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有不樂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樂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餘年,可謂久矣。然言其戶口,則視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視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視百年、百數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
試以一家計之:高、曾之時,有屋十間,有田一頃,身一人,娶婦後不過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寬然有餘矣。以一人生三計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婦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無擁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吾知其居僅僅足,食亦僅僅足也。子又生孫,孫又娶婦,其間衰老者或有代謝,然已不下二十餘人。以二十餘人而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曾焉,自此而玄焉,視高、曾時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是高、曾時為一戶者,至曾、元時不分至十戶不止。其間有戶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勢亦足以相敵。或者曰:「高、曾之時,隙地未盡辟,閒廛未盡居也。」然亦不過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戶口則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與屋之數常處其不足,而戶與口之數常處其有餘也。又況有兼併之家,一人據百人之屋,一戶占百戶之田,何怪乎遭風雨霜露饑寒顛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調劑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過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無閒田,民無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種民以居之,賦稅之繁重者,酌今昔而減之,禁其浮靡,抑其兼併,遇有水旱疾疫,則開倉廩,悉府庫以賑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調劑之法也。
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養人者,原不過此數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為民計者,亦不過前此數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況天下之廣,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約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況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況供百人乎?此吾所以為治平之民慮也。
憶昨同醉長安之酒樓,少年十輩君不浮。憶昨同跨郊坰之駿馬,偕游七人君最雅。
君才豈比凡少年,我意雅欲追前賢。長安城中與君友,五度碧月聯吟肩。
我交於世皆蒼老,朱賈淪亡益悲悼。吾曹緩急須託身,詎敢相輕此年少。
我感古人志行超,雖未絕交能寡交。身今縱賤有殊稟,冀與一世回輕爂。
十年此志不暫忘,世人不知謂我狂。鄉閭益復盛嘲毀,並以餘論加孫郎。
畏讒一室居疑蟄,昨者孫郎有書及。我謀於眾謝不敏,君獨不辭乎燥濕。
亦知人生饒緩急,難爾少年尤獨立。朱門紈綺艷障天,獨出英英矯余習。
吾儕快意得一朋,如入玉陛升金門。急持一書報遠人,謂此年少非常倫。
離風昨風吹原野,花葉紛披已成夏。交君未久別念侵,獨持一杯與論心。
酒樓花開三面陰,馬蹄浮紅五尺深。燕秦十年游,近始抵鄉土。
晏公祠外簫鼓喧,競渡來看日端午。離程關隴複數千,南瞻無家有墓田。
桑根草堂富經史,舉半贈子窮雕鐫。識君不嫌遲,別君不嫌早。
讀書溪南柳陰好,新婦窗前月痕皎。人生聚散殊草草,君不見,百回相思令人老。
君不見鄧仲華,二十佐命人爭夸。又不見王僕射,弱冠興齊推定策。
君名照耀同扶桑,三十官止中書郎。前無八騶任搥壁,人何轟轟我寂寂。
絳衫戎服官門來,嗟君殊非濟世才。濟世才,任輕薄。
驢乎驢乎汝好作,如汝人材皆令仆。
長安門開鼓聲死,賊騎如雲走天子。西來從輦無一人,萬乘蒼茫草間止。
行間殺氣何紛紛,侍中獨拜車前塵。馬前飛矢着龍節,侍中獨濺衣上血。
侍中血,中散琴,琴聲欲絕日欲沉,有子乃不傳廣陵。
我家城東南,數日過城北。馬家池頭竹樹幽,破曉來看雨中色。
我思移竹先移居,近乞數筍栽東隅。待其干老筍復茁,影覆一室真吾廬。
君於此意亦三復,筆底森森繪寒玉。夜闌題竹復贈君,驚筍出我牆東屋。
百慮不失一,子才為世需。六經甫通三,我識愧里儒。
才識工拙間,出處不可圖。子意乃不然,勸我入帝都。
為言予有親,尚欲依菰蘆。子親存我亡,一語傷藐孤。
負米十四年,婁空粟與芻。子行燕趙歸,勤作反哺烏。
我成吳越游,忽為失母雛。我生慚世間,感子引作徒。
為傾橐中金,為計道上儲。六百里水程,十八日旱途。
歷歷夷險郊,孰宿孰可餔?英英公卿中,孰謁孰則毋?
