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
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
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
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
青竹時默釣,白雲日幽尋。
南方本多毒,北客恆懼侵。
謫譴甘自守,滯留愧難任。
投章類縞帶,佇答逾兼金。
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
流水盤迴山百轉,生綃數幅垂中堂。
武陵太守好事者,題封遠寄南宮下。
南宮先生忻得之,波濤入筆驅文辭。
文工畫妙各臻極,異境恍惚移於斯。
架岩鑿谷開宮室,接屋連牆千萬日。
嬴顛劉蹶了不聞,地坼天分非所恤。
種桃處處惟開花,川原近遠蒸紅霞。
初來猶自念鄉邑,歲久此地還成家。
漁舟之子來何所,物色相猜更問語。
大蛇中斷喪前王,群馬南渡開新主。
聽終辭絕共悽然,自說經今六百年。
當時萬事皆眼見,不知幾許猶流傳。
爭持酒食來相饋,禮數不同樽俎異。
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無夢寐。
夜半金雞啁哳鳴,火輪飛出客心驚。
人間有累不可住,依然離別難為情。
船開棹進一回顧,萬里蒼蒼煙水暮。
世俗寧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
丞之職所以貳令,於一邑無所不當問。
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
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
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
」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
」則退。
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
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
諺數慢,必曰「丞」。
至以相訾謷。
丞之設,豈端使然哉?博陵崔斯立,種學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
貞元初,挾其能戰藝於京師,再進再屈千人。
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而為丞茲邑。
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
」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
」則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為之。
丞廳故有記,壞漏污不可讀。
斯立易桷與瓦,墁治壁,悉書前任人名氏。
庭有老槐四行,南牆巨竹千梃,儼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鳴。
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吟哦其間。
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記。
木之就規矩,在梓匠輪輿。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
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欲知學之力,賢愚同一初。
由其不能學,所入遂異閭。兩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
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
二十漸乖張,清溝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
飛黃騰踏去,不能顧蟾蜍。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
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
金璧雖重寶,費用難貯儲。學問藏之身,身在則有餘。
君子與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鉏.
不見三公後,寒飢出無驢。文章豈不貴,經訓乃菑畬。
潢潦無根源,朝滿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
行身陷不義,況望多名譽。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墟。
燈火稍可親,簡編可卷舒。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
恩義有相奪,作詩勸躊躇。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師說師說;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維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已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行吊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臣某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