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力感恩委身擅寵 失官盜印報怨相當
且說賣解女郎濮鳳姑,在襄陽賣藝,兩個營混子趙斌、趙英,瞧見鳳姑生得花朵兒似的,想去調戲她。兩人走進圈子,向鳳姑索取場地錢。鳳姑答道:「路過貴地,川資告乏,不得已在這裡拋頭露面,借光片刻,想弄個飯食,請兩位爺原諒則個!」哪知趙英自不量力,要和鳳姑比個高下,暗想從放對時,活活手面。鳳姑推辭不過,只好出手,不上兩個照面,竟把趙英打倒於地。趙英自知不是對手,爬起身來,正想鑽入人叢中逃走,不料被鳳姑攔住,要他賠禮,才肯放走。幸經閒人排解,臨了叫聲姑小姐了事。兄弟倆丟了臉,怎肯干休,正想找尋朋友報復,恰巧在半路上遇見督標百總蘇元,素來知道他精通拳腳,最喜歡女色,就乘機向他說道:「老總!你往哪裡去?前邊廣場上有個山東賣解女郎,相貌生得如花似玉,聲言要比武擇婿,誰能勝得他,即以終身相托;但照我們看來,她的本領也平常得極,像你蘇大爺去和她比試,管教出手即勝。如若有興,何妨一試。」蘇元信以為真,帶着趙氏兄弟一腳邊起來,分開眾人,走到場中,果見賣解女郎生得長眉插鬢,體態苗條,一望而知是個北地胭脂,就昧然上前,向她說道:「我與你見個高下如何?」鳳姑閃眼一望,見是個二十多歲的壯漢,生就赤糖色麵皮,濃眉曝目,高顴闊口,身着軍衣軍褲,足登薄底皂布快靴,不問可知是個營混子。且見趙氏兄弟立在他背後,料必是請來報復的,自悔不該好勝,把趙英打倒,現在弄得騎虎難下,不和他交手,決不肯干休,和他交手,勝了他,只怕再邀人來報復,煩惱不尋人,自去尋煩惱,只好情讓他爭回些面子,求個和平解決。打定主意,就含笑答道:「既承賜教,敢不唯命是聽。」說罷,各自使開招數,動手比試。
這時錦堂已被後來的觀眾擠排到最前面,定神細瞧,賣解女郎的解數和拳法,不像江湖把式,好似出自少林門下,又見她一味騰挪躲閃,只是退讓,並不還手。再瞧那個男子,認得是蘇元,膂力卻是不弱,使展開來的招數,倒好像江湖派,分明是少林外家的最下乘功夫,看他打人不還手,已經弄得汗流氣喘,拳法越打越松,迭露破綻,虧得那個女郎步步退讓,若然顯出全身功勁,還起手來,蘇元哪裡是她的對手。此時趙氏弟兄見鳳姑步步退讓,蘇元着着緊逼,以為蘇元占了上風,就在旁邊高聲叫好,那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也有不少懂得武藝的站在前排,早看出女郎有心相讓,否則安有着着退步,絕不還手的,這也是她的乖巧,曉得獨龍難斗地頭蛇,不願和營混子結仇,故爾一味情讓。這班懂武藝的觀眾,都表同情於賣解女郎。有兩個在旁叫道:「比武比得對方不還手,爭得些兒極面子,也可趁勢收篷了!」哪知蘇元誤會女郎有情於他,故爾一味退讓不還手,於是得寸進尺,愈逼愈緊,定要把女郎打倒,等她親口許了婚姻,才肯住手。這正是癩蛤蟆妄想吃天鵝肉。
