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程咬金無奈賣竹筢 尤俊達有心交朋友

第二十七回 程咬金無奈賣竹筢尤俊達有心交朋友

上回書正說到程咬金奉了他母親的吩咐,上街去買東西。買回來,老太太升火做飯。娘兒倆吃過晚飯,點上燈,沏上茶。老太太坐在小凳兒上,程咬金坐在板凳兒上。程咬金瞧着老太太拿刀劈竹劈子,削竹篾子,編竹筢子,一會兒編完一個。編到第四個上,外面梆、梆、梆!打了三更,老太太上眼皮直找下眼皮,哧!竹篾子把老太太的手扎了一下。程咬金說:「媽,您手扎流血了!」他用布給老太太裹上手,說:「媽呀,您睡覺去吧,明兒再編吧!」老太太說:「你不知道,明兒是初六,南邊集上是三六九集日,今兒個編出十個筢子來,明兒好挑到集上去賣,不就是對半利嘛!」老程說:「您睡去吧!我當是您比我編的強呢,敢情還沒我手藝好呢!」老太太說:「阿丑兒,你怎麼會編筢子呀?」「媽,您不知道,我監了三年多,監里的囚糧,不能讓人白吃,我學的編竹筢。」老程哪兒會編竹筢,他是誆老太太睡覺去。老太太說:「唉,你也會編竹筢,咱們娘兒倆四隻手,以後就沒急了。我睡覺去啦!」老程服侍老太太睡了覺。他回頭拿起竹劈子、竹蔑子,要編筢子。他想:我不會呀,得,我拆一個瞧瞧,就許會了。他拿起個筢子,巴兒、巴兒、巴兒……給拆了,拆完了一瞧,沒會。他又拿起一個筢子來,巴兒、巴兒、巴兒……給拆了,拆完了一瞧,還是沒會。……他媽費了多半夜的勁兒,編出來的四個筢子,他全給拆了。他心想:嘿!你在我媽手裡,一折、一簽、一抿、一彎,跟麵條一樣,到我手裡,你就不聽說了!他打閣子裡拿出一把菜刀來,噗哧、噗哧幾下全給砍碎了,拿簸箕撮起來,跑到院子裡,隔牆扔到大門外頭去了。他回到屋裡,一想:哎喲,不好!明兒早晨我媽起來,一瞧筢子沒了,急出場病來可怎麼辦!他在屋裡來回直轉磨。又一想:別在屋裡折騰了,把我媽折騰醒了,也是吵子!他到院裡,急得直轉圈,抬頭一瞧東院,他樂了!他想:王二那裡不是有的是筢子嗎!他扒牆頭,跳到東院,躡手躡腳地走到王二窗根底下,只見那兒有捆好的筢子,五個一捆。他拿了兩捆,隔牆先扔到自己院裡,然後跳過牆去,把筢子拿到屋裡,順牆根碼好,趕緊地溜到裡間屋,躺下呼哧呼哧地唾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先起來的,一瞧外間屋靠牆碼着一溜筢子,仔細一瞧,心說:唉,這筢子比我編的強多了!過去叫醒程咬金:「阿丑兒,快快起來,趕集去吧!」老程答應了一聲,爬起來,整頓衣服,穿鞋下地。老太太說:「阿丑兒,你編的筢子比我編的強啊!」老程說:「那是。」老太太把賣竹筢的挑子打點好,囑咐說:「到集上賣兩吊錢一個,不打價、不駁價,一口價的買賣好做!」老程說:「是了!」挑起筢子,來到了集鎮。

老程找了塊空地,剛要把挑子放下,過來一位說:「這兒不行,這兒是賣帶子的地兒!」老程又挑到另一處,想把挑子放下,又過來一位說:「這兒不行,這兒是賣山貨的地兒!」老程說:「我靠那邊兒!」一瞧地上放着塊席頭兒,過來一位說:「這兒也不行,這兒是賣炸丸子的地兒!」老程急了:「都是你們的地兒!這是誰定的?我占這塊地兒了,要打架,打聽打聽我是幹什麼的!」他一搖晃腦袋,大夥一瞧他那長像,都吐了吐舌頭。這時,有個人認識程咬金,說:「程爺,他們不認識您。我這裡有空地,您用不了多大地方,您就這裡擺吧!」老程說道:「哎,這還不離兒。」老程把筢子挑放下,淨等買主。一般買東西的人,向來是低頭瞧貨,沒有抬頭看人的。這時,有個人拿起一個筢子來,瞧了瞧說:「編得還細密,多少錢一個呀?」老程說:「兩吊錢一個。」買主聽老程說話,一抬頭:喲了一聲,扔下筢子,咚咚咚地跑沒影兒了。老程說:「跑啦!我長的寒磣,沒法兒辦!」老程也不會說買賣話,來一個買主跑一個,半天兒買賣也沒開張。人家賣了錢的,打點酒,買點肉,買點烙餅,有吃有喝的。老程一個錢沒賣,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老程拍了下肚子說:「你也跟着搗亂!」一想,不是一個大錢沒賣嗎?我還是不賣了!他拴起筢子、挑起挑子說:「諸位,回頭見!」挑着筢子,溜溜達達地一直走到鎮西頭上,就見路南有個三間門面的大飯館子,兩間敞着窗戶,裡邊刀杓亂響。跑堂的吆喝:「白干一壺哇!……」夥計們合着喊:「一壺哇!」一老程用鼻子聞着,是真香!就是兜兒里沒錢。老程想:到裡面找個熟人借個三吊兩吊的再說!挑着筢子往裡走。夥計當是來吃飯的,趕緊說:「您把筢子擱在這裡吧。」老程一聽,說:「哦,給你擱在哪兒呀?」夥計說:「您給擱在這裡,扁擔立在哪兒就行了!」「好!給你擱在那裡了!」這夥計沒明白老程說的給「你」擱在那裡,是賣給了他的意思。

