族人齊集。子郵道:「連年來族內未了的事,俱已補全。本府備荒規模,教化法度,矜恤四窮,各款錢糧,俱已經營敷用,無應綢繆者矣。今有國亡家喪之慘,故特請諸尊長降臨,敬將田產家資分以各位,每位贈田五十畝,白金百兩。仍有餘田,將三百畝添入家廟,敢煩於春秋祭祖之後,代速另設席筵,以祭速三代祖先。逢二月、十月,先塋煩代標掃。如蒙不倦存歿,實銘深情。」

眾人道:「族中諸件,向來都是令祖、令尊暨賢昆玉維持,誰不沾恩受惠。賢竹林遠出,逢時祭掃,應系我們的事,如何還要厚賜?」

子郵道:「諸尊長有所未悉,速此行身命且難自主,何有於家產久遠?蒙代祭掃,實為萬幸,切勿多辭。」

眾人道:「此去定然功成名就,我等權代收管,待榮歸之日,還趙就是。」

子郵道:「這也不必。」

送了族眾,又叫家內僕婢男婦齊集,每家給銀一百兩,田五十畝。僮婢各給銀五十兩。文券悉行焚毀。家人領謝訖,子郵乃命掌管陳儉等四人,收拾行李,叩辭家廟。陳儉、屠泰先行察看,高義、繆機管押行李後走。陳、屠當日動身。

次日,子郵拜別白師傅並族眾,跨上紫騮,揚鞭起程。白師傅呼道:「且住!」

子郵勒韁下馬。白師傅道:「令侄雖無賢弟磊落,而渾厚潛晦,是其所長,可以放心。賢弟諸事,已造極領,惟忍字功夫未到,須努力於此。」

又拿出寶劍一口,交與子郵道:「此劍名曰無礙,老夫得之四十年,未嘗試用。賢弟可緊藏在身邊,一者緩急不孤,二者見劍如見老夫。」

子郵拜受,上馬加鞭而去。

不說韓貫涕泣及眾族人嗟嘆分散,仍說子郵曉行夜宿,趲路急切,馬不勝勞,到寄春驛另換,驛官見子郵氣度,不敢怠慢,問道:「敢請爺示尊姓,所辦何差?」

子郵道:「管他作甚!」

驛官道:「原來爺未知,而今新令嚴緊,恐防奸細冒充,俱設簿籍,登記往來姓名差事。」

子郵道:「有此緣故?在下姓韓,往都指揮府公幹。」

驛官道:「爺自何來?」

子郵道:「襄陽。」

驛官道:「樊城即系韓中書爺鄉里,爺可系中書爺本家麼?」

子郵道:「不是,快備馬來。」

驛官道:「現在上料。」

又問道:「爺既說往都指揮府公幹,如何又非中書爺本家,難道不知韓爺加贈麼?」

子郵驚道:「如何加贈?」

驛官道:「當今皇帝嘉韓爺殉國,是個大忠臣,所以特贈中書令。」

子郵道:「如何殉國?」

驛官道:「此事已久了,爺仍不曉得麼?」

子郵道:「我門路遠,所以未知。」

驛官道:「正月初旬,當今領兵至陳橋,眾將事立為皇帝。韓爺要保周期,眾將士圍住大殺,韓爺雖刺死多人,亦受重傷,當時殞命。舉朝文武,更無阻擋之人。當今登位,不見再有死節者,所以敬重韓爺,加贈中書令。」

子郵大驚,尋思道:「太祖、世宗,何等恩威,今日臨難,滿朝歸叛,難道向日所榮寵者,不是尊崇賢良,竟是代趙家養鷹豢犬?」

又想道:「往時巍巍峨蛾,談忠說孝,受恩深重者,頗多其人,豈有臨危全變之理也?難盡信。此刻倒不必着急,且到前邊探訪明白,再作區處。」

驛卒牽馬來,子郵賞了驛官、驛卒,挎上驟行三十餘里,借打中伙,下騎訪問,與前相似,數次皆然,乃知是實。直到安南驛上,即於驛旁住下,離汴梁只有九十里。次日,乃易裝進汴京城,陳儉、屠泰暗入寓中,訴說實信,相與流涕。見街市比前更加熱鬧,士卒比前更加嚴肅。耽擱三日,知是強敵,不勝傷悲,仍出城居住。下午,高義、繆機亦到,子郵道:「汝等如何恁快?」

繆機道:「沿途短雇牲口替換,所以今日得至此地。聞說大老爺已經殉國,又聞並非當今之意,乃軍校王、羅等公報私仇,當今聞知,深怪他們擅殺,贈大老爺中書令,如此也還在道理。只是王、羅等這班凶人,卻放不過他。」

子郵道:「汝等所見,與我迥殊。王、羅諸賊,成了大爺千古芳名,其惡猶屬可耍我等皆周朝臣子,今見巨奸竊奪神器,難共戴天,豈可因他假贈即正?」

陳儉道:「事既如此,且回家鄉,另作良圖。」

子郵道:「且耽遲數日,可着高義在廟內住,我與你等進城。」

繆機遵命,分開行李,備齊牲口,隨着到寓住下。子郵令訪舊日家人,俱尋不見。閒住多日,惆悵無聊,忽聞李筠起兵,大喜,欲往相助。當演六壬,得退連茹;復演,又得斷嬌,嗟嘆而止。

