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五言律詩。首聯是一組工對嚴整的句子。岳陽樓久負盛名,杜甫早「聞」其名而未曾一見,今日不但見了,而且「上」了。那種欣喜之情就不由傾瀉於詩句之中。「昔聞」說明他渴望、嚮往之久,「今上」點出他如願以償之喜。一般來說,五律的首聯不必對仗。詩人之所以要運用對偶句,就是因為通過這種嚴整的對仗,強烈地把自己今昔的心情作對照,強調登樓時的喜悅。從結構上說,這一聯切入詩題,引起全篇的寫景和抒情。
登上岳陽樓,是為了觀賞洞庭壯景。頷聯緊承首聯的「上」,寫登樓後所見。洞庭湖的氣象萬千,風光無限,而詩人抓住洞庭湖最顯著、最典型的特徵——雄偉壯闊來加以描繪。「坼」字,詩人下得有力,仿佛洞庭萬頃波濤、千層巨浪,把吳、楚兩地的廣袤區域沖開、分裂,顯示出洞庭湖的磅礴氣勢。而「浮」字,具有十分鮮明的動態感,在詩人的筆下,洞庭幾乎包容了整個天地萬物,並且主宰着它們的沉浮,日月星辰都隨着湖水的波動而漂蕩起落,一派壯闊的圖景展現在讀者眼前。
從「實」和「虛」的手法上指出了這兩聯詩寫景的差異。孟浩然的詩句是他不過是借寫洞庭湖景來表達個人「欲濟無舟楫」,想做官而無人引薦的心情,總還不免拘限於個人的仕宦得失。而杜甫不僅從洞庭寫到江南大地,而且又從江南大地寫到天地日月,從這個無比廣大的角度來描寫洞庭湖,就從更大的空間範圍表現出了洞庭的壯闊氣象。這當然與杜甫的懷抱有關。他一生「蒿目者民生,繫懷者君國」,時刻將人民的安危和國家的命運放在心上,所以,他眼中不只是一個洞庭,而是整個吳楚乃至乾坤;他胸中不僅僅有他自己,而是天下的百姓。這就使他的這兩句詩比起孟浩然的兩句詩更顯得氣勢不凡,驚天動地。
接下來詩人筆鋒一轉,從前四句的寫景轉入後四句的抒情。親朋音訊阻絕,老病孤舟為伴,一「無」一「有」,曰「一」曰「孤」,感情色彩特別濃厚,鍊字遣詞十分精確。此時已五十七歲的杜甫,年老多病,飄零無依,晚景淒涼。在廣闊無垠的天地中,詩人倍覺自己的孤單,聯想起走過的漫長的人生道路和經歷的種種艱辛,更感到悲哀,肝腸欲裂。這其間包含了詩人對往事痛苦的追憶過程。黃生說:「寫景如此闊大,自敘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指出了詩人情緒的起伏和詩人表現手法的巧妙。詩人運用這種闊狹的鮮明對比,把自己的坎坷遭遇描述得更為突出,正如浦起龍所說:「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起到了互為映襯的作用。這一聯從寫景轉入抒情,從所見轉到所感,從闊大轉到狹小,從登臨的喜悅轉到身世的淒涼,結構嚴謹,層層變換,步步深入,顯示出杜甫嫻熟的詩歌表現技巧。
在詩的尾聯,詩人又從狹處跳到闊處,從個人推及到國家,近十年的安史之亂,給國家和人民造成巨大的損失。此後,外族侵擾,藩鎮割據,民不聊生,怎不令詩人牽腸掛肚?就在這一年八月,吐蕃進犯,京師戒嚴,邊陲屯兵,戰事頻繁。同年六月,幽州兵馬使朱希彩等作亂,殺死節度使李懷仙,自稱留後,逼迫朝廷認可。這就是所謂「戎馬關山北」的史實。詩人想到這裡,不禁涕淚縱橫。這涕淚之中,有對親戚朋友的眷念,有年老孤獨的悲傷,有對國家前途的憂慮,也有無以報國的自悼。最後這一聯,詩人由個人擴展到國家。「戎馬關山北」五字,體現出詩人胸中裝有黎民社稷,襟懷無比寬廣,與洞庭湖的闊大壯偉的氣象達到和諧統一,使情感與景物相得益彰。
首聯「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老早就聽說洞庭湖水廣闊無垠,蔚為壯觀,今天總算登上了岳陽樓得以親眼目睹。里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詩人對洞庭湖嚮往已久,這是在敘事寫景的行文中,自然地流露出來的感情。但這畢竟是過去的嚮往,今天登上了岳陽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似乎應當是高興。因為多年的嚮往實現了,能不高興嗎?但仔細品味,句中又見不到高興的字眼,抽不出如願以償的情思。聯繫下文來看更是如此。