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高謝太傅,攜妓東山門。
楚舞醉碧雲,吳歌斷清猿。
暫因蒼生起,談笑安黎元。
余亦愛此人,丹霄冀飛翻。
遭逢聖明主,敢進興亡言。
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
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
猛犬吠九關,殺人憤精魂。
皇穹雪冤枉,白日開昏氛。
太階得夔龍,桃李滿中原。
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蓀。
愧無橫草功,虛負雨露恩。
跡謝雲台閣,心隨天馬轅。
夫子王佐才,而今復誰論?
層飆振六翮,不日思騰鶱。
我縱五湖棹,煙濤恣崩奔。
夢釣子陵湍,英風緬猶存。
徒希客星隱,弱植不足援。
千里一回首,萬里一長歌。
黃鶴不復來,清風奈愁何!
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
投汨笑古人,臨濠得天和。
閒時田畝中,搔背牧雞鵝。
別離解相訪,應在武陵多。
嘗高謝太傅,攜妓東山門。
我曾經推崇東晉名士謝安,帶着妓女高隱東山。
楚舞醉碧雲,吳歌斷清猿。
輕盈的楚舞節天上的雲彩陶醉,清美的吳歌使淒涼的猿聲中斷。
暫因蒼生起,談笑安黎元。
為了人民暫且出山入仕,談笑間打敗了前秦軍隊,使百姓平安。
談笑:談笑自若、從容不迫的樣子。黎元,指百姓。
余亦愛此人,丹霄(xiāo)冀飛翻。
我也想做一個這樣的人,希望有一天展翅翱翔雲天。
丹霄:天空。丹霄冀飛翻,希望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這裡指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遭逢聖明主,敢進興亡言。
況且又生活在英明聖世,因此敢於向天子獻上治亂興亡的意見。
白璧(bì)竟何辜?青蠅遂成冤。
潔白的玉石又有什麼罪過?如同蒼蠅遺屎白璧,謬言使我蒙受冤屈。
白璧:美玉,李白自比。何辜,何罪。青蠅,蒼蠅的一種,喻進讒言的人。
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
一但離開了帝都長安,十年裡客居在梁園朝廷的門前。
京國:京城,指長安。客:寄居。梁園,即梁苑。西漢梁孝王的東苑。
猛犬吠(fèi)九關,殺人憤精魂。
猛犬唁唁狂吠,枉殺忠良,使多少靈魂含冤而無比憤怒。
猛犬:比喻權奸。九關,九重門,借指朝廷。精魂:精神魂魄。
皇穹(qióng)雪冤枉,白日開昏氛。
皇帝的光輝掃除了世界的黑暗,太陽驅走了昏暗的氣氛。
皇穹:猶皇天、蒼天、上天的意思。昏氛:陰暗的氛圍,喻指昏聵的政治氣氛。
太階得夔(kuí)龍,桃李滿中原。
三公之位又得到夔龍這樣的輔弼大臣,賢人才士如同桃李樹滿了中原。
太階:星座名,又稱三台星。古時常用以比附朝廷中的三公。夔、龍,相傳是虞舜時的兩賢臣。桃李:這裡指有才能的人。
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蓀。
傾倒大海索取明月珠,跨越高山採摘芳草。
索:探取。明月,明月珠,珍珠中最名貴的一種,蓀,香草名。兩句意為:翻江倒海探求明珠,攀山越嶺採摘芳草。這是用誇張的語氣形容開元年間朝廷搜羅人才的盛況。
愧無橫草功,虛負雨露恩。
很慚愧我連橫草的微功也沒有,白白地承受了雨露一樣的皇恩。
橫草:踏草使橫陳於地,比喻極輕微的事情。負:辜負。雨露恩,指皇帝的恩惠。
跡謝雲台閣,心隨天馬轅。
身子雖然離開了雲台閣,心趕常常跟隨在天子的馬後車前。
跡:行蹤。謝,辭別。雲台閣,漢代陳列功臣畫象的地方。這裡借指朝廷。天馬,皇帝乘坐的馬。轅,車前駕牲口的部分。兩句意為:人雖遠遠離開了朝廷,心仍在皇帝的左右。
夫子王佐才,而今復誰論?