老程來到前堂,前堂是大條桌,吃飯的都是一邊吃,一邊照看着門口的車子貨物。老程一瞧,前堂沒地方。夥計說:「您請後邊吧!」老程往後走到了腰拴兒,腰拴兒是小條桌,都是三兩個朋友在一處,喝點兒酒,吃點兒菜,談談心什麼的。老程一瞧,腰拴兒也沒地方。老程往後溜達,溜達到後堂去了。後堂的過賣夥計瞧見程咬金穿着一身灰色褲褂,光頭未戴帽,發纂上沒有簪子,別了一根草棍,一臉黃土泥,腳上穿着搭尖大拽坡靸鞋,從心裡就看不起。心說:你也配坐油漆大八仙桌!可是不能不招待,說:「您來啦。」「來啦。」「裡邊坐。」老程一瞧後堂,西邊是雅座,堂里是黑漆八仙桌,他進門往東,在緊東邊一張八仙桌旁邊,面朝西坐下。過賣夥計說:「您喝茶嗎?」「喝!」「您喝龍井啊、香片啊?」「你給我沏包土末兒吧!我飲飲嗓子就得!」過賣夥計心說:你也就配喝土末兒!老程又說:「你給我要兩壺酒!告訴柜上,多控控、多淋淋、花頭大着點!我好多喝一口!」「噯。」「你再給我要個拆骨肉多加蔥絲!」「噯。」「再給我要個炸丸子,汁兒單拿着!要杓里拍、鍋里扁,為的是炸得透,熱乎點兒,要老虎醬、花椒鹽,另外帶汁兒!這就叫炸丸子三吃。」「噯。」「你呀,給我再要四張家常餅,多加油,烙厚着點!」「噯。」「高湯不花錢了,你告訴灶上,給我來碗良心湯得了!」「噯。」「你算算,得多少錢?」「滿算上不到一吊二百錢。您說完了沒有?」「完了!」「您說完了,像您說的這個吃兒,您還是請到外邊條桌上吧,什麼來個炒辣醬啊,炸個丸子啊,來斤大餅啊,……後堂不賣這個!」老程心裡說:你這是轟我呀!就問:「你們後堂都賣什麼呀?」「後堂賣成桌的!」「成桌的多少錢?」「成桌分三等,上等三兩六、中等二兩四、三等十吊錢,特別巧做兒另算……」老程說:「甭說什麼巧做兒!三等的都是什麼?」「三等的都是肉上找,酒半斤,餅面飯隨便要,全在裡頭!」老程一想:嗯,十個筢子二十吊,吃一桌三等的,還有富餘!說:「要桌三等的!」「是啦!」過賣夥計心想:轟沒轟出去,多賣你幾吊錢!他給要下去了:「三等酒席一桌,吃快呀!」「……哇!」就聽當、當、當……刀杓亂響,一會兒就都上齊了。老程斟上酒,夾起菜來嘗了嘗:「嗯,不錯不錯。」

