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二十一日,宗元白:
二十一日,宗元写:
白:陈述、答复。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dǔ),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mán)夷(yí)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承蒙您来信说,想要认我做老师。我的道德修养不深,学识非常浅薄,从各方面审察自己,看不出有值得学习的东西。虽然经常喜欢发些议论,写点文章,但我自己很不以为都是正确的。没有想到您从京城来到偏远的永州,竟幸运地被您取法。我自估量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东西;即使有可取的,也不敢做别人的老师。做一般人的老师尚且不敢,更何况敢做您的老师呢?
辱:谦词,感到自愧的意思。仆:谦词,柳宗元自称。道:指道德、学问的修养。业:学业、学识。甚不自是:很不敢自以为是。吾子:指韦中立。京师:指唐朝的首都长安。蛮夷: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轻蔑称呼。此处指柳宗元当时的贬地永州。见取:被取法,受到看重的意思。自卜:自量。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zhé)哗(huá)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qiè)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来,人们更加不尊奉老师。在当今的时代,没听说还有老师;如果有,人们就会哗然讥笑他,把他看作狂人。只有韩愈奋然不顾时俗,冒着人们的嘲笑侮辱,招收后辈学生,写作《师说》,就严正不屈地当起老师来。世人果然都感到惊怪,相聚咒骂,对他指指点点使眼色,相互拉拉扯扯示意,而且大肆渲染地编造谣言来攻击他。韩愈因此得到了狂人的名声.他住在长安.煮饭都来不及煮熟,又被外放而匆匆忙忙地向东奔去。像这样的情况有好几次了。
孟子:孟子(约公元前年—约公元前年),名轲,或字子舆,华夏族(汉族),邹(今山东邹城市)人。战国时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此处引孟子的话,见《孟子·离娄上》。魏:三国时的国名。公元年曹操之子曹丕称帝,国号魏,都洛阳,历史上又称曹魏。晋:朝代名。公元年,司马炎称帝,国号晋,都洛阳,史称西晋。公元年,西晋被匈奴所灭。公元年,司马睿在南方重建晋朝,都建康,史称东晋。辄(zhé):总是。韩愈:字退之,生于公元年,卒于公元你那,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师说》:韩愈所写的论文,专论从师之道。抗颜:严正认真的态度。指目牵引:意思是说,周围的人对韩愈冷眼相对,指手画脚。增与为言辞:加给韩愈种种非议。炊不暇熟:饭都来不及煮熟。挈挈:急切地。东:此处指洛阳。韩愈曾去洛阳做河南令。
屈子赋曰:“邑(yì)犬群吠(fèi),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yú)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sh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xuàn)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屈原的赋里说:“城镇中的狗成群地乱叫,叫的是它们感到奇怪的东西。”我过去听说庸、蜀的南边,经常下雨,很少出太阳,太阳一出来就会引起狗叫。我以为这是过分夸大的话。六七年前,我来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幸好下大雪,越过了五岭,覆盖了南越的几个州;这几个州的狗,都惊慌地叫着咬着,疯狂奔跑了好几天,直到没有雪了才静止下来,这以后我才相信过去所听说的话。如今韩愈已经把自己当作蜀地的太阳,而您又想使我成为越地的雪,我岂不要因此受到辱骂吗?不仅我会被辱骂,人们也会因此辱骂您。然而雪和太阳难道有罪过吗?只不过感到惊怪而狂叫的是狗罢了。试想当今天下见到奇异的事情不像狗那样乱叫的能有几个人,因而谁又敢在众人眼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呢?
屈子:即屈原(约公元前年-年),名平,战国中期楚国人。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意思是说,村镇上的狗一齐吠起来,是为它们所奇怪的事情而吠。这句话引自屈原的《九章·怀沙》、庸蜀:湖北四川。这里泛指四川。恒雨少日:经常下雨很少晴天。过言:过分夸张的说法。仆来南: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年),柳宗元被贬为少州刺史,中途,再贬为永州司马。“来南”,讲的就是这件事。二年冬:指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年)冬天。逾:越过。岭:指南岭。被:覆盖。南越:广东、广西一带,古代称为南越。仓黄:同“仓皇”,张皇失措的样子。噬:咬。累日:连日。病:不妥当。顾:但,只是。表示原因。炫:同“炫”,显露自己。
仆自谪(zhé)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náo)呶者,早暮咈(fú)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kuì),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我自从被贬官以来,更加意志薄弱,很少思虑。居住南方九年,增添了脚气病(风瘫之类的),渐渐不喜欢喧闹,怎能让那些喧嚣不休的人从早到晚来刺激我的耳朵,扰乱我的心绪?那么必将使我卧病不起,心烦意乱,更不能生活下去了。平时意外地遭受到不少是非口舌,唯独还没有喜欢充当别人老师的罪名罢了。
谪过:因过失被贬谪。志虑:指政治上的抱负。南中:对南方的泛称。呶呶:喧哗不休。咈:烦挠。骚:扰乱。僵仆:僵硬地倒下。此处指躯干活动不灵便。烦愦:心烦意乱。不可过:不能过下去。望外:意想不到。齿舌:口舌,外间的非难。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yìn)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hù),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wǔ)然。京兆尹郑叔则怫(fú)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我还听说,古代重视冠礼,是借以用成年人做人的道理来要求大家。这是圣人所以特别重视的原因。几百年以来,人们不再举行这种冠礼。近来有个叫孙昌胤的人,独自下决心举行冠礼。冠礼举行过后,第二天去上朝,来到外廷,把笏板插进衣带对大臣们说:“我已经行过冠礼了。”听见这话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京兆尹郑叔则却满脸怒气,垂手拖着笏板,退后一步站着,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呀!”廷中的人都大笑起来。天下的人不因此去责难京兆尹郑叔则,反而嘲笑孙昌胤,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孙昌胤做了别人所不做的事。现在被称作老师的人,非常像这种情况。
抑:兼且。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仪式,表示成人。唐代已不流行。成人之道:成年人的行为标准。造朝:上朝。外庭:皇宫中群臣等待上朝和办公议事的地方。荐笏:把笏板插在衣带中。卿士:指上朝的各品官员。怃然:莫明其妙的样子。京兆尹:官职名称。京城所在的州为京兆,京兆的行政长官成为京兆尹。怫然:不高兴的样子。曳笏:拿笏板的手垂下来。却立:退后站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不因此认为郑叔则的行为不对,而去赞许孙昌胤的做法。为所不为:做别人所不做的事。
全文围绕“取其名而去其实”的中心论点,分为两大部分展开论述:前平论师道,后半论创作。虽前后侧重点不同,但其内在筋脉却终始一贯,浑灏流转。
开篇即针对韦中立提出的“欲柑=相师”明确作答,说自己“不敢为人师”。下文连举两例,陈述不敢、也不愿为师的理由。其一是韩愈为师之例,其而是孙昌胤行冠礼之例,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二例共同说明一个问题:流俗不问是非,见怪即吠,倘若独为众所不为之事,必然招致厄运。
韩愈为师事是最有力的址明。魏晋以降,世风日下,人们耻于言师。而韩愈却不顺流俗,收召后学,作《师说》,抗颜为师,结果招致众人笑骂,被目为狂人,不得不匆匆东行。由此见出为人师者的下场,也见出世风的浇薄。为了更形象地印证世俗的少见多怪及其严重危害:“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这就是说,为师者并无过错,问题出往那些见怪即吠的世人身上,而且这些人是如此之多,能量是如此之大,这就不能不令人为之忧惧,并力避“召闹取怒”。进一步看,“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遭群犬之吠,那么,“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就不是明智之举了。更何况作者身为被贬之人,已蒙罪名;谪居九年,病疾不断;又有什么必要仅为一个为师的名号而自取其辱,让那此“呶呶者”一天到晚住耳边聒噪,扰乱心境呢?在这里,作者所举之例、所说之话看似带着谐谑味道,但其内里实则隐含着无比的悲凄和沉痛,隐含着对韩愈的同情理解以及对浮薄世风的愤懑。
柳宗元之不为师,并非否定师道,实在是因为怕遭世人非议而不愿空担一个为师的名号。在此后所作《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巾,他曾这样说道:“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虽若是,当叫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由此可知,柳宗元当年在长安时就已经一方面避师之名,一方面行师之实了。证因为如此,所以下文话题一转,回到韦中立身上-,非常客气地表明可以行师之实——“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但决不愿担为师之名 “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既然可行师之实,就有必要将自己为文的心得告诉对方。于是,下文开始专力论为文之道。从少年时的“以辞为工”,到成年后理解的“文者以明道”;从作文的基本技法到其取法之源,再到可供参考的对象,娓娓道来,有条不紊,深刻惊警,启蒙发凡。作者是既重“道”又重“文”的,虽然“文”的目的在“明道”,但“文”本身又有其独立自主性,要将全副精神投入,才能将之作好,才能有所创新。这就要求为文者既要去除“轻心”、“怠心”、“昏气”、“矜气”,避免浮华、松散、杂乱等弊端,又要根据不同情形,或抑或扬,或疏通文气,或删繁就简;与此同时,还要扩大视野,遍览《尚书》、《诗经》等儒家经典,以及《庄子》、《国语》、《离骚》、《史记》等文史精品,充分吸收古人创作上的经验,借以磨砺气势,畅达条理,纵横思绪,增多意趣,使其既含蓄深沉义简洁明净。这段论文之浯,是作者多年来的创作心得,堪称一篇精到的创作论,如今和盘托出,以示韦中立,这种做法,不正是老师淳谆教诲弟子的行为么?但作者虽行师之实,仍坚决不要师之名,因而在文章结束处再次告诫对方:“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既回应前文,又一笔点题,曲包余蕴,令人回味无尽。
柳宗元谪居永州时,中唐古文运动正在蓬勃开展,他以卓越的创作实践和丰富的理论建树为运动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从而成为这一运动的实际领导者之一。元和八年(813年),韦中立写信向柳宗元求教文论之道,他就写了这封著名的论文书。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谈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
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
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
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
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
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
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
古璋道:“买饭买酒。”
摇头道:“不要。”
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
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
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
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物件,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
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
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
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
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
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
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
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
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
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
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
西大夫道:“何也?”