你是輔佐朝廷的命世之才,可如今又有誰把你結念?
夫子:對蔡雄的尊稱。王佐才,輔佐帝王建功立業的非凡才能。兩句意為:你具有輔佐帝王的才能,當今除你之外,還有誰值得稱道呢?
層(céng)飆(biāo)振六翮(hé),不日思騰鶱(xiān)。
然而你迎風振動有力的翅膀,不久就會改變命運,重新升遷。
層飆:高空中的大風。「曾」通「層」。六翮,鳥翅中六根勁強有力的翎管。這裡指翅膀。騰鶱,形容飛騰的樣子。兩句意為:你乘風展翅高飛,不久就可以實現騰達的願望。
我縱五湖棹(zhào),煙濤恣(zì)崩奔。
我則要到五沒去縱舟放槳,一任小舟在煙濤浩渺的水中漂轉。
縱五湖棹:用春秋時越國范蠡典故。五湖,即太湖之別名,一說泛指江湖。棹,划船之具,代指船。煙:指湖上的霧氣。崩奔,形容波濤洶湧。
夢釣子陵湍(tuān),英風緬猶存。
夜裡夢見自己垂釣在嚴陵瀨,歷史悠悠,嚴光的高風卻長存世間。
子陵湍:指嚴陵瀨,嚴光的垂釣處。在今浙江桐廬縣南,富春江之濱。英風:英俊的風姿。緬,久遠的樣子。
徒希客星隱,弱植不足援。
我徒然仰慕嚴光作為客星歸隱,志弱才疏豈能把大任承擔。
弱植:柔弱而無自立之志,這裡比喻庸弱的君王。
千里一回首,萬里一長歌。
南行干里,時時回首長安,一路漂泊,一路長歌感嘆。
黃鶴不復來,清風奈愁何!
高翔的黃鶴不會冉回來,清風怎能把我的憂愁吹散?
黃鶴:喻賢才,大才。
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
一葉小母漂流瀟湘的月下,洞庭湖裡倒映着岸上的青山。
瀟湘:這裡指湘江。山倒:指山的倒影。
投汨(mì)笑古人,臨濠(háo)得天和。
想那屈原何必投汨羅江而死?像莊子那樣悠遊濠水就會得到和順自然。
投汨:指屈原投汨羅江自沉。臨:從高處往低處看。濠:水名,在今安徽鳳陽縣內。天和,自然的和氣。
閒時田畝中,搔背牧雞鵝。
閒時漫步在田野里,一邊搔着背,一邊放牧雞鵝。
別離解相訪,應在武陵多。
分離後你如果想來找我,那時我很可能生活在桃花源。
解:明白,知道。武陵:借指隱居之地。
這首五言古詩凡四十八句二百四十字,依照傳統的分法,前廿六句為第一部分,後廿二句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寫自奉詔入京到遭讒被逐後的經歷與心跡。這一部分先以六個詩句從東晉名臣謝安的事跡引入。謝安字安石,四十餘歲出仕,官至宰相,死後贈太傅,故詩篇首句稱「謝太傅」以表敬重。《世說新語·識鑒》記「謝公在東山畜妓」,劉孝標註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安縱心事外……每畜女妓,攜詩游肆」。詩歌次句「攜妓東山門」即指此而言。「楚舞」、「吳歌」二句是以誇張的筆墨描寫謝安攜妓出遊,「醉碧雲」形容江南女子舞姿優美,絢人眼目,使碧空的晴雲也為之沉醉;「斷清猿」形容江南女子歌喉軟媚,婉轉耳際,使淒清的猿鳴也為之息音。李白以此二句極寫謝安隱居東山的逍遙佚樂,是為謝安此後出山為政建立功績作有力的反襯。於是接寫謝安不久即為了百姓起而從政,並在「談笑」之間使百姓得到安寧。謝安在當時以鎮靜從容的氣度著稱。《世說新語·雅量》第三十五條及《晉書·謝安傳》均記述了謝安怡然自若地指揮了決定東晉存亡的肥水之戰,而肥水之戰的勝利使東晉王朝羸得了一段相對的穩定時期。「談笑安黎元」一句當暗指此。這六個詩句全由開篇的「嘗高」二字統起,「高」即推崇敬佩,鮮明地表現出詩人對謝安能隱能仕的敬崇之情。