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痴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
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
翠眉新婦年二十,載送還家哭穿市。
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
又雲時俗輕尋常,力行險怪取貴仕。
神仙雖然有傳說,知者盡知其妄矣。
聖君賢相安可欺,乾死窮山竟何俟。
嗚呼余心誠豈弟,願往教誨究終始。
罰一勸百政之經,不從而誅未晚耳。
誰其友親能哀憐,寫吾此詩持送似。
秋灰初吹季月管,日出卯南暉景短。
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萬株紅葉滿。
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
然雲燒樹火實駢,金烏下啄赬虬卵。
魂翻眼倒忘處所,赤氣沖融無間斷。
有如流傳上古時,九輪照燭乾坤旱。
二三道士席其間,靈液屢進玻黎碗。
忽驚顏色變韶稚,卻信靈仙非怪誕。
桃源迷路竟茫茫,棗下悲歌徒纂纂。
前年嶺隅鄉思發,躑躅成山開不算。
去歲羈帆湘水明,霜楓千里隨歸伴。
猿呼鼯嘯鷓鴣啼,惻耳酸腸難濯浣。
思君攜手安能得,今者相從敢辭懶。
由來鈍騃寡參尋,況是儒官飽閒散。
惟君與我同懷抱,鋤去陵谷置平坦。
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
何人有酒身無事,誰家多竹門可款。
須知節候即風寒,幸及亭午猶妍暖。
南山逼冬轉清瘦,刻畫圭角出崖窾.當憂復被冰雪埋,汲汲來窺戒遲緩。
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
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
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
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
青竹時默釣,白雲日幽尋。
南方本多毒,北客恆懼侵。
謫譴甘自守,滯留愧難任。
投章類縞帶,佇答逾兼金。
吾少時讀《醉鄉記》,私怪隱居者無所累於世,而猶有是言,豈誠旨於味耶?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於是有托而逃焉者也。
若顏子操瓢與簞,曾參歌聲若出金石,彼得聖人而師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於外也固不暇,尚何曲之託,而昏冥之逃耶?吾又以為悲醉鄉之徒不遇也。
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貞觀、開元之丕績,在廷之臣爭言事。
當此時,醉鄉之後世又以直廢吾既悲醉鄉之文辭,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識其子孫。
今子之來見我也,無所挾,吾猶將張之;況文與行不失其世守,渾然端且厚。
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見信於世也。
於其行,姑分之飲酒。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
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
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
縣廓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餘家,皆鳥言夷面。
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後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
是以賓客游從之士,無所為而至。
愈待罪於斯,且半歲矣。
有區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來。
升自賓階,儀觀甚偉,坐與之語,文義卓然。
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況如斯人者,豈易得哉!入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說,欣然喜,若有志於其間也。
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
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別。
筍添南階竹,日日成清閟。縹節已儲霜,黃苞猶掩翠。
出欄抽五六,當戶羅三四。高標陵秋嚴,貞色奪春媚。
稀生巧補林,並出疑爭地。縱橫乍依行,爛熳忽無次。
風枝未飄吹,露粉先涵淚。何人可攜玩,清景空瞪視。
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懶磨舊銅鏡,畏見新白髮。
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一聽四五絕。
世途非一險,俗慮有千結。有客步大方,驅車獨迷轍。
故人韓與李,逸翰雙皎潔。哀我摧折歸,贈詞縱橫設。
徐方國東樞,元戎天下傑。禰生投刺游,王粲吟詩謁。
高情無遺照,朗抱開曉月。有土不埋冤,有仇皆為雪。
願為直草木,永向君地列。願為古琴瑟,永向君聽發。
欲識丈夫心,曾將孤劍說。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