吃喝完畢,桌案擦抹乾淨,過賣夥計說:「再給您續點水?」「好!」過了一會兒,過賣夥計又過來了:「再給您續點水?」「我還沒喝哪!」過賣夥計說:「您外行,我們這個續水,就是跟您要錢,您把錢賞下來吧!」老程急啦:「要錢你不說要錢!淨拿水灌我,我快成河漂子啦!多少錢?」「您也沒加什麼,就是十吊錢。」老程說:「十吊錢哪,外給五吊燒煤!」過賣夥計一聽,心裡想:我輸了眼啦!人家是真人不露相,準是鄉下大財主,上集上遛彎兒來啦!趕緊笑着說:「謝謝,謝謝您!您把錢賞下來吧!」「沒錢!」「啊,沒錢?」「沒錢會吃飯?你給找回五吊來!」過賣夥計一聽,心裡想:還是我輸了眼不是!人家進門時候,錢存在二柜上了,我沒瞧見!他到了腰拴兒二柜上:「掌柜的,您瞧見那藍臉兒的沒有?」掌柜的順着他手指一瞧:「瞧見了。」「他吃了十吊錢,外給五吊燒煤,柜上存着二十吊錢哪?」「沒有!沒存着!」「您給查查……」「甭查,沒存着!柜上就存三份兒錢。」用手一指:「那位,那位,帶那位!」過賣夥計回來說:「爺台!您柜上沒存錢哪?」程咬金說:「我說我在柜上存着錢來着?我沒錢呀!」「啊!沒錢?」老程說:「你混蛋!我站着不比誰矮,蹲着不比誰銼,我也是男子漢,我沒錢會吃飯?」老程把過賣夥計罵迷糊了。過賣夥計又到了二櫃:「掌柜的,我有點兒犯迷糊了。」對掌柜的一說,掌柜的說:「王夥計,不是我說你,你是惡習不改呀!你一定小瞧人家來着,把人家招惱了,人家拿你耍骨頭呢。咱們買賣生意,不能瞧人家穿的好壞,你這毛病老不改!等我去吧,我要不能把錢要下來,我就甭當掌柜的了!」「對,對。掌柜的,您過去吧!」掌柜的來到了老程面前:「哈哈,哈哈……爺台!您到集上遛彎兒來啦?」「遛彎兒來啦。」「哈哈,哈哈……我在路北的時候,您就常來,我就常伺候您。」「對呀,對呀。」「您的麥秋都收啦?」「都收啦。」「大莊稼耠上啦?」「耠上啦。」「您吃完啦?」「吃完啦。」「給您寫上吧?」「寫上吧。」「您貴姓啊?」老程說:「你跟我客氣半天,還不知道我姓什麼?」掌柜的說:「不是,剛才我們夥計招您生氣了,我過來給您賠罪賠罪,您把我們夥計罵迷糊了……」「你甭說了,你也是來要錢吧?」「對了。」「沒錢!」「沒錢?」「沒錢憑什麼白吃,你比那夥計還混蛋!」掌柜的說:「您倒說說我怎麼混蛋?我也好明白明白!」「你是掌柜的吧?」「是。您是幹什麼的?」老程說:「我是賣筢子的!一個筢子兩吊,十個筢子二十吊,你們門口那個夥計留下了!」「噢!我明白了,我承認我是混蛋。好,您坐着吧,我找我們那夥計去。」掌柜的往前去了,心說:門口的張夥計,家裡又不種地,買十個筢子,哪兒摟去呀!到頭裡,見着張夥計,說:「張夥計!」「什麼事,掌柜的?」「剛才那個賣筢子的,是你讓進來的嗎?」「是啊!」「你把他的筢子包圓兒啦?」「沒有啊!」「沒有?這事兒你搪去!」「好,我瞧瞧去!」

倆人來到後堂,老程一瞧見張夥計,說:「就是他,就是他!」張夥計說:「我讓你進來,我以為你是吃飯的,誰買你的筢子啦?」「你不是說讓我把筢子給你放在那裡嘛!」「二十吊錢!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哪?……」掌柜的一瞧,心裡明白了,對張夥計說:「你回去!」程咬金一瞧掌柜的,胸脯兒腆起來了,眼珠兒鼓起來了,心想:你要幹什麼呀!掌柜的說:「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你是窮家門兒!」程咬金說:「嗯,窮家門兒!」掌柜的說:「你們這行人,睜開眼睛不知吃哪一方!什麼蒙個人哪,訛個人哪……可是你未從學藝先學禮呀!」程咬金說:「什麼叫未從學藝先學禮呢?你說給我聽聽!」掌柜的說:「我告訴你!你學這行,先得打聽打聽、詢問詢問我們這個會友樓——尤家樓是幹什麼的!你得先掏掏耳朵,掏明白了再來!你有錢沒錢吧?」老程說「沒錢,怎麼樣?」「沒錢,我們插板兒打人啦!」老程說:「什麼?我這兩天耳沉,沒聽明白,你再說一遍。」「沒錢,插板兒上門打人啦!」程咬金這人怕軟的,不怕橫的,他一聽掌柜的說插板打人,他說:「打人?你說的,好啦!」抄起他那張八仙桌,給掀翻了,嘩啦!桌上的茶壺、茶碗也摔了。他說:「諸位,別吃啦!」到這桌上,唏里嘩啦給掀翻了,到那桌上,唏里嘩啦給掀翻了,靠門放着的擱筷子、碗的接手桌,也給掀翻了!……掌柜的眼睛也直了,說:「好哇!我們尤家樓也會遇見這麼一號兒人!」飯座一陣亂嚷:「了不得啦,會友樓打起來啦!了不得啦!……」掌柜的說:「諸位別亂!沒吃好的,您避委屈了,吃好了的,您也甭給錢了,諸位請吧,我們上板兒啦!」樓上、樓下、後堂、雅座、腰拴兒的人,一齊往外擠:「了不得啦,尤家樓打起來啦!……」人都出去了。

