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從悼亡詩出現一直到北宋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有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或寫愛侶去後,處孤室而悽愴,睹遺物而傷神;或寫作者既富且貴,追憶往昔,慨嘆世事乖舛、天命無常;或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恍惚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出來,讀之令人心痛。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蘇軾的這首悼亡之作與前人相比,它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雖說是「記夢」,其實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訴悲懷的,寫得真摯樸素,沉痛感人。
題中「乙卯」年指的是公元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年已四十。這首「記夢」詞,實際上除了下片五句記敘夢境,其他都是抒情文字。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對人世是茫然無知了,而活着的人對逝者,也是同樣的。恩愛夫妻,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不思量,自難忘」,人雖雲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懷。王弗逝世轉瞬十年了,想當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說,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憤;到密州後,又逢凶年,忙於處理政務,生活困苦到食杞菊以維持的地步,而且繼室王潤之(或許正是出於對愛妻王弗的深切思念,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此女頗有其堂姐風韻)及兒子均在身旁,故不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把逝世的妻子老掛在心間。不是經常想念,但絕不是已經忘卻。這種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感情,是難以消除的。因為作者時至中年,那種共擔憂患的夫妻感情,久而彌篤,是一時一刻都不能消除的。作者將「不思量」與「自難忘」並舉,利用這兩組看似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內心的情感。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裡,他不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於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淒涼,話說得極為沉痛。其實即便墳墓近在身邊,隔着生死,也是不能話淒涼的。這是抹煞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情語,極大程度上表達了作者孤獨寂寞、淒涼無助而又急於向人訴說的情感,格外感人。接着,「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短句,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後的個人種種憂憤,包括在容顏的蒼老,形體的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無奈的,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繪,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恆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唯「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只有任憑淚水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而柔腸寸斷。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裡作者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這種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痛巨,餘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淒清幽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着,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此雲闍黎也不出十五年矣今年六月自常潤還復至其室則死葬數月矣作詩題其壁雲師來寶山,一住十五秋。
讀書常閉戶,客至不舉頭。
去年造其室,清坐忘百憂。
我初無言說,師亦無對酬。
今來復扣門,空房但颼飀。
雲已滅無餘,薪盡火不留。
卻疑此室中,常有斯人不。
所遇孰非夢,事過吾何求。
天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僕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游淡薄歡有餘,到家恍如夢遽遽。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余謫居黃,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於棲霞。
今年公將去,乞郡湖南。
念此惘然,故作此詞。
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
華發蕭蕭,對荒園搔首。
賴有多情,好飲無事,似古人賢守。
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
此會應須爛醉,仍把紫菊茱萸,細看重嗅。
搖落霜風,有手栽雙柳。
來歲今朝,為我西顧,酹羽觴江口。
會與州人,飲公遺愛,一江醇酎。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錯為之說。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
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
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
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
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
使吳楚反,錯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
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
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
五月二十四日,會無咎之隨齋。
主人汲泉置大盆中,漬白芙蓉,坐客翛然,無復有病暑意。
迴風落景。
散亂東牆疏竹影。
滿坐清微。
入袖寒泉不濕衣。
夢回酒醒。
百尺飛瀾鳴碧井。
雪灑冰麾。
散落佳人白玉肌。
《趙成伯家有麗人,仆忝鄉人,不肯開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韻一笑》
繡簾朱戶未曾開,誰見梅花落鏡台。試問高吟三十韻,何如低唱兩三杯。
莫言衰鬢聊相映,須得纖腰與共回。知道文君隔青瑣,梁園賦客肯言才。
書窗拾輕煤,佛帳掃餘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
痴人畏老死,腐朽同草木。欲將東山松,涅盡南山竹。
墨堅人苦脆,未用嘆不足。且當注蟲魚,莫草三千牘。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韻二首 其一》
百日歸期恰及春,餘年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翩鵲啅人。
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