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涓涓、兩水自東西,中有百花莊。步交枝徑里,簾分晝影,窗聚春香。依約誰教鸚鵡,列屋帶垂楊。方喜閒居好,翻為詩忙。
多少周情柳思,向一丘一壑,留戀年光。又何心逐鹿,蕉夢正錢塘。且休將扇塵輕障,萬山深、不是舊河陽。無人識,牡丹開處,重見韓湘。
灑金橋鍾呂現形 睡虎山韓湘學道
蓬萊三島是吾家,一任那塵世里喧譁。因緣漏泄,萬里煙霞。
翠竹影瑤草奇葩。霎時間,渾無牽掛,俺洞府自有那白鹿銜花。
話說當日竇氏把湘子說了一番,湘子只得依從竇氏說話,去探望蘆英一次。
倏忽間過了數月,退之上京會試,高登金榜,初授觀察推官,遷四川監察御使,不二年間,歷升刑部侍郎,接了竇氏、湘子、蘆英,一同在長安居住。一日朝罷歸來,路從灑金橋經過,見橋東坐着一個道人,生的豹頭暴眼,虎背龍腰,紫膛色麵皮,落腮鬚鬍子,頭挽着陰陽二髻,身穿一領皂紗袍,持一管鑌鐵笛,約摸來力能扛鼎,賽過子胥;氣可斷橋,度越翼德。橋西坐着一個道人,生的眉清目秀,兩鬢刀裁,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頭戴一頂九陽巾,身穿一件黃氅衣,約摸來是興大漢的子房,扶炎劉的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這兩位必是異人,遂近前問道:「坐在橋爾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裡?因恁出家修道?」
那道人答道:「老夫與大人同輩不同朝。」
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輩不同朝?」
那道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漢朝一員大將,總兵戎要路,坐帥府衙門,豈不是同輩不同朝?」
退之道:「既與王家出力,闢土開疆,只合河山帶礪,與國同休,為恁麼棄家修行,裝束這般模樣?」
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損害三賢,只得深藏遠避。」
退之道:「害那三賢?」
道人道:「三齊王韓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這三賢閒臥馬鞍橋,渴飲刀頭血,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九里山趕田橫入海,在烏江渡逼項羽身亡,幫漢高祖奪了楚秦天下,後來死得不如豬狗。因此貧道棄了官職,奔上終南山,埋名隱姓:跟東華帝君學道,得證仙階,老夫乃漢之鐘離權也,原是河間府任邱縣人。」
退之又道:「橋西坐着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裡?可與鍾離先生是一輩不是?」
那道人道:「貧道乃本朝士子,祖貫是河中府夏縣人也,生來頗讀幾行書,文章冠世,志氣軒昂,曾與李子英同往東京赴試,前到邯鄲十里黃花鋪垂楊樹下,得遇鍾離師父,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蘆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獄,內有十大閻君,把我一靈真性攝在葫蘆內,我夢醒回來,方才曉得為官者不到頭,為富者不長久,於是棄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兩口先生也。」
有詩為證,詩云:
朝游碧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退之道:「據二位先生這般說話,真是文欺孔孟,武過孫吳,一文一武,也所罕見。學生家下三輩好道,七輩好賢,願邀先生到舍奉款素齋,不知尊意若何?」
鍾師道:「既蒙大人錯愛,貧道自當造府參拜,何敢叨齋。」
退之挽着呂師手道:「學生與兩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
呂師道:「大人是當路宰官,貧道是山野鄙夫,逐隊步趨,有失觀瞻,請大人先行,貧道隨後便至。」
退之道:「先生不可失信。」
呂師道:「大人尊前,豈敢誑語。」
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頃刻間兩師也到。退之下階迎接,坐下吃茶。忽見湘子當面走過,望着兩師作揖。鍾師道:「此位何人?應得妨父克母。」
退之道:「這是小兒。」
鍾師道:「若是公子,貧道人失言了。」
退之道:「是學生侄兒,叫做韓湘子,三歲上沒了先兄,七歲上沒了先嫂,如今是學生撫養。」
呂師道:「此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祿,定應九族盡升天,何患不榮華富貴乎!」
鍾師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運行墓庫,作事多有顛倒,直交十六歲方才得脫,須請一位好師傅提撕警覺他一番,庶不致錯走路頭耳。」
退之道:「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請問二位先生,何以謂之天?」
鍾離道:「牛兩角、馬四。蹄之謂天。」
又問:「何以謂之人?」
呂師道:「穿牛鼻、絡馬腹之謂人。不以人滅天,不以故滅命,不以欲害真,謹守而弗失,是謂合其真。」
鍾師道:「既蒙大人下問,貧道亦有一言請教。」
退之道:「願聞。」
鍾師道:「天地人謂之三才,何以天地曆元會而不變,這等長久?人生天地間,含陰抱陽,修性立命,為何有壽若彭鏗,夭若顏回?又有一等殤子,這般壽夭不齊,卻是何故?」
退之沉吟半晌,默無一答。呂師道:「人人可以與天地齊壽,人自不悟耳。」
退之道:「舜禹相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無乎?」
呂師道:「劍閣路雖險,夜行人更多。」
退之道:「道心可有乎?」
呂師道:「金屑雖珍貴,着眼亦為病。」
退之道:「吾其以無心有心乎?」
鍾師道:「曾被雪霜苦,楊花落也驚。」
退之道:「吾其以有心無心乎?」
鍾師道:「不勞懸占鏡,天曉自雞鳴。」
退之道:「所謂有心盡非乎?」
呂師道:「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退之道:「所謂無心獨妙乎?」
鍾師道:「曙色未分人盡望,及乎天曉也尋常。」
退之見兩師大有議論,盡可教訓湘子,便道:「學生家中有座睡虎山,山內蓋一座九宮八卦團瓢,儘自清閒瀟灑,意欲屈留兩位先生在於團瓢之內,一位教舍侄習文,一位教舍侄習武。若得舍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生心愿畢矣,不知尊意若何?」
兩師道:「貧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實無經濟才略,荷蒙大人俯賜甄收,敢不用心教訓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終如一,不可聽信讒言,見罪貧道。」
退之待了兩師的素齋,便叫張千、李萬領兩位先生到團瓢內去,又吩咐湘子勤緊學習,以圖榮顯祖宗,不在話下。
且說鍾、呂兩師同湘子到於團瓢之內,過了一日,也不開口教湘子習文,也不教湘子習武,兩個只是閉兌,垂簾,跏趺靜坐。湘子見兩師光景,又不敢問,只得又過一日。看看到第三日,只見鍾師吹起鐵笛,呂師唱起道情,道:
嘆水火兩無情,慾火煎熬損自身。還須着意多勤慎。陰陽自生,築基煉神,降龍伏虎休狂奔。養其身,調神息氣,內外兩無侵,內外兩無侵。
唱罷道情,才叫湘子道:「韓公子,你近前來,我且問汝。」
湘子鞠躬,立在兩師面前。鍾師道:「令叔大人請我二人教訓公子,我二人敢不盡心!只是不知公子願學長生二字,願學功名二字?」
湘子道:「敢問師父,功名二字如何結果?」
鍾師道:「教汝經書墳典,韜略陰符,上可以保國安民,下可以勘凶定亂。逢時遇主,博得一官半職,坐着高堂大廈,出入有輕裘肥馬,平白地顯祖榮宗,封妻蔭子,萬人喝采,這便是功名。但是無常一促,萬事皆空,到頭來終無結果。」
湘子道:「如何是長生二字?」