夥計乒當乓當地把門關上了,板兒上上了,這就抄「軍刃」——小夥計抄起通條,白案的抄起擀麵杖,菜案的抄起切菜刀,灶上的抄起大炒勺、杈把、掃帚、大鐵鍬……什麼都有,柜上六十多號人,嘩的一下子都奔向了後堂。程咬金一瞧他們來了,大喊了一聲:「哇呀呀!」大夥一瞧老程的長像,再聽了這一聲「哇呀呀!」都愣在那兒了。老程說:「你們哪個過來?」膽小的直往後縮。有拿菜刀的,一下子把菜刀衝程咬金砍了去。程咬金緊靠東牆,抄起剛才推fan的八仙桌,接住桌腿,來了個臥魚兒,用桌面一擋,當!菜刀掉在地上了!這個一扔炒勺,梆!那個一扔擀麵杖,哐!再那個一扔通條,梆啷!……全掉在地上了。掌柜的一瞧,說:「你們躲開!瞧我的!沒有三腳貓兒,四門斗兒,也敢當了事掌柜的!」直跑過去,奔了程咬金。程咬金拿桌面一迎,正擋在掌柜的胸口上,掌柜的來了個仰面朝天。程咬金把桌子一撒手,正壓在掌柜的身上。程咬金用手一磕桌子,噌,噌!把掌柜的鼻子碰破了。程咬金又一磕,桌子飛出去了。他貓腰把掌柜的抓住舉起來。有那扔刀的,嘭!正打在掌柜的腰上,有那扔通條的,噗!正打在掌柜的胯骨上,掌柜的嚷着鼻音直喊:「別打嗷!別打嗷!打在我身上啦!嗷……」正在這時,只聽叭、叭、叭……有人打門。

外邊來的正是尤家樓的東家尤俊達。他是怎麼來的呢?只因今天是集日,也打算到柜上瞧瞧。他騎着馬,進了鎮,走到街頭上,就見好多人圍在他的鋪子門口。走近一瞧:奇怪,怎麼我們鋪子大白天上着板兒呢?到門口,跳下馬來,把馬拴在拴馬樁上,分開眾人:「諸位,借光,借光……」來到台階上,問:「諸位,這是怎麼回事?」大夥當中有認識他的,說:「尤東家,後堂打起來啦,左不是那拍頭抹血、摟抽子碰櫃的窮家門兒的……」尤俊達說:「嗯。八成是我們掌柜的不對!家有萬貫,還有一時的不便呢,出門誰也保不齊忘了帶錢,這有什麼!我這買賣全靠大夥給傳名,全仗人緣兒,如果嚷嚷出去尤家樓淨打人,大伙兒就別上尤家樓吃飯了。吃完了沒錢就打人,我們尤家樓的買賣就不好做了!諸位說對不對?」大夥一聽,說:「掌拒的說的倒是買賣話。」尤俊達上前叭叭叭一打門,那裡面正熱鬧着哪,哪能聽得見?尤俊達一抬腿:乒乓一聲,把門踹開了。大夥說:「走哇!咱們到裡頭瞧瞧去!」尤俊達把手一橫:「慢着!」他拉了一條板凳.橫在門口,把大氅脫下來,放在板凳上,說:「諸位沒吃好飯的,回頭我一定補償,如果以亂裹亂,往裡頭擠,我可到官面兒上報搶案!」大伙兒一聽,也就不敢往裡擠了。隔壁的兩位街坊說:「尤掌拒的您放心吧,我們給您把着門。」尤俊達說:「好,二位多費心吧!」他轉身往裡走,來到了腰拴兒。