古璋道:“腹内易消。”
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
古璋惊道:“此何理也?”
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
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
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
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
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
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
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
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
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
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
纤夫禀道:“腿脚疼痛。”
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
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
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
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 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
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
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
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
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
西大夫道:“何谓选挽?”
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
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
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
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
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
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
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
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
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
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
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
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
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
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
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
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
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
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
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
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
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
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
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
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
古璋道:“何谓沫雨?”
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
问巡游道:“再哩?”
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
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
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
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
西庶长道:“传来。”
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
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
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 围住。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
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
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
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
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
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
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
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
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
庶长道:“请同行决矣。”
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
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
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
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
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
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
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
岛主道:“听卿择便。”
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
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
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
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
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
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
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
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
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
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
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
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
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
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
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
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
水湖道:“请坐奉申。”
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
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
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
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
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
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
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
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
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
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
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
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
古璋道:“正是。”
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
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
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
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
古璋道:“二位贤弟辛苦。”
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
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
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
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
之华道:“俱在塞中。”
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
古璋道:“也好?”
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
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
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
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
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
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
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
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
古璋道:“都应去请。”
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
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
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
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
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
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
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
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
同答道:“敬遵钧命。”
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
答道:“谨随兄长。”
古璋道:“大家如何?”
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
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
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
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
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
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
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
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
水湖道:“遵令。”
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
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
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
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
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
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
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
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
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
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
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
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
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
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
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
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
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
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
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
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
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鲍仙姑化身作乳母 唐赛儿诞日悟前因
唐孝廉的妻黄氏,产后止五日,即起身接待亲戚,感了风寒,头疼发热起来。医药无效,日重一日。孝廉一面烦人雇觅奶娘,一面发帖到滨州去请名医来看,云:“系产后伤寒,邪热抟结,瘀血凝滞,汗下难施。幸脉有元神,且用两解调和之药,看是何如。”时赛儿有三四天缺乳了,并不啼哭,亦无声息。老婢把米饮来喂些,也咽下去。蒲台是个小县分,那里寻得出好奶娘?看了两个,甚觉腌臜,都不中意。黄夫人之病势,又加胸膈烦闷,渐渐发喘,滨州医生已自辞去。孝廉心中着急,唯有叩祈祖宗保佑。黄夫人之弟及弟妇来问候,生眼一看,知道不济,劝孝廉预备后事。只见门上老家人进来禀道:“有一个奶娘,说是济宁州人,流落在这里的,不论雇价。看去到也洁净。”孝廉道:“我心已碎了,烦尊舅出去问问他。”舅子道:“这是极要紧的事,教进来看的好。”老家人随将奶子引进。但见:
身材不肥不瘦,穿一领鸭头绿的细布宽衫;头发半黑半白,裹一片佛头青的滑绫小帕。面有重颐,鼻如悬胆。双眸熠熠,光华动若春星;两耳耽耽,洁白弯如新月。骨相端严,雍雍乎闺中懿范;神姿秀逸,飘飘然林下清风。腰系无缝素罗裙,脚著有棱黄葛履。都猜道有似半老的萧娘,谁知是真个长生的仙姥。
孝廉见此姆虽穿一身布服,容止非凡,觉道有些跷蹊。因几日心思烦乱,没个主张,遂叫老梅引至夫人卧榻前,孝廉亦随后步人。夫人病虽昏沉,心却明白,开眼一看,就点点头。舅母就将外甥女抱起递与乳妈,乳妈接在手看看道:“好。”只见赛儿嘻嘻的笑个不已,口内哑哑的,却像要说些话的光景。孝廉大为奇异,舅母再去抱时,掉着头不理。老梅道是认生,把两手来拍拍去接时,赛儿看一看,也掉转头去了。黄夫人见了这个光景,便道:“我儿,我没福气做你的母亲,这个才是我儿的真亲娘了。”说未毕,泪如雨下,昏晕去了。孝廉急唤醒来,夫人眼泪滚个不住,向着孝廉道:“相公好生看待乳娘。”孝廉气咽心酸,遂请乳娘抱着赛儿到西房安歇,留下舅子舅母在家相伴病人。
看看一刻重似一刻,气逆上来。老梅将夫人抱在怀内,抚摩胸膛。孝廉坐在床头。守到半夜,叫声:“赛儿!做娘的枉生了吾儿了。”又向孝廉道:“老梅甚好,相公收用了他,再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罢。我去了。”遂瞑目而逝。孝廉放声大哭,遂移出去放于正厅上,一家举哀。乳母知道夫人已死,天明起来,抱着赛儿出到厅上,赛儿忽地呱呱的哭。孝廉肝肠欲断,抚着赛儿说道:“吾儿月尚未足,就知道母亲死了么?”越哭个不止。乳母道:“莫哭罢,吾儿日后封赠母亲罢。”赛儿方住了哭。家人听见暗暗称奇。孝廉吩咐乳母:“少不得有女亲戚来吊丧,要看赛儿,推着睡觉罢。”乳母说:“待亲戚来时,我叫赛儿睡就是了。”那时忙忙的备办衣衾棺椁殡殓,延请僧人诵经礼忏,吊丧者概止领帖,整整悲哀了七七四十九日。
孝廉自从夫人死的那夜在厅上睡起,后遂移榻在厅侧书房,把后面四五间内室让与乳母,令老婢在内伏侍。因丧中哀苦,病了几日,闭门静坐。想起这个乳母着实古怪,他来时正值夫人病危,不曾细问来历,遂叫老婢请乳母出来。孝廉让坐毕,问:“赛儿两日爱吃乳么?”乳母说:“想因夫人死了,吃得少。”孝廉道:“实不瞒你说,赛儿自生出来,从不会啼哭,并无声息。自从你来之后,不但会哭会笑,并且有知识,我想来必有缘故。且尚未知你姓氏籍贯,看来是个大家举止,不是做乳母的,为何特寻到舍下?我心里委实不能解。如今我儿全仗着你,不妨说与我知道。”乳母说:“天下事,皆有自然之数。老身姓鲍,先父做过兖州府太守。在任之时,先父常说济宁州有个神童,十二岁上游庠,后来必然显达,就将老身许了他。迨任满回籍,老身就随丈夫归于济宁。不期先夫才高命蹇,屡举不第,抑郁愤闷,至于病亡。先夫亡后三日,老身生下个儿子,临盆就死了。”孝廉道:“这是在几月间呢?”乳母道:“是本年八月十五酉时。老身无儿无女,葬了丈夫,要去做个尼姑。忽得一梦,见送生娘娘向老身说:‘你生的儿子,原该是女身,错投了男胎,所以我又送到蒲台县真孝廉家去了。你这里死,他那里生哩。’老身因此到来,问姓真的孝廉;都说没有。问着一个算命的岳先生,说是个真正孝廉,不是姓真,是姓唐,他家正要寻个乳母,你造化,这姑娘他日大贵哩。老身是这个缘由来的。”
孝廉听了这些话,欲待信他,恐无是理;欲待不信,赛儿这个情景,却又奇怪。因向乳母道:“如今赛儿也就是你的亲儿了,望你抚育长成,先荆在地下也是感激的。”乳母道:“不消说得。老身当日随父亲在任,曾请过名师读书,经史子集皆请大义。又延女师教过针黹,凡刺绣组紃之事,亦所优为。待令嫒长大,老身当一一教导,日后嫁个佳婿,老身也要随去以终余年。”孝廉大惊,肃然致敬道:“我女儿长大时,自然把你做亲娘看待。但还有句话相问:前日你说赛儿日后封赠母亲,这句话更为难解,从没有女婿封丈母娘的理。”鲍母道:“令嫒女儿赛过男儿,是以说着止他哭的。”孝廉想送生娘娘在亡妻梦中讲的话,他也知道,更觉可异,遂立起身深深四揖道:“赛儿终身都要仰借大力,学生自当衔结以报。”鲍母说声:“不敢。”自向内宅去了。
孝廉想着隋文帝初生的事,因检出《通鉴》看,云:“帝诞生时紫气冲庭,手中有文曰“王”。随有一尼来请鞠育。居无几,尼偶他出,帝母自抱怀中,忽顶上涌出两角,遍体皆成龙纹。大惊投地。尼心动亟还,曰:‘这一惊,致令吾儿迟做十年天子。’大抵史传所载,谅非虚语,这样奇事原是有的。”乃吩咐家人呼乳母为鲍太太。
光阴倏忽,赛儿将及周期了。孝廉预备酒筵,请女亲戚来看赛儿抓周。至期毕集。老梅婢便向中堂铺下红毯,摆列抓周物件。鲍母道:“有剑须放一口。”孝廉随取祖遗松纹剑,远无放在红毯上。老梅便去抱了赛儿出来,见了亲戚只是笑。鲍母又在袖内探出一颗玉印,光华夺目,放在剑之左旁。然后将赛儿坐下红毯。各件不抓,竟爬到前面,右手把剑拖在身边,再三玩弄,频以手指点剑鞘。鲍母就去鞘与他看了看,孝廉忙接了去。赛儿左手就取玉印。印有钮,钮有红丝绦,自己竟穿在手臂上了。又翻翻几本书籍,余外都不看。众亲戚都呆了,鲍母遂抱了赛儿进去。都在那边三三两两,猜这奶娘是个妖怪。孝廉虽然闻得,阳为不知。到晚各散。未几,又是黄夫人周年之期了,孝廉在灵前设筵哭祭。赛儿听见,务要出来,也和着父亲哭。孝廉到含着眼泪住了声,恐伤了女孩之意。自后无话。
赛儿到五岁时,鲍母教他读《女小学》,一遍即能背诵,慧悟颖异,过目辄不忘。《四书》《五经》只两年读完。略讲大义,闻一知十,又能解古人所未解,发古人所未发。孝廉家中有的是书,尽送到内室,由他看玩。九岁、十岁上头,文章诗赋,无所不妙。一日要看兵书。鲍母云:“兵书尚未到哩,有《武经七书》在此,看看罢。”孝廉见说要看兵书,心中疑讶,且试试女儿的志向,连鲍母请到前厅。赛儿方十一岁,穿的东方亮衫子,水墨披风,鹅黄裙,素绫袜,插的是水精簪与碧玉钗,云鬟鬈鬈,莹泽照人。平素性格,不喜熏香,不爱绮绣,不戴花朵,不施脂粉。孝廉想:我儿自是仙子降生。又见鲍母穿着的,还是十年以前进来的衣履,绝无尘垢,反觉新鲜,孝廉也猜是个仙姥了。随问道:“鲍太太用斋,我儿小小年纪,尚该吃些荤。”赛儿道:“孩儿凡事随着太太。”孝廉道:“就是孝顺了。”因取镇书的一块方玉,上雕着个蟠螭,递与赛儿道:“我儿镇书少不得的,可就赋诗一首。”赛儿随口吟道:
王螭千古镇诗书,好似拘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孝廉大惊道:“我儿的诗,格高旨远,就是当今才子,也恐不及。独是宋儒是传述圣道的,不宜诋斥。”赛儿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天,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自非大贤以上之资,不能几也。子思为孔子之孙,亲承家学,故《中庸》一书,说到性天上头,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可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又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趋尺步者乎?善学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弟,此人圣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注,如参禅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者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即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于理,何用设立多少迂板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堕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儒不合。幸父亲勿讶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语。赛儿即向父亲说声“进去”,同鲍母缓步进去了。
孝廉思想:我儿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见解,定是的母教导的。女孩儿须做不得传述道统的人,本分上还该做些女红才是。过了几时,孝廉又请赛儿出来,问:“孩儿向来可曾习些女红?”答道:“孩儿既名为赛儿,不是个习女红的女子了。”孝廉向着鲍母问道:“可要习些?”鲍母道:“要从其性,不用强之。”孝廉又问:“孩儿,古来列女所取的是那几个?”赛儿道:“智如辛宪英,孝如曹娥,贞如木兰,节如曹令女,才如苏若兰,烈如孟姜,皆可谓出类拔萃者。”孝廉又问:“夫妇和美而有妇德者是谁?”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极,遂指庭前所种斑竹,不拘诗词,令咏一首,意盖以湘妃为女德之至也。赛儿立成一小令云:
情脉脉,泪双双,二女同心洒碧篁。不向九疑从舜帝,湘川独自作君王。
孝廉又呆了。因问:“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赛儿答道:“守规矩之妇人;宋儒之所谓贤后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吕后、武后问问,又不便出诸口。时已新月出于西天,又令再吟一诗。赛儿信口应声云:
露洗空天新月钩,瑶台素女弄清秋。
似将宝剑锋釯屈,一片霜华肃九州。