呂師道:「傳汝築基煉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訣,吐濁納清,餐霞服氣,白日升天,赴蟠桃大會,發白再黑,齒落更生,日月同居,長生不老,這便是長生的結證。兩樣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願學那一樣?」
湘子道:「弟子願學長生。」
兩師道:「這個工夫不比文藝,鹵莽不得,斷績不得,所謂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也。」
有詩為證:
堪嘆凡人問我家,蟠桃雲霧靄煙霞。
眉藏火候非輕說,手種金蓮不自誇。
三尺焦桐為活計,一壺美酒作生涯。
騎龍遠遠遊三島,夜靜無人玩月華。
兩師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麼時候了?」
湘子道:「師父,鼓打一更了。」
兩師道:「仙有數等,汝願學那一等?」
湘子道:「秀才歲考,便有一、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別,做神仙怎麼也有等數?」
鍾師道:「不是這個等第之等,仙有天、地、人、神、鬼五樣不同。」
湘子道:「願聞其詳。」
鍾師道:「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飢不渴,寒暑不侵,遨遊三島,長生不死者,地仙也;飛空走霧,出幽入冥,倏在倏亡,變幻莫測者,神仙也;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步日月而無影,入金石而無礙,變化多端,隱顯難執,或者或少,至聖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龜莫能測者,天仙也。」
呂帥道:「絕嗜欲,修胎息,頤神入定,脫殼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受正一符籙,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而得道者,可為中品人仙、地仙;煉先天真一之氣,修金丹大藥,汞龍升,鉛虎降,凝結黍米之珠,則為上品神汕、天仙。」
湘子道:「弟子嘗聞古語云:學仙須是學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師父把那金丹大道傳授與弟子。」
兩師道:「汝既願學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只怕汝鹵莽滅裂,中道而廢,枉費了我們普度的心機,絕了後來修真門路。」
湘子道:「師父若肯指教,弟子豈敢懈弛。」
兩師道:「居,吾語汝,汝須牢記,不可泄漏。」
湘子拱立而聽。兩師唱道:
〔五更轉〕
一更里端坐,慢慢調龍虎,潤轉三關,透入泥丸路。龍盤金鼎,虎咽黃庭戶。得些功夫,等閒休訴,等閒休訴。
二更里,二點敲,陰陽真氣妙。上下三關,莫教錯了。嬰兒奼女得黃婆,自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
三更里,月明正把乾坤照。產藥根苗,只在西南邊。鉛遇癸生,急彩方為妙。海底龍蛇,自然來相盤繞,自然來相盤繞。
四更里更妙,坎離要顛倒。晨昏火候合天樞,子在胞中,萬丈霞光照。位產玄珠,此法真奇奧,此法真奇奧。
五更里天曉,籠內金雞叫。有個芒童拍手呵呵笑,餵飽牛兒快活睡一覺。行滿功成,自有丹書詔,自有丹書詔。」
湘子聽了,牢記在心。兩師道:「湘子,我們把長生秘訣傳授與汝了,只怕汝叔父知道,輕慢我二人。」
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張,不必多慮。」
一連教導了兩三夜,到第四夜時,兩師又打着漁鼓,拍着簡板,唱一同教湘子。詞名《梧桐樹》:
一更里,調神氣,心猿意馬牢拴系。莫學閒遊戲,閒遊戲。昏昏默默煉胎息,開卻天門地戶閉。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里,傳宇宙,一道靈光漸通透。龍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關莫要走,莫要走。
三更里。一陽動,金鼎將來玉鼎共。煉就真鉛汞,戊已配元紅。鼎內金花吽,金花吽。
四更里,月當空,玉鏡高懸處處同。照見海東紅,隔山取水鬧哄哄,鬧哄哄。
五更里,雲收徹,靈圭弄新月。處處瓊花結,瓊花結。火候抽添按時節,氤氳降紅雪。莫把天機泄,天機泄。
到得天曉,兩師對湘子說道:「我們連日教汝修煉,汝須用心勤習。汝叔父今日必然要趕我們出去了。」
湘子道:「任憑叔父責罰,弟子決無悔心。只是帥父去了,教弟子倚靠着那個?」
兩師道:「這是理勢使然,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師徒乎!汝只堅心定志,我們自來度汝。」
說猶未了,退之着人來喚湘子並當值的去,問湘子道:「汝這幾日習讀得文武經書,亦諳熟否?」
湘子道:「侄兒不敢隱瞞叔父,兩位師父教侄兒的是一部大道《黃庭經》,不讀恁麼文武經書。」
退之怫然不悅,再問當值的道:「大叔與這兩位先生連日所習何事?所講何書?」
當值的道:「兩個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飛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漁鼓唱道情。」
退之聽了,一時心頭火起,紫漲了麵皮,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棄世,托我看汝,教汝讀書,只指望汝成人長大,光顯祖宗,誰」
知汝這般痴呆,要學修行結果,玷辱門閭,怎不氣殺我也:「湘子道:「是叔父請這兩個師父教我的,不是侄兒自己生發出來的,如何打我?」
竇氏在旁冉三勸道:「他爹娘早喪,孤苦憐仃,雖是我們恩養成人,也須索三思教訓,不要惹旁人議論。」
湘子哭道:「賴叔嬸養育成人,今後再不敢違嚴命了。」
退之道:「夫人既勸我,我且不打這畜生,汝快進去勤攻書史,休學那出家的勾當。」
一面叫當值的:「快去喚那兩個道人來,趕他出去,絕了這根苗,不怕湘子不學好。」
果然,當值的去叫兩師道:「先生,老爺有請!」
鍾師道:「純陽子,那沖和子迷昧前因,來請我和你,要趕出門。我們且去見他,看他有恁話說。」
兩師隨了當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韓大人,貧道見禮。」
退之怒喝道:「誰與你這般人見禮個見禮!你兩個可是有些兒人氣的麼?」
兩師道:「大人請我們兩人訓誨公子,豈不曉得尊師重傅的,卻為何不以禮相待?」
退之道:「我的你兩人教侄兒習文演武,以圖進取,你如何終日教他打漁鼓唱道情?豈不是賊夫人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
兩師道:「大人,貧道何曾教他唱道情來?」
退之道:「我侄兒已是招承,汝兩人如何還白賴?快快出門去吧,休得在此胡纏!」
兩師道:「我出家人是隨緣的,有緣則住,無緣則去,何鬚髮惱!」
便向裡面叫道:「韓湘子,我們今日去了,汝以後若要尋我們時,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我們在那裡等你。」
湘子跑出來道:「師父,快不要去,只在這裡教訓弟子。你若去了,弟子來尋時就難得見了。」
兩師道:「汝叔父既趕我們出門,有何面目再在汝家裡!」
湘子道:「弟子情願跟了師父同去。」
退之一手扯住湘子,叫:「張千、李萬,把這兩個野道人推出去!」
兩師道:「大人在上,貧道唱一首小詞答謝大人錯愛,便出門了。」
詞名《沾美酒》帶《清江引》:
想為官有甚好,看富貴似波濤,不如俺色空清淨破衲襖。掩柴扉靜悄,也不戀雌雞叫。紫羅袍,煞強如傀儡棚中喧鬧,榮華的似瑞雪湯澆。閒伴着仙童採藥苗,悶把瑤琴操。操的是古調,鶴鳴九皋,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懶得聽這般說話。」
兩師唱:
有一日削祿禍難逃,藍關雪擁長途道,那時方曉。
唱罷,拂袖而去。詩云:
大袖遮三界,遨遊遍九天。
腐儒無眼力,不識大羅仙。
退之見兩師去了,便把湘子領在書房中,關鎖他在一間房裡,吩咐當值的小心看守,不許放他出來胡行亂走。正是:
埋怨當初二道人,綺言綺語哄兒身。
如今斬草除根淨,撇下黃庭內景經。
