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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陽消夏錄四(4)

閱微草堂筆記

〔子部〕

六合 以外,聖人存而不論。然六合 之中,實亦有不能論者。人之死也,如儒者之論,則魂升魄降已耳;即如佛氏之論,鬼亦收錄於冥司,不能再至人世也;而世有回煞之說。庸俗術士,又有一書,能先知其日辰時刻,與所去之方向,此亦誕妄之至矣。然余嘗於隔院樓窗中,遙見其去,如白煙一道,出於灶突之中,冉冉向西南而沒。與所推時刻方向無一差也。又嘗兩次手自啟鑰,諦視布灰之處,手跡足跡,宛然與生時無二,所親皆能辨識之。是何說歟?禍福有命,死生有數,雖聖賢不能與造物爭,而世有蠱毒魘魅之術,明載於刑律,蠱毒余未見,魘魅則數見之。為是術者,不過瞽者巫者與土木之工。然實能禍福死生人,歷歷有驗。是天地鬼神之權,任其播弄無忌也。又何說歟?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宋儒於理不可解者皆臆斷,以為無是事,毋乃膠柱鼓瑟乎?李又聃先生曰:宋儒據理談天,自謂窮造化陰陽之本,於日月五星,言之鑿鑿,如指諸掌,然宋歷屢變而愈差,自郭守敬以後,驗以實測,證以交 食,始知濂洛關閩,於此事全然未解。即康節最通數學,亦僅以奇偶方圓,揣摩影響,實非從推步而知。放持論彌高,彌不免郢書燕說。夫七政運行,有形可據,尚不能臆斷以理,況乎太極先天求諸無形之中者哉?先聖有言,君子於不知蓋闕如也。

女巫郝媼,村婦之狡黠者也。余幼時於滄州呂氏姑母家見之,自言狐神附其體,言人休咎,凡人家細務,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眾。實則布散徒黨 ,結交 婢媼,代為刺探隱事,以售其欺。嘗有孕婦,問所生男女,郝許以男,後乃生女,婦詰以神語無驗。郝嗔目曰:汝本應生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饋餅二十,汝以其六供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責汝不孝,轉男為女,汝尚不悟耶?婦不知此事先為所偵,遂惶駭伏罪。其巧於緣飾皆類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言曰:吾乃真狐神也,吾輩雖於人雜處,實各自服氣鍊形,豈肯與鄉里老嫗為緣,預人家瑣事?此嫗陰謀百出,以妖妄斂財,乃托其名於吾輩,故今日真附其體,使共知其奸。因縷數其隱惡,且並舉其徒黨 姓名,語訖,郝霍然如夢醒,狼狽遁去。後莫知所終。

侍姬之母沈媼,言高川有丐者,與母妻居一破廟中。丐夏月拾麥斗余,囑妻磨麵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泄穢水,作餅與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嗷然一聲,丐起視之,則有巨蛇自口入,齧其心死矣。丐發而埋之,沈媼親見蛇尾垂其胸臆間,長二尺余雲。

有兩塾師鄰村居,皆以道學自任。一日相邀會講,生徒侍坐者十餘人,方辯論性天,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一寡婦 田,往來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惡其偽,故巧發其奸歟?然操此術者眾矣,固未嘗一一敗也,聞此札既露,其計不行,寡婦 之田竟得保。當由煢嫠苦節,感動幽冥,故示是靈異,以陰為阿護云爾。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凶宅,一耆儒與數客宿其中,夜間窗外撥剌聲,耆儒叱曰:邪不干正,妖不勝德,余講道學三十年,何畏於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君講道學,聞之久矣,余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有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錄,累累於諸儒辯,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勝,則人慾之私也。私慾之不能克,所講何學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幹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瞭然自知矣,何必以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猶能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剌一聲,掠屋檐而去。

某公之卒也,所積古器,寡婦 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 孤兒亦不知其價,復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復,效其智者罪宜減,余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於盜乎?

屠者許方,即前所記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周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乃刳而取之,雲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未死時,箝其口不能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後患病,遍身潰爛,無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責,囑其子志學急改業。方死之後,志學乃改而屠豕。余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邊隨園征君言,有入冥者,見一老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與寒溫 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諸鬼皆燦然,老儒癿縮而已。

