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
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
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
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
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
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譯文北方少數民族以鞍馬為家,以打獵為生。泉水甘甜,野草豐美沒有固定的地點,鳥兒受驚,野獸互相追逐。是誰將漢人女子嫁給胡人,風沙是無情的,而女子容貌如此美麗。出門都很難看到中原人,只能在馬背上暗自思念故鄉。在琵琶聲中,胡人也會感到嘆息。如此美麗的女子流落異地,死在他鄉,而琵琶曲卻傳到了漢宮裡。漢宮裡爭着彈昭君所彈的琵琶曲,心中的怨恨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細小的手生在閨房之中,只能學彈琵琶,不會走出閨房。不知道沙漠中的雲是這麼飄出邊塞的,哪裡知道這琵琶聲是多麼的令人斷腸!
漢宮裡有一位美貌佳麗,最初天子並不認識。突然間要隨着漢使離去,嫁給匈奴國君,要去遙遠的邊地。姣美的容顏天下無比,一旦失去,要再得到可不容易。雖然天子發怒可以把畫工殺死,對於事情又有什麼補益?眼前的美醜尚且不能分辨,怎麼能制服萬里之外的夷狄!漢代的「和親」實在是笨拙之計,女子不要再用容貌炫耀自己。明妃離去時傷心落淚,傷心的淚水喲,灑向花枝。日暮黃昏狂風吹起,風起花落啊,飄向哪裡?漂亮的女孩大多有不幸的命運,不必怨天尤人,原應自己嘆息!
注釋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這組詩是為唱和王安石《明妃曲二首》而作。明妃:即王嬙,字昭君。晉時因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胡人:古代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稱呼。中國:指中原地區。咨嗟(zī jiē):嘆息。新聲譜:新曲譜,指昭君所彈的琵琶曲。纖纖(xiān):細小貌。洞房:猶深閨。黃云:沙漠上空的雲,因黃沙瀰漫,連雲色也變黃了。單于國:指匈奴。單于,匈奴的首領。畫工:傳說漢元帝後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後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後宮第一。帝悔之,而名籍已定。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等皆同日棄市。見晉葛洪《西京雜記》。夷狄(yí dí):古稱東方部族為夷,北方部族為狄。這裡泛指華夏以外的各民族。▲
趙山林,潘裕民編著.桃李春風一杯酒 宋詩經典解讀:上海百家出版社,2009.10:48
陶文鵬主編.歷史愛國詩歌選譯: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1995年02月:269-270
這組詩第一首頭四句,破空而來,用類似散文的詩語,寫胡人遊獵生活,晴示胡、漢之異。接着以「誰將漢女嫁胡兒」,接到明妃身上。寫明妃以「漢女嫁胡兒」,以「如玉」之顏面,冒「無情」之「風沙」,而且「身行」之處,連「中國(指中原)人」也看不到,明示明妃「流落」之苦。接下用「推手為琵卻手琶」,緊承「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卻手」,猶言一推一放。「琵琶」本是象聲詞,如同現代說的「噼啪」,以樂器之聲為樂器之名。一推一放,噼噼啪啪,刻畫明妃滿腔哀思,信手成曲。但琵琶哀音,卻十分感人,連胡人聽了「亦咨磋」不已。這種寫法與王安石「沙上行人卻回首」相同。以上三層,由胡、漢習俗之異,寫到明妃流落之苦,再寫到明妃思歸作曲,譜入琵琶,層次井然,而重點在於這一琵琶「新聲譜」。因為作者正是要就此抒發慨嘆的。
「玉顏」句承上;「琵琶」句啟下。脈絡十分清晰,而筆勢極為矯建。作者所要講的就是琵琶「傳入漢家」以後的反應。明妃的「思鄉曲」,本應引起「漢家」的悲憫、同情與憤慨;然而「漢宮」中卻將其視為「新聲譜」來「爭按」,以別人的苦楚,供自己享樂。「遺恨」、「苦聲」並沒有激起應有的反響。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漢宮中「纖纖女手」「學得琵琶不下堂」,正是因為統治者喜好這種「新聲」的緣故;而喜好這種「新聲」,正是因為他們「生於深宮之中」,根本不知道邊塞之苦。這裡講的就不止「纖纖女手」了。自石晉割棄燕雲十六州,北邊廣大地區在北宋一直沒有恢復,有許許多多「流落死天涯」的百姓。仁宗時,遼國、西夏交替侵擾,而宋朝君臣卻仍粉飾大平,宴安如故。「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這正是作者對居安忘危、不事振作的宋朝君臣的揭露與譴責。以前寫明妃的人,或寫明妃個人遭遇,或藉以抒發「士不遇」的感慨,歐陽修卻從夷夏之辨講起,從國家大事着眼,這是他高於前人之處。而且,議論國事,卻只就琵琶「新聲」而言,能從小中見大,因而較《和王介甫明妃曲》後篇的「在詩中發議論」,藝術性更強。
第二首詩中「漢宮」四句化用西漢李延年詩歌之意,略敘明妃事實,筆力簡勁。「絕色」兩句,緊承前四句,妙在完全用「重色」的君王的口吻說話;「雖能」兩句轉向責備漢元帝,就事論事,語挾風霜。但這只是為下邊兩句作鋪墊。
「耳目」兩句,為全篇警策,宋人說它「切中膏肓」(《詩林廣記》引錢晉齋語),得以廣泛傳誦。詩人說,眼前的美醜尚不能辨,萬里之外的「夷狄」情況何以判斷?又何以能制定製服「夷狄」之策呢?這是極深刻的歷史見解,而又以詩語出之,千古罕見。事實卻不是「制夷狄」而是為「夷狄」所「制」。因而自然引出「漢計誠已拙」這一判語。
「漢計誠已拙」語簡意深,是全詩主旨所在。漢代的「和親」與宋代的「歲幣」,同是乞求和平,為計之拙,正復相同。詩中表面上是說漢朝,實際上是說宋朝。妙在一經點出,便立即轉入「女色難自誇」,以接回明妃身上,否則就成了《和親論》而不是《明妃曲》。
「明妃去時淚」四句,用淚灑花枝,風起花落,渲染悲劇氣氛,形象生動,但主要用以引起「紅顏」兩句。這兩句要明妃「自嗟」「薄命」,怨而不怒。歐陽修對王安石詩中講的「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等語,也像王回等人一樣,有所誤解,故下此兩句,以使之符合於「溫柔敦厚」的「詩教」。歐陽修、王安石的思想境界之差別,亦於此可見。但解釋時也不能太坐實,像錢晉齋說是「末言非元帝之不知幸於明妃,乃明妃之命薄而不見幸於元帝」,則與篇首「天子初未識」,「耳目所及尚如此」相矛盾,有失於詩人「微而婉」之旨。
前一首寫「漢宮」不知邊塞苦,後一首寫和親政策之「計拙」,借漢言宋,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其間敘事、抒情、議論雜出,轉折跌宕,而自然流暢,形象鮮明,雖以文為詩而不失詩味。葉夢得說歐陽修「矯昆體,以氣格為主」(《石林詩話》),這首詩正是以氣格擅美的。▲
吳孟復 等 .宋詩鑑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7 :131-134 .
自漢代以來, 王昭君的故事一直是詩人們樂於吟誦的題材,但在主題上大多不出「悲怨」二字。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字介甫)作《明妃曲二首》,議論新警,一時和者甚眾。歐陽修也作兩首以和。
吳孟復 等 .宋詩鑑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7 :131-134 .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
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余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
」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澹,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
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
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
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
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
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
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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