實際上在這兩句中「昔」與「今」之間,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距離,作者把這段距離拉開,沒有用簡單的「喜」「悲」之詞來填充它,而是留給讀者去想象、回味。古人說「律詩之妙全在無字處」,這裡就是無字處。「昔」與「今」之間,天在變,地在變,國在變,人也在變。安史之亂,唐王朝由盛轉衰,人民的深重災難,杜甫個人的悲慘遭遇,這一切都凝聚在一起,凝聚在杜甫的心頭,並隨着詩人—起登上了岳陽樓。他哪裡高興得起來呢?應當說「今上岳陽樓」是嚮往了多年不得登,今天才算是登上來了,這是一聲長嘆,長嘆的內里是一團憂國憂民、傷時傷世的感慨。這一聲長嘆,就像那詠嘆調的引子,開啟了下面一個個樂章。這裡還要注意到一個「水」字,題目是「登岳陽樓」,頭一句卻先寫洞庭湖,第二句才寫岳陽樓,而且是「洞庭水」不是洞庭湖。這個「水」字顯然是要突出的,這是抓住了洞庭風光的主要特點,說明了下文主要是在「水」上做文章。
頷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兩句緊扣上聯的「水」字,雖沒出現水字,卻是專門寫洞庭水。「吳楚」,本是周代的兩個諸侯國的國名,這裡指的是吳地、楚地,即長江中下游的廣大地區。吳地是長江下游地區,楚地是長江中游地區。吳在東,楚在西。「坼」,裂開、分開。是說詩人站在岳陽樓上,向東南方向極目眺望,只見洞庭湖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頭,而吳地則被擠向了遠遠的東邊,楚地則被遠遠地擠向了西邊、南邊。這景象,就好像洞庭湖水向東南伸展,把本來連在一起的吳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為兩塊。「坼」字用的很好,有動態感。仿佛湖水在延伸,大地被切割開。後一句「乾坤」就是天地,包括天地萬物。「日夜」,白天晚上,日日夜夜,「浮」,浮動。「乾坤日夜浮」是說詩人站在岳陽樓上,四面眺望,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洞庭水,仿佛整個天地萬物都被湖水漂浮起來,仿佛天地萬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洞庭湖水上浮動漂游。「浮」字也有動態感。使人想到整個蒼穹都被湖水托住的—個半球,而萬物的運動,都是湖水盪動的結果。這兩句都是寫洞庭水,境界宏闊。一是極寫水面的寬闊,二是極寫水的力量。能夠割裂大地,能夠浮動乾坤,這是極寫它的力量。而被割裂、被浮動東西之龐大,則顯示出湖水的寬闊。不要簡單認為這是誇張手法,應當認識到這裡有個視覺、感覺和想象的問題。由於地球是圓的,人的視覺是有限的,面對茫茫的湖水可能看不到岸邊,即使看到了,遠遠望去也只是一條線,這就造成了湖水無限大,而遠地十分狹小的感覺。詩人準確、真實地抓住了這視覺和感覺上的錯覺,就把湖水描寫成了四際無垠,仿佛大地四處都是水鄉澤國,這是視覺感覺的真實。但詩人又藉助想象,把本來看不到的吳楚大地和整個乾坤四際,也溶進了這個視覺和感覺的畫面。從而構成了一個想象的吳地楚地被裂開,整個乾坤被浮動的廣闊無垠的畫面。這就是藉助想象而形成的意象。這是將想象中的更廣闊的景象納進了視覺畫面的結果。這是說「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視覺錯覺加上想象的產物,這是一個很成功的宏觀意象。它的主要特點是境界廣闊、氣魄宏大。像這樣大的宏觀意象、氣魄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是很少見的。如孟浩然也有詠嘆洞庭湖的詩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但沒有杜詩境界更為高遠。這兩句是寫景,但不能看成是純寫景,寫景中滲透着詩人的胸懷。「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不是可以使我們聯想到唐王朝的分裂衰敗和國勢的不安定呢?這是一個方面。如此擴大的境界和氣魄,是不是使我們可以感覺到詩人「經世浩茫連廣宇」的胸懷呢?可以的。因為詩中境界的大小、高下、深淺,總是同詩人的感情、胸懷有一定聯繫的。