那湘子被鎖在房中,並沒怨暢意思,只是勤苦修煉,坐唱道情。有《黃鶯兒》為證:
慢慢自沉吟,下深功,受苦辛,經行日夜眠不穩。要見本來那人,把心猿緊縈,三關運轉,透入《黃庭經》。煉真精,刀圭不用,天理自相生。
忽見那牛奔,鼻撩天,吼一陣,搖搖擺擺擒不定。拽住了那繩,休教亂行,往來日夜跟隨緊。牧牛人,丹田界,管取稻花生。
這湘子雖然晝夜勤修,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閒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原來鍾、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牆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兩師恐怕他心裡一時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雲頭,喚出當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眷族,徑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番四轉。他若果有真心學道,不為色慾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後,永不超生。」
那土地老兒躬身喏道:「謹遵仙師法旨。」
兩師吩咐山神土地已畢,依先回終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着時新果品、鮮臘雞鵝、海錯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醞,撲鼻撩人。那店櫃中間坐着一個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隻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着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致,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里,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到裡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繡幕朱簾,彩屏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不讓陶朱、猗頓。有一個老頭兒,青巾布袍,傍着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
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何用?」
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裡去尋兩位師父。」
老頭兒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
湘子道:「怎麼去不得?」
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岩絕谷、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齧。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彈不得。你這個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
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紀,不說些老實話教道後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
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呆了,我偌大年紀,眼睛裡不知見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你說我話不老實,倒是我說的不是了。」
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說,只是我道心堅定,不怕那萬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沒有一個終南山,若有這個終南山,就有兩位師父了,豈有去不得的道理。」
老頭兒道:「既如此說,我也不阻擋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權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
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
便立住了腳,馱着衣包,走進他店中去。那老頭兒仍舊坐在店門外椅子上,不走進來。
湘子進得店門,眼也不抬起來,腳趄趄只往裡頭走。誰知店裡那個女子從櫃身子邊搖擺出來,手裡捧着一杯香噴噴的濃茶。口裡叫道:「官人來路辛苦,且請吃茶。」
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
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夠過夜了,那裡管什麼房。」
女子又低低悄悄叫一聲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雲遊仙長,過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纏十萬、買賣經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擔、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
其聲音嘹亮尖巧,恰似嚦嚦鶯聲花外囀,鑽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雖有幾等房,我不好繁華,只在下房歇罷。」
女子怒道:「我是一個處女,並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
湘子道:「稱謂之間,一時錯見,是我得罪,姐姐勿怪!」
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識,又非一家,怎麼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裡在相識與不相識。」
女子變了臉道:「出家人不識高低,不生眼色,我只聽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處女,難道叫不得一聲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姑娘,是貧道不是了。」
女子道:「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養大的,又不是那瓦窯里燒出來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連我也惹得煙人氣了。」
湘子道:「這個姑娘忒也難說話,難為人。」
女子帶笑扯住湘子道:「你這等一個標緻小師父,一定是富貴人家兒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說,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裡面,極是幽雅乾淨的所在,你獨自一個在那裡宿一宵倒好。」
湘子道:「小道托缽度時,隨緣過日,身邊沒有半文,只在下房隨人打鋪,明早就行。」
女子道:「堂房間壁就是奴家的臥房,從來沒人走得到那裡的,奴家如今發一點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銀子,瞞着老祖公領官人安歇何如?」
