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目二足之民,瞀然不知無之足樂,而以有之為貴。有食矣,而又欲其精,有衣矣,而又欲其華;有宮室矣,而又欲其壯麗。明童艷女之侍於前,吹竽之築陳於後,而既已有之,則又不足以厭其心志也。有家矣,而又欲有國;有國矣,而又欲有天下;有天下矣,而又欲九夷八蠻之無不賓貢;九夷八蠻無不賓貢矣,則又欲長生久視,萬曆祀而不老。以此推之,人之歆羨於寶貴佚游,而欲其有之也,豈有終窮乎?古之詩人,心知其意,故為之歌曰:「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而第以萇楚楚可憐 之無知為樂,其意雖若可悲,而其立言則亦既善矣。
余性顓而愚,於外物之可樂,不知其為樂,而天亦遂若順從其意。凡人世之所有者,我皆不得而有之。上之不得有馳驅萬里之功,下之不得有聲色自奉之美,年已五十餘而未有子息。所有者,惟此身耳。嗚呼!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使其於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則吾之苦其將何極矣;其亦不幸而猶有此身也,使其並此身而無之,則吾之樂其又將何極矣。
旅居無事,左略右史,蕭然而自足。啼飢之聲不聞於耳,號寒之狀不接於目,看碟以為無知,而因以為可樂,於是「無」名其齋雲。
江南三月江水清,風暄日暖魚苗生。
客子飄零慣車轍,辜負故園春景晴。
今朝喜見草芽出,丁香枝上蒼玉明。
延陵公子動逸興,安排酒盞招劉伶。
平生抵死荷一鍤,況聞牛與羊魚腥。
侑觴復有好弦管,《連昌宮辭》《琵琶行》。
吾聞阮嗣宗,因人善釀求步兵。
又聞灌仲孺,一錢不直衛尉程。
我輩天涯久淪落,春光入座誰能醒。
畫史解衣槃礴羸,淳于失笑冠絕纓。
飲者身在即不朽,何須刻作鐘鼎銘。
君不見此花含吐如瓶瓴,欲開不開殊有情。
一夜東風起蘋末,紛紛霰雪鋪檐楹。
古之賢人,其所以得之於天者獨全,故生而向學,不待壯而其道已成。
既老而後從事,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亦將徒勞而鮮獲。
姚君姬傳,甫弱冠而學已無所不窺,余甚畏之。
姬傳,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則南青也。
億少時與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傳之尊府方垂髫未娶。
太夫人仁恭有禮,余至其家,則太夫人必命酒,飲至夜分乃罷。
其後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歸與姬傳相見,則姬傳之齒已過其尊府與余游之歲矣。
明年,余以經學應舉,復至京師。
無何,則聞姬傳已舉於鄉而來,猶未娶也。
讀其所為詩賦古文,殆欲壓余輩而上之,姬傳之顯名當世,固可前知。
獨余之窮如曩時,而學殖將落,對姬傳不能不慨然而嘆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時,其父攜至京師,諸貴人見之,謂宜以第一流自待。
文成問何為第一流,諸貴人皆曰:「射策甲科,為顯官。
」文成莞爾而笑,「恐第一流當為聖賢。
」諸貴人乃皆大慚。
今天既賦姬傳以不世之才,而姬傳又深有志於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為顯官,不足為姬傳道;即其區區以文章名於後世,亦非余之所望於姬傳。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以堯舜為不足為,謂之悖天,有能為堯舜之資而自謂不能,謂之漫天。
若夫擁旄仗鉞,立功青海萬里之外,此英雄豪傑之所為,而余以為抑其次也。
姬傳試於禮部,不售而歸,遂書之以為姬傳贈。
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曹子桓、蘇子由論文,以氣為主,是矣。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至專以理為主,則未盡其妙。蓋人不窮理讀書,則出詞鄙倍空疏,人無經濟,則言雖累牘,不適於用。故義理、書卷、經濟者,行文之實,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無土木材料,縱有成風盡堊手段,何處設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設施者甚多,終不可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氣音節者,匠人之能事也,義理、書卷、經濟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寶。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附,盪乎不知其所歸也。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神只是氣之精處。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則死法而已。要在自家於讀時微會之。李翰云:「文章如千軍萬馬;風恬雨霽,寂無人聲。」此語最形容得氣好。論氣不論勢,文法總不備。