腹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兩句是寫詩人自己的處境。「無一字」指的是沒有一點消息,一點音信。「親朋無一字」寫出了詩人的孤苦,但主要是音信斷絕,自己不了解朝里和地方上的情況,即整個國家的情況。這對一個念念不忘君王,不忘國家,不忘人民的詩人來說,是一種被社會忘記的孤獨感,他在精神上無疑是很痛苦的。「孤舟」是指詩人全家擠在一條小船上飄泊度日,消息斷絕,年老多病,孤舟漂泊,其精神上、生活上的慘苦可以想見。理解這兩句應與前兩句聯繫起來看,前兩句是遠望,隨着湖水向四際望去,水天相接,聯想到吳楚,聯想到整個乾坤。這兩句近看,看到了什麼?看到了船,也許看到了自己的小孤舟,也許看到了湖中的船,想到了自己的孤舟,不管怎樣,反正孤舟是近景中映入眼帘最能觸動他的東西。於是使他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和處境。可以說這兩聯都是由觀景引出,只不過前兩句以寫觀景所見為主,後兩句以寫觀望所見而引起的聯想為主。這兩聯在內涵上也是一脈相通的。表面看起來毫無聯繫,實際上是一脈相通的。既然這後兩句是寫自己的孤苦悲慘處境,由此應推想到前兩句也絕非是單單寫景,實際上前兩句是借寫遠景象徵性地、比擬性地暗示國勢的動盪不安。這裡包含着安史之亂的後遺症:唐王朝的衰敗,人民的痛苦,外族的侵擾,國家的四分五裂和社會的不安定,棟樑之臣的缺乏等等,這一切都是杜甫飄泊中念念不忘的大事。正是由於詩人心中牽掛着國事民事,才牽腸掛肚。所以當他看到廣闊無垠洞庭湖水時,也會想到仿佛大地裂開了,乾坤在日夜不停地浮動。從杜甫一貫的優國憂民的思想境界來看,他登上岳陽樓極目遠眺,也必定會想到這些。可以說沒想到這些就不是杜甫。也正是由於詩人胸中翻騰着叫人牽腸掛肚的國事民事,所以就很自然地勾起了自己不能再施展抱負的痛心。於是這孤舟飄泊,老弱多病,消息也聽不到的可悲處境,也就順理成章地湧上心頭。還應看到,這兩聯中,上聯境界極大,下聯境界卻很小,大小相映成趣,其間也包孕着詩人的無限感慨。就景象本身來說,上聯展現的是浩瀚的洞庭湖水,下聯則畫出了水面上的一點孤舟。湖水動盪,孤舟飄浮,雖然大小懸殊,卻統一在一幅畫中。如果我們將洞庭湖水比作整個國家,那麼那一點孤舟就是詩人杜甫自己。這裡是象徵,這鮮明對照的諧調之中,既包含着詩人對自己終身遭遇的痛心和不平,也體現了詩人將自己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詩人站在岳陽樓上,望望湖水,看看孤舟,想到國家,想到自己,萬種感慨,縈繞心頭。「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乾坤」與「孤舟」對比,闊大者更為浩渺,狹小者更顯落寞。
尾聯「戎馬關山北。」「戎馬」,就是戰馬、兵馬,指戰爭。「關山」,泛指,並非專指那道關,那座山。「關山北」,指打仗的地方。從詩人來說,從洞庭湖向長安望去,隔着一道道關,一座座山,而戰火就在北面燃燒。「戎馬關山北」,具體指的是當時吐蕃入侵,威脅長安,戰爭不息,國家不得安寧。「憑軒涕泗流」「憑」,依靠。「軒」,窗戶。「涕泗流」,淚流縱橫。這句是說杜甫倚靠岳陽樓的窗戶,向北眺望,雖然隔着道道關山,他看不到長安,也看不到戰火,但在他心中卻呈現出吐蕃入侵,長安危急,人民遭難的情景,於是他就禁不住傷心的老淚縱橫了。這兩句是兩個景象:一個是西北長安附近的戰火,一個是岳陽樓上倚窗眺望的老詩人。兩者構成了一幅畫,前者是詩人心中想到的,後者是詩人自身實景。長安與岳陽樓相距千里,但在詩人心中卻沒有這個距離。這真是身在洞庭,心在長安。孤舟雖小卻裝着整個天下。衰老多病的軀體中,仍然跳動着—顆憂國憂民的志誠之心。同時「戎馬關山北」一句,明確寫出了詩人在登岳陽樓時心中想的是國家的不安寧。這就更可以說明了第二聯絕非僅僅是寫景。第三聯也決不只是寫自己的孤苦無依。「憑軒涕泗流」一句中,則凝聚着詩人對國家時局、自己孤苦處境比照後,感到無可奈何,感到萬分壓抑的感情,非常形象而深刻地顯示出杜甫晚年時的精神痛苦。精神痛苦主要是無可奈何!