鳳姑豈有看不出他的用心,暗想:他如此不識好歹,若不使他吃些小痛苦,打到天黑,他也不肯罷休。打定主意,馬上交換架勢,改守為攻,使出一路後天羅漢拳,兩個拳頭左右開展,上下並進,好似狂風催急雨,越打越緊,認定蘇元要害處打進。蘇元本則打得汗流氣喘,有些來不得,怎當得鳳姑反守為攻,步步緊逼,打得他手忙腳亂,招架也來不及,更莫說還手了。幾個懂武藝的觀眾,瞧見鳳姑打一路羅漢拳,手腳乾淨迅速,功夫已臻上乘,就不約而同齊聲叫好。趙氏兄弟忽見蘇元手足慌亂,快要失敗,恨不得趕上幫打,猶怕被閒人們叱喝。
正在着急的當兒,鳳姑霍地使出一手叫做青龍探爪,打算趨勢抵住蘇元。蘇元不懂這手的破法,急將身子向後倒退幾步,便想鑽入人叢中溜逃。那鳳姑使這一手,全身功勁都運到上半身,伸出右臂來抓蘇元,變成上輕下重,冷不防蘇元倏的向後倒退,鳳姑一抓撲個空,身子向前直磕出去,若是男子,腳底闊大,還可借力站穩,鳳姑的蓮鈎瘦削,簡直不滿三寸,哪裡栽得住全身重量,幾乎向前合撲栽倒。趙氏兄弟看得真切,齊聲喝道:「總爺有臉,竟能於敗中取勝。」那時錦堂站處,相離鳳姑只有二三尺,看她一抓撲了空,又聽趙氏弟兄高喊敗中取勝,激動了他的無名火,暗想這班營混子,仗勢欺壓三綹梳頭的女子,待我來暗助她一臂之力,免得她當場坍台。說時遲,當時快,錦堂一轉念間,急把右足伸出,向鳳姑淌出的右足尖前,踏地攔住。鳳姑有這一借力,右足踏穩,身體也得直立,連忙把錦堂閃眼一望,見是個方面大耳,服飾大方的上流人,心上感激萬分。這時蘇元見女郎未曾栽倒,瞥見陳提調立在旁邊,嚇得他鑽入人叢中就逃。趙氏弟兄亦然溜走。
鳳姑便向錦堂襝衽道謝,並詳詢姓氏住址。那錦堂本想覓個會武藝的如意夫人,物色多年,未曾覓到,現在見鳳姑生得艷麗如花,且具有這副好身手,豈容當面錯過!當時就以直相告。濮金標聽說是個官員,也走近前來。鳳姑就向老父說道:「爸爸,女兒虧得這位陳爺暗中相助,否則要坍台在營混子手裡了。」錦堂就向金標問明姓名籍貫,未了說道:「你們父女不必賣藝,缺少川資,到我公館裡去拿。」鳳姑答道:「理當登門拜謝,請爺先回,我們收拾了場子,同來拜謝。」錦堂就先回公館。那父女倆把賣藝傢伙,收拾扎束,帶回寓中。金標便向鳳姑說道:「我瞧陳爺相貌堂堂,將來必有作為,他肯在暗中助你,諒必愛你生得不錯。現在你等在這裡,待我前去,把你終身許給他,只怕他已有正室,那不冤屈你做他的偏房。」
鳳姑聽說,臉脹緋紅,含羞不答。金標連問幾遍,鳳姑被逼不過,答道:「任憑爸爸作主。」金標就興沖沖趕到陳公館,先向鄰家問明陳錦堂是候補道,快活非常,入門見過錦堂,就把來意說明。錦堂就問聘金多少,金標答道:「分文不取。不過老漢只有這一女,只想靠老終身。」錦堂慨然允諾。金標告辭回去。次日錦堂用托紅大轎,把鳳姑接到公館裡。好得大婦在原籍,公館裡只有個大姨太,鳳姑遂得寵擅專房。金標靠着女兒,終年遊山玩水,過他的逍遙日子,這是鳳姑的來歷。補敘明白,書歸正傳。
且說鳳姑因見錦堂自撤任後,終日愁眉不展,自告奮勇,替他泄忿,當下為保守秘密起見,孑身出門,除錦堂之外,無人曉得她去幹什麼。鳳姑匆匆出門,一腳邊趕到碼頭上,雇了坐船,駛到安襄鄖道衙門近處,付過舟金,離舟登岸,好在往過這裡一年多,路徑熟悉。道署後面有一觀音庵,錦堂在任時,鳳姑時常到庵中燒香許願,與老尼靜修很為投機。此時徑到庵中,靜修殷勤接待,延入雲房中,分賓主坐下,啟口便問:「姨太太到此有何公幹?」鳳姑謊說:「日前我們匆促辦移交,失落兩件緊要部文在道署中,討過幾次,楊道台不肯檢出交還,大人才命我來,入署找尋。靜師千萬不要在人前吐露口風。」