以下「吾亦愛此人」一句與篇首「嘗高」二字呼應,結住了對謝安的稱頌,引出以下自己奉詔入京之事。「丹霄」即天空,此句意為希望在天空翱翔,喻希冀在政治上大有作為,此即指被征入朝的心情。玄宗的徵召使李白極度興奮,以為自己終於「遭逢」到玄宗這個「聖明主」,故而他大膽地向玄宗進獻國家「興亡」之「言」。然而李白一片赤誠報國的忠心招來的卻是讒言和謗語,所以接着的「白璧」、「青蠅」兩個詩句,通過典故寫自己清白的心地無辜受謗。「青蠅」指讒言毀人的小人,語出《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樊。豈第君子,無信讒言」。「營營青蠅止於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漢朝王充《論衡·累害》又以「青蠅所污,常在素練(白絹)」喻奸邪誣陷忠良。至初唐陳子昂更有「青蠅一相點,白璧遂成冤」(《宴胡楚真禁所》)的詩句,「素」轉為「白璧」,且更強調被污之冤。李白化用前人詩句、文句,寫出「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的名句,進一步道出「青蠅」之有意點污與「白璧」之無辜受害,其憤激之情、痛切之意大大超過前人。冤獄既成,李白只能被逐出京,於是以「一朝」、「十載」兩個詩句記此。「京國」指京城長安,「梁園」本漢代梁孝王所建的游苑,故址在今開封市東南。李白出京後漫遊四方,常住梁園,此處又可泛指漫遊所歷之地。這是一組對偶句,對仗之中,「一朝」與「十載」是時間上的對比,一強調離京之速,一極言漂泊之長;「京國」與「梁園」是空間上的對比,配以「去」、「客」兩個動詞,突出了詩人以「京國」卻不得不離去的一懷漂泊客子之情。這是詩人極為痛心地道出的兩個詩句,收來了入京及被逐的經歷。以下自詩篇的第十五句始,詩人寫出了一連串八個更具象喻意味的詩句。「猛犬」喻把持朝政的權臣,「九關」即九重之門,象徵至高無上的朝廷,此句源於《楚辭·九辯》:「豈不聞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與《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隱含了權奸把持朝政盡進讒言之深意。「殺人憤精魂」緊承上句,「殺人」是猛犬施虐的結果,「精魂」是說被虐殺的精英魂魄無比激怒,這之中當然也包含了詩人自己的憤忿。這兩句是通過象喻來寫實,以下六句則是通過象喻來表現詩人對朝廷的希望。「太階」本星座名,又稱三台星,古代以星座象徵人事,稱朝廷的最高官員「公」為「三台」,《晉書·天文志上》記有「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之說,此處之「太階」即代指最高官爵。「夔」舜時的樂官;「龍」即龍子,古代賢人,孟子曾舉其語告滕文公;此處「喻指賢臣」「桃李」喻指賢才。「明月」即明月珠,「芳蓀」是香草名,此處均喻指賢才。詩人期望着上天能洗去被讒害者的冤情,象明亮的太陽掃清昏霾一樣清除朝廷上的黑暗,讓最高官職有賢才在位,有用的人才布滿中原,如同入海尋索明月珠、跨山採擷芳草一樣,朝廷在搜尋着人材。前後八個象喻性的詩句表露着詩人鮮明而強烈的愛與憎,「猛犬」、「昏氛」憎厭之情溢於言表,「白日」、「桃李」、「明月」、「芳蓀」充溢着愛與贊。然而詩人的期望畢竟只是假想,詩人親身的遭遇與此恰恰相悖且情勢又毫無轉機,詩人一顆善良而赤誠的心不忍打破這假想的美好境界,他只好以慚愧無功、虛受皇恩的詩句曲折表現他不得任用的痛苦,用雖不得當功臣但心永向朝廷的詩句表現自己的深衷。