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內室,事不瞞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
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實話要對你說,你須依我。」
湘子道:「但說不妨。」
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歲,上無兄與姐,又無弟與妹,只得這個老祖公,九十多歲了,耳無聞,目無見,家中枉掙下這百萬貫資財,卻沒有一個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來客商,再沒有一個像官人這般少年標緻的。奴今對老祖公說過,情願倒賠妝奩,贅你在家做一個當家把計的主人公,這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
湘子面紅耳熱,半晌應不出來。女子道:「小師父,你休裝腔做勢,從來出家人見了婦人就如螞蝗叮血,只管望裡面鑽的。奴家這般一個黃花女兒,情願贅你,你為何不應一聲?你莫不是家中還有父母尊長,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麼?古來大舜也不告而娶,你料來不是個大舜,便有這些不是,父母也不責備你,官府也不計較,你縱有恁麼官司口舌,奴家拚着幾百兩銀子,包得官府不難為着你,你憂他則甚?」
湘子怒道:「我只說你是個好人家兒女,原來是沒廉恥不識羞的淫賤!我叔父是刑部尚書,岳父是翰林學士,嬌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拋棄了來出家,那裡看得上你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女子道:「世界上只有蓋門的氈,沒有蓋門的(毛片),你這等一個游手遊食走千家踏萬戶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爭嫌你,貼些家私贅你為婿,你反罵我沒廉恥淫賤,你豈不是沒福?」
湘子道:「我的清福享用不了,那裡希罕你的腌臢臭錢!」
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我只問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
湘子道:「恁麼官休私休?」
女子道:「奴家如今扯着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來,說你出家人強姦良家子女,待地方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幾十荊條,枷示兒處市井,追了度牒,釘回原籍,這便是官休。若肯入贅在奴家,與奴成其夫婦,官人便做了梁鴻,奴家便學了孟光,一句閒言不提,這便是私休。」
湘子道:「小道今日出來,就是鼎鑊在前,刀鋸在後,虎狼在左,波濤在右,我也只守着本來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私休官不休!」
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爺爺快來,道人要強姦我!」
那老頭兒拄了拐杖兒,顛頭簸腦走進來道:「孫兒,怎麼說?」
嚇得湘子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裡說道:「韓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願抵還,但憑老公公怎麼處治我便了。」
老頭兒道:「小官兒,你真呆了,你這般小小年紀,正該在人家做個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後代,性命又不是鹽換來的,為何只說要死?」
女子道:「爺爺,他見我獨自一個,就摟住我親嘴,摸我的腰裡,因我叫喊起來,假說要死詐我,真比強盜又狠三分。」
老頭兒道:「我只說你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孫女兒中意,我便把他招贅你做了孫女婿,承管門前生意,養我老兒過世就是了,何消尋死覓活。」
湘子道:「老公公,我離了家遠走出來時,就把性命丟在腦後了,如何說不消死得?」
老頭兒道:「尋死的有幾等:上欠官錢,下欠私債,追逼拷打的過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饑寒窮苦的當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床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惡造罪,腳鐐手 銬,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尋條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銅斗兒家私,贅你為婿,肯不肯憑你心裡,何消得死?」
湘子道:「我一心只願出家修行,再不要提起入贅的話。」
老頭兒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少年時節,也曾遇着兩個遊方的道人,賣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攪海翻江的手段。葫蘆內倒一倒,放出瑞氣千條,蠅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萬顆。見我生得清秀標緻,便哄我說修行好。我見他這許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萊三島的道侶,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強似做紅塵中俗子,白屋裡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長生。誰知兩個賊道都是些障眼法兒哄騙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里,便把我日當宜,其夜當妻,穿州過縣,不知走了多少去處,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尷不尬,沒一些兒結果。我算來不是腔了,只得棄了他走回家來。我爹娘只生得我一個兒,那日不見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滿到處貼招子尋我,求籤買卦,不知費了多少。一時間見我回家,好不歡天喜地,猶如拾得一件寶貝的一般。我爹娘背地裡商議道:這孩子跟了賊道人走出去許多時節,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要了,他心裡豈不曉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討個老婆,倘或這孩子又被人弄了去,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來了。連忙的尋媒婆來,與我說親行聘,討了房下,生得一個兒子。巴年巴月,巴得兒子長成,娶得媳婦,剛剛生得這個孫女兒,三歲上我兒子患病身死,媳婦改嫁別人去了。我兩口千難萬難,才養得孫女兒大,房下又在前年辭世,剩下這許多家當,並沒有一個房族來承繼,故此要贅一個女婿在家裡。如今小官兒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着幾個遊方的道人,鬨動心了,你何苦做這樣事情?不如依我孫女說,贅在我家裡,接續這支血脈,承當這般家私,豈不兩便?」
湘子道:「老人家說的話都顛倒了,空教你這人活這一把年紀。我如今只是出店去罷。」
