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者天,生余何為,令人慨慷。嘆其年難及,丁時已過,一寒至此,辛味都嘗。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齏苦筍腸。臨風嘆,只六旬老母,苦節宜償。
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里霜。況笑人寂寂,鄧曾拜袞,所居赫赫,周已稱郎。壽豈人爭,才非爾福,天意兼之忌酒狂。當杯想,想五湖三畝,是我行藏。
蒼蒼者天,生余何為,令人慨慷。嘆其年難及,丁時已過,一寒至此,辛味都嘗。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齏苦筍腸。臨風嘆,只六旬老母,苦節宜償。
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里霜。況笑人寂寂,鄧曾拜袞,所居赫赫,周已稱郎。壽豈人爭,才非爾福,天意兼之忌酒狂。當杯想,想五湖三畝,是我行藏。
黃景仁在乾隆中後期,是著名的詩家,也工詞,這首《沁園春·生日自壽》,作於乾隆三十七年(1772)壬辰,時年二十四歲。據年譜,作者的生日是正月初四,但在詞中,既沒有涉及新春的景象,也沒有家人團聚的情景,可以斷言是客中之作。詞的內容,主要是抒吐自己身世的悲辛,以及生計艱難才命相妨的酸楚,基調是非常悽苦的。
作者志大才高,孤寒清苦,何以在生辰之日,有如此悲痛的措詞,請先略述他的身世:作者生四歲而孤,家境貧寒,全靠寡母撫養。他天資聰慧,八歲能屬文,九歲賦詩即有「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佳句。十六歲時應縣試,在應試的三千士子中,一舉奪冠,顯露出非凡的才華。十七歲補博士弟子員,十九歲應鄉試不第。當時常州知府潘恂升任浙江觀察使,他被邀至杭州,曾往錢塘觀潮,作《後觀潮行》,一時傳誦。二十一歲,再應鄉試,仍未中式,困窮愈甚。二十二歲至二十四歲,與友人洪亮吉同入安徽提學使朱筠幕中,雖然受到禮遇,但仍悒悒不得志,感到長期為貧困、折磨所擾。估計作此詞時,他人在安徽。
詞的起三句「蒼蒼者天,生我何為?令人慨慷」,詞人以激動的心情,大聲呼天:為什麼生下我來,使我心情如此憤激?三句籠罩全篇,引出下文的無窮感慨。「嘆其年難及」等四句是說:論年齡我已二十四歲,該是奮發有為的時候,然而歲月匆匆,丁年(二十歲成丁)早已超過,而我竟困頓如斯;長期覓食他鄉,至今還是一介書生,論功名事業,都無成就,而且是「一寒至此」,幕僚微俸,無以解家人的饑寒,人生艱辛的滋味,算是嘗盡了。「一寒至此」,用《史記·范雎傳》典故。范雎初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賈毀謗,答辱幾死。逃至秦國,更名張祿,為秦丞相。後須賈奉使人秦,雎故着敝衣往視,賈憐其寒,曰:「范叔一寒至此乎!」因取一綈袍為贈。旋知雎為秦相,大驚請罪,雎念其尚有眷憐故人之意,故釋之。作者用這一典故,表明自己雖年已二十四歲,卻已貧寒到如此程度,家徒四壁,四歲喪父、祖父、祖母、長兄相繼去世,靠母親守節撫養成人,嘗盡辛酸,怎能不有「生我何為「之痛。下一韻「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灌苦筍腸」,作者感嘆才名和好夢,都靠不住,論才名,則是寄人籬下,乞食他鄉,論好夢,則鄉試落第,功名之事,渺如雲姻。「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占來薄倖名」,作者在十九歲的時候,就曾有此感,現在又過了五年,青衫依舊,白袷自憐,怎不令人傷感。「斷盡黃蜜苦筍腸」這一嘆,當令天下有才有志的貧寒之士,同聲一哭。「黃虀苦筍」,都是味辛味苦的食物,吃黃虀苦筍飽受饑寒的窮孩子,成為一代的大詩人,這是朱門酒肉、腦滿腸肥的俗人所不能理解的。記得陳迦陵在《沁園春·贈別芝麓先生》的詞中,曾有「酒則數行,食而三嘆,斷盡西風烈士腸」的酸辛之語,同樣使用「斷腸」一詞,而作者此時處境,比之迦陵,其困苦實遠過之,怎能不臨風悲嘆!而在此時,作者更念及六旬老母,一生苦節,也竟未能在兒子身上,取得菽水承歡的報答,真是苦節難償,徒增悲感。也就在去年(1771)作者《別老母》詩中云:「搴帷別母河梁去,白髮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作為兒子,不能贍養衰年的慈親,反而使老母在柴門風雪之夜,增添淚眼欲枯的別離悲痛。這樣的兒子,真是不如沒有的好。