孝廉以月乃后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义,以此命题,再卜女儿将来之谶。不意诗中杀气凛然,绝无闺阁之致。因微微的假问道:“我儿的诗词,都有草莽英雄口气,却像个曹操、李密那样人做的,敢是旧诗么?”鲍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来的诗词,都觉得冠冕阔大。”说毕,引着赛儿进内去了。孝廉每自踌躇,因想着岳怪的话渐有灵验,可惜已死,无由再把女儿八字烦他细推一番。只见老家人进来禀道:“姚相公来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请进坐定,把乳母与赛儿的奇异事,详细述过。姚秀才看了诗词,道:“女子以四德为主,诗词不宜拈弄,何况口气是个不安静的!襟丈惟有择个佳婿嫁去。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费心思了。”孝廉道:“见教极是。并要烦襟丈到寒舍大家说说,恐怕我儿执拗。”
时赛儿已是十三岁,诞日将近。孝廉大开筵宴与女儿做生日。请赛儿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从伯、伯母与叔祖母,最亲近的几位。姨娘又带个女儿来,乳名妙姑,少赛儿一岁。男西女东,各分一席坐定。都与骞儿把盏,算个贺生日的意。赛儿一一答敬毕。先是姚襟丈开口道:“赛甥女博学达理,见识广大。古来圣女贤媛中,愿学的是那一个?”赛儿道:“列女中无孔子,甥女徒有盂氏愿学之心。”姚襟丈向着孝廉道:“甥女算得古来第一第二个女子,要择个佳婿自然难得,襟丈当以此为急务了。”众亲齐声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极是要紧的。”孝廉道:“我尚未问过孩儿、太太哩。”赛儿道:“孩儿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亲天年之后,要出家学道,岂肯嫁与人为妇耶?”老婢在旁忽大声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决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纪大了,老弟该早早配人,如何迟到今日,孝廉道:“几次要配人,奈他决不依从。”堂兄道:“先王之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我弟是个家主,怎么由得婢女主张?若如此说来,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话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经》开章两卦,就是 乾、坤。其震、离、巽、兑为男女,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天地絪缊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甥女以后再莫要说不嫁的话。”赛儿道:“混沌开辟,阴阳分判,气化流行,发育万物。未闻阴嫁于阳,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鲍太太主张。”鲍太太道:“三纲五伦,圣人之大道,岂有个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说出家学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妇配合。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烦絮的。”众亲说:“太太就是圣贤一辈的人,自后只须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毕,众亲俱要别去。赛儿向着父亲道:“孩儿诞辰,想着母亲,不胜悲感。有诗一首,兼以请教伯伯、舅舅、姨夫。”遂写于浣花笺送阅。诗云:
一谪瑶台十二年,儿家回首自生怜。
母亡难伴黄泉路,父在同居离恨天。
此夕彩云犹未散,千秋皓月为谁圆?
香闺尽人巫山梦,有个偏为处女传。
姚姨夫道:“诗在晚唐之上,独是结句不典,自古未有为处女而传者。”鲍母说:“处女传者惟有成仙,这个如何能得?明日写个庚帖送与众亲,各留心访个快婿,待老身以道理开劝姑娘,没有个不从的。”众亲道:“全仗太太。”各与鲍母施礼而别。赛儿便送伯叔母女亲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与姊姊作伴。赛儿喜极,禀知父亲留下。携了妙姑手,随着鲍母同进内室。
时将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赛儿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风扬彩,月光皎洁,可爱人也。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当与妙妹赏月,请太太同向中庭一坐。”于是列珍果,煮香茗,谈至夜分。忽见正东上彩云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圆纹,周围合将拢来,把一轮皓月,端端捧在中间。殊葩缭绕,异彩荡漾,真正如五花锦绣,错杂成章,俗所谓月华也。赛儿凝眸看了一会,不觉心上凄怆,忽然长吁道:“儿家安能学月殿之妹乎!”因问鲍母道:“我看太太是个仙流,定知过去未来,乞将孩儿夙因,指示指示。”鲍母道:“我正要将你姊妹开导一番。”赛儿即跪下,妙姑与老婢皆跪于侧。鲍姑道:“起来听者。”赛儿决不肯起,鲍母扶之乃起立。因指着明月向赛儿道:“此是孩儿之故宅也。儿原是月殿嫦娥,妙儿是侍女素英。还有个寒簧,又托生于他处。”就把瑶池会宴与天狼星求姻之事,备说一遍。赛儿又跪下道:“太太,孩儿已悟了。怪不得向来见于明月,便生凄怆。咳,几时得再上瑶台?”不觉掉下泪来。鲍姑道:“有我在,无妨也。”妙姑对着赛儿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从此就不回去了。”鲍母道:“这个且缓,吾儿赛儿尚欠着夫妻债哩。”赛儿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堕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难。”说罢,泪下如雨。鲍母道:“我儿原来未悟,怎不记得瑶池会上大士的法语?孩儿为有穷国妃时,与后羿尚半载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宫。今彼已生尘世,如何赖得?此乃一定之数,虽如来亦不能拗。幸亏天孙娘娘在上界,多方护持,尚有个斡旋之法。待信息到来,我自有处。儿但宽心,不须烦恼。”赛儿再拜谢了。随问:“太太是何圣母仙真?”鲍母道:“儿且勿问,往后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着我行便了。”说话之间,将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时候,孝廉进来向鲍太太道:“今日要将赛儿庚帖送与众亲,令他们大家留心,寻个佳婿,完我为父的事。”鲍母道:“极是。一人之见闻有限,千里姻缘似线牵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东方绝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国多情的才子,且听下回分解。
建文帝敕议君臣典礼 唐月君颁行男女仪制
奉建文皇帝敕旨来者,正使是程亨,副使是郑洽。程享原官户部侍郎,当日在宫中见帝祝发,愿随出亡。帝以其大臣,踪迹难掩,麾之使去。后于吴、楚间再谒行在,至是又觐帝于白龙庵,适与史彬、郑洽相遇。留侍匝月,帝足疾稍愈,遂令史彬暂回吴门,程享、郑洽面授天语,赍手敕御诗,来到济南。当下众文武官员于皇华亭接着敕旨。程亨道:“行在诏书,不宜到阙下开读,就此排班跪听。”郑洽随宣读曰:
朕以凉德,荐膺大宝,方幸四海承平,岂意一门戕贼,或者朕有乖亲亲之义与!然而火婿深宫,鬼门仓卒,愿从亡者,至于稽颡泣血,抑何其众多而哀迫也!迨黼座潜移、挂冠遁迹者若干人,击笏碎首、嚼齿穿断者若干人,蹈鼎镬、甘斧锨者若干人,屠三党、赤九族、株连乡间、抄洗朋类者若干人,间关万里、访求行在、之死靡悔者又若干人。甚至童稚涂血于囹圄,妇女碎骨于教坊,又不知凡几人。嗟乎!是皆为朕一人,朕获罪于天矣!稽之唐、虞天代,君臣一体,如元首之与心膂股肱。至秦而始制君尊臣卑之礼,若奴隶之于家主、胥役之于宫长,历代沿之。由此而世风益薄,人心益伪。君臣之际,以面相承,朕有何德,而致忠臣义士、孝子烈媛,若此其同心一德哉!夫杀身之忍,殉死之惨,虽父兄子弟,秉天性之亲者,尚且难能,何况君臣以道合者乎!朕清夜思之,转辗而不能自得于心也。今帝师以女子之身,起义于草莽,黄旗一举,奄有中原。邀皇天之眷佑,藉祖宗之荫庇,乘舆之返,当自有日。我太祖以三尺剑而定海内,出天纵之圣,荡荡乎民无能名,君尊臣卑,理固宜然。若朕则颠覆之余,安得砚颜日吾君也?至尊无对,而亦可以蔑视夫臣子乎?尔诸文武、新旧大臣,务考三王之典礼,二帝之仪文,固何道之由,而直使如家人父子之同聚一堂也。廷议佥允,奏请帝师裁正,后送朕览。非敢更议祖宗之制,盖因适当其时,有可复古礼之机,复之而已。手敕。建文二十年秋八月日。
诸旧臣听毕,感激帝旨谆切,呜咽流涕,皆俯伏不能起。
其新文武诸臣,亦皆欷欷太息,随将敕书交与黄门官员转达帝师。百官遵旨会议,自不必说。
次日,程亨、郑洽随同众文武朝见帝师于正殿,月君询帝起居,程亨前奏:“圣躬甚安,只是两足受了湿气,步履艰难。近来服薏苡粥,颇有效验。”郑洽即呈上御制诗函奏道:“帝谕,诗意内有复位之期,令臣转达帝师睿览。”启函看时,是绝句二首。云:
出震乘干黼座新,谁知矛盾在亲亲。玄黄交战龙潜去,天地溟蒙不见春。
三界鬟华梵帝春,廿年飞锡出风尘。只今欲脱双芒升,踏破燕云入紫宸。
月君览毕,以示诸臣曰:“帝意在先取北平,然后复位。今两军师各领重镇,不可调遣,孤家当亲率六师,克取燕山,奉迎銮舆也。”诸臣皆顿首称谢。程亨、郑洽齐奏道:“臣等临行,面奉帝谕,俟兵部侍郎廖平来谒,即令前赴黔中,敦请东宫,先来监国。”月君道:“帝旨良是。青宫监国,可以系四海臣民之望,即孤家北征,亦心安也。”时大冢宰周尚文已经予告致仁,月君即命程亨为天卿,郑洽补黄门侍郎,同议典礼,罢朝各散。
程亨莅任之后,一面抄录敕书,行知两军师及开府大将军外,齐集众文武官员于行阙下会议,皆垂绅委佩,肃然拱立,不敢创发一语。互相逊让,商榷竟日,绝无个主张。只因三代典章,毁于秦焰,无可考据。自汉叔孙通摭拾秦制,参以己意,定为一朝制度。君太尊而臣太卑,非复古礼。历代虽有损益,要皆大同小异。至本朝太祖命李善长等酌定朝仪,大约不出唐、宋旧制。今日要改弦易辙,原属繁难,况且建文帝主意,要臣不太卑、而君不太尊,就是孟子所云“天子不召师”的议论。
为臣子者,越不敢专擅了。程亨亦没奈何,遂去请教于相府。
吴学诚道:“帝旨原请帝师裁正,今不妨取其可更易者,更易几条,其不可更易者,奏请帝师定夺便了。”于是诸臣等只将细微之处略为损益,交于相府上达帝师。吴学诚、赵天泰、梁田玉等又面行奏请月君,乃更定数条,计列于左:
一、大会朝:
三公、三孤,总率百官朝贺毕,公、孤并赐榻重茵,分左右带斜而坐;正六卿与黄门尚书、薇省大学士、都宪御史,并赐锦墩;亚卿与黄门侍郎、薇省左右学士、佥宪御史,及京尹,皆赐茵席地而坐;祭酒、通政、监察御史、侍读、侍讲与撰文学士,并都给谏,及灵台正,皆赐席地而坐;外起居注官一员,立于黼座之侧,簪笔御史一员,立于殿楹之内。余皆两行鹄立,其右班,以元勋封公侯者,与六卿对坐;封伯爵,并京营大将军,与黄门尚书及亚卿等对坐;将军、副将、参将,与京尹、祭酒、灵台监等对坐。余依品次待立。并再赐蔡荼。天子玉钟,公、孤金钟,六卿银钟,以下统用瓷器。天子举手,公、孤鞠躬半揖,六卿以下皆全揖,饮毕而退。如有大元帅与朝,照依文衔,列入左班之内。若外而开府与朝,当列都宪御史之次,若外镇大将军与朝,应在京营大将军之下。
一、燕飨:
文武列坐如大会朝仪,其小臣统赐席地而坐。天子降榻,北向正立,令二内监执爵、箸,为公、孤定席。天子举手,公、孤向上三揖。天子就榻南面而立,令内监为六卿定席。天子亦举手,六卿向上三叩首。天子就坐,令内监自亚卿以下至灵台正止,均送酒毕。余小臣,每席各赐一壶。自斟酒毕,三公乃举玉爵,同三孤跪献天子三爵,天子降榻,拱手亲受。六卿候御坐毕,方举玉爵,率亚卿以下至京尹,叩首献天子三爵,天子于御座上举手,内臣接受。以下祭酒、都谏、灵台正,各举玉爵,率同诸臣等咸叩首,献天子三爵。不举手,内臣接受毕。
然后作乐,饮至九爵,公卿率群工谢恩。小臣先退,次第至于六卿、公、孤出。天子下座送至殿檐,看公孤降陛,由通道将出门。公、孤遥向上再揖,天子举手回宫。其武臣大小各员,统随文臣班次行礼,不令执爵。
一、常朝:
天子平日视朝,三公、三孤总不与,唯六卿率百官朝谒。赐坐如大会朝仪,并赐茶一次,文职至灵台官止,武职至参将止。余小臣皆不赐。天子不举钟,饮毕而退。若天子召公、孤问道,或咨询军国事宜,公、孤方同入朝。其大元帅有公、孤衔者,常朝亦不与。或天子召问军政,及边塞事宜,方与朝会。其仪制悉如大会朝之礼。
一、燕见:
三公、三孤入殿,天子降榻相迎。公、孤扶杖三揖,天子答以半礼,南向就坐,公、孤皆两帝北向斜坐。外六卿等,若在偏殿,赐坐如大会朝仪;若在内殿,六卿等赐榻,亚卿等赐锦墩,祭酒等赐茵,余皆席地赐坐。武臣官职大小,悉照文官之制。
一、奏对:
凡日行政事,自六卿至灵台正,叩首毕,皆立奏,天子有问,亦立对,均不赐坐;余小臣皆跪奏,天子有问,拜手而对。若系特奏事宜,自六卿至灵台,皆俯伏跪奏,天子命平身乃起;若小臣特奏,无面对之礼,许封章奏,从黄门上达,伏地候旨。三公、三孤,无常奏事情,其有特奏,但就座上起立,奏毕仍坐。外武职亦悉从文官仪制。
一、经筵:
天子南向坐,讲官侧坐。三公、三孤,左右带斜坐,同听。义理有可辨者,公、孤正之。外起居注官一员,席地而坐。讲毕赐茶。青宫讲筵,太子北向坐,讲官西向坐,紫薇省大学士,并左右学士,皆东向坐,陪听。意旨有不当者,辨之。外簪笔御史一员,席地坐,专纠太子失仪。凡三进茶而毕。
一、游宴:
谓游林苑,登台榭,泛舟之类,止紫薇学士及黄门官员陪从。其余大小诸臣,皆不与焉。或赋诗饮酒,征伎听歌,侍坐侍立,均无一定礼仪。但于日夕告退,若秉烛不散,给谏、御史共弹之。
一、称呼:
天子称公、孤日“先生”。其拜起,令内侍扶掖。不鸣赞,不蹈舞。正六卿并紫薇大学士、都宪御史、黄门尚书及亚卿等,皆称为“卿”。紫薇左右诸学士与黄门侍郎、佥宪御史、大司成、都给谏等,皆呼官衔。监察御史、给事中及各衙门五品以下,悉呼名字,凡经筵官进讲之时,天子亦呼为“先生”,其平日仍照品称呼。若东宫讲官,皇太子自始至终,总称为“先生”。紫薇左右学士,不在经筵,亦称为“先生”。若大学士,称为“老先生”。三公、三孤,则称“元老先生”。其正六卿与都宪御史、黄门尚书,皆呼日“先生”。加以官衔,如大宗伯,称为“称宗伯先生”。大司空,称日“司空先生”、“都宪先生”、“尚书先生”之类。亚六卿起,至黄门侍郎、佥宪、京尹、司成与薇省诸学士,悉称为“卿”。都给谏、监察御史与给事中、众御史及各衙门五品以上,悉呼官衔。余小臣各呼名字。
以上皆平日常行制度。其吉、凶、军、宾、嘉五大礼,别有仪文。字迹繁多,兹不能载。
月君草创毕,以示诸仙师曰:“礼仪制度,古来创自圣贤,后代因之考据。而今杜撰出来,也可行得否?”鲍师道:“这也与古礼多有相合,怎行不得?”