文章最要節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聲竊渺處。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於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迥異,故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
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於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處,便是奇氣。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奇者,於一氣行走之中,時時提起。太史公《伯夷傳》可謂神奇。
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程子云:「立言貴含蓄意思,勿使無德者眩,知德者厭。」此語最有味。
文貴變。《易》曰:「虎變文炳,豹變文蔚。」又曰:「物相雜,故曰文。」故文者,變之謂也。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之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須是兼備,乃盡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典漠訓誥,何等簡奧,然文法自是未備。至孔於之時,虛字詳備,作者神態畢出。《左氏》情韻並美,文采照耀。至先秦戰國,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茂,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後神態出,何可節損?然校蔓軟弱,少古人厚重之氣,自是後人文漸薄處。史遷句法似贅拙,而實古厚可愛。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顯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莊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記》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於音節,求音節而得之於字句,則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後,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金石聲。
君家住近姑蘇台,門前綠水群鷗來。
坐對晴窗誦六甲,桃花灼灼當窗開。
幾年入洛曳珠履,筆端所向皆披靡。
為惜風光不待人,夢魂飛渡吳江水。
與君一見論心事,傾筐倒筐無所忌。
燕市酒徒今幾人,酒酣更灑楊朱淚。
遙指秋波江上船,孤帆颯颯凌蒼煙。
吳中春草碧於染,聊寄相思到日邊。
良辰值暄序,振策遵靈崖。暗谷既陰閟,崇坡復陽開。
斑斕絕壁峙,䆗窱曾阿頹。朱葩冒石脊,翠穎環水涯。
文魚躍西澗,森木榮南垓。幽幽乳竇滴,殷殷飛瀑豗。
蘭野霞氣上,松門樵響來。引手摘弱卷,散發依蒼苔。
攀登不知倦,憩坐時忘回。志虛浮慮遣,襟遠群象該。
況挈素心侶,同傾昭曠懷。
羅生十日畫一石,嶙峋不異千仞山。似從昨夜姑臧至,二十八宿森斕斑。
此時七月苦炙熱,漫膚多汗行路難。張君持此動搖微風發,石氣隨風生薄寒。
使我凜烈自顧,忽覺衣裳單。我聞昔日女媧鍊石補青天,余此一握蒼且堅。
一朝大風從北來,吹汝墮入塵埃間。溪旁久臥胡不起,視彼後者加之鞭。
直使駕橋渡海去,東看日出榑桑邊。石乎胡不含滋吐潤惠四海,空存大骨堯堯學學然。
我今齋戒發取視,應得金簡玉書,九疑東南宛委篇。
不然緹巾十襲空見憐,無殊瓦甓何足觀。
橫目二足之民,瞀然不知無之足樂,而以有之為貴。有食矣,而又欲其精,有衣矣,而又欲其華;有宮室矣,而又欲其壯麗。明童艷女之侍於前,吹竽之築陳於後,而既已有之,則又不足以厭其心志也。有家矣,而又欲有國;有國矣,而又欲有天下;有天下矣,而又欲九夷八蠻之無不賓貢;九夷八蠻無不賓貢矣,則又欲長生久視,萬曆祀而不老。以此推之,人之歆羨於寶貴佚游,而欲其有之也,豈有終窮乎?古之詩人,心知其意,故為之歌曰:「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而第以萇楚楚可憐 之無知為樂,其意雖若可悲,而其立言則亦既善矣。
余性顓而愚,於外物之可樂,不知其為樂,而天亦遂若順從其意。凡人世之所有者,我皆不得而有之。上之不得有馳驅萬里之功,下之不得有聲色自奉之美,年已五十餘而未有子息。所有者,惟此身耳。嗚呼!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使其於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則吾之苦其將何極矣;其亦不幸而猶有此身也,使其並此身而無之,則吾之樂其又將何極矣。
旅居無事,左略右史,蕭然而自足。啼飢之聲不聞於耳,號寒之狀不接於目,看碟以為無知,而因以為可樂,於是「無」名其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