我足雖雲劬,子口亦以瘏。感子珍重心,臨行野踟躕。
譬若深谷風,幽草亦漸蘇。存亡心已傷,離別淚屢枯。
萋萋四月花,莽莽長河蕪。挈弟既慘悽,念友更咽嗚。
相離第一程,夢子秦郵湖。涼月忽抱肩,老魚窺汀蒲。
東阿縣西門,夢子又在吳。俱為少年游,燈舫狂呼盧。
三夢宣武坊,斜日殷銅鋪。新知無一人,知子應念吾。
每夢必有淚,每淚必有書。書皆千萬言,紙惡字跡粗。
豈惟字跡粗,兼愧言辭紆。長安識君人,謗譽亦復俱。
每苦立論嚴,憎子所服殊。我不置一辯,歸室始嘆吁。
欲摘天半星,為子冠上珠。欲剪湘中霞,為子身上襦。
天河濯五色,色異凡紫朱。天衢曝眾文,文匪常羅繻。
春月潤子顏,秋露濯子膚。日吐瑰麗辭,稱此佩服都。
日陳琳球響,稱此顏色姝。留侯似婦人,曲逆美丈夫。
不聞史傳譏,但覺流輩無。塵冠弊履中,不必德義孚。
囚首垢面人,不必名實符。雖然願一言,少歲亦已徂。
二十顏尚髫,三十頷有須。吾徒勤事業,棄置常所須。
要當惜心神,何必營衣裾。急從良友箴,息此俗論誣。
明年登玉堂,三館步復趨。貽茲老成規,莫被輕薄愚。
我來人海中,戚戚意寡娛。因緣識文人,千百量以車。
多文或為史,小智僅作胥。行雖歷方州,見乃守坐隅。
群獾出詩編,朱墨盡貢諛。立語苦不工,已詡鮑謝逾。
我輩出直言,眾目怒以盱。謂我立論高,謂我制行迂。
一心苟無慚,兀兀任毀譽。求子素識人,又各間一區。
非無楊生清,亦有黃子癯。旬日乃握手,余皆掩蓬廬。
時時讀子詩,消此嘅與歔。子才信鵷鸞,我筆非於菟。
頗愧紛疊來,索詩若索逋。我常思子言,氣斂不敢舒。
逢子乃一發,筆禁口亦呼。子書亦易作,字錯墨屢塗。
前聞欲移家,急札馳郵奴。煤車米石昂,詎可攜妻孥。
況復堂上衰,行坐總欲扶。豈任舟車勞,與此食粒粗。
詩儲及瘦方,言皆悉錙銖。詎不為子謀,使子鳥就笯。
子行試禮闈,先利矛與殳。亦思賀萬錢,不若儲百壺。
倘或成同官,雅足見發紓。拙效我亦收,令謨子先敷。
壯往庶有程,少習藉可除。被酒一縱言,省札應豁如。
大師裹足蹁躚衣,佛手曾殺千熊羆。飄然來歸竹窗下,野鳥入掌呼晨飢。
浮雲白日忽一轉,粥魚聲長鬢毛短。緣床鼠怯劍氣腥,隔竹猿窺箭瘢滿。
旄頭星落白虎傾,亘亘宇宙當消兵。海濱招魯豈同調,午日吊屈斯平生。
嗚乎男兒生為冤禽死作佛,生憶名山死歸骨。天都成雲盪胸熱,上升為星下作石。
枯殘姓氏何足惜,自與此山同始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