曼师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难道后世就没有个可以制礼作乐的?毕竟后人做来,说是杜撰。当时未有礼仪,蓦地造出,有个不是杜撰的么?秦之李斯、汉之叔孙通,他是何物?尚且说白道黑,造起一代典章,至今也还宗他些制度。何况帝师,道统天人,学贯今古,半述半作的?谚云‘礼失而求诸野’,帝师起于草野,正合着这句话。若说行不得,就是不知礼的皇帝了!”鲍师等皆大笑。
公孙大娘道:“还有一说,君太尊,臣太卑,犹且不可,若帝与后原系敌体夫妻,因何跪拜迎接,无异仆妇之见家主。今帝师以女子而登九五,也要定个典礼,使皇后像个皇后,与众妃嫔之俯伏跪叩者,有些分别,未为不可。”鲍师道:“公孙仙师说得极是。帝为 乾道,后为坤道。《羲经》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虽尊卑有体,要亦不至悬绝若是,且后字与帝字同义,岂可称曰‘帝后’,行的是仆妾之礼?”月君道:“皇帝之女下嫁,亦夫妇也。何以舅姑之尊,尚用臣礼相见?尧降二女于妫,不闻瞽瞽、瞍夫妇,跪之叩之?这也是最不平的。我当折而衷之,定个仪制。”曼师道:“我看帝师只是护短女人,那里行得去?”月君笑道:“这是裁其过而补其不及,曼师因何反说?”曼师道:“反说,反说,反转来却是正说。你看天下妇女与男人行礼,男子深深一揖至地,女人只把膝磕子来一典,直挺挺的立着,也算个行礼么?平等亲戚尚使不得,何况见了尊长,也做出这个模样,岂不可笑?唐朝武墨登极,受享四海,臣民朝谒,就把女人抬贵起来,造下这曲膝之仪,美其名曰‘万福’,流传至今,把乡村里巷之匹妇,也都尊重了!何况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岂不应该的?今帝师但要把至尊之女抑他下来,到不议及至贱之妇人,岂不是与武墨一般护短的了?”月君笑道:“曼师举一世而变化之,固出于大公至正,但帝旨只为朝仪起见。后妃朝帝主,驸马朝公主,似可类及,若说到民间妇女,则绝不相涉,如何可以牵连奏闻?”聂隐娘道:“定个典礼,竟自颁行,何必连着朝仪启奏呢?”公孙大娘道:“如今怕老婆的,一百个里到有九十八九个,难道个个是绒男子?也有错认了周公制礼,只道妇人是应大的!帝师移风易俗,整饬他转来,也为须眉吐一吐气!”
曼师道:“如今帝师威风,九州岛之外,八荒之内,没有个不震服的,自己也要存个地步,怎肯把这些女人来屈抑他?”月君笑道:“曼师用着激将之法了!”鲍师道:“帝师不知。他一个问讯,直要曲腰俯首至地,那女人只说个‘师父不劳’,连膝磕子也不曲一曲,他心上好不恼么?”众仙师皆大笑。
于是月君草定《女仪》数则,开列于左:
一、后妃未经册立者,虽元配,仍从妃制。必告之宗庙、百官,进册奉玺绶者,方名日“后”。帝至后宫,则后出殿檐,降阶俯躬而接。帝举手下辇,肩随同行进殿。后拜,帝答以牛礼。设位,帝南向,后北向坐,设宴亦如之,不同席,不并肩也。帝出,送之阶下,候帝升辇,后乃还宫。若宫中有广筵宴会,众妃毕集,帝与后皆正席南向,妃皆侧立,俟后赐坐,乃坐。宴将毕,后选辞帝行,帝起送后至殿檐间,诸妃皆下陛跪送,俟后升辇出宫,乃还。其平日,妃、嫔见后,一如见帝之礼。后不赐坐,虽位至贵妃,亦不敢坐。后有失德,非淫、妒、悍三者不废。废必告之宗庙,宣诸公、孤,无专废之礼。
一、公主下降,无论是何等人家,凡未经庙见之前,翁姑、夫婿,皆行臣下见公主之礼。礼未庙见者,不执妇功,故《魏风》之刺俭不中礼,令未庙见之妇缝裳者,曰:“纤纤女手,可以缝掌,”仍谓之女而不谓之妇;若已经庙见,乃应执妇功之候,虽天子之女,其奉翁姑与事夫婿,皆须恪尽妇道。与臣、庶家无异也。若有故而出,亦总照七出之例。若公主留于宫中,而驸马入见,仍行臣礼。在国与在家,各尽其道。
一、臣、庶家女子末出阁者,除拜见叔、伯、母舅,余皆不见;其已出阁者,凡九族亲戚在五服以内者,有事皆得接见。凡三党亲戚平等者,男子向上拜,妇人侧向答拜;若男系长亲,妇人向上拜,男子侧向答拜;男子系卑幼,亦向上拜,妇人侧立答以半礼。若作揖,男子俯首至地,妇人俯躬,衣袖至地而止。其有通家、朋友,与邻里往来相见者,无论长幼,总照平等亲戚之例。若孀居妇人,年五十以内者,止与己之胞弟兄及内侄,与夫之嫡侄相见,,并照平等及卑幼之例;其五十以上者,一切接见,均得与有夫之妇人同一例。向来曲膝万福之礼,永行禁绝。
月君方才写竟,曼师大笑道:“妇人揖不至地,到底护短!”月君也笑道:“虽然,妇人高髻云鬟,教他垂首至地,恐钗卸冠倾,不好看相。”曼师道:“这也罢了。倘有和尚、道士、女尼、女冠,系是应见的亲戚,作何行礼?怎不定个制度?怪不得帝师与我等道姑、尼姑混在一处了!”鲍师等又皆大笑。月君道:“虽出戏言,然其间到是要防闲的。”鲍师道:“还要防闲的哩!譬如奴仆、丫鬟,见主子、主母,虽然贵贱有别,到底有男女之嫌。而今世界主奸仆妇,像个理所当然;还有奴才奸主母的,其主碍于体面,竟至明知不问;或有己奸其仆之妇女,自觉内惭,不便究治,大家和同混一起来,也还成个人么?
从来刑罚治于已然,礼法治于未然,帝师何以不虑及耶?”月君点首道;“善哉!善哉!此等深意,皆补圣贤所未备。”正欲染笔起草,素英又进言道:“我最恼的是妇人搽粉涂朱,妆得似小鬼一般。亦应禁止才是!”月君道:“定的是礼,这等妆饰之事,不在礼文上的,如何说到这个地步?”曼师道:“怎说不到?只教他在礼上梳妆便了。”月君道:“我有个道理在。”随又写出数条,云:
一、奴仆与主母,平常无事不许相见;其有叩节拜寿,并吉凶事宜,或奉使禀令应入见者,主母出中堂南向,奴仆于阶下背跪叩首,起亦背立,禀命已毕,即趋出;如非紧要之事,令小童或妇女传言,不得擅入中门。若主母孀居,则垂帘而见,奴仆仍行背叩之礼。其傍主母,若家主之嫂与弟妇,并姊妹之亲,均照此背叩,只行半礼;唯家主之母年五十以上者,见而禀对与家主同。
一、家主与仆妇,除自幼以丫鬟、婢女配合童仆,照常服役外,其余收买仆从,另居外宅者,苟无正事,妇女与家主亦不见面。其仆与妇同见家主,一体面叩;若止仆妇入见,亦行背叩之礼。有禀令事宜,但请命于主母。若仆妇寡居,止许见主母,不见家主。或奉命至亲党之家,亦止见旁主之妇,虽家主之嫡叔伯、胞弟兄,亦不见面、行礼。若系祖父传下之人,未经分析,体统宜一;若已分析,则各有各主,其仆见家主之弟兄、叔伯,仍行全礼。其余只行半礼,若仆妇,概止行半礼可也。
一、大家闺门内服役者,男系童子,女系丫鬟。若已匹配,均出中门外居住。其小户人家,既无内外之别,亦不可有奴婢之名,当称为义男义妇,其体与子孙同。
一、凡和尚、道士,已是方外,虽至戚妇女,无相见之礼。若系妇尼、女冠,无论是亲非亲,尊卑长幼,一体平行。
曼师道:“差了!差了!倘若祖太太一辈出了家,也与子孙妇辈平行,有这理么?”鲍师道:“好胡说!现今你做尼姑,见了你外甥剎魔主,还怕得他狠哩!”月君笑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我如今依着曼师,除亲姑、亲祖姑外,方照此例而行,何如?”公孙仙师道:“这个没得说。”
月君随添注在方外条下。又将汝饰事宜,另写一款,云:
一、夫妇百年偕老,终日相对,须如宾客一般。所谓情欲之感,无介平仪容,燕私之意,不形,乎动静,方为君子、淑女。正不必兰麝熏肌,粉脂涂面,以为容悦之态。谚云:“丑妇良家之宝。”无盐、德耀,为千古第一丑妇,即为千古第一贤嫒,不闻其稍有妆饰也。丑者尚不须妆饰,况其美者乎!然而诗云“刑于寡妻”,此尤在为丈夫者,整其大纲,而使闺人不屑屑于画眉点额,如谢女之有林下风范,岂非绝代佳事?至夫侍妾、媵婢,舞女、歌姬,粉白黛绿,争妍而取怜,处其地位,理所当然,不在禁例;又若娼家乐户,献笑倚门,迎新送旧,全在乎异样新妆,作为狐媚以惑人心,尤不在此禁例。
鲍师诸师看了,大赞道:“禁得妙!禁得妙!不禁的尤妙!从此天下闺中,皆化为淡汝真色矣!”月君遂命素英,一并封发相府,除会朝仪制与后妃、公主二则应奏覆皇帝外,其臣、庶家五条,即颁敕各郡、县一体遵行。
越数日,吕律与高咸宁各有联衔奏疏二道,不知也为朝仪大典与否。从来草野师儒,每负礼乐典章之学问;庙堂君相,宁无损益因革之权宜?且看下文。
楔子