女子又作嬌聲道:「官人!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豺狼虎豹,蛇蠍妖魔,橫衝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門,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贅,權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
湘子道:「蛇傷虎咬,前生分定,好死橫死,總是一死,不勞你多管。」
老頭兒道:「小官人說話一發痴了。你就是要出家去尋師父,也須留着性命,才討得個長生,若此時先死了,那裡見得出家的長生不死?我有個比方說與你聽。」
湘子道:「老人家有恁麼比方?」
老頭兒說道:「話有一句,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也多些,我看書上說,漢武帝聞得君山洞中有仙酒數斗,得吃者便長生不死,乃齋戒七日,覓得此酒。東方朔道:『臣識此酒,願先嘗之。』將酒一飲而盡。武帝大怒,要殺東方朔。東方朔道:『臣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殺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沒用處;若果是仙酒,陛下殺臣,臣亦不死。』武帝笑而釋之。可見留得方朔性命,才是不死的仙酒。小官人指望長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麼家?修恁麼行?」
湘子道:「隨你千言萬語,我只是立意要走,不聽!不聽!」
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這般不識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語對他說,是把熱氣呵在壁上了,快拿條索子來,把他吊在後邊樑上,餓死這賊道,料沒有親人來替他討命。」
老頭兒道:「他既不知好歹,吊他也沒要緊,只是趕他出門,由他自送性命罷了!」
女子依言,便把湘子一推,推出門外,口中念道:
十指纖纖來遞茶,金盆擁着牡丹花。
痴人不識花王意,辜負臨軒莫嘆嗟。
湘子出得店門,不勝歡喜,連忙答道:
你說你貌美如花,我看猶如爛冬瓜。
花貌也無千日好,爛瓜撇下不堪嗟。
畢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菩薩顯靈升上界 韓湘凝定守丹爐
牟尼西來佛子,老君東上英賢。算來佛老總陳言,不怕東搖西煽。神定玉爐凝定,心忙丹灶茫然。總來菩薩且登天,那怕凡人不轉。
話說韓湘子與那牧童騎在青牛背上,走上山去。一路里見了些重阜修岩,雲垂煙接;青崖點黛,赭石呈紅。又到一座風山,有穴如輪,冷氣蕭瑟沖飆。湘子覺得坐身不定,那牧童全然不怕,在那青牛背上,有若鷹隼迎風,鵰鶚展翼一般,招搖快樂。轉過東北行二十里,見一菩薩,珠冠垂映,相貌端嚴,在於貝多樹下,敷吉祥草,東向而坐。湘子心念:「仙佛二教,雖有不同,其源則一,我若得果證金仙,菩薩當有靈驗。」
念已,石壁上即有佛現形,青螺攢髻,滿月金容,長三四丈許。復行十五步,有青雀五百飛來,繞菩薩三匝而去。頃之,諸天幢幡接引菩薩上升天界。湘子暗念:「是佛顯靈,我必得道成仙。」
牧童道:「五行三界內,惟道獨稱尊,這菩薩是釋迦文佛,昔日我太上老君騎青牛出函關,度化他入中國來,才有此靈異。」
湘子道:「你緣何認得他?」
牧童道:「莊嚴雖別,心境皆同,這菩薩與我師父常常往來,故此我認得他。」
湘子道:「你既認得他,怎的不跟了他上天?」
牧童笑道:「我跟了他去,那個領你去見師父?」
湘子道:「這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說話之間,又過了幾個山頭,牧童道:「韓湘,這便是祖師的洞府,仙聖的瑤壇,你怎的還不奔上前去,倒這般從容自在?莫不起一點怠慢心麼?」
湘子道:「韓湘怎敢怠慢。」
牧童道:「你既有信心,便須勇猛精進。」
湘子依命,跨下牛背,燕躍鵠踴,前奔幾里,才到一個去處。只見岩層岫衍,澗曲崖深,翠柏蔭峰,青松夾岸,素湍委練,蒼樹分綺,飛鳥翔禽,鳴聲相和。那兩扇洞門,半開半掩,一個小道童站在那裡。湘子連忙近前喏道:「師兄拜揖。」
道童答禮,道:「你莫不是蒼梧郡湘江岸口的鶴童麼?」
湘子道:「我叫做韓湘,不是恁麼鶴童。」
道童道:「既不是鶴童,我師父不許相見,請別處去罷。」
湘子便在門外叫起撞天屈來,道:「我萬里尋師,得到這裡,你怎的這般奚落我?」
牧童勸道:「哥,你便與他通報一聲,但憑師父見不見就是,何苦執滯,不通些疏?」
道童道:「哥這般說,我便進去報來,若是師父不許你進見,你只索就走,不要在此做賴皮。」
湘子唯唯而立,不敢多言。
道童進去,替他稟報鍾、呂兩師。兩師道:「韓湘便是鶴童,那有兩個,着他進來。」
湘子進到裡面,朝着兩師拜了八拜,跪倒地上道:「師父,你丟得韓湘好苦!韓湘受盡了百難千磨,方才到得這裡投見師父,望師父慈悲弟子則個。」
鍾師道:「韓湘你來遲了,我這裡用汝不着。」
湘子道:「師父臨行吩咐弟子說,若要見我,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故此弟子拋閃身家,越牆逃走,來尋師父,怎麼今日說出用不着弟子的話來?」
鍾師道:「我原叫你快來尋我,汝如今來得遲,我另度了別人,所以用汝不着。」
湘子道:「弟子背了叔嬸,不知路徑,從那萬死一生中間,脫得這條性命出來,故此來遲了些,望師父方便,救度弟子,真是覆載洪恩。」
鍾師叫呂師道:「我用韓湘不着,你收他做徒弟罷。」
呂師道:「師父且不留他,呂岩如何敢收。」
湘子見兩個師父你推我讓不留他,他便哭告道:「師父既不肯收留弟子,是弟子前世里不曾栽種得,所以該受這般苦楚,說也是徒然,弟子情願撞石而死,以表白弟子一點誠心也,羞回故鄉去見江東父老。」
呂師見湘子這般哀苦,便跪告鍾師道:「韓湘既爾堅心,師父將就留他看守茅庵,也不枉他這場跋涉。」
鍾師道:「然雖如此,韓湘且近前來,聽我吩咐。」
韓湘跪在案前,鍾師道:「我這終南山從來是仕宦的快捷方式,有一等妝高的,便隱在此山中,足跡不入城市,不至公門,以博名高。當道的大人敬仰他如景星慶雲。其實他營營逐逐,終日在那裡算計着城市中的名利。兜攬得公事去講的時節,再不說是親戚朋友來央浼他,又不說出自己得些錢鈔,以供酒資,以助放生,祈祝勝會;只說我耳朵里聞得有這件事,心中為他抱不平,素性又憨直,不能隱默,故此敢寫這書,為這件事表暴一個明白,那當道的大人看了他的書,便說某老先生頗有澹臺滅明之風,他的話句句是真實的,就依他問了。他便暗暗地稱心足意,得了謝禮,置買田產,起造房屋。人只說他是好人。這便是如今世上做鄉官,把持衙門,囑託官府的路頭。有一等巧宦的,見自己做官有些犯了周折,將次要掛入彈章,他便預先棄了印緩,一道煙跑回家來,躲在這終南山中,說道:我無意於功名,隨人彈劾,我只是不做官了。那惠文柱後見他棄了官去,彈章上便不寫他的名字。過得一年半載,見人士冷落了,不提起他,他卻鑽謀營幹,依先起官去做。見人只賣弄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這便是昏夜乞哀,驕人白日的路頭。故此,這終南山比不得那蓬萊三島境界清寧。汝既到此地位,我替汝把那名利關牢拴固鎖,任汝橫衝直撞,榮享一生罷。」
湘子道:「怎麼叫做蓬萊三島?」
鍾師道:「蓬萊方丈在海中央,東西南北岸,相去正等,方丈面各五千里,上廣,故曰:崑崙。山有銅柱,其高入天,所謂天柱。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為仙人九府治所。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右翼,覆東王公,左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之東王公也。故柱銘曰:『崑崙銅柱,其高入雲,圓周如削,膚體美焉。』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會益工。』上有金玉琉璃之宮,錦雲矚目,朱霞九光,三天司命所治處。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來此地。」
湘子道:「弟子把現成富貴都拋棄如浮雲一般,只求師父領弟子到那蓬萊三島上頭,做一個散仙,也是師父莫大的恩,決不學那妝高巧宦的愚人,以圖榮享,為子孫作馬牛。」
鍾師道:「汝心既堅,我當盡心教汝。」
口唱《桂枝香》道:
天明月皎,修真學道。今朝領到山中,傳汝真經玄妙。
汝把無明滅了,無明滅了。戒言除笑行顛倒,把門牢。五嶽朝天日,金丹火內燒。
呂師亦點動漁鼓,口唱一詞:
心明意皎,工夫不小。只因你宿世根緣,遇着長生正道。
把三屍降倒,三屍降倒。形神俱妙且逍遙。慢飲長春酒,方知滋味高。
湘子低頭便拜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
亦唱一詞:
師明法皎,拈香祝告。若得見性明心,才顯恩師傳教。喜穹蒼知道,穹蒼知道。心中情表是今朝,乾坤互換,離坎卦中交。
湘子唱罷,鍾師道:「湘子,你曉得那九還七返大道玄機麼?」
湘子道:「弟子愚蒙,望師指點。」
鍾師道:「金丹者先天一氣交結而成,為母為君,故謂之鉛虎。己之真氣,後天地而生,為子為臣,故謂之汞龍。殊不知二物雖有異名,而乾坤為二物之體,陰陽為二物之根,龍虎為二物之象,男女為二物之形,鉛汞為二物之真,彼我為二物之分,精氣為二物之用,玄牝為二物之門。先天混元真一之氣,實產於二物之內。汞龍、鉛虎,交合神室之中,結成聖胎,神化無方。世人見聞不廣,不辨龍虎二物,若井蛙籬,蠡測管窺,安能證無上九極,成太液金丹。」
呂師道:「丹訣云:神功運火非終且。又云:晨昏火候合天樞。火為二弦之氣,運為作用之符。子時為六陽之首,故曰晨,午時為六陰之首,故曰昏。晨則屯卦直事,進火之候;昏則蒙卦直事,退符之候。一口兩卦直事,始於屯蒙,終於既未,周而復始,循環不己。一月計六十卦,一卦六爻,並乾坤坎離四卦,計三百八十四爻,以應一年及閏余之數。干之初九,起於坤之初六。干之策,三十有六,六爻計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初六,起於干之初九。坤之策二十有四,六爻計一百四十有四。總而計之,三百六十,應周天之數。日月行度,交合升降,個出卦爻之內。月行速,一月一周天;日行遲,一年一周天。天樞者,斗極也。一晝夜一周天,而一月一移。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是也。故曰月月常加戌,時時見破軍。上士至人,知日月盈虧,明陰陽上下,行子午符火。日有晝夜數,月應時加減,然後暗合大道,得成大丹。」
湘子道:「蒙師父指教,弟子不敢有忘。」
鍾師道:「我們暫上天去,汝且靜坐在這裡溫養丹爐,待過了九日,我們又來看汝。」
便引湘子到一個所在,室屋精潔,非常人所居,彩雲遙覆其脊,鸞鶴飛翔其上。正堂有丹爐一座,高廣徑寸,紫焰發光,灼爍窗戶。玉女數人環爐而坐,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呂師取一蒲團放於堂內西壁,命湘子向東而坐,謹視丹灶,莫教走泄。兩師吩咐已畢,閉門騰空而去。
湘子細視室中,空空洞洞,再無他物,才知此般至寶家家有,不必深山守靜孤。彼托為高遠者,渺茫無涯;妄加作用者,執着有跡。於是閉兌垂簾,盤膝坐定。不及一時,忽有旌旗戈甲,萬乘千騎,遍滿崖谷,呵叱聲驚天動地。內一人,身長丈余,滿身金甲,光芒射人,帶領親衛甲士數百人,拔劍張弓,推門直入,怒聲如雷,左右竦劍前逼湘子。湘子視之,漠然不動。金甲者指揮攫拿,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蛇、惡蠍,萬有千餘,哮吼紛拿,爭前搏噬,或跳躍過其頭上,或盤據其肩,有頃而散。
既而雷電晦冥,大雨滂注,火輪走掣,飆馭盤旋。須臾庭際水深丈余,其勢若山川崩破,淹沒座卜。膛目不開,未頃而止,又有牛頭獄卒,馬面鬼王,槍戟刀叉,四面環繞,抬一大鑊,置湘子前,中有沸油百斛,欲取湘子置之鑊中。已而執湘子妻蘆英小姐,捽於階下,鞭捶流血,射砍煮燒。蘆英苦不可忍,泣告湘子曰:「妾與郎君恩愛情疏,非妾之罪,是君修行學道,以妾為陋拙耳。今為鬼卒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郎君匍匐代乞,能不出一言以相救乎?人孰無情,君乃無情若是!」
雨淚庭中,且咒且罵。
倏而蘆英不見,鬼卒散逸,見十殿閻君,森坐室中,牽繫百十罪囚,跪於庭際,湘子父韓會,母鄭氏皆跪其中。但聞閻君指揮吩咐,熔銅化鐵,碓搗磑磨,使囚倍受慘苦,號泣之聲無遠不屆。
未幾,天色皎潔,星辰朗然,諸般奇怪,寂不見形。突有一人,自頭至足,皆是破爛惡瘡,膿水臭穢不可近,強挨至湘子蒲團上頭臥倒,要湘子撫摩拂拭,略略停手,便叫喊狂跌,詐死賣命。湘子只得為之撫摩,其膿水浸淫,沾惹手指,叱湘子吮舔乾淨,方再摩拂。
湘子正在那裡服侍這個臭人,忽見呂師攜一個美貌女子近前,叱退臭人道:「爾是何妖?敢來侮弄我仙家弟子?」
臭人惶懼,爬沙遁去。呂師指美女謂湘子道:「此女就是白牡丹之流,我若不得白牡丹採補抽添,也不得成仙入道。今汝功行將成,必須得一個補益先天,方得成九轉還丹,登瑤台紫府,我故此送這個女子來與你,你好為之,不要使鍾師父知道,怪我私心度你。」
湘子笑道:「弟子心堅金石,念不磷緇,師父也該鑑察愚衷,怎麼把白牡丹、黑牡丹的話頭來哄弄我?」
呂師道:「軒轅黃帝,彩陰補陽,鼎湖上升,群臣皆從。籛鏗娶妻五十三人,生子八十一個,壽至八百,逍遙蓬島。自古來成仙的誰不用着美貌女子補益元陽。況丹經云:『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又云:『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誤。』正說女子之陰是真玄牝,只要那學道的人洗心全神,曉得三峰直義,五字秘訣,自然撤手過黃河也。我且把三峰講與汝聽。女子口鼻舌為上峰,舌下兩竅內屬心,通小腸經,故心生肝,肺生唾,唾出為液,採取之時咂定女子舌尖,攪他舌底,則玉泉湧出華池,津液滿口,吸彩口內,取他鼻內清氣,送下丹田,灌溉五臟,名曰上蓮花峰。女子兩乳為中峰,交媾之時,以我手捻他兩乳頭,乳得摩捻,則身痒痒,乳竅開通,內有真氣,屬三焦膽中之藥,乳汁流出,咽之,名曰中蓮花峰。女子陰竅為下峰,靈龜入鼎,先須緩緩入步,候女子情動,陰竅開張,津液流出,用兩手緊抱女子,縮肋提腰,吸取精髓,名曰下蓮花峰。那五字秘訣:乃存吸閉抽縮也。一曰存。存者,定其氣也。以心想泥丸宮,存夾脊雙關;咽一二口氣,存想周天,自然氣定,體交而神不交也。二曰吸。吸者,交接之時想玉莖為氣之管,以我口、鼻、玉莖吸他精氣,運至夾脊,透至泥丸宮也。三曰閉。閉者,乃是緊閉人門。人門通天關,天關通命門,若天關不閉,則元神走失。如龜伏氣,百無一失。四曰抽。抽者,緩緩進步,不深不躁,接取精氣。五曰縮。縮者,交接之時,縮肋提腰,縮令上行,不令順下。訣曰:言存便吸,既吸便閉,既閉便抽,既抽便縮。五字不是一時俱用,在人先後作用,隨其緊慢行之,自然長生久視,日月同庚。」
湘子聽了這些說話,面紅耳赤,大聲叱道:「你是何方陰怪?敢假裝我師父形象來說這旁門外道,蠱惑世人!」
只這一聲呵叱,如雷震天庭,炮響空谷,鍾、呂兩師從空而下,就不見了那個呂師、美女。兩師道:「湘子歷試不回,大丹成矣。」
便開爐視鼎,只見蟾朗星輝,簾幃晃耀,珠成黍米,燦爛金花。果然是出世奇珍,萬鎰黃金無處覓;身中異寶,連城白壁也難夸。當下兩師捧置丹台之上,方寸盤中,令湘子遙空禮謝,然後吸入鼻中,升泥丸頂上。他那一股真氣自下元氣海中涌將起來,像風浪一般,與此丹翕然相合,方顯得凡胎俗骨,一朝改換更移,濁氣塵根,今日消磨變化。正是:
學仙須是學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然。
二物會時情性合,五行全處虎龍蟠。
本因戊已為媒聘,遂使夫妻鎮合歡。
只候功成朝北闕,九霞光里駕祥鸞。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混跡塵寰百二秋,芝田種子喜全收。
光生銀海天無際,氣斂華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龍虎象,玉壺分別汞鉛頭。
丹成指日歸蓬島,始信人間別有丘。
話說湘子既得脫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一日,鍾、呂兩師領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參謁那歷代仙真,蓬萊道侶。朝游碧落,暮下滄桑;浪跡煙霞,忘形宇宙。潛蹤於大地之山,寓目於壺中之景。正是:神遊紫府瑤池內,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龍霄寶殿,鐘不撞自鳴,鼓不打自響,聚集上八洞天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並無數散仙,各班齊列,同赴蟠桃大會。鍾、呂兩師也與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參玉帝,然後到瑤池赴蟠桃大會。誰知把南天門的神將,遠遠見湘子到來。便將金鎖鎖住了天門,不放進去。眾仙道:「湘子,玉帝怪我等來遲,吩咐把天門鎖住,不容進去,如之奈何?」