「橫草」為行於草中草被踏伏,因以「草功」喻極微小的功勞,語出《漢書·終軍傳》:「軍無橫草之功。」舊時認為皇帝所施的恩澤如同雨露滋潤草木,故「雨露恩」喻皇恩。詩人抱愧於自無「橫草」之功,白白辜負了浩蕩的皇恩,這當然是曲筆抒情。「謝」為辭別。「台」代台名,據《後漢書·馬武傳論》「顯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可知,雲台閣乃圖記功臣之所,李白「跡謝」於此則是表示自己的蹤跡與雲台無緣,這當然又是一處曲筆。「天馬」本漢武帝所得的西域名馬,因代指皇帝乘坐的馬。「轅」,駕車之木,因代指車。李白「心隨」「天馬」所駕的車,即心心永向朝廷之意,這卻是詩人的真情。詩人以此自愧自訴的四個詩句結束了詩歌的第一部份,我們透過這四個看似平和的詩句,似乎可以窺見詩人赤誠的卻又是在滴血的心。這四句也正是第二部分核心內容的先導。
詩歌進入第二部分,寫對友人的讚頌及自己的心愿。第二部分開頭並沒有緊緊承接第一部分所表露的心意,而是另闢蹊徑,用四個詩句從祝讚友人蔡舍人落筆。李白先是稱頌蔡雄是輔佐帝王的英才,而今又有誰能與你相提並論?然後以鳥在高空的振翅翻飛預祝蔡雄不久將被提拔而大有作為。四句祝讚語言上頗有氣魄,含義卻頗顯空泛。對於詩題中的「贈蔡舍人雄」來說,這是主要的贈言,是對朋友的禮貌性的祝福語;對於詩題中的「書情」來說,這卻是次要的陪襯,以蔡舍人的仕途升遷反襯自己遭讒離京放浪江湖的生活道路。於是以下十八句,用典故用傳說決心歸隱之「情」。「我縱五湖棹」用春秋時越國范蠡事。范蠡助越王勾踐滅吳後棄官歸隱,乘舟泛於五湖,事見《國語·越語》。李白用此典寓辭別朝廷歸隱江湖之意。「煙濤恣崩奔」句加重縱舟五湖的句意,任憑五湖之舟在如煙的波濤中盡情奔流。上句的「縱」與下句的「恣」相呼應相補充,充分顯示浪跡江湖的狂放而又自在。「夢釣子陵湍」用東漢嚴子陵事。嚴子陵曾與劉秀同游,劉秀即位為光武帝,嚴隱居垂釣不肯出仕,事見《後漢書·嚴光傳》。李白用此典,夢中垂釣於嚴子陵當年垂釣處,仍寓隱居江湖之意,但較「五湖」句更進一步,表示隱居乃是夢寐以求的歸宿。「英風緬猶存」句加重夢中垂釣的句意。「緬」即邈遠之意,嚮往嚴子陵英風久遠長存。「徒希客星隱」仍用嚴子陵的典故。「客星」指臣子,《後漢書·嚴光傳》載,嚴子陵被光武帝劉秀接入宮中,夜間同寢,「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李白用此「客星」之典卻是表示相反的用意,只希望「客星隱」去,仍是遠離朝廷「縱棹」、「垂釣」的發展。「弱植不足援」則是補充「客星」當「隱」的原因:君王昏弱不值得輔佐。「弱植」,柔弱的植物,喻指昏聵的君王,語出《左傳·襄公三十年》「其君弱植」。從詩篇第一段之「遭逢聖明主」到此處的「弱植不足援」,詩人心理上經歷了一個痛苦的轉折,「弱植」是對「聖明主」的否定,因而「不足援」的絕決態度取代了「進興亡言」的積極進取。於是詩人決心遠走了,但救蒼生「安黎元」理想的破滅,詩人畢竟是不甘心的,是痛苦的,所以雖行「千里」依舊「回首」,雖行「萬里」仍在「長歌」。朝廷已「不足援」,而仙人騎的「黃鶴」又「不復來」,自己不得隨騎鶴的仙人飛升,「清風」之中滿懷愁情又如之何奈?詩人終於找到了大自然,投身於美好的自然景物之中——「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兩句飄逸雋永的風景名句,寫盡了月下泛舟於湘江之上,飽覽青山倒映於洞庭波光之中的瀟灑、自在、曠遠、怡人。