不覺春去夏來,宋主遣將往澤、潞後,又行親征。子郵孤掌難鳴,痛惜失大機會,朝夕惟有嗟吁。

一日,陳儉出南門,看高義回來,忽聞叫道:「陳爺哪裡去?」

轉頭看時,都系當日看後門的鄒老兒。陳儉道:「鄒伯伯,你在此有何貴幹?」

鄒老兒道:「親戚家去。陳爺,你是從哪裡來?」

陳儉道:「我是從南來看大老爺的。」

鄒老兒道:「大老爺執拗,於正月里全家歸天。我因聽得風聲不好,先就走開,故未遭禍。今我在張瓊張爺處看門。」

陳儉道:「好個大老爺,可惜了!」

鄒老兒道:「實在可惜,若能不死,也是大富貴。我問你,二爺與少爺好麼?」

陳儉道:「都好,二爺現在寓中。」

鄒老兒道:「而今想必長成了,可同去看看。」

陳儉領進寓叩見。子郵問是何人,陳儉答道:「是大老爺府內看後門的鄒文,今在張瓊張爺處管門。」

子郵道:「原來就系見酒埋。」

——這鄒老兒最好酒,量又極大,凡見着酒,坐下不動,所以眾人起他綽號叫做見酒埋。

當下子郵命陳儉道:「可將好酒燙兩壺與他用。」

鄒文道:「不敢。」

陳儉取到,子郵問些閒話。鄒文吃干,仍不動身。

陳儉又燙一壺,鄒文接着自斟。子郵道:「天色已晚,你飲畢可回去,明日無事再來罷。」

鄒文道:「無妨,四更回去也不遲。」

子郵道:「那有此理?」

鄒文道:「這張爺古怪得緊,日裡客來,多回不會。二鼓後有人請見,立刻延入,每每至四五更方散。」

子郵道:「這老兒又系說慌,豈有二鼓後夜夜來往?可知其人姓甚名誰?」

鄒文道:「黑暗之中,認不清白,未知姓名。」

子郵道:「豈無稱呼?」

鄒文道:「一個大爺,一個三爺。大爺認不得,三爺就是常時大老爺在後圃教他參連射法的曹爺。」

子郵問道:「說些什麼話?」

鄒文道:「不知,大約絕無笑語,常有泣聲。」

說說壺又幹了,子郵吩咐陳儉如此如此,乃與鄒文道:「今使陳儉送你歸去,閒時好叫他請你。」

鄒文叩謝,同起身回府,買酒復請陳儉。

至二更後,果有人來,道:「三爺請往大爺處。」

陳儉有心,告辭道:「恐主人守待,滿領了,明日得閒暇,可往寓內看看。」

鄒文拖住,向耳邊道:「此刻去不得,須待家爺出門,再隨後走。」

陳儉聽見腳步響,向窗欞破紙中瞰時,只見張瓊低着頭先走,有個燈籠在後,同出門去。

陳儉乃別鄒文,隨着亮影,緩緩而行,忽然人燈俱寂,定睛細看,卻系護國寺地方,象賢巷口,想道:「范府正在巷中,二人莫非系會范相?」

乃踅進去,見門掩着,縫內漏出燈光,認得明白回寓,逐細稟復。子郵想道:「范質狐疑,曹彬過慎,張瓊性躁,三公雖具忠心,各有病處,所謀難得成就。」

陳儉道:「聞說曹爺奉差,管押軍需,往澤州去。」

子郵道:「此中有好機會,惜張、范二公羽翼無多耳!」

陳儉道:「爺何不見張爺商議?」

子郵道:「你明朝仍將鄒文叫來。」

陳儉領命,次日去了獨回,言「鄒文肚腹病重,不能起床」。子郵道:「汝勤視之,待他可以行動,即催前來。」

陳儉答應,日日探視,直到第八日,始同鄒文進見。子郵問道:「你如何得病?」

鄒文道:「上日曹爺奉差,午後來別張爺,絮絮叨叨,說的不休。忽然軍營有旨,召曹爺星夜馳往澤州,辦理緊要事件。曹爺匆匆而去。其日使用的人都不在跟前,小的又無計脫身,喉癢難當,尋得剩酒,未曾審視,連壺吸吞,覺得有物在喉,連忙看時,卻系大小蒼蠅入肚,莫知數目。因此心疑,驟然發作,瀉得不休,病倒在床,前日方止。」

子郵道:「今好了麼?」

鄒文道:「只系兩腿無力。」

子郵道:「過幾時自然復原,此後逢飲,須要詳細。」

鄒文道:「是。」

子郵令繆機取酒,陳儉捧出大盤兩注,擺在廊下矮桌上。

鄒文謝過,笑着右手持注,左手持杯,連斟連飲,二注俱干。子郵命添,陳儉取酒。子郵道:「張爺好麼?」

鄒文道:「好,昨日奉差公幹,今早動身了。」

陳儉酒到,鄒文又飲。子郵道:「你的舅子臧公公可惜死了,他家還有何人?」

鄒文道:「只有他的堂侄子,系小的的親內侄,名喚臧聯,雖在晦光宮奉侍周太后,卻萬不及他的表弟倪淹,由聖上宮中出來,何等臉面,王相公、趙相公、陶學士、石節度等諸位老爺求詢信息,那個不奉承他?」