全詩四聯,首聯扣住「登」字,着眼洞庭風光的特色「水」。寫出了年輕有抱負時嚮往洞庭湖;而今年老多病時才得以一觀的感嘆。為下文的寫景、抒情拉開了序幕。頷聯極寫洞庭湖水的浩瀚無際,創造了一個無限廣闊、氣魄宏大的境界,並暗含着對國家時局的擔憂。腹聯則藉助湖上孤舟,寫出了自身遭遇和處境的孤苦,寄託着詩人對不能報效國家和人民的痛苦和不平。尾聯則創造了一個身在江湖,心在長安的境界,完成了一個憂國憂民感時傷世的愛國詩人和人民詩人的形象塑造。
以上四句,既已寫出登臨所見之景;後面四句,則寫登臨所生之情。然而並非上四句只寫景,與情不相關,下四句只寫情,與景不搭界。前後兩部分的關係是情因景生,景以襯情,渾然一體,組成有機的抒情感懷意境。頸聯二句,因湖山之景而觸動身世之悲,寫滿腹的孤身漂泊之感與萬里鄉關之思。
整首詩,詩人將自己隱在樓、川、雁、山等景觀後,讓樓去觀覽,川去迂迴,讓雁牽愁心飛去,山銜好月走來。天地萬象都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人的生命和感情的載體了。
首聯描寫岳陽樓四周的宏麗景色。登上岳陽樓,無邊景色盡收眼底。江水流向茫茫遠方,洞庭湖面浩蕩開闊,汪洋無際。這是從樓的高處俯瞰周圍的遠景。站得高,望得遠,「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這一「盡」一「迥」一「開」的渺遠遼闊的景色,形象地表明詩人立足點之高。這是一種旁敲側擊的襯托手法,不正面寫樓高而樓高已自見。
頷聯中詩人筆下的自然萬物好像被賦予了生命,你看,雁兒高飛,帶走了詩人憂愁苦悶之心;月出山口,仿佛是君山銜來了團圓美好之月。「山銜好月來」一句,想像新穎,有獨創性,着一「銜」字而境界全出,寫得詭譎縱逸,詼諧風趣。
頸聯寫詩人在岳陽樓上住宿,飲酒,仿佛在天上雲間一般。這裡又用襯托手法寫樓高,誇張地形容其高聳入雲的狀態,這似乎是醉眼朦朧中的幻景。
尾聯收筆寫得氣韻生動,蘊藏着濃厚的生活情趣。樓高風急,高處不勝寒。醉後涼風四起,着筆仍在寫樓高。涼風習習吹人,衣袖翩翩飄舞,儀表何等瀟灑自如,情調何等舒展流暢,態度又何其超脫豁達,豪情逸志,溢於言表。
愛客尚書貴,之官宅相賢。
——杜甫酒香傾坐側,帆影駐江邊。
——李之芳翟表郎官瑞,鳧看令宰仙。
——崔彧雨稀雲葉斷,夜久燭花偏。
——杜甫數語欹紗帽,高文擲彩箋。
——李之芳興饒行處樂,離惜醉中眠。
——崔彧單父長多暇,河陽實少年。
——杜甫客居逢自出,為別幾悽然。
——李之芳。
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烜赫。
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
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
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
二儀積風雨,百穀漏波濤。聞道洪河坼,遙連滄海高。
職思憂悄悄,郡國訴嗷嗷。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
尺書前日至,版築不時操。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
燕南吹畎畝,濟上沒蓬蒿。螺蚌滿近郭,蛟螭乘九皋。
徐關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樹,青天矢萬艘。
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倚賴天涯釣,猶能掣巨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