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波翻江海連,二石飛來墮我前。大者恢詭作蠻舞,高者翛翛特清楚。
憶昔秦公辟西圃,岩愕爭來獻庭戶。悠然日與西山伍,大賢名跡成往古。
我見拜之禮亦可,近者尚書稱豪武。致石如此頗可數,初如大旗絕漠起。
睨視嶷然又若九皇聖人,鶉居鳥行衣垂羽。獨立崆峒之野觀天宇,雲將、鴻蒙不得語。
自我有此日婆娑,無酒且能發高歌,屬當遠行奈若何?
遲回尚得一月多,來觀莫厭數百過。嗟我安能龍食清,垂老疲役違吾情?
雲代搏胡兵,千里羽書亟。
戒鄰畏明牧,循山轉危躓。
通谷數行周,在所皆行至。
獫狁雖匪茹,中國亦有備。
所悲《雲漢》詩,余黎靡孑遺。
今歲洪水割,懷襄頗不異。
巨浪落高崖,排蹙萬石墜。
周原昔禋禋,一朝化磧地。
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記。
迢迢孤嶺絕,習習陰風吹。
月明清霜白,虛館不成寐。
何計恤疲氓,賦詩以言志。
往往展卷讀,紙上見殘淚。
昔聞《舂陵行》,今人豈軒輊。
余亦忝祿食,空爾徒嘆愧。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
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
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祐,亦治園於其偏。
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
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
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
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
嘗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
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
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
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
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雲。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來歸。
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
」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
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諱桂。
外曾祖諱明。
外祖諱行,太學生。
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
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資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
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
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
冬月爐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
室靡棄物,家無閒人。
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
戶內洒然。
遇僮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後言。
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痾。
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
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餘則茫然矣。
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張自新,初名鴻,字子賓,蘇州崑山人。自新少讀書,敏慧絕出。古經中疑義,群弟子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隨口而應,若素瞭然。性方簡,無文飾。見之者莫不訕笑,目為鄉里人。同捨生夜讀,倦睡去,自新以燈檠投之,油污滿幾,正色切責,若老師然。髫齔喪父,家計不能支,母曰:「吾見人家讀書,如捕風影,期望青紫,萬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書為?」自新涕泣長跪,曰:「亡父以此命鴻,且死,未聞有他語,鴻何敢忘?且鴻寧以衣食憂吾母耶?」與其兄耕田度日,帶笠荷鋤,面色黧黑。夜歸,則正襟危坐,嘯歌古人,飄飄然若在世外,不知貧賤之為戚也。
兄為里長,里多逃亡,輸納無所出。每歲終,官府催科,搒掠無完膚。自新輒詣縣自代,而匿其兄他所。縣吏怪其意氣,方授杖,輒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長,實書生也。」試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歲歸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為大樂。
自新視豪勢,眇然不為意。吳中子弟多輕儇,冶鮮好衣服,相聚集,以褻語戲笑,自新一切不省。與之語,不答。議論古今,意氣慷慨。酒酣,大聲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視,氣勃勃若怒,群兒至欲毆之。補學官弟子員,學官索贄金甚急,自新實無所出,數召笞辱,意忽忽不樂,欲棄去,俄得疾卒。
自新為文,博雅而有奇氣,人無知之者。予嘗以示吳純甫,純甫好獎士類,然其中所許可者,不過一二人,顧獨稱自新。自新之卒也,純甫買棺葬焉。
歸子曰:余與自新游最久,見其面斥人過,使人無所容。儔人廣坐間,出一語,未嘗視人顏色。笑罵紛集,殊不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見者。淪沒至此,天可問邪?世之乘時得勢,意氣揚揚,自謂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語曰:「叢蘭欲茂,秋風敗之。」余悲自新之死,為之敘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風雨之夜,江濤有聲,震動數里。野老相語,以為自新不亡雲。
有光頓首,子實足下;頃到山中,登萬峰,得足下讀書處,徘徊惆悵,不能自歸。深山荒寂,無與晤言;意之所至,獨往獨來。思古人而不得見。往往悲歌感慨,至於淚下。
科舉之學,驅一世於利祿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極。士方沒首濡溺於其間,無復知有人生當為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系,不可解脫,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獨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懇懇,欲追古賢人志士之所為,考論聖人之遺經於千百載之下。以仆之無似,至僅誨語累數百言。感發之餘,豈敢終自廢棄!
又竊謂經學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書具在,而何明經者之少也?夫經非一世之書,亦非一人之見所能定。而學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聽其言汪洋恣肆,而實無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經者,不求聖人之心,而區區於言語之間好同而尚異,則聖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見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憒憒者。無惜教我,幸甚!
《瓊州張子的與余同年俱為縣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當塗今入覲又改榮縣一歲中三易縣居京師旅寓相近以詩為別》
嶺表生異人,始興最開先。余公亦崛起,屹屹天聖間。
聖代丘文莊,富學邁昔賢。憶余童丱時,嘗聽家君言。
吾郡有桑生,恃才頗輕儇。公見即識之,進獎席每前。
夫人出佩玉,珍饌羅綺筵。當時吐哺風,與古能比肩。
公文根理要,不肯事纖妍。奈何浮薄子,輒爾論議喧?
子的來公鄉,年往志愈堅。共余曲江宴,面帶鯨海顏。
問公石屋在,世業存遺編。君今為縣吏,宦轍如郵傳。
廟堂亦無意,何以不少憐?使君自天來,萬里往復旋。
君才豈不辦,古道多屯邅。嘆息時所尚,為廢循吏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