夥計們一瞧見尤俊達來了,說:「得,東家您可來了!掌柜的讓人給舉起來啦!」尤俊達說:「待我瞧瞧去!」大伙兒一陣嚷:「瞧哇!東家來啦!……」這時程咬金正舉着掌柜的在嚷:「你們誰過來?誰過來我把誰腦袋掰下來呀……」夥計沖尤俊達說:「掌柜的,您瞧!」尤俊達一瞧,嗬,這個大個兒,朱眉靛臉,大錛兒頭,大嘴岔,大顴骨,頭如麥斗……他心裡想:嘿嘿,我要有這麼個腦袋多好!那邊程咬金聽說是東家來了,他瞧這東家:身高八尺,細腰奓背,頭戴軟扎巾,紫色緞勒着二龍斗寶,雙絨球突突亂顫,身穿箭袖,十字袢,絲鸞帶,雙搭蝴蝶扣,燈籠穗。下面是大紅中衣,青緞子白底兜跟窄靿快靴。那一張黑紫臉,紫中透亮,頦下微須,正在少壯。就見他怒容變了笑容,樂着說:「哈哈哈……這位好漢,您先把我們掌柜的放下。家有萬貫,還有一時不便,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們掌柜的不會說話,您先把他放下。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打今兒起咱們還得交交呢。」程咬金一想:給他放在哪兒呢?他飄臉一瞧,接手桌旁邊有一個泔水桶,其中什麼油湯子啊,涮茶壺的水啊,菜底兒啊……都往裡倒。老程把掌柜的頭朝下往泔水桶里一放,大夥趕快往出拉,掌柜的噗哧、噗哧直往外吐,漱了好幾回口,嗓子上老掛着油腥腥的味兒。尤俊達跟程咬金說:「這位賣筢子大哥,咱們不打不交,不打不成相識。您先請三號雅座去坐坐,我到前邊安置安置,回頭咱們哥兒倆談談!夥計們,你們歸置歸置後面的傢伙!」程咬金說:「好,我等着你!你叫官人去,我也不怕!」他進了三號雅座。掌柜的一看說:「大伙兒瞧瞧,咱們東家平常日子說的挺橫,今兒碰見個賣筢子的,人也叫人家打了,傢伙也叫人家摔了,他倒跟人家遞和氣,我是愣給好漢子牽馬墜鐙,也不給賴漢子當祖宗!我不幹了!」尤佼達一聽,說:「你不是不幹了嗎?跟我到櫃房。」他到了櫃房,一抓帘子從閣子裡拿出薪金賬來,翻開賬簿:「掌柜的,去年你媽死了,你借了二百兩銀子了的棺材裝裹賬,對不對?」「對。」「你一年掙多少錢?」「六十兩。」「連送錢?」「不足八十兩。」「好。還賬,『伙辭東一筆清,東辭伙一筆抹』,這是老規矩,沒什麼說的吧!」「沒錢。」「沒錢?幫到年底,勾賬!」掌柜的說:「好,勾賬吧!」尤俊達拿起筆來,給賬勾了。回頭來,尤俊達叫大夥收拾了裡邊,把大氅拿起來穿上,挪開了板凳,開了門兒,下了板兒,對門口的大夥說:「諸位,往裡走是賞我臉,剛才打架各位差一點兒沒受了誤傷。咱們是每位倆炒菜、一壺灑,餅、面隨便要,我請客。諸位賞臉,往裡走!請、請、請……」大夥說:「尤東家是外場人!咱們走啊!」一會兒樓上、樓下、前堂、腰拴兒、後堂……全都坐滿了人,還有七、八十個人等着。……

這時候,三號雅座兒的程咬金早嚷上了:「怎麼着?把我穩住找官人去了?你打聽打聽我是幹什麼的!我怕這個不怕!」正嚷着,一掀帘子,尤俊達進來了。程咬金一看人家樂嘻嘻地沖他抱拳說:「尊兄請了!」程咬金沒念過書,不懂得什麼叫「尊兄」,以為人家說他剛才「動凶」,說:「動凶請了!」尤俊達說:「唉,我說尊兄,是尊稱您是我的哥哥。」「咳,你別轉文哪!我沒念過書,大寫一字念扁擔,哪知道尊兄是哥哥呀!」「尊兄就是稱呼您是哥哥。」「喔,我是哥哥。我先跟你打聽,你是把我穩住了叫官人去了是不是?」「不對。咱們不是不打不成交嗎?咱們哥兒倆得交一交!您打聽打聽,我們尤家樓是為賺錢的不是!咱們是朋友把兒的人……尤俊達這句話還是掏心的話。