詩人終於在大自然中找到了歸宿,於是他終於大徹大悟了,他通過「投汨」與「臨濠」兩個典故,盡抒自己的徹悟之情。「投汨」乃屈原遭讒毀被楚懷王貶謫憤而「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事,「古人」即指屈原,一個「笑」字表現出李白已從屈原式的衷心執着中超脫了出來。「臨濠」是《莊子·秋水》中的一段故事:「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天和」意為超然於物外的天然、和諧,一個「得」字表現出李白對莊周式的縱情山水逍遙遊樂的肯定與嚮往。在此大徹大悟之後,詩人向朋友表示:閒暇時自己將在田畝之中,懶散自在地搔着背放牧雞鵝,別離之後你若要尋訪我,則大多應在「武陵」--陶淵明筆下的理想境地桃花源--那隱居避世之處。至此,詩人已在情感上完成了起伏動盪矛盾曲折的歷程,而復歸於平和超然了。
總觀這首「書情」詩,其思想情感的內蘊確乎是相當豐富而深厚的:它勾勒出詩人十幾年來思想情感的運行軌跡,從而透析出詩人的理想、追求、奮爭、彷徨、失望直至解脫。這之中有詩人對朝廷對皇帝的一片忠心,有詩人對國事對黎民的一片赤誠,有對最高統治者的希望與失望,有對奸佞小人的鄙夷與斥責。儘管詩人最後選擇的是浪跡江湖的隱居之途,但這卻是熱情正直的浪漫主義詩人對黑暗腐朽現實所作出的痛楚的抉擇,仍是他對現實抗爭所採取的一種不得已的形式。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作為一首「書情」之詩,當然更是「情動」之「言」。全詩以情感的發展作為一條內在的主線,但此詩之情卻又決不單純是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或狂放粗獷,或委婉細膩,而是種種感情兼而有之。有對先賢的景仰之情,對時人的祝讚之情,對奸佞的怒斥之情,以及對自己的勉勵之情;還有遭讒的怒憤,難捨的忠心;更有希冀、失望、絕決、解脫……直到詩篇結尾處,那飄逸灑脫的情懷才為這豐縟情感的交響樂章定下了主導的旋律。情感的豐富內涵及服從於這內涵的抒情線索,體現出李白的詩歌的浪漫主義特徵。
全詩看似隨着情感的波濤渲泄而下,其實在創作構思上還是十分講究的。全詩分為上下兩部份,第一部份從讚頌謝安引起,順接此情,導出昂揚激憤的基調;第二部份從祝願友人引起,反接此情,導出婉轉超逸的基調。詩中有敘述,有議論,有寫景,有述懷;直抒與象喻相映,述己與贈言交織;又通過古事及典故,呼喚古人為「書」一己之「情」服務:終於使詩篇所「書」之「情」既跌宕起伏、盡致淋漓,又要眇深邃、曲盡其意。
此詩即作於被逐出長安以後漫遊大江南北之際。他為自己的遭讒被逐而憤懣,他對統治者的腐朽蔑視、鄙夷,他遠離朝廷浪跡五湖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發展,但是他又頑強地期望着再被任用以施宏願,這宏願卻又難以變為現實,終於還是不得不選擇縱棹五湖閒居田畝的歸隱之途。
昔登江上黃鶴樓,遙愛江中鸚鵡洲。
洲勢逶迤繞碧流,鴛鴦鸂鶒滿灘頭。
灘頭日落沙磧長,金沙熠熠動飆光。
舟人牽錦纜,浣女結羅裳。
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
君行采采莫相忘。
春色遍遠道,寂寞閩中行。碧水何渺渺,白雲亦英英。
離人不可望,日暮芳洲情。黃鶴有逸翮,翹首白雲傾。