湘子道:「眾師請過一邊,待弟子用手指開天門,同眾師進去。」
鍾師道:「汝有這般手段麼?」
湘子乃禹步上前,將先天真氣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門金鎖。
眾仙齊登金殿。但見:
瑤天高邈,玉陛森嚴,帝王端居,后妃臚列。兩下里星辰成行逐隊,一望地仙子落後參前。瓊英繚繞,瑤台上彩結飄揚;瑞靄氤氳,寶閣內香煙沾惹。鳳鸞形縹緲,金玉影浮沉。上排着八寶紫電墩,都披着九鳳丹霞被;中列着幾層青玉案,卻堆着千花碧甸盆。席上有鳳髓龍肝,猩唇熊掌;壺內有珍珠琥珀,紫醴香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廚;異果佳肴,色色來從閬苑。
玉帝傳旨問道:「來者是何等樣人,敢闖進我天門之內?」
鍾師道:「臣等是上八洞神仙,來赴蟠桃大會。」
玉帝開金口露銀牙,問道:「上八洞只有七個神仙,今有八個,這一個是誰?」
鍾師道:「臣弟子韓湘。」
玉帝道:「卿與呂師領旨下凡,度得幾人成道?救得幾處生靈?」
鍾師奏道:「臣與呂岩奉旨到凡間去,見洪州蛟螭為患,擁水漂泊生靈,呂岩飛劍斬之。西粵蛇妖興雲駕霧,吞啖下民,損傷禾稼,臣運神攝伏,幸獲清寧。前往永州昌黎縣,度得韓湘一人,今來見駕。」
玉帝問湘子道:「朕聞一子登仙,九族升天;若不升天,眾仙妄言。卿既登仙,為何不度脫了卿家九族,同來見朕。」
湘子道:「臣蒙鍾、呂兩師殷懃點化,屢試心堅,方得成真證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師指點,如何便得離脫凡塵,朝參陛下。」
鍾師奏道:「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三月三日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沖犯元始天尊聖駕,貶在下方韓家為男子,名叫韓愈,這便是韓湘的叔父。雲陽子貶在下方林家為男子,叫名林圭。如今罪限將滿,合還舊職,只是無人前去度他。」
玉帝道:「鍾離權既前知五百年之事,後知五百年之事,曉得沖和子罪限將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證果朝元?」
鍾師道:「臣與呂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點化他,只因他現在朝中為官,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韓湘一人。這韓湘就是昔年蒼梧郡湘江邊的鶴童,蒙旨着他去與韓會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與呂岩度他來朝參聖駕。」
玉帝問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韓愈怎麼不隨卿一同修行?」
湘子奏道:「臣叔父韓愈嘗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而天下之人,不入於老,則入千佛。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從而正之?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於半夜三更越牆逃走,尋見鍾、呂兩師,方才得成正果。」
玉帝道:「韓愈雖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復職。」
湘子奏道:「臣有此心久矣,奈無金旨,不敢擅離洞府。」
玉帝道:「朕賜卿三道金書,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善惡,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金書,如何說去不得?」
湘子道:「臣無陰陽變化之神通,正一斬馘之術法,是以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頭挽按日月的風魔丫髻,身穿紫羅八卦仙衣;縮地花籃,內有不謝之花、長春之果;沖天漁鼓,兩頭按陰陽二氣;兩個降龍伏虎的簡子。卿可即行。」
湘子道:「臣去不得,臣叔父韓愈是當朝大臣,出入在駕前駕後,臣無職事,難以度他。」
玉帝道:「封卿為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作速前去。」
湘子道:「臣還去不得。」
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說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沖和子麼?」
湘子道:「臣怎敢違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動百役跟隨,神仙走動萬靈擁護,臣單身獨自,如何去得?」
玉帝道:「朕敕馬、趙二將在卿左右,聽卿調遣。」
湘子謝恩領旨,即便參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歲,臣上八洞神仙韓湘,領玉帝金書寶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韓愈成仙了道,特啟娘娘討些職事。」
王母道:「我賜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糾察三十三天一十八重地獄善惡生死;第二面金牌,鈐管四海龍王、三十六員天將隨身聽用;第三面金牌,掌理風雲雷雨、各府州縣城隍社令、十殿閻羅天子。卿須用心前去,不得停留。」
湘子拜謝畢,隨眾仙宴罷蟠桃,即便收雲攬霧,兩袖騰空,降下塵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識得我是神仙,驚動了一郡人民,泄漏天機,我便難度叔父了。」
當下收了神仙相貌,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面黃肌瘦、醜惡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楊樹下,盤膝打坐。只見兩個牧重,一個叫做張歪頭,一個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遠遠的望見前面一道火光沖天的亮起來,那張歪頭道:「李家哥,前面這陣亮光,想是藏神出現,我和你造化到了。」
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現。」
張歪頭道:「莫不是鬼火。」
李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紅紅閃閃的光,是日輪初從扶桑推起來,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爍,這叫做晨光。晚間青青熒熒,光在地上移來移去,倏遠倏近,才是鬼火。午間有光,黃黃燦爍,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氣。如今這光黃亮燦爛,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時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個去處。」
張歪頭道:「哥既認得真,我和你竟去尋着他,跟他去求仙訪道,豈不是好?」
李直腿道:「有理,有理!」