(冲末扮孙大同旦杨氏、梅香、保儿上,云)小生姓孙名荣,字孝先。祖居南京人氏。在土街背后居住。浑家杨氏。还有一个小兄弟,叫做孙虫儿,虽然是我的亲手足,争奈我眼里偏生见不得他。今日是小生的生辰之日,大嫂,你与我卧羊宰猪,做下筵席。别的亲眷可都阻了,则有我那两个至交柳隆卿、胡子转,去请他来陪我吃一杯儿寿酒。大嫂,你门首觑者,他两个这早晚敢待来也。(旦云)员外也,你把共乳同胞亲兄弟孙二不礼,却信着这两个光棍,搬坏了俺一家儿也。(二净扮柳隆卿、胡子转上)(柳诗云)不做营生则调嘴,拐骗东西若流水。除了孙大这糟头,再没第二个人家肯做美。小子柳隆卿,这八兄弟叫做胡子转。今日是孙员外的生日,俺两个无钱,去问醋房里赊得半瓶酒儿,又不满,俺着上些水,到那里则推拜,将酒瓶踢倒了。若员外叫俺买酒去,俺就去赊了来,算下的酒钱,少不得是员外还他。俺两个落得吃他的酒。使他的钱。(胡云)哥说的是,我只依你便了。(柳见旦科,云)嫂嫂,哥哥有么?俺兄弟两个将一瓶儿酒来,与哥哥上寿哩。(旦云)下次小的每,接了两个小叔羊者。(孙大云)大嫂,兄弟每无钱,那里得这羊酒来?请他里面坐。(柳、胡见科,云)恭喜哥哥华诞。俺两小无甚礼物将敬,只一瓶儿淡酒,与哥哥一滴,添寿一岁,哥哥休怪。(孙大云)兄弟,滴水难消。休道是兄弟将酒来,你则这般空来,也是你兄弟的情分。将酒来,我与兄弟开怀畅饮一场。(做拜踢倒酒瓶科,柳云)呀!刚只得这一瓶儿酒,又踢翻了也,如何是好?(胡云)待兄弟再去买来。(孙大云)不要去买,我家里有的是好酒。大嫂,将酒来。(柳云)既然哥哥有酒,我们借花献佛,与哥哥上寿咱。(送酒科)(旦云)这两个来了,怎的不见小叔叔来?(正末扮孙二上,云)小生孙华,小字虫儿的便是。自小父母早亡,我向住在哥哥嫂嫂家里。俺嫂嫂大贤惠,则有俺哥哥孙大,信着两个逆子的言语,赶我在城南破瓦窑中居止。俺哥哥见俺,不是打便是骂。今日是俺哥哥生日,俺虫儿无甚么物件将去与哥哥祝寿,只去拜哥哥嫂嫂两拜,也不失人间的道理。可早来到门首也。(见旦科,云)嫂嫂。(旦云)小叔叔,你来了也。两个光棍来了一日,怎不见你来?(正末入见科)(柳、胡云)孙二来了也,接了羊者。(孙大云)孙二,你与我做生日,你将的羊酒来?(正末云)你知兄弟贫寒度日,那里得这羊酒来?只是拜哥哥嫂嫂两拜,也是兄弟的意思。(孙大云)我少你那两拜哩!你拜了我,我就饱了,我就醉了,我也领你的盛情,你那里是与我做生日,明明是赶嘴来。(打正末科)
(正末云)兄弟不曾敢说甚么,你打我怎的?(孙大云)我不打你别的,我打你个游手好闲、不务生理的弟子孩儿!(正末云)哥哥,你打您兄弟,可也上有天哩!(唱)
【仙吕】【赏花时】知他是谁好游闲谁不良,谁起风波谁要强,瞒不过邻里众街坊。(孙大云)你是我的兄弟,你敢妆幺放党,不伏我打哩!(正末唱)俺哥哥道我妆幺放党,平白地揣与个罪名当。
【幺篇】这的是自有傍人说短长,铜斗个家私你独自掌,咱须是一父母又不是两爷娘。(云)虫儿打街上过来,众人都道孙大郎与孙二似一个印合脱下来的。(柳、胡云)这厮胡说。你和俺哥哥一个印合里脱下来的,怎么你这般穷好嘴脸?(正末唱)怕不一般的俺模样,哥哥比兄弟多一片家狠心肠。(下)(孙大云)你两个兄弟少罪。(柳、胡做醉科,云)俺两个定害哥哥,改日再谢。(下)(旦云)员外,明日是清明节令,俺收拾下祭礼,请小叔叔一同上坟去咱。(同孙大下)
第一折
(柳、胡上,诗云)昨日庆生辰,今朝请上坟。随他好兄弟,争似眼前人。今日孙员外请咱两个上坟,须索去走一遭。(做与孙大遇见科)(孙大云)你两个兄弟来了也。(做摆祭礼科)(柳、胡云)你的祖宗就是我的祖宗,我们一齐拜罢。(做同拜科)(孙大云)咱祭过了祖宗也,两个兄弟把盏破盘。(饮酒科)(旦云)我员外好是执迷也。将亲兄弟叫他另住,受着饥寒,今日上坟,也不等他一等,被这两个光棍搬弄,连祖宗在地下也是不安的。兀的不又吃醉了也!我这里看波,怎生不见孙二来?(正末上,云)小生孙虫儿,将着这一份纸,一瓶儿酒,今日是一百五日清明节令,上坟去咱。可早来到坟前也。(放下酒科,云)俺烧一陌儿纸与祖宗,愿你都好处托生去咱。古人有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我孙虫儿贫难,备不得甚么祭礼,只是这一瓶儿酒。兀的不穷杀孙虫儿也!(唱)
【仙吕】【点绛唇】从亡化了双亲,便思营运。寻资本,怎得分文?落可便刮土儿收拾尽。
【混江龙】莫不是姓孙的无分?却将这精银响钞与了别人。教兄弟有家难奔,无处栖身。把我赶在破瓦窑中捱冻馁,教人道披着蒲席说家门。也不是我特故地把哥哥来恨,他、他、他不思忖一爷娘骨肉,却和我做日月参辰。
(旦云)小叔叔,你上坟哩。(正末云)嫂嫂少罪。(旦云)你哥哥上坟,在这里等了你多时,不见你来,先自祭祀了也。你怎生来的这等迟?(正末云)嫂嫂,自从前日与哥哥做生日来,不知甚的意思,打了我这一顿,我因此不敢见哥哥去,又害怕打哩!(旦云)小叔叔,不妨事,等着你哩!你过去吃几钟酒,身上寒冷哩。(正末云)这等我过去。(做见科)(孙大云)这个村厮又来了。(正末唱)
【油葫芦】他骂道孙二穷厮煞是村,便待要赶出门,则着我自敦自逊自伤神。现如今爹爹奶奶都亡尽,但愿得哥哥嫂嫂休嗔忿。为甚么单骂着我?你敢是错怨了人。(孙大云)我和你有甚么情分,你来见我?(正末唱)既是哥哥与兄弟无情分,却怎生等我上新坟?
(孙大云)我正等你来打哩!(正末唱)
【天下乐】哎,俺亲的元来则是亲,(云)嫂嫂,我不过去也,则怕哥哥打我。(唱)我为什么抽也波身,却倒褪,其实当不过那百般的心性狠。谁想他赤的金,白的银?但得俺哥哥欢喜呵便是十万分。
(孙大云)你来这里做甚么?(正末云)你兄弟上坟来。(孙大云)俺家坟里有你这等人?我和你甚么亲,你来上坟?(正末唱)
【那吒令】哥哥道是不亲,我须是姓孙;哥哥道是不亲,孙虫儿上坟;哥哥道是不亲,这两个是甚人?(孙大云)这两个是我死生交的兄弟也,比你?(正末唱)哥哥你自忖量,你自评论,您直恁般爱富嫌贫。(孙大云)你这一万年不得长进的人!(柳、胡云)哥哥,这等人不长进,则待馋处着嘴,懒处着身,不拈了他去,待做甚么?(孙大云)小的每,拈这厮出去!兄弟每把盏,则管吃酒,不要采他。(正末云)你看他两个贼子帮着俺哥哥吃酒,好不快活也!(唱)
【鹊踏枝】他两个把盏儿吞,直吃的醉醺醺。(孙大云)兄弟,好酒也。(柳、胡云)好酒!您兄弟都吃醉了也。(正末唱)吃的来东倒西歪,尽盘将军。(柳、胡做使酒科,云)孙二,我尽盘将军,是吃你的?没廉耻穷叫化弟子孩儿,今日俺家员外上坟,特特请我两个来,这所在只有我坐处,可有你站处?要你管我?(正末云)这里正是你家的。(唱)今日个到坟堂中来厮认,是你甚么娘祖代宗亲?
(柳、胡云)这泼赖无礼!你那里是骂俺?哥哥,你看孙二见俺在这里吃酒,他骂你吃你娘祖代宗亲哩!(孙大云)谁骂我来?(柳、胡云)是孙二骂你来。(孙大怒科,云)孙二,你好也!俺祖代宗亲,是你甚么哩?(做打正末科)(正末云)你休信他每说话,兄弟怎敢骂哥哥?(唱)
【寄生草】哥哥,我又不是庶出逃生子,须是你同胞共乳亲。俺哥哥出门来宾客相随趁,俺哥哥还家来侍女忙扶进,你兄弟破窑中忍冷耽愁闷;俺哥哥富家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贫居闹市无人问。(孙大云)我酒醉了也。有我两个兄弟扶的我家去。你这穷厮还敢无礼!你坟上来,拷折你两肷骨;到我家里来,我打你二百棍!(柳、胡云)如何?这所在那里有你来?(正末唱)
【金盏儿】我坟前去那场恨,还家去怒生嗔。只待要各支支拷二百粗荆棍,咬牙根做出那恶精神。我待坟前去要敲折我两肷骨,还家去又要打断我脊梁筋。天那!我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云)哥哥将兄弟不认,信着两个贼子,打了我这一顿。我不敢到坟上添土去,我则往坟外拜一拜罢。祖宗少怪,孙虫儿无甚,只烧的一陌儿纸,一瓶儿酒,祭奠祖宗咱。(做拜科,唱)
【后庭花】这村醪酒刚半盆,纸钱儿值几文。不是我将父母相拖逗,也是你歹孩儿穷孝顺。(孙大云)兄弟每慢慢的把盏者。将羊背子来做按酒快活吃。(柳、胡云)快些碎羊背子来吃,来吃!(正末唱)他那厢吃的醉醺醺,我这里嘴骨都喑喑的纳闷。哎!孙虫儿来上坟,几番家桃李春。他那厢笑呷呷倒玉樽,我这里哭啼啼谁动问?
【青歌儿】天那!你于人有那般、那般慈悯,偏生我是这般、这般时运。俺哥哥白马红缨衫色新,俺哥哥眼内无珍。看的我做各姓他人,动不动棍棒临身。直着我有口难分,进退无门,只落的袖稍儿偷揾住,俺这悲悲切切泪纷纷。这的是谁生分?