欲為山中侶,肯秘遼天聲。藍縷真子褐,葳蕤近臣纓。
以茲奪爾懷,常恐道不成。吾門弟子中,不減惠休名。
一性研已遠,五言功更精。從君汗漫遊,莫廢學無生。
忍草肯搖落,禪枝不枯榮。采采慰長路,知吾心不輕。
幻情有去住,真性無離別。留取老桂枝,歸來共攀折。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
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順山。
去山四五里,先聞水潺湲。
自茲舍車馬,始涉藍溪灣。
手拄青竹杖,足蹋白石灘。
漸怪耳目曠,不聞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
誰知中有路,盤折通岩巔。
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龕邊。
龕間長丈余,門戶無扃關。
俯窺不見人,石發垂若鬟。
驚出白蝙蝠,雙飛如雪翻。
回首寺門望,青崖夾朱軒。
如擘山腹開,置寺於其間。
入門無平地,地窄虛空寬。
房廊與台殿,高下隨峰巒。
岩崿無撮土,樹木多瘦堅。
根株抱石長,屈曲蟲蛇蟠。
松桂亂無行,四時郁芊芊。
枝梢裊清吹,韻若風中弦。
日月光不透,綠陰相交延。
幽鳥時一聲,聞之似寒蟬。
首憩賓位亭,就坐未及安。
須臾開北戶,萬里明豁然。
拂檐虹霏微,繞棟雲迴旋。
赤日間白雨,陰晴同一川。
野綠簇草樹,眼界吞秦原。
渭水細不見,漢陵小於拳。
卻顧來時路,縈紆映朱欄。
歷歷上山人,一一遙可觀。
前對多寶塔,風鐸鳴四端。
欒櫨與戶牖,恰恰金碧繁。
雲昔迦葉佛,此地坐涅槃。
至今鐵缽在,當底手跡穿。
西開玉像殿,白佛森比肩。
抖擻塵埃衣,禮拜冰雪顏。
疊霜為袈裟,貫雹為華鬘。
逼觀疑鬼功,其跡非雕鐫。
次登觀音堂,未到聞栴檀。
上階脫雙履,斂足升淨筵。
六楹排玉鏡,四座敷金鈿。
黑夜自光明,不待燈燭燃。
眾寶互低昂,碧佩珊瑚幡。
風來似天樂,相觸聲珊珊。
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
點綴佛髻上,合為七寶冠。
雙瓶白琉璃,色若秋水寒。
隔瓶見舍利,圓轉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天人施祗園。
吹如秋鶴聲,可以降靈仙。
是時秋方中,三五月正圓。
寶堂豁三門,金魄當其前。
月與寶相射,晶光爭鮮妍。
照人心骨冷,竟夕不欲眠。
曉尋南塔路,亂竹低嬋娟。
林幽不逢人,寒蝶飛翾翾。
山果不識名,離離夾道蕃。
足以療飢乏,摘嘗味甘酸。
道南藍穀神,紫傘白紙錢。
若歲有水旱,詔使修苹蘩。
以地清淨故,獻奠無葷膻。
危石疊四五,磊嵬欹且刓。
造物者何意,堆在岩東偏。
冷滑無人跡,苔點如花箋。
我來登上頭,下臨不測淵。
目眩手足掉,不敢低頭看。
風從石下生,薄人而上摶。
衣服似羽翮,開張欲飛騫。
岌岌三面峰,峰尖刀劍攢。
往往白雲過,決開露青天。
西北日落時,夕暉紅團團。
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
東南月上時,夜氣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寫出黃金盤。
藍水色似藍,日夜長潺潺。
周迴繞山轉,下視如青環。
或鋪為慢流,或激為奔湍。
泓澄最深處,浮出蛟龍涎。
側身入其中,懸磴尤險難。
捫蘿踏樛木,下逐飲澗猿。
