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
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
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
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
青竹時默釣,白雲日幽尋。
南方本多毒,北客恆懼侵。
謫譴甘自守,滯留愧難任。
投章類縞帶,佇答逾兼金。
猛虎雖雲惡,亦各有匹儕。
群行深谷間,百獸望風低。
身食黃熊父,子食赤豹麛。
擇肉於熊羆,肯視兔與狸。
正晝當谷眠,眼有百步威。
自矜無當對,氣性縱以乖。
朝怒殺其子,暮還飧其妃。
匹儕四散走,猛虎還孤棲。
狐鳴門四旁,烏鵲從噪之。
出逐猴入居,虎不知所歸。
誰雲猛虎惡,中路正悲啼。
豹來銜其尾,熊來攫其頤。
猛虎死不辭,但慚前所為。
虎坐無助死,況如汝細微。
故當結以信,親當結以私。
親故且不保,人誰信汝為。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
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
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
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
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
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
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
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
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
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
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
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
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
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
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
君子則不然。
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
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
吾誠樂而悲之。
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
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
愈白。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
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
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
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
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
」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
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
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
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