【柳叶儿】难道我孙虫儿与他来不亲不近?见一阵儿旋风儿绕定荒坟,来时节旋的慢去时节旋的紧。为甚么小的儿多贫困,大的儿有金银?爹爹奶奶呵,你可怎生来做的个一视同仁?
(孙大云)兄弟,你去看孙二坟外做甚么哩?(柳、胡云)哥哥,俺两个看去来。(做看科,云)哥哥,孙二在坟外绞七个纸人儿,埋在土里,咒你早死了,这家私都是他的。(孙大怒科,云)这厮无礼(做打科,云)我今日吃的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随你、随你,只休上我门来。(旦云)员外醉了也。(柳、胡扶科,旦随下)(正末云)俺哥哥去了也。我到坟上辞别了俺爷娘,还归我那破瓦窑中去。哥哥,你信着两个帮闲的贼,打我这几顿。哥哥,由你打我,我则是好心肠待你。(唱)
【赚煞】你便骂我一千场,便拷我三十顿,我则索狼吃幞头心儿自忍。若不是死了俺娘亲和父亲,这家私和你匹半停分。豹子的孟尝君,畅好是食客填门,可怎生把亲兄弟如同陌路人?哥哥,你有金有银,闪的我无投来无奔,则向这破窑中和月待黄昏。(下)
第二折
(孙大同柳、胡上,云)昨日上坟处多吃了几钟酒,不自在。两个兄弟,咱今日往谢家楼上,再置酒席与我酘一酘去来。(做上楼科)(柳、胡云)哥哥,咱三人结义做兄弟,似刘、关、张一般,只愿同日死,不愿同日生,兄弟有难哥哥救,哥哥有难兄弟救,做一个死生文书。(孙大云)两个兄弟说的是。(做饮醉下楼,柳胡扶孙大睡倒科)(柳、胡云)这是街上,不是你的床铺,怎么就睡倒了?哥哥,你听得禁钟响哩,你还家去来。(孙大做不醒科)(柳、胡云)这等好睡,再叫也叫不醒。可又遇着个不知趣的天,下起大雪来。我每身上寒冷,陪他到几时回去?如今起更一会了,巡军这早晚敢出来也。他是个富汉,便拿住他,只使得些钱罢了,怕甚的?咱两个是个穷汉,若拿住呵,可不干打死了!不如撇下他还家去来。(做摸科,云)呀,哥哥,靴革勾里有五锭钞哩!常言道,见物不取。失之千里。这明明是天赐我两个横财,不取了他的,倒把别人取了去?(做取科,云)便冻杀了你,也不干我事。(下)(正末上,云)好大雪也!孙虫儿往街上题笔,觅几文钱去来。如今天色已晚,我还窑中去咱。(唱)
【正宫】【端正好】黑黯黯冻云垂,疏刺剌寒风起,遍长空六出花飞。不停闲雪儿紧风儿急,这场冷着我无存济。
【滚绣球】有那等富汉每,他道是压瘴气,下的是国家祥瑞,怎知俺穷汉每少衣无食。我则见满天里飞磨旗,半空里下炮石,俺须是死无个葬身之地。只落得抱双肩紧把头低。我如今冒他大雪窑中去,抵多少袖得春风马上归,冻的我脚步儿难移。(云)嗨!那富汉每下着雪他倒欢喜,却不知俺穷汉每好苦楚也。(唱)
【倘秀才】有等人道宜扫雪烹茶在读书舍里,又道是宜羊羔烂醉在销金帐底,不知道他陶学士风流可也胜如党太尉?谁说起,寒江上一蓑归,那渔翁的冻馁。
(云)好大雪也!我想古来贫儒,也多有受苦的。(唱)
【滚绣球】似这雪呵教买臣懒负薪,似这雪呵教韩信怎乞食,似这雪呵郑孔目怎生迭配,晋孙康难点检书集。似这雪呵韩退之蓝关外马不前,孟浩然灞陵桥驴怎骑。似这雪呵教冻苏秦走投无计,王子猷也索访戴空回。似这雪呵汉袁安高眠竟日柴门闭,吕蒙正拨尽寒炉一夜灰,教穷汉海不死何为?
(云)这雪下的越紧了也。我待往大街上去呵,风大雪紧,身上无衣难行。我打这背巷里去,也略避些风雪。(做绊倒科,云)这街上倘着的是什么物件?又不是个包袱,原来是一个醉汉。兀那君子,你也少饮些,怕做甚么。我欲待要去,这厮又一把拿住我右腿,怎么好?待我低头试看咱。(惊科,云)呀!却原来是我哥哥酒醉了。你卧倒在这里,眼见的和这两个贼弟子的孩儿一处吃酒来,他两个去了,将你撇在这里。好朋友也!(诗云)君子结交不为财,小人结交专为嘴。如今撇你雪堆中,还只信他无后悔。(唱)
【呆骨朵】见哥哥迎着风冒着雪倒在当街睡,我只怕钟声尽被那巡夜的凌逼。虽然是背巷里悄促促没个行人,只怕雪地里冷冰冰冻坏了你。为甚么这头巾上泥来污?(云)哥哥,你上坟处也曾说来,(唱)却不道花压帽檐低,满身上雪渐消,(云)哥哥,你可又说来,(唱)这的是酒淹衫袖湿。
(云)这两个好无礼也!你那一身穿的吃的,都是俺孙员外的,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你丢了他。结下的这两个好兄弟也!(唱)
【倘秀才】自古道胶漆的雷陈也不似你这般合意,鸡黍的范张也不似你这般为嘴。你两个若没俺哥哥怕不饿杀你这颓。你两个撮捧着吃的醉如泥,却撇他在这里。
(云)你这两个贼子,每日帮着俺哥哥吃酒做好汉哩!(唱)
【滚绣球】你妆了幺落了钱,你吃了洒噇了食,(带云)好也呵!(唱)哥哥也是他养军千日,俺孙员外不枉了结义这等精贼。你便十分地觑当他,他可有一分儿知重你?这的是使钱的伶俐。哥哥也在上坟处数遍家曾题,兀的般满身风雪足弯足全卧,可不道一部笙歌出入随,抵多少水尽也鹅飞。
(云)我待扶起俺哥哥来,他又是打我;若不扶起来,冻死俺哥哥怎好?罢!我也怕不的打,我则背俺哥哥家去。(做背科,云)可早来到也。(叫门,旦同梅香上)(开见科,云)小叔叔,你与哥哥商和了也?这谁劝你来?(巳扶孙大睡科,云)你怎生背将你哥哥来?(正末云)嫂嫂,我还窖中去,在这土街背后经过,绊了我一交,我道是甚么?却是哥哥倒在大雪里睡着,两个贼子撇下去了。孙二想着共乳同胞的兄弟情分,恐怕街上冻死了。我只得背将家来。嫂嫂?哥哥睡着了也,嫂嫂安置,我回去也。(旦云)生受你。身上寒冷,吃些酒饭还家去。(正末云)嫂嫂,则怕哥哥觉来又打我。(旦云)你放心,你哥哥直睡到红日三竿还未起哩。(正末云)嫂嫂,假如哥哥觉来,怎生好那?(旦云)他觉来我自支持他,包你没事。(正末云)哥哥性子不好,要打着你如何?(旦云)我也不是个善的,怕他怎么?保儿,快将面来与小叔叔吃。(正末做吃面科)(唱)
【货郎儿】他道俺哥哥十分家沉醉,且吃些儿热汤热水。俺哥哥直睡到红日三竿未起,可怎生近新来偏恁觉来疾?(孙大做醒科,云)好睡也。(正末唱)他酩子里纽回胭颈,没揣地转过身体。
(云)嫂嫂,俺哥哥觉来了也。(旦云)小叔叔由他,不要害怕。(正末唱)
【脱布衫】我坐则坐战兢兢的,(孙大做起科,云)是甚么人吃我面哩?(正末唱)他醉则醉气丕丕的。我这里低着头沉吟了半晌,他那里不转睛瞅了我一会。
【太平令】吃的是亲嫂嫂的酒食,更过如吕太后的筵席。(云)嫂嫂,哥哥觉来了也,你说一句儿。(旦云)我且不说,看他怎的!(正末唱)嫂嫂,俺哥哥觉来你支持,"我也不是个善的",唬得我一个脸描不的画不的,一双箸拿不的放不的,一口面吐不的咽不的,我便有万口舌头教我说个甚的?
(孙大云)兀那吃面的是谁?(旦云)是孙二叔叔。你大雪里冻倒在街上,那两个贼子撇下你去了,不是叔叔背将来,那里有你这性命哩!(孙大云)我记得靴革勾里剩下五锭钞来,我看咱。呀!怎么不见了?孙二,你那里是背我,明明要乘醉偷我这钞来。(正末云)哥哥大雪里睡着,孙二恐怕冻坏了你,背将家来。我不知哥哥有钞,怎么偷得?(旦云)多敢是那两个贼子拿去了。(孙大云)大嫂,你胡说!我这两个兄弟都是有仁有义的,他怎生拿的去?断然是这孙二穷厮也!(正末唱)
【伴读书】白茫茫雪迷了人踪迹,昏惨惨雪闭了天和地。寒森森冻的我还窑内,滴溜溜绊我个合扑地。黑喽喽是谁人带酒醺醺醉,我、我、我定睛的觑个真实。
【笑和尚】吓得我悠悠的魂魄飞,不寻思当街上正是哥哥睡。直背的到家来不得口好气息,倒吃顿泼拳捶。哥哥也你瞒天地昧神祗,(做拜天科,云)今日打兄弟,明日骂兄弟,(唱)这的也是孙虫儿罪!(孙大云)这穷厮,你要拜死我哩!(打科,云)小的每将孙二拿到檐下大雪里跪着!(梅香作批末跪科)(正末云)哥哥,你好下的冻杀你兄弟也!