雪迸起白鷺,錦跳驚紅鱣。
歇定方盥漱,濯去支體煩。
淺深皆洞徹,可照腦與肝。
但愛清見底,欲尋不知源。
東崖饒怪石,積甃蒼琅玕。
溫潤發於外,其間韞璵璠。
卞和死已久,良玉多棄捐。
或時泄光彩,夜與星月連。
中頂最高峰,拄天青玉竿。
(炯左換鼠)(鼠令)上不得,豈我能攀援。
上有白蓮池,素葩覆清瀾。
聞名不可到,處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磚。
插在半壁上,其下萬仞懸。
雲有過去師,坐得無生禪。
號為定心石,長老世相傳。
卻上謁仙祠,蔓草生綿綿。
昔聞王氏子,羽化升上玄。
其西曬藥台,猶對芝術田。
時復明月夜,上聞黃鶴言。
回尋畫龍堂,二叟鬢髮斑。
想見聽法時,歡喜禮印壇。
復歸泉窟下,化作龍蜿蜒。
階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煙。
往有寫經僧,身靜心精專。
感彼雲外鴿,群飛千翩翩。
來添硯中水,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復,時節長不愆。
經成號聖僧,弟子名楊難。
誦此蓮花偈,數滿百億千。
身壞口不壞,舌根如紅蓮。
顱骨今不見,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吳畫,筆彩依舊鮮。
素屏有褚書,墨色如新干。
靈境與異跡,周覽無不殫。
一游五晝夜,欲返仍盤桓。
我本山中人,誤為時網牽。
牽率使讀書,推挽令效官。
既登文字科,又忝諫諍員。
拙直不合時,無益同素餐。
以此自慚惕,戚戚常寡歡。
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殘。
今來脫簪組,始覺離憂患。
及為山水游,彌得縱疏頑。
野糜斷羈絆,行走無拘攣。
池魚放入海,一往何時還。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
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
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閒。
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
我有一枝筇,夭矯如游龍。
由來博望使西域,萬里持寄衰病翁。
自蜀歷楚入吳越,名山勝地多留蹤。
先排衡山雲,直上南台升祝融。
次登峴山首,北望京洛浮塵中。
白鷺洲前弄明月,黃鶴樓上迎清風。
東遊秦望探禹穴,天台雁盪觀奇峰。
孤根端有歲寒操,勁節肯染京塵紅。
飄然飛去不可執,西山南浦聊從容。
放行天地無障礙,倚觀宇宙皆虛空。
橫挑斜曳任所適,去來無定如飛鴻。
提攜九節常在手,四方上下俱相從。
我常病足不能履,賴汝左右扶持功。
老形已具身傴僂,詎可一日無此公。
杖兮切勿化龍去,留取百歲扶衰慵。
金寇初犯闕,太歲在丙午。殊恩擢樞廷,愧乏涓埃補。
兩河未奠枕,杖鉞出宣撫。乞身緣謗讒,竄謫旅湘漵。
明年丁未夏,被命尹天府。頗聞環京畿,四面盡豺虎。
金湯雖可恃,憂在人不禦。見危思致命,入援裒義旅。
旌麾亘江湄,畏景觸隆暑。忽傳元帥檄,果有城破語。
鑾輿幸沙漠,妃後辭禁籞。皇孫與帝子,取索及稚乳。
禮文包旂裳,樂器載筍簴。金繒罄公私,技巧到機杼。
空餘宗廟存,無復薦簋簠。淒涼蒼龍闕,寂寞玉華廡。
疇能供銜粟,誰與獻肥羜。無從執羈靮,安得生翅羽。