原來尤俊達家住在東阿縣武南莊,在綠林中做了多年的響馬,這尤家樓就是用劫來的銀子開的,為的是結交過往的英雄好漢。尤俊達這麼說話,他是真想跟程咬金交個朋友。老程說:「咱們交交朋友?」「對了,要交交朋友!」「好,咱們就交交朋友!」尤俊達說:「咱們先喝點兒茶?」「好!」「來人,沏一壺香片,一壺龍井!」夥計給要下去了:「香片一壺!……龍井一壺!」茶來了。尤俊達說:「哥哥,您對着喝!」「好!」「哥哥,咱們喝點兒酒好不好?」老程說:「好啊!我剛才吃了一桌酒席,這一打架又餓了!」尤俊達跟夥計說:「要一桌上等酒席,巧做兒!」夥計吆喝下去了:「上等酒席一桌!不要墊底,不要配搭,不要頂碼,要巧做兒!……」說着就聽刀杓亂響,一會兒擺上來了。尤俊達給他斟上酒,說:「哥哥,您喝着。」程咬金說:「我跟你們打了半天架,你倒跟我交朋友,世界上有這種事嗎?」「有,有,咱們不打不交!」「那我就喝着。」「哥哥,您貴姓?」「我不姓貴。」「唉,說貴姓是尊敬您的意思。」「沒告訴你,我不認識字,你跟我還轉文?我姓程名咬金,號叫知節,乳名一郎,小時候我媽因為我長的寒磣,叫我阿丑兒,我外號叫程老虎……」尤俊達一聽,名字論套啊!「哥哥,您都做過什麼呢?」「我呀?我打架鬥毆,賣過私鹽,大鬧過東阿縣衙門,是開賭博場的,我都得分他一半兒……」「哥哥家裡都有什麼人?住哪兒?」「我就是孤兒寡母,家住斑鳩鎮……」尤俊達聽着,噗哧一樂:「哥哥您許問問我姓什麼不許?」老程說:「真格的,你姓什麼?」「我姓尤名通,字俊達,外號人稱黑面判官。」「你家有什麼人呢?」「有我母親,有您弟妹。」「你家住在哪裡呢?」「住在南邊武南莊。」老程說:「哦!你就是武南莊的尤莊主啊?」「正是小弟。」老程心裡想:他是大財主,家裡騾馬成群,會跟我交朋友?不對。說:「咱們這個朋友吹啦!」「怎麼?」「你們家裡是騾馬成群,我是窮小子,睜開眼不知道吃哪方,咱們能交到一塊兒?」「哎,哥哥您錯了!咱們是真心交朋友!」「真心交朋友?」「不是真心交朋友,叫我不得善終!」老程說:「嗯。喝着,喝着,」老程喝着酒,心裡想: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保不定他打着什麼主意哪!我先撈他兩把再說。老程盤算好了,就唏唏唏地哭了。尤俊達一愣,說:「哥哥,這是怎麼了。」「唏唏……兄弟……我跟你說,我這兒又吃又喝,我媽家裡還餓着哪!唏唏……唏……」尤俊達一聽,說:「咳,就是這個事啊!夥計,要一桌上等酒席,給老太太送去!」酒席要了下去,一會兒做得了。問:「給您送到哪兒?」老程說:「斑鳩鎮一進西村口,路北頭一個門。」這兒立刻裝好了圓籠,給送去了。尤俊達說:「哥哥,您甭難過。咱們哥兒倆是真心交朋友,從今兒起,這個買賣就算您的了。您天天來,三號雅座不賣座兒,老給您留着!咱們哥兒倆相交好有一比……」「比什麼?」「比那三國周瑜、魯肅相交,魯子敬有錢周瑜窮,他們哥兒倆交到一塊兒了。哥哥,您不嫌棄,我還要到您家給老太太磕頭去哪,我要拿老太太當我媽一樣待承,這也好比魯子敬到周瑜家登堂拜母……」老程說:「嗯,嗯,好吧,喝!喝!」哥兒倆一邊聊着,一邊喝着。

那個夥計挑着圓籠,嘎吱、嘎吱……挑到斑鳩鎮西村口頭一個門。上前去叭叭一叫門:「有人嘛?開門來!」裡邊老太太以為是程咬金回來了,一邊走一邊說着:「阿丑兒!你好孩子啦!你偷人家王二掌柜的筢子!……」夥計在外邊一聽,心說:這位爺,筢子都是偷的!原來王二起來瞧見筢子短了十個,隔着牆直說閒話,說得老太太心裡嘀咕,說:「王二掌柜的,是你兄弟偷了你的筢子了吧?」王二說:「可不是!您的筢子剁得粉碎,都倒在牆外頭了!」老太太說:「哎,昨兒晚上,我編筢子,扎了手,你兄弟說他會編,沒想到他偷了你的筢子!回頭他賣了錢回來,還給你得了!」王二說:「老太太,我不過那麼說說,我還應該孝順您呢。」這麼着,老太太一聽叫門,罵着就出來了。開了門一瞧,門外是送菜的。老太太說:「您叫錯了門了吧?我們沒叫菜!」夥計說。「您姓程嗎?有一位程咬金程爺是住在這兒嗎?」「是。程咬金就是老身跟前的孩兒。」「那沒錯了,我們是南村會友樓的,您那位程爺跟我們東家有交情,叫給老太太您送桌酒席來!」說着,把圓籠挑了進來,進了屋子,打開圓籠,裡面是涼碟、懷碗、熱炒、大件……問老太太:「給您放在哪兒呀?」老太太說:「您把餅飯蒸食給騰在盆裡頭,把菜給倒在柴鍋里吧!」「那就成雜合菜了。」老太太說:「唉,誰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盆兒、碗兒哪!」夥計端起菜來,一碗一碗都給倒在柴鍋里了,什麼雞鴨魚肉、涼碟熱炒都摻在一塊兒了。夥計說:「老太太,跟您告假了。」老太太是見過世面的,說:「唉,誰讓我這兩天手裡不方便呢,也不能給你倆酒錢,以後再找補吧!」夥計說:「沒的說,程爺跟我們東家有交情!」他挑着圓籠回來了。