子郵道:「各有各道理。我甚思念臧公公,你明日見着內侄,他如得閒,請來這裡敘談敘談。」

鄒文道:「此事容易。我正忘卻,曹爺動身時,叫小的托臧聯代將奉旨馳往軍前的事,轉奏太后。張爺今朝亦這般吩咐。此刻亦不可緩了,小的滿領老爺的賞。」

子郵道:「如此,我同你去,順便走走可得麼?」

鄒文道:「可得,須先問過,方好同去。」

子郵道:「如此,你去順便問聲。」

鄒文答應去了。

次日傍晚,來請同行。子郵命陳儉守門,帶繆機隨鄒文到晦光宮。門內小太監呼道:「鄒老伯伯今日又來,想系有話與臧公公說。」

鄒文道:「正是,煩小公公代我通知。」

小太監應聲進去。片刻,臧聯出來,鄒文告道:「這就系韓都指揮的兄弟韓二爺,與你叔爹爹最好,特為來拜。」

子郵向前施禮,臧聯連忙回答道:「原來就系二相公,如今這般長成。可惜令兄大人系個真忠臣,周朝再有如令兄的,安得大位屬於他姓?」

子郵道:「公公所言極是。敢問太后與聖上俱安好麼?」

臧聯道:「目下雖然寧居,終屬嚴牆之下,連咱們亦不知將來是何結局?」

子郵道:「天相吉人,無須過慮。」

臧聯道:「相公此來,有何賜教?」

子郵道:「速因受周厚恩,欲朝覲太后、幼主,以表寸衷。欲煩公公代為啟奏。」

臧聯道:「幼主時刻避嫌,故舊諸臣請覲者,一概不准,即范相相見,亦系深更。相公尊義,咱家代奏罷。」

子郵與袖內取出蒜苗金二條,道:「造次,未帶土儀,聊為茶敬,如果不准覲見,則煩代奏韓通親弟韓速,願聖下萬歲!」

臧聯道:「厚賜不敢領,但太后從未許諸臣朝見,此時方命幼主現在東閣讀書,相公如要朝覲,明晨可以進宮。」

子郵道:「如此,極蒙雅愛,今且告別,明日五鼓趨來。」

臧聯拖住手道:「不可,潞州起義,大軍往征,昨有旨到,言汴梁應犯兵火之災,雖經安排,仍須謹慎,所以夜巡比平日更加嚴緊。只好屈相公在此草榻,又可省明早之行。」

子郵道:「如此打攪,心甚不安。」

小內監擺出晚膳,鄒文道:「二爺在此,小的要回去了。」

子郵道:「請。」

臧聯送出,轉來入席,通宵說些近事。

不覺晨鐘已動,曙色將呈。臧聯乃先進宮,約有數刻,回道:「適已奏上,幼主恐有趙家耳目,初時不允。咱又奏明,昨日晚來,並無人曉得,幼主方准。」

子郵道:「感銘不淺。」

跟隨臧聯直至辟賢殿,仰瞻幼帝已在御座,方面大耳,儼如世宗。行至丹墀,朝覲禮畢,想起世宗,不禁放聲哭泣。幼帝垂淚,下座扶起道:「卿為何如此?」

韓速道:「臣誓與趙賊不共戴天,惟恨此刻勢若單絲。陛下居身虎口,臣若在外聲罪,恐趙賊先無禮於陛下。今欲即請聖駕潛出,巡幸外鎮,非若內廷不乏忠良豪傑,討叛義旗建起,四方自然響應,名正言順,誅篡賊如振落耳!」

幼帝道:「卿此意卻可不必,若天命在周,趙氏自必殘滅。今同卿出幸,先離太后膝下,或有驚恐,不孝之罪大矣。且趙氏之興實由天授。昔先帝忌積習兵強,凡諸臣方面大耳者,多以法去之。趙氏終日在側,返不能覺,豈非天乎!天命既在趙氏,妄動有何所益?」

韓速正欲復奏,忽見內監引着一人痛哭而入。幼帝大驚,命韓速道:「卿且退。」

子郵只得退出,復請臧聯探信。正是:欲知傷緣何事,須托深宮出入人。

不知哭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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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國春秋
    海國春秋
    海國春秋(原名《希夷夢》)十二卷四十回。作者汪寄,號蜉蝣,新安人。生平不詳。乾隆五十一年以前已逝世。據此,蓋乾隆時人,書亦著於此時。現存最早的是嘉慶十四年新鐫本堂藏板本,又有光緒四年翠筠山房刊本,上海蘇報館校印本,民國年間大達圖書供應社排印本。敘述韓速、閭丘仲卿二人在海國建功立業五十年,而兩宋興衰已三百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