號慟絕復甦,灑淚作翻雨。繼聞宣赦書,寶位居九五。
神明有依歸,率土盡呼舞。皆言湯武姿,勇智天所與。
向來使賊營,英氣讋驕虜。建牙出危城,帝命纘鴻緒。
不然艱難中,何以脫猰貐。茲讎不戴天,兄弟及父母。
嘗膽思報吳,枕戈懲在莒。齊侯何足稱,句踐不須數。
周漢獲再興,宣光定神武。願言覲行在,玉色親黻黼。
丹誠遂披陳,秘策得宣吐。謀身雖拙計,許國心獨苦。
片言儻有合,丐骨歸壟畝。飛帆過金陵,鼓柁適淮浦。
遙傳告大廷,命相比申甫。顧茲斗筲器,何以動堯禹。
深惟特達知,感慨激肺腑。如何日月光,可以螢爝助。
舍舟行汴堤,驅車赴延佇。傷心兵火餘,民物亦凋瘐。
中使乘馹來,茶藥寵賜予。拜恩丘山重,坐使瘵癘愈。
行行近南都,戈甲震金鼓。將佐迎路傍,往往多舊部。
冠蓋如雲屯,賜燕金果圃。謝免徑造朝,淚落濕殿礎。
初稱宗社危,天地同憤怒。次陳國多難,實啟中興主。
末言樗散材,初不堪樑柱。鼎顛將覆餗,棟橈必傾宇。
況茲扶顛危,正賴肱與股。大舜舉皋陶,小白相仲父。
耕莘與釣渭,端不乏伊呂。惟當博詢訪,考慎作心膂。
封章屢懇辭,帝曰莫如女。往作礪與舟,不復容傴僂。
叩額宸扆前,臣敢論偽楚。易姓建大號,厥罪在砧斧。
奈何坐廟堂,乃與臣等伍。更效老獵師,十事聽裁處。
天子亮精誠,一一皆可許。因陳禦戎策,用此敢予侮。
河外須救援,屏蔽資捍拒。問誰可驅策,因薦亮與所。
京師當一到,九廟陳鼎俎。卻為巡幸計,不可去中宇。
南陽光武興,形勢亦險阻。西通關陜區,東與江淮距。
三巴及嶺海,寶貨可運取。據要爭權衡,黠虜謀必沮。
募兵益貔貅,買馬增牧圉。號令新幟旗,仗械飭干櫓。
軍容久不振,整頓就規矩。潢池盜弄兵,群惡相嘯聚。
偏師命剪除,快若貓捕鼠。餘寇悉款降,分隸歸籍簿。
蒐裒將帥材,賞罰頗有序。經營年歲間,庶可事大舉。
滅敵還兩宮,雪恥示千古。卻隆太平基,不愧宗與祖。
豈知肘腋間,乃有椒蘭妒。含沙初射影,聚毒陰中蠱。
規模欲破碎,謀議漸齟齬。固知鯁峭姿,自不敵媚嫵。
恨無回天力,剔此木中蠹。安能破銅山,但志燃郿塢。
時危敢尸祿,抗疏願引去。涕泗對冕旒,非不戀軒寧。
君臣以義合,無使赭舂杵。帝度不可留,乃聽上印組。
扁舟返東吳,卻理梁溪櫓。多言更萋菲,貝錦成罪罟。
尚荷皇天慈,薄譴居鄂渚。我來雪霏霏,及此歲將暮。
崎嶇山谷間,避寇如避弩。行盡江南山,始踏湖北土。
風煙愁浩蕩,鴻雁拆儔侶。沉吟白雲飛,悵望黃鶴翥。
晴川俯漢陽,葭菼滿鸚鵡。家山渺安在,幽夢到別墅。
三年再謫官,繚絡萬里路。浮游幻境中,塵跡嘆仰俯。
翠華尚蒙塵,吾敢念門戶。但嗟機會失,事勢契先誤。
今年寇益橫,春夏蹂京輔。萬騎略秦關,餘毒被陳汝。
五陵氣蔥蔥,中原郁膴膴。棄置不復論,彌望皆莽鹵。
旌旃滿江淮,寇鈔連齊魯。六飛竟何從,秋晚尚江滸。
何時包幹戈,禮瑞奠璜琥。斯民安田疇,餘谷棲廩庾。
四方道路通,舟車走商賈。吁嗟乎蒼天,乃爾艱國步。
譬猶大廈傾,著力事撐柱。居然聽頹覆,此身何所措。
又如抱羸瘵,邪氣久已痼。不能親藥石,乃復甘粔籹。
膏肓骨髓間,性命若絲縷。安得和緩徒,舉手為摩拊。
馴致海宇康,蒼生有環堵。
澹雲微雨登高樓。今昔悠悠萬斛愁。昨夜西風捲林霧,蒼茫一覽江天秋。
五載重遊漢江渚,解佩當年偕稚齒。白水心腸不改初,青山面目渾猶是。
男兒未具封侯骨。埋首禪巢復詩窟。題詩空憶鶴千年,點石難酬金十笏。
明珠荊璞人不識。古月好花那拋得。浮軀七尺蒿與蓬,酒懷空吸春江色。
到眼繁華付雪泥。江頭芳草碧淒淒。日暮晴川隔煙水,笛聲吹度海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