這時正趕上尤俊達跟程咬金在哪兒聊呢。夥計說:「程爺!」「送去了?」「送到了。」「誰出來的?」「老太太出來的。」「擱哪兒啦?」夥計一愣:「擱您家裡啦。」「噯,我知道,問你擱哪兒啦?」夥計心說:你們家有什麼呀!趕緊說:「全倒到柴鍋里了。」老程一聽,說:「俊達呀!你聽見沒有,咱們還學周瑜、魯肅登堂拜母呢!咱們哥兒倆這兒該蘸醬油的不蘸醋,該蘸滷蝦油的,不蘸老虎醬,吃什麼是什麼滋味,他怎麼叫我媽吃雜合菜呀?這朋友呀,別交啦!」尤俊達一聽,跟着蹦起來,給夥計一個大嘴巴,把夥計打得也愣了。尤俊達說:「你怎麼這麼糊塗!我們哥兒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叫老太太吃雜合萊呀?」「不,不……他是……他不是您那兒沒有傢伙盛嗎?」尤俊達說:「沒有傢伙盛,你不會把圓籠放在那兒,明日再去取嗎?」「是,我當時繞住了嗎!」「再給送一桌去!」「是。」夥計答應一聲,趕緊就出去了。尤俊達說:「我跟哥哥告個便兒。」「你去吧。」尤俊達跟着出來,找着夥計說:「李夥計,方才我打你一個嘴己,是當着他,不能不這麼辦,要不然,就交不上這個朋友,耽誤我的大事兒啦。」夥計說:「得了東家,您打了就打了吧!」再說老程是什麼心呢?他想:咱們這個朋友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哪!不如借着送酒席的事,我先試試你。一言表過。當時尤俊達回到屋裡和程咬金喝酒談心。

再說夥計又挑了一桌酒席,二次來到班鳩鎮,在老程的門口叫門,老太太把門開開一瞧,說:「啥,你怎麼又送來啦?」「喝!老太太,甭提啦!」嘎吱,嘎吱……把這桌酒席又給挑進來了。把扁擔撤下來,往旮旯一立,又把圓籠靠着窗戶擺好了。老太太也跟進來,說:「得了!你還給折到柴鍋里得了。」「啊?還折呢!您瞧我這臉上,三天也消不了腫。乾脆,連扁擔都是您的了!」噔噔噔出門就跑了,老太太也不知道是哪兒的事。再說李夥計回來,到了三號雅座,說:「程爺,我又給送去啦!」老程說:「這回沒倒在柴鍋裡頭哇?」「沒有,這回連扁擔都擱在那兒啦!」「這還不大離兒。」

哥兒倆吃喝已畢,老程說:「兄弟,我也要回去啦。」「好,改天我到家裡給老太太磕頭去。您可聽明白了,這個買賣可是您的啦,明天您可得來,要是不來,我可就要惱了您了。」「兄弟,沒錯兒,我准來。咱們是說到哪兒,辦到哪兒。」老程心說:哼!我不來,吃誰去呀!尤俊達說:「夥計,到柜上給拿二十兩銀子來。」夥計出去一會兒,拿來二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尤俊達說:「我也不知道老太太缺什麼,您帶回去,替我孝敬老太太吧。」老程答應着,把銀子揣在懷裡。大家往出送,堂、櫃、灶這些人都說:「程爺,您走,您走。」老程說:「諸位,明兒見,明兒見,別送啦。」一直送到門口外頭,夥計說:「掌柜的,程爺的筢子沒拿。」尤俊達說:「哥哥,拿着您的筢子。」老程說:「兄弟,我不要啦,留着你摟吧。」尤俊達說:「哥哥,您帶走吧。」老程這才拿起扁擔穿好了,挑着往回就走。