靜修答道:「老尼怎敢漏泄機密,不過道署中門禁森嚴,姨太太怎能進去找尋呢?」鳳姑答道:「這個我自有方法,你只消把佛樓上的房間,容我留榻,以外你不必過問。」靜修唯唯答應,當下用素筵款待。鳳姑等在庵中,日間足不出戶,等到黃昏,靜修親送鳳姑到樓上客房中,略談了幾句,作別下樓安歇。
鳳姑守到半夜,全身略事扎靠,從樓窗口躍登屋頂,乘着月色,使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過幾十家屋頂,方到道署界牆邊,就從屋面上使個飛雲縱,躍到界牆頂上,定神下望,認明是道署後花園,就縱身落地,辨明路道,徑出園門,穿過上房,向籤押房過來,幸喜人影都不曾遇見。本來她住過道署中一年多,門戶熟悉,擇僻靜處走到籤押房後軒,這是用印處,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細找尋,瞥見那顆安襄鄖道的鋼印,正放在桌旁架上。一見之下,喜出望外,便閃身入內,伸手取着,即行轉身由原路回到園中。曉得四面廳前,有兩口太平井,一腳邊趕到右面井邊,把那顆鋼印投入井中。只聽撲通一聲,那鋼印已杳無蹤影。她的公幹,到此已畢,仍舊躍登屋頂,回到尼庵佛樓上,登床安睡。
她路遠迢迢趕來,幹這一幕盜印拋印的趣劇,太覺小題大做了!這是陳錦堂銜恨楊天德用引誘手段,奪去了他的道缺,才密遣愛妾,施此惡作劇。官不可一日無印,料定楊天德也要受提空處分,那末一報還一報,冤氣就可消釋了。鳳姑要使錦堂解悶開懷,不借冒此大險。當下她回到尼庵中,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一覺醒來,下床盥漱梳頭,曉妝停當,下樓吃過早膳,就取出十兩銀子,送給靜修作香火錢,告別出庵,雇坐民船回公館。那楊天德失去了官印,遍尋無着,只好上轅門稟明請罪。林公申斥他辦事糊塗,一顆印信,尚且照顧不周,怎能辦理安襄鄖三府屬的鹽務呢?天德惟有連稱職道罪該萬死。林公不願和他多說,立即送客,次日就把楊天德撤任,改委楊以增署理,限他十日尋獲失印。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羊奔澗得逢仙友 虎出穴又仗神威
三緘驅羊山外,群羊齊奔,彼亦急急逐之。奈羊不擇地而游,三緘被荊棘勾衣,茅茨刺足,血流不止,蹣跚難行。日夕歸來,匈奴視之,曰:「爾足底未能結實,故不敵茅茨之鋒。」遂插鐵板於爐中,俟其紅時,烙及兩足。三緘痛不可忍,呼號欲絕。匈奴曰:「不如是,不能驅羊山崗,何呼號乃爾?」竟將兩足烙畢,身以羊毛氈披之,首以羊皮袋覆之,儼然又一匈奴也。次早給彼蕎餅,命急驅出群羊。三緘足甚痛疼,一拐一跛,勉強驅至山頂。山下澗水一泓,群羊欲飲,狂奔而去。三緘恐羊去遠,不能追逐;又懼羊若有失,受辱匈奴,事處兩難,不顧痛楚,隨之下澗。群羊飲罷,一羊傍澗酣眠,則眾羊效之。
三緘於羊眠後,席地而坐,自覺足底如焚,呻吟之聲不絕於口。