東光馬大還,嘗夏夜裸臥資勝寺藏經閣,覺有人發其臂曰:起起,勿褻佛經。醒見一老人在旁,問汝為誰,曰:我守藏神也。大還天性疏曠,亦不恐怖,時月明如晝,因呼坐對談,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問:儒書汗牛充棟,不聞有神為之守,天其偏重佛經耶?曰:佛以神道設教,眾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設教,凡人皆當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故不煩神力,非偏重佛經也。問:然則天視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為體,以治人為用;道以靜為體,以柔為用;佛以定為體,以慈為用。其宗旨各別,不能一也。至教人為善,則無異;於物有濟,亦無異。其歸宿則略同。天固不能不並存也。然儒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於身;釋道皆自為之學,而以餘力及於物。故以明人道者為主,明神道者則輔之,亦不能專以釋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蓋儒如五穀,一日不良 則飢,數日則必死;釋道如藥餌,死生得失之關,喜怒哀樂之感,用以解釋冤愆,消除拂郁,較儒家為最捷。其禍福因果之說,用以悚動下愚,亦較儒家為易入。特中病則止,不可專服常服,致偏勝為患耳。儒者或空談心性,與瞿曇老聃混而為一,或排擊二氏,如禦寇仇,皆一隅之見也。問黃冠緇徒,恣為妖妄,不力攻之,不貽患於世道乎?曰:此論其本原耳。若其末流,豈特釋道貽患,儒之貽患豈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禮法也。大還愧謝,因縱談至曉,乃別去,竟不知為何神,或曰:狐也。

百工技藝,各祠一神為祖:倡族祀管仲,以女閭三百也;伶人祀唐玄宗,以梨園子弟也。此皆最典。胥吏祀蕭何曹參,木工祀魯班,此猶有義。至靴工祀孫臏,鐵工祀老君之類,則荒誕不可詰矣。長隨所祀曰鍾三郎。閉門夜奠,諱之甚深,竟不知為何神。曲阜顏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轉音也。先姚安公曰:是不必然,亦不必不然。郢書燕說,固未為無益。

先叔儀庵公,有質庫在西城中。一小樓為狐所據,夜恆聞其語聲,然不為人害,久亦相安。一夜 ,樓上詬誶鞭笞聲甚厲,群往聽之,忽聞負痛疾呼曰:樓下諸公,皆當明理,世有婦撻夫者耶?適中一人方為婦撻,面上爪痕猶未愈,眾哄然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為怪。樓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斗遂解。聞者無不絕倒,儀庵公曰:此狐以一笑霽威,猶可以為善。

田村徐四,農夫也,父歿,繼母生一弟,極凶悖,家有田百餘畝,析產時,弟以贍母為詞,取其十之八,曲從之。弟又擇其膏腴者,亦曲從之。後弟所分盪盡,復從兄需素,乃舉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一夜 自鄰村醉歸,道經棗林,遇群鬼拋擲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漸逼近,比及覿面,皆悚然辟易曰:乃是讓產徐四兄,倏化黑煙四散。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台一僧,夜恆夢至地獄,見種種變相,有老宿教以精意誦經,其夢彌甚,遂漸至委頓。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惡業,出家後漸明因果,自知必墮地獄,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諸相,故誦經彌篤,幻象彌增。夫佛法廣大,容人懺悔,一切惡業,應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不聞之乎?是僧聞言,即對佛發願,勇猛精進,自是宴然無夢矣。

沈觀察夫婦並故,幼子寄食親戚家。貧窶無人狀。其妾嫁於史太常家,聞而心惻。時陰使婢媼與以衣物,後太常知之,曰:此尚在人情天理中,亦勿禁也。錢塘季滄洲因言,有孀婦病臥,不能自炊,哀呼鄰媼代炊,亦不能時至。忽一少女排闥入曰:吾新來鄰家女也。聞姊困苦乏食,意恆不忍,今告於父母,願為姊具食,且侍疾。自是日來其家,凡三四月。孀婦病癒,將詣門謝其父母。女泫然曰:不敢欺,我實狐也。與郎君在日最相昵,今感念舊情,又憫姊之苦節,是以託名而來耳。置白金數鋌於床 ,嗚咽而去。二事頗相類。然則琵琶別抱,掉首無情,非惟不及此妾,乃並不及此狐。

吳侍讀頡雲言,癸丑一前輩偶忘其姓,似是王言敷先生,憶不甚真也。嘗僦居海豐寺街,宅後破屋三楹,雲有鬼,不可居,然不出為祟,但偶聞音響而已。一夕,屋中有詬誶聲,伏牆隅聽之,乃兩妻爭坐位,一稱先來,一稱年長,嘵嘵然不止。前輩不覺太息曰:死尚不休耶?再聽之遂寂。夫妻妾同居 ,隱忍相安者,十或一焉;歡然相得者,千百或一焉。以尚有名分相攝也,至於兩妻並立,則從來無一相得者,亦從來無一相安者,無名分以攝之,則兩不相下,固其所矣。又何怪於囂爭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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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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