到了家老太太一問:「阿丑兒,什麼事給咱們家送兩桌酒席來?」老程一想:實話是不敢跟老太太說呀!就說:「媽呀,打這兒咱們娘兒倆就沒有急啦,吉人自有天相。」「怎麼回事呀?」「有一個姓尤的,當初我們一塊兒賣私鹽,他打死了兩個官人。有一天,正趕上有十幾個官人要拿他,給他圍上跑不了啦。我也不知是哪兒的事,過去我就把官人給打跑了,把他給救啦,他可就走了。這還是頭些年的事,今天我賣筢子,碰見他啦。嗬,敢情他發了財啦,在武南莊安了家,在集上開的飯館子。咱們對他有救命之恩,這個他叫補報咱們娘兒們。」「噢,那就是了。」老太太信以為實了。程咬金說:「媽,您說,咱們還有急嗎?打這兒,咱們就吃他啦。」「話是這麼說呀,咱們也別討人厭。常言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日子一長,人家一冷眼看待,你可有受不了的那一天。據我想,還是自食其力,吃着踏實好看。」「媽,您甭這麼想,決沒那個事!」程母說:「我再問你一件事,你怎麼偷你王二哥的兩捆筢子呀?」「喲!您還提呢,……」就把夜裡編筢子的事,說了一遍。老太太說:「下回可不許這麼辦,趕緊給送過去!」老程答應了一聲,拿起筢子來,隔着牆就給扔過去了,說:「王二哥,你接着筢子!」

到了次日,老程起來,就奔會友樓來了。一進門,大伙兒說:「程爺,您來啦,您來啦……」「啊,我來啦。」「請後邊吧!」「好。」老程到了三號雅座,就是這個李夥計專伺候他。他洗了臉,喝透了茶,燒、黃二酒,配了八個菜喝着,一邊李夥計陪着閒聊。老程說:「你們這兒,這兩天什麼新鮮哪?給我媽帶點什麼回去呢?」「咱們本柜上有自填的肥鴨,可出名。」「好了,你在爐里掛上兩隻。」「是啦。」「再問你,有什麼點心沒有?還得好嚼的,我媽的牙口不好。晚上又愛咳嗽,為的是拿回去,晚上給老太太壓咳嗽。」「程爺,咱們山東最出名的是蘿蔔絲餅,油和面起酥,對老太太的牙口。」「你給包他五十吧。」「是了您哪。」「你再給我灌一瓶二鍋頭,省得晚上我再來啦。」「是,您還要什麼?」「行了,今兒夠吃的啦,明兒再說吧。」李夥計出去要下去。一會兒工夫,老程是酒足飯飽,李夥計把所要的都包了過來,老程一瞧,另外有五吊一串的兩串——十吊錢。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掌柜的有話,每天您來了,給您預備十吊錢,為是給您零花的,如果您家裡還有別的用項,您自管言語,我再給您拿去。」「好。」說着把這兩串錢搭在了肩頭,大包兒、小包兒這麼一提溜,大夥送出來。老程是大搖大擺,得意洋洋的,唱着就回家來了。到家裡老太太一問:「你怎麼又拿回來這麼些東西,還有錢哪?」「媽呀,您怎麼啦,他是報咱們的恩呢!」……這麼說吧,從此老程是每天一趟會友樓,吃飽喝足了,什麼新鮮,什麼好的,往家裡這麼一拿。如是的一說,就是一個多月,簡直的這買賣就跟他的一樣啦。可是就沒有再見着尤俊達。老程一問,不是有事,就是家裡忙,老程心裡反來復去這麼一想:他為什麼叫我這麼吃着、喝着,還帶拿着呢?這事可真叫怪!咳!管它怪不怪呢,吃他兩天再說吧!這就是老程的想法。

這一天老程起晚了,揉了揉眼睛一看,太陽都老高的了,急速穿好了衣裳,蹬鞋下地,說:「媽呀,今兒我起晚啦,該上櫃了。」老程說完了轉身門外就走,將要邁門檻兒,就聽老太太在後面叫他:「阿丑兒,你回來!」老程一轉身,瞧他媽面沉如水,瞪着眼睛,說:「好孩子,還不給我跪下!」老程心說:壞了!壞了!八成要糟!跟着趕緊雙膝跪倒,說:「媽,我給您跪下了。」前文書不是表過嗎,程咬金這個英雄,別瞧在外頭多麼樣兒的橫,要說在家裡頭,老太太一瞪眼,還真害怕。就說:「媽呀!您為什麼生氣呀?」「哈哈!好孩子!」這才引出了一段程母訓子,下回交代。

興唐傳
興唐傳
《興唐傳》小說又名《大隋唐》、《興唐全傳》,相關古典小說有清乾隆年間英雄傳奇小說《說唐演義全傳》、明代《大唐秦王詞話》等。 北京流傳的評書《隋唐》以清末「評書大王」雙厚坪所說內容最為豐富、完整,惜其底本未能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