復禮子領得師命,乘雲空際,以查三緘,如有難臨,速為援救。正從秦嶺見三緘獨坐於地,雲頭按下,意欲相近與之交談。恐其偶露行藏,為彼窺破,於是略顯仙法,指衣成氈,化石成羊,緩緩驅來,眠於澗左。連呼三緘曰:「爾羊飽否?食餅其時矣。」三緘亦問曰:「爾羊何如?」復禮子曰:「吾羊烈甚,往往狂奔,追逐數山,始眠於此。」三緘曰:「爾羊既眠,諒已飽矣,來茲一晤可乎?」復禮子曰:「吾正無侶,急欲與子閒談也。」言畢,撩衣涉澗,至三緘處,兩相交揖而後並坐焉。
坐已,復禮子曰:「吾兄愁顏如此其極,其殆初入是地而役任看羊乎?」三緘曰:「然。」復禮子曰:「初任看羊,必烙足底,若無藥以擦其患處,終則濃血交流,牧任難勝。匈奴惡之,必加鞭笞之苦。」三緘曰:「吾於斯時,已不聊生,再加鞭笞,有死而已。兄屬何名,步履若是其健乎?」復禮子曰:「吾傅姓名理,始以訪友求道四方,繼戀功名,參及胡將軍行伍。前剿匈奴敗績,為彼所擒,已受五年看羊之役,不惟足底堅實,而且蕎餅慣吃,雨雪風霜久不畏之,故強健乃爾。」三緘聞而泣曰:「吾不知若何而後如君也。」復禮子曰:「必歷四五春秋,方能強劍然子初到,難受此地煙瘴,吾有藥一貼,掬水而飲,非但煙瘴可避,而足自步履如常。」遂取藥身旁,以予三緘,三緘立而跌者再。復禮子曰:「爾全不能行動耶?」三緘曰:「不能。」復禮子曰:「爾不能行動,今夜露宿於此,虎狼一至,安保爾軀?」三緘聆言,大聲哭曰:「願死虎口,以了一生。」復禮子曰:「毋泣毋泣,吾且扶爾至澗,掬水飲藥。」三緘起,手撫復禮子兩肩,一步一停,曳踵而至,躬身掬水,將藥飲之。昏絕片時,蘇來覺得精神爽快,以足踏地,其痛若失。
三緘謝曰:「服君藥餌,不啻仙丹,倘能得脫牢籠,仍歸故里,兄與杜公恩德,吾必報之。」復禮子曰:「斯言既出,不可忘也。」三緘指天誓曰:「若忘斯言,有如是日。」復禮子曰:「此山虎狼甚伙,慣盜其羊而食,每於牧罷歸去,匈奴磬點其數,如或欠一,鞭笞定所不免。吾有異術能化石成羊,兄羊如被虎狼所吞,向石呼曰:『爾石來,爾石來,吾今換爾入羊胎。
速速化,速速化,化作羊兒回去罷。吾奉紫霞命,弄假可成真。』只此數言,石化為羊,以補其缺。」三緘將口訣記下,復禮子用手一指,石果化羊,旋化為石焉。化已,又語之曰:「是山虎狼不但食羊,即看羊人多被吞嘧,教爾一咒,虎狼縱近爾體,亦不過舌舐鼻嗅而已。」三緘曰:「其咒如何?」復禮子曰:「我是天仙體,牧羊將他倚,山神聽我令,化為木石侶;虎狼宜速避,莫違天律語。爾見虎狼則念此咒,但須穩坐毋動,如其畏而奔走,必不利爾躬也。」三緘一一記之。復禮子曰:「日已西墜,吾途尚遙。」言別一聲,驅動群羊,竟投山後。
三緘返,匈奴點明羊數,又予蕎餅。三緘吃罷,倚檐而臥。
天曉驅羊向左,山左之草,更見蔥蘢,群羊濟濟趨奔,爭奪而食。後一驅羊者呼曰:「是地不可牧也,若再前驅,爾羊莫保。」三緘曰:「草綠縟而深肥,羊腹易飽,何不可牧?」其人曰:「中有怪物,善能噬羊,如何牧之,早已草色無存矣。」三緘聞言,忙將群羊驅轉向北。北面牧羊者眾,三緘所牧有四五頭入彼隊中,其心以為驅歸之時自然各理各隊,不料匈奴牧子慣以己羊驅於人牧之旁,人羊一入彼群,即為已有。驅歸,主點其數,多得者厚賞。三緘初任此役,未識其中詭譎,毫不介懷。