兩個便將牛丟下在這邊,你攙着我的手,我攙着你的手,拽開步上前看時,果然是一個道人,盤膝腳坐在那垂楊樹下。這道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參朝洞府的青紗包巾,腦後墜着老龍睛磨就賽日月雙圈,上垂着兩條按陰陽二氣綠羅飄帶。身穿一領嵌七星、麗北斗八卦紫綬衣。腰系一條九龍鬚攢織就雙穗呂公絛。腳着登山走海、蹉雲霧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風傲松枝一腔漁鼓。看形象,卻便是游手遊食的道人;論裝束,真是個吸露餐霞的仙侶。
兩個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爺拜揖。」
湘子道:「你怎麼認得我是神仙?」
張歪頭道:「遠遠望見師父頭上霞光萬道,瑞靄千重,因此識得師父是位神仙。」
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讀詩書,中科第,也認不得鍾、呂兩位師父是神仙,這小小牧童到認得我是神仙,真是異事。」
便叫牧童道:「我在終南山來,走得饑渴,我那花籃內有金絲玉缽盂一個,你拿往澗下舀些水來我吃,我把真心度你。」
李直腿叫張歪頭道:「張家哥,我去舀水,你在這裡看着神仙,不要放他走了。」
張歪頭道:「這個使得,你只要來快些便是。」
果然立着看守湘子,眼也不轉,頭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雖然認着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臉上,變做一個老兒,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還認得也不認得。」
便捉着張歪頭的空,改了仙容,變成老相。這老兒怎生模樣:
戴一頂爛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領破布襖,千補百納。前拴羊皮,後掛氈片;東漏脊樑,西見胯骨。腰系一條朽爛草繩,又斷又接;腳踏一雙多耳麻鞋,少幫沒底。面似雞皮,眼如膠葛;鼻涕郎多,饞唾噴出。笑殺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陳摶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來,不見了神仙,只見一個半死半活的老兒坐在那樹下,便捶胸跌腳,埋怨張歪頭道:「費了許多辛苦,取得水來,不見了神仙,把與那個吃好?」
張歪頭道:「我站在這裡頭也不動一動,不知被恁麼人把這個老兒來換了我們的神仙去,如今把水來與這老兒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陰騭。」
李直腿氣忿忿的道:「寧可傾壞了,把與他吃,當得恁麼數?」
張歪頭道:「你不讀書來,敬老慈幼,五霸載在盟書,把這一盂水與老兒吃,也是我們一點熱心腸,何苦傾壞了?」
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換了,這個缽盂也值幾分銀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總賣了分好?」
張歪頭道:「哥,不要說那分的話,神仙的東西難得到手的,我們拿回去一家輪一日,藏在那裡做個鎮家寶罷。」
湘子見他兩個在那裡議論,便叫道:「牧童你眼錯了,我不是神仙,那裡又有個神仙?」
牧童回言罵道:「少打你這老柴頭,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為賊,恁麼神仙?」
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見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問你,你們要尋那神仙做恁麼用?」
牧童道:「我們情願跟他去修行,做個逍遙快活的人。」
湘子道:「方才那個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們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們成仙。兩個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們兩個,豈不是折福的話?」
湘子道:「黃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撲地碎。我老便老,虧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煩惱,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
兩個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煩,且請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們過了二三十歲外頭,便來跟你去出家。」
湘子道:「這般年紀不肯修行,更待幾時?只怕沒我老兒的年紀,豈不錯過好光陰?」
兩個低頭嘆氣道:「我們真是晦氣,一位神仙老爺不見了,倒吃這老頭兒在此歪廝纏。」
湘子趁他兩個眼錯,依然變做先前模樣,坐着不動。李直腿低頭一看,拍手叫道:「哥,這不是神仙來了,只是那個老頭兒不知又被恁麼人調了包兒去?」
張歪頭悄悄他說道:「哥,你不曉得神仙變化之術,神仙看得我們有些仙風道骨,故此變化來試我和你的心,你剛才不該罵這老兒。」
李直腿便鞠躬盡禮,捧着水遞與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湧泉之報,我取水與你吃了,不知你怎麼度我?」
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
張歪頭道:「出家有恁麼好?還是保護我做一個官的好。」
湘子道:「官倒要與你做,只是你們頭蓬蓬不像戴烏紗帽,腰款款系不得黃金帶;赤裸裸一雙腳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兩隻手捧不得象牙簡。只好在軟草茵中,黃牛背上,橫眠直躺,穿東落西,挽着那牛鼻子,唱那無腔曲。一朝閻君來喚鬼來招,兩眼瞪空伸直腰,怎麼思量要做官?」
張歪頭道:「神仙老爺說得是,我情願跟老爺去出家。」
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邊樹下又是一個神仙來了。」
兩個回頭望時,湘子化一陣清風,隱形而去。張歪頭跌腳叫道:「哥,這個不是神仙,是個白日鬼。」
李直腿道:「怎見得是白日鬼?」
張歪頭道:「若是神仙決不說謊,只有那白日鬼弄着自己空頭,趁着別人眼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殺人不償命哩。」
李直腿道:「我們搗了半日鬼,只好依舊去看牛。」
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從來老實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說,誤卻眾生萬萬千。
畢竟湘子隱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昌黎千載士,虎踞白玉堂。毛錐三寸奪造化,抉剔海岳無晶光。
此事古來鬼神忌,真宰泣訴令投荒。頃刻花,逡巡酒,藍關雪花大於斗。
冰襯馬蹄凍欲僵,等閒笑破山人口。驅煙霧,御氤氳。
仙耶非耶且勿論,靜里悠悠誰似君。
《子弟廷祺園中紫牡丹盛開邀予賞之醉後賦二律以識其事時弘治八年二月廿二日也 其一》
看花幾見洛陽春,魏紫嫣然迥絕倫。玉板每慚攀逸駕,鶴翎無計避芳塵。
香同荀令攜來好,色似韓湘染未勻。今日對花須盡醉,黃荃畫裡本非真。
道士嵩陽住,前年闕下來。方瞳能鑑識,短干不驚猜。
每出淮王邸,還過簫史台。韓湘名豈幻,曼倩語兼詼。
禦臘作薪火,休糧是藥材。松將枝作蓋,棗用核為杯。
方死三屍泣,詩專八斗才。送人時借鶴,乞雨或分雷。
玉節秋朝帝,黃芽夜結胎。丹燒葛洪灶,韻寫野王堆。
海信青童得,春衣玉女裁。愧予知守牝,求道未逢媒。
五石飢難飽,三華凍未開。相期游汗漫,從爾到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