下片「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里霜」兩句,緊承前文,上句與起筆「蒼蒼者天,生我何為」相應,下句感嘆華年已逝,華發已生,引出古人和自己相比,痛感天之生才,有時未必能盡其用。「況笑人寂寂,鄧曾拜袞;所居赫赫,周已稱郎」四句,言歷史上東漢鄧禹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位列三公(「拜袞」,指古代拜授三公之職),拜官大司徒,掌管朝政;三國吳周瑜,也在二十四歲時,已經掌握兵權,為建威中郎將,吳人稱為周郎,聲名顯赫。再看自己,同樣是二十四歲,依然是一衿寒士,同樣有才,而時運名位有雲泥之別。可見天之生才,有用有不用,有的乘時而起,有的身在草萊,是天公有意對人戲弄,還是才命相妨?又怎能不使人悲慨。思念及此,作者以「壽豈人爭,才非爾福,天意兼之忌酒狂」諸語自解:壽命不是人所能爭的,而我已達到能展露才華的年齡,有才也不一定有福,而我卻是有才無福,而今乃一寒至此,只能借酒消愁,以酒狂自命了。(「酒狂」一詞,見《漢書·蓋寬饒傳》:「無多酌我,我乃酒狂。」意謂縱酒使氣)最後,作者以「當杯想,想五湖三畝,是我行藏」三語作結,表明自己並非狂於酒者,在感慨萬端的情況下,只能舉酒消愁,含辛凝想,看來自己只有在五湖邊上,躬耕三畝土地,聊作用舍行藏的歸宿了。(「五湖」:指太湖,作者家近太湖。「行藏」一詞,出《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這首詞寫得非常激楚,而在字裡行間,和他的許多詩章一樣,不掩其高傲真摯的本色。他所抒發的,乃是內心世界中深藏的激情,他是才華橫溢有理想有抱負的詩人,似乎成熟得過早一些,二十四歲的人,在我們現在看起來,是在小青年之列,然而他在詩詞創作方面,則是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就其秉賦而言,確有驚人之處。他在生辰之日,雖然觸緒自傷,卻也並非就此消沉下去。就在這年三月上巳日,朱筠學使曾集安徽文士,會於採石之太白樓,一時授簡賦詩者數十人,他年紀最少,乘醉著白袷立日影中,落筆頃刻數百言,一座皆驚。結句云:「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與會者無不驚為奇才。可惜他在所謂乾隆盛世,竟不能盡其才行其志!讀了這首自壽詞,不禁為之三嘆。
昨宵連巷喧索逋,我亦瑟縮羞妻孥。
朝來抹眵忽失笑,一天快雪雲模糊。
九重閶闔玉為闕,千門闤闠天開圖。
三元節見三白端,田公赫赫言豈誣。
蟣臣稱賀孰為達,亦感鼓鑄隨鴻爐。
端坑呵凍暈鴝鵒,閩盞試茶溫鷓鴣。
不令俗物擾清供,只除哦詩一事無。
亟謀歲飲傾市沽,家人圍坐言呫嚅。
閉門一任燒連寢,隔舍或驚煙起廚。
果然一醉萬愁失,不用辟惡新桃符。
寺南不合花幾樹,鬧春冠蓋屯如蜂。遽令禪窟變塵巷,曉鍾未打車隆隆。
我時養疴僦僧舍,避地便擬東牆東。花開十日不曾看,鍵關不與花氣通。
漸驚剝啄多過客,始覺門外春光濃。數弓地窄苦揖讓,一面交淺勞過從。
翻書耷席苦拉邏,應門煮茗煩奴僮。因花致容真被惱,求寂得喧毋乃窮。
斫花徑擬借蕭斧,深根鏟斷繁英空。不然飛章乞猛雨,使李褪白桃銷紅。
不憂人譏煞風景,焚琴煮鶴寧從同。花如顧我啞然笑,雜以諧謔通微風。
爾今窮瘁實天予,豈有生氣回春容?無人之境詎可得?徒使冰炭交心胸。
非人誰與聖所訓?有怒不遷德則崇。去留蹤跡孰相強,曷不掉臂空山中?
同生覆載各有志,我自開落隨春工。客來客往豈有意,而以罪我徒褊衷。
對花嗒然坐自失,何見不廣儕愚憃。明當邀容坐花下,為花作主傾深鍾。
焚香九頓法王座,祝容常滿花常穠。
前年送我吳陵道,三山潮落吳楓老。今年送我黃山游,春江花月征人愁。
啼鵑聲聲喚春去,離心催掛天邊樹。垂楊密密拂行裝,芳草萋萋礙行路。
嗟予作容無已時,沷聲拍枕長相思。雞鳴喔喔風雨晦,此恨別久君自知。
一枝梅折孤山麓,冷浸銅瓶汲朝淥。即此便是逋仙魂,變現花前貌如玉。
此花只合先生詩,便著言詮都絕俗。玉潭妙手為寫真,五百年前閱風燭。
石几生雲氣尚溫,吟眸點漆神逾足。一童一鶴猶依依,詎是無情拋骨肉。
妻梅謾語如可憑,清供家山問誰錄。後人但賞疏影詩,誰知別有相思曲。
老去高情寄託深,幾株留伴墳前竹。何當喚起圖中人,茗話寒宵瀹甘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