彼牧羊者恐三緘見號擇認,故將驅羊竹杖,向羊繞之,羊遂合群驅之而去。三緘呼曰:「吾羊四五入爾群內,爾何不辨其號而驅去乎?」牧羊者曰:「吾隊無爾羊,毋得妄認。」三緘曰:「羊入爾群,不過片時,胡即謂為爾有?」牧者不答,三緘入彼羊群擇之。牧者怒氣勃勃,將三緘扭臥,毒手相加。三緘體弱難支,昏絕在地。牧者釋手,驅羊竟去。
紫霞真人適登講道台,呼及群弟子排班聽道,將道講畢,向復禮子而言曰:「三緘牧羊失羊,已為得羊者毆斃。爾急入塵世,以丹活之。」復禮子曰:「三緘受磨已多,師胡弗稍解一二。」紫霞曰:「是非爾所知也,譬諸塵世之子,迷於嫖賭,為父母者,先教以甜言,不聽,繼加以夏楚,亦不聽。父母見其心性難於移易,欲置之死,或遇親友勸解釋之,而其作為仍復如前。父母無可為情,任之而已。子見父母不加責斥,忌憚愈無,必至於金盡身窮,幾乎莩死,始轉念而深厭嫖賭,卒能成家登富者,何哉?磨鍊精、迷陣破也。三緘自入名場,以至於今,迷陣尚深,道心未動,弗使之一生九死,安能磨出白玉精金。不然師命脫化紅塵,豈不思一磨不使之受乎?」復禮子曰:「紅塵真似海,陷溺日愈深,不怕天仙子,難跳陷人坑。」紫霞曰:「凡由仙入世,不有指點,終墜孽海,所以俗子煉道能出塵者難,入塵而思出塵者更難。爾等既已成真,思凡塵心切不可抱。」言已。退入仙府。
諸弟子謂復禮子曰:「師命爾持丹以救三緘,可速去之。」復禮子諾,去車駕動,竟墜嶺頭。瞥見三緘仰臥於地,忙納丹口內,頃刻魂歸軀殼,猶然大哭曰:「還吾羊來。」復禮子曰:「爾羊安在?」三緘曰:「吾羊誤入爾隊,爾可不分皂白,竟驅去乎?」復禮子曰:「爾其急起,要羊不難也。」三緘漸漸清醒,將復禮子諦視一遍而泣曰:「爾傅兄乎?」應之曰:「是矣。」三緘曰:「吾驅羊至此,誤入人群,彼不辨明,占驅之去。吾不服,入群擇之,被牧羊者毒毆而昏,不醒人事。茲遇傅兄救吾於既死,恩固大矣,然吾羊不得,烏能對及匈奴?恐承兄恩活於此時,難免鞭死於今夕。」復禮子曰:「要爾之羊,易如反掌耳。」三緘拜而求之。復禮子以手招曰:「失羊來,失羊來,毋入他群惹禍胎。急急歸,急急歸,仍與羊群共一堆。」偈甫畢,突來四五羊入群內。三緘恐非己之所失,試查其號,果故物也。方欲拜謝傅理,遍尋不得,以為牧羊異地矣。
自此見牧羊多處,暗向別地驅之。
時屆秋深,三緘牧羊雲嶺,遙聞年少匈奴處吹笙,觸動杜公相別之情,與言宥罪歸都之事,不覺心腹如割,淚滴羊氈,望着南關大哭,曰:「孤身如雁在遼陽,思及高堂暗自傷;望見南關魂欲斷,頻將消息問蒼蒼。」正傷感間,忽聽喚羊聲,極目相視之,乃一年少牧子驅羊嶺左。三緘畏甚,將羊驅至嶺右。彼見三緘驅羊右行,即以所持竹杖插於地,群羊惰而皆眠。
三緘見彼羊已眠,不復他適,獨坐於老樹之下,默默不語,淚滴胸襟。
頃之少年亦至,與三緘並肩而坐。三緘恐如前日匈奴毒手相加,起而避之。少年曰:「君毋避吾,吾亦大朝子民,誤入此地者也。」三緘聆其言善,乃詳問曰:「爾胡為而至此?」少年曰:「吾父石蘊山,翰林學士也。吾甫六齡,母即物故,後母悍毒,刻待吾身,幸父送吾讀於同年家中不受羅織。自父沒後,宦囊雖飽,為後母所掌,後母所生弟妹錦衣有餘,吾禦敵寒而不足,且日加打罵,弗堪聊生,吾畏歸,尋至舅爺家下,傍舅爺為生活計。舅爺見吾伶俐,攜與為侶,貿易江湖。前歲販貿南關,正遇匈奴搶掠,舅爺遭戮,吾身被擒,因此役任牧羊,常受奔走之苦。今見爾牧羊無偶,知必為匈奴所擄者。得同地之人而相與語之,庶胸次寬而愁腸少耳。」三緘曰:「吾以名誤,爾以利誤,可知名利二字,福人不少者,禍人亦不少也。」少年曰:「爾又胡為至此?」三緘見彼此同病,且泣且訴,盡道其由。少年聞之,亦傷感不已,曰:「從此爾我合為一體,每日來茲,伙牧群羊,歸則各認其記。」三緘諾,二人於是深相親愛,不啻乃弟乃兄。牧至日西,各驅羊群,依依不捨而返。
次日,三緘後至。少年曰:「爾來何遲也?」三緘曰:「吾由雪嶺直下,較左旋更捷。殊至嶺上,前面匈奴牧子約有十數隊,吾侵羊亂,俟彼去盡,然後驅羊來此,所以稍遲。」少年曰:「可將群羊驅至草茂處,使彼飽餐,吾與兄席地閒談,而商暗逃之計。」言剛至此,遙見對山羊群四散,牧羊者或梯樹而上,隱於葉密之中,或向崖而奔,潛於石縫之內。三緘曰:「是何事故,人羊慌亂如斯?」少年曰:「是必虎狼出穴,捕食人羊,險莫過於此者。」三緘曰:「對山有惡獸,吾與爾禁步勿入,諒亦無妨。」少年曰:「無山無虎狼,但出有其時,亦無濫嚼人羊之理。所畏者今日彼山既出虎狼,是山不知又在何日。」三緘曰:「虎狼欲出,可前知乎?」少年曰:「山風狂卷,次日定出。」三緘曰:「如是,是山未動狂風,明日諒不出穴。」
言猶未已,忽見一虎銜一牧子,飛奔前來,後面一狼奮力馳追,似欲爭奪其人而食者。一時狂風四起,虎嘯之聲動搖山嶽。二人駭極,忙至樹下。少年先梯上樹,三緘上而復下者累累。少年以索縋地,三緘隨索而上,坐於枝間。但見無數虎狼,張牙舞爪,羊群潰亂,四散紛然。幸而對山之羊奔過是地者甚眾,虎狼各攫其一,無爾無蹤。三緘曰:「天已昏黑,群羊不知所往,烏乎歸?」少年曰:「虎狼出穴,即匈奴亦緊閉門戶。爾我敢下是樹,自討喪亡哉?」三緘於是穩坐枝頭,不敢聲張。
三更將近,大雨如注,賴此樹枝茂密,不能濕及羊氈。大雨停時,微出月光一線,可以視及里許。少年驚曰:「完矣,完矣。山魈出矣!」三緘低聲詢曰:「山魈安在?」少年附耳告曰:「前林外身長丈許、目似燈球者是也。」三緘曰:「山魈之出,又將何為?」少年曰:「捕人而食耳。」三緘曰:「如彼來茲,將何以御?」少年曰:「聽其自然,應死山魈,烏能逃卻?吾與爾且隱身不露,以避其鋒。」頃見山魈往來,愈聚愈伙。有至高者,有低於至高者,四面窺伺,時而自相舞斗,為勝者哀號震地,駭人聞聽。
是山左崖下忽然一聲響亮,如萬鈞石墜,聲停後來一偉漢,高過山魈。山魈見之,群皆俯首。偉漢一一披其額,山魈隱,彼亦下崖而沒。三緘曰:「偉漢為誰,何能伏及山魈?」少年曰:「此山王也。凡山魈虎狼,皆為管轄。許出則出,弗許則不敢,故山王一至,而山魈俱隱焉。」三緘曰:「山魈狼虎而外,別無怪異乎?」少年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言此,樹下忽然牛喘。二人俯視,見無數巨獸,頭生三角,毛深尺余,一步一鳴,聲傳吻吻,前倡後和,若有數十之多。或倚樹而擦其皮,則全樹搖搖,幾為顛撲。此物甫去,山巔復出一物,長約數丈,粗如桶底,口吐紅珠一粒,閃灼光明。三緘曰:「此何物乎?」少年曰:「此乃老蟒拋珠耳。」三緘曰:「擦樹巨獸,又何名耶?」少年曰:「吾不識也。」
一夜之間,二人膽碎心驚,未敢閉目。天曉群物不見,二人下得樹來,遍呼其羊,無有形影。三緘曰:「羊群如失,何以歸見匈奴。」少年曰:「虎狼出時,羊亦尋穴合住,不敢亂散,散則必受吞噬。可由山右尋之。」尋不過箭地途程,瞥見崖間有一石穴,少年斜斜直上,視已笑曰:「爾我之羊,盡在其中。」以杖邀之,二隊俱出,各點其數,無一失者。二人喜極,驅至山腰。少年曰:「腹甚餒矣,可急驅歸以求蕎餅。」遂驅羊向左,三緘向右,相別而回。匈奴點視無缺,予以蕎餅曰:「今日暫歇,明日再牧。」午刻另賞牛羊肉食。三緘只食蕎餅,而棄牛羊肉焉。
食已出外,下望南關甚近,切念思鄉,回視匈奴無人窺伺,暗暗逞步偷下南關。孰料匈奴見之,忙然追至,扭發而歸,曰:「娃子思逃乎?吾必賣之。」三緘不能辯。匈奴恨甚,每日只予一餅,三緘不能裹腹,幸少年常常分給,不至啼飢。他日驅羊山側,仍望老樹而來,羊已飽而同眠少年未至。正盼望不已,突見山右一虎,飛奔身旁,思及傅兄之言,念咒穩坐,虎至,以爪戲摳羊氈,又以舌舐其口鼻,久則傍身而臥矣。三緘乘隙奔竄,虎若始其為人也者,隨後馳追。三緘氣逼力微,絆石倒地。虎方舉口,旁一紅須大漢以鞭擊之,虎哮而逃。
三緘見虎已遠,微微起立,不意復來數虎,直入羊群,各齧一羊奔去山巔。三緘曰:「牧羊此地,已受無限艱辛,又兼山多虎狼,諒不死於饑寒,必死於毒獸,與其生遭挫折,不若投入澗內,死尚安然。」剛欲抱石而投,少年忽至,詢其所以,三緘悉道其由。少年曰:「受得艱苦,大器方成。爾且暫留殘軀,俟匈奴朝賀乃王時,乘間逃之。」三緘聆言,投澗之心遂止。少年曰:「今日匈奴命吾易羊他所,不能久候,明日再晤可也。」言罷而去。三緘查點羊數,已缺其三,照偈誦之,石果化羊,以補其缺。三緘喜,合隊驅歸。匈奴曰:「此後爾毋牧羊,明日隨吾易羊他方,自享安樂。
五月暑未甚,況經新雨餘。攝山若雲起,飄然望遠墟。
出郭偕好事,入谷扣幽居。日晡禽聲涼,崦風迓籃輿。
萬樹欹㵎壑,一鐙耿軒疏。夜幮傍佛龕,晚案得山蔬。
雲白綠林外,鳥啼朝日初。推枕靧清泉,杖策曳輕裾。
雜石擁樹根,萬疊雲濤如。穿徑石雲中,杳然疑躡虛。
法剎引遐歷,宮樹亦瞻諸。高松蔭暍行,清若循階除。
亭午不逢客,寂爾惟鍾魚。回首金碧轉,始知山徑紆。
聳望最高峰,筋力乏升岨。循年嗟老矣,視日盍歸歟。
復向山僧約,期余岩桂舒。
日落江村遠,煙雲度幾重。問人孤驛路,驅馬亂山峰。
夜入霜林火,寒生水寺鐘。淒涼哭途意,行處又飢凶。
西江江上月,遠遠照征衣。夜色草中網,秋聲林外機。
渚田牛路熟,石岸客船稀。無復是鄉井,鷓鴣聊自飛。
秋灘一望平,遠遠見山城。落日啼烏桕,空林露寄生。
燒畬殘火色,盪槳夜溪聲。況是會游處,桑田小變更。
尼連林外池,香象侍母處。采藕汲清泉,於世復何與。
林外有人聲,徬徨悲失路。象導人以歸,人指象往捕。
豈待兩臂落,方知鬼神怒。幽厄本自甘,盲母誰為哺。
仁王自有心,上帝日臨汝。名利終當盡,此心安可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