【叨叨令】则被这吸里忽刺的朔风儿那里好笃簌簌避,又被这失留屑历的雪片儿偏向我密蒙蒙坠,将这领希留合刺的布衫儿扯得来乱纷纷碎,将这双乞留曲律的胳膝儿罚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越惹他必丢匹搭的响骂儿这一场扑腾腾气。
(旦云)小叔叔,你也忒老实!员外着你跪,你就跪,难道着你死,你就死了不成?(正末起科,云)嫂嫂,你救我这命咱!(旦云)保儿,将钟热酒来,与小叔叔荡寒。(正末吃酒科,云)嫂嫂,若不是你这钟热酒呵,险些儿冻杀我也。(唱)
【耍孩儿】我怎生来不称俺哥哥意,嫂嫂也我也不曾犯十恶五逆。这一个家缘儿都被你收拾,我挂口儿不曾口店题。现如今他强咱弱将咱打,可不道人善人欺天不欺,也是我自买到他憔悴,天那!我本是声冤叫屈,他听的又道我说是谈非。
【二煞】我衷肠除告天,奈天高又不知,只落得捶胸跌足空流泪。我过一冬两三层单布权遮冷,捱一日十二个时辰常忍饥,哥哥行并不敢半句儿求于济,他见我早揎拳捋袖,努目撑眉。
【三煞】你欺负呵则欺负咱,你于济呵曾于济谁?你怀揣着鸦青料钞寻相识,并没半升粗米施饘粥,单有一注闲钱补笊篱。我黑说到明明说列黑,也说不尽我那苦楚,也诉不尽我这伤悲。
【四煞】你不是我呵你明日怎觑人?你不是我呵你今朝做醉鬼。被闲人剥了你新衣袂,洞房中把嫂嫂闲愁杀,巡铺坦把哥哥高吊起,冻的你刚存这一口儿气,怎不寻那两个无徒说话,只管把你兄弟禁持?
【五煞】你迸着脸噷喝的我,我好心儿搭救着你,背将来暖处和衣睡。我指望行些孝顺图些赏,他划的不见了东西倒要我陪。早看我身儿上穿着甚的,将一条旧褡衤專扯做了旗角,将一领破布衫捋做了铺迟。
【六煞】你向身上剥了我衣,就口里夺了我食,恶哏哏全不顾亲兄弟。我便噇了你这一钟酒当下沾些醉,我便吃了你那半碗面早登时挣的肥。(旦云)小叔叔,你休怪。你哥哥不晓事,看我些面皮罢。(正末唱)我也则是嫂嫂行闲聒七,我不是买来的奴婢,又不是结下的相知。
(云)嫂嫂少罪,我孙虫儿回家去也。(唱)
【煞尾】你无过是胸腰上撞我几头,脖项上打我几捶,忍下的就将我冻剥剥跪在檐前地。嫂嫂也这须是我压背他来家可也落得的。(下)
(柳、胡上云)咱昨日将孙员外撇在街上,偷了他五锭钞。如今到他家里看他去。他若有些说话,咱每自会随机答应。这是他家门首。(做叫门旦开科)(柳、胡云)嫂嫂,哥哥在家么?(旦云)昨日你三人吃的酒醉了,你将哥哥丢在雪里,不是孙二背将回来,可不冻死了也。(柳、胡云)嫂嫂,难道我两个丢下哥哥?是这等人,狗也不值。昨日哥哥醉了,是我两个背到门前,恰好遇见孙二,嫂嫂,这不敢欺。我两个也是醉人,背了这许多路,背的一些力气都没了,其实交与孙二,着他好好的接将回来。嫂嫂,你只向那孙二,他在背后说你哩!(孙大云)我道兄弟每不是这等人。咱今日往李家楼上吃酒去来。(柳、胡云)嫂嫂,你看今日哥哥醉了,可是我两个背回来。(同下)(旦云)俺员外只信那两个光棍,将他兄弟朝打暮骂,百般的劝不省。我如今不免出一智量,劝员外咱。(诗云)只为同气连枝不可伤,做出区区巧智量。从古妻贤夫省事,免使旁人说短长。(下)
第三折
(旦上,云)俺员外今日又吃酒去了也。有王婆婆许下我一个狗儿哩,我去取来。王婆婆在家么?(老旦扮王婆上,云)谁叫门哩?(做开门见科,云)元来是孙大嫂!难得贵人踏贱地,到我家有甚事干?(旦云)婆婆,我无事也不来。你许下这狗儿,我特来取那。(王婆云)大嫂,有,你将的去。(做与狗儿科)(旦诗云)有一事关心已久,如今待借他下手。(王婆笑科,诗云)虽然为邻舍情多,不家贫也不卖狗。(下)(旦做回家科,云)我将这个狗儿把头尾去了,穿上人衣帽,丢在我家后门首,我将前门关了,员外必然打后门来,等他见了,看说甚么,我自有个主意。这早晚员外敢待来也。(孙大同柳、胡上)(柳、胡云)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也,俺两个送哥哥去来。(孙大云)不须兄弟相送,我今日不当十分醉,我自家去。兄弟少罪,明日来早些。(柳、胡云)哥哥,俺不送了也。(下)(孙大云)两个兄弟他还家去了,这早晚大嫂敢关了前门,我也径往后门去咱。(做绊倒科,云)是甚么物件绊我这一交?待我看波。(做看科,云)呀!是一个人。敢是家中使唤的保儿?这厮每少吃些酒么?这里睡倒。(做推科,云)起来!可怎生不动那?(将手抹科,云)抹我两手,都是这厮吐下的,有些朦胧月儿,我试看咱。(做看惊科,云)怎生是两手鲜血?是谁杀下一个人在这里?(做叫门科,云)大嫂开门!(旦开、孙大做慌科)(旦云)员外,你慌怎么?(孙大云)大嫂,我吃酒回来到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大嫂,我是好人家的孩儿,到来日地方邻里送我到官,我怎生吃的过这刑法?我不如寻个自缢死罢。(旦云)员外,你不要慌,则咱两口儿知道。你有那两个兄弟,平日吃的穿的,都是你的,与你结作死生交,对天盟誓,兄弟有难哥哥救,哥哥有难兄弟救。今日你有难,正用的着他。如今悄悄的教两个兄弟将死尸背出,丢在别处,可不好那!(孙大云)大嫂,你说的是。大嫂,咱两个去来。(做行科,云)这是柳隆卿家里。(做叩门科,云)兄弟在家么?(柳上,云)这早晚谁叫门哩?(孙大云)是你哥哥孙大郎。(柳云)是哥哥!待我开门。(做开门科,云)哥哥请家里来,教拙妇烹莞豆捣蒜,与哥哥吃一钟。(孙大云)不劳你,哥哥事忙,有人欺负着我来。(柳云)谁欺负哥哥来?你兄弟舍一腔儿热血,和他两个上一交。(孙大云)人便有个人。你哥哥特来投央你,只要你休违阻我。(柳云)哥哥,你但道的,你兄弟便依。(孙大云)兄弟,咱今日吃罢酒,你两个还家去了,你哥哥打后门里去,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你哥哥特来央你,背一背远处去,等我埋了他罢。(柳背云)别的事也小可,你
杀了人教我去背。我替你死!(回云)哥哥,你放心!小可事。兄弟见哥哥来慌了,不曾穿的里衣。哥哥,你门前略等一等,你兄弟穿了便去。(孙大云)你便出来。(柳云)便出来。(做入科,云)我将门来关了。哥哥,你听兄弟有四句诗念与你听。(诗云)你倒生的乖,其如我不呆,你将人杀死,怎教兄弟埋!(下)(孙大云)柳隆卿不肯去了,我再叫胡子转兄弟咱。(做叫门科)(胡上,云)谁叫门哩?(孙大云)是你哥哥孙大郎。(胡云)哥哥,您兄弟有四句诗,还是先念了开门,还是开了门念诗你听?(孙大云)你哥哥事忙,没工夫听诗,你开门罢。(胡云)既是这等,待我一头开门,一头念诗你听咱。(诗云)何事急来奔,更深亲扣门。别件都依得,刚除背死人。(做开门科,云)哥哥,请进来坐。哥哥,你晓得我穷,夜又深了,莫说酒,茶也是难的。(孙大云)兄弟,我那要吃你的!我央你一件事来,只休似你哥哥柳隆卿。(胡云)哥哥,我又不是他一父母生的,各人自要做人。你有甚么事,要用着兄弟,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孙大云)兄弟不知,你哥哥后角门头,是谁杀下一个人,你哥哥央你背到别处去,将他埋了者。(胡云)休道是哥哥杀死一个,便杀了十个,怕没银子使,要我替你赏命?哥哥,我问你,那柳隆卿怎么说来?(孙大云)便是他不肯,因此来寻你。(胡云)哥哥放心,我不是柳隆卿。那厮无行止,失口信,今日哥哥有难,兄弟不救,不为兄弟了也。(孙大云)兄弟,你说的是,只要快些儿者。(胡云)哥哥不妨,休道这一个,便十个你兄弟也背出去了。我家有个没连衣袋,我取去将死人装在里头,有人问我胡子转你那里去,我说道与孙员外送草去,可不好那!(孙大云)好!早些儿取布袋出来。(胡做入关门科,云)你杀了人,教我背去。(诗云)孙大做事全没礼,后门杀下枉死鬼。你今怕死不偿命,死活来朝不由你。(下)(孙大云)两个兄弟都不肯去,罢、罢、罢!我只是缢死了也。(旦云)员外你不要慌,这两个贼子他不肯背去,我想来有你亲兄弟孙二,央他背出去,怕怎的?(孙大云)大嫂,我与兄弟似参辰日月,将他不是打,便是骂,不曾得了我一口儿好气。今日我有难,却央他,莫说他一定不肯,便肯时,我也没这脸见兄弟去。(旦云)员外你放心,咱两口儿去来。(下)
(正末上,云)昨日虫儿好意背的哥哥到家,俺哥哥打了兄弟一顿。哥哥,你全不想咱是共乳同胞的弟兄。哎!(诗云)不想共乳同胞一体分,煨干就湿母艰辛。好衣好食别人用,全没相怜半点亲。(唱)
【南吕】【一枝花】稀剌剌草户扃,破杀杀砖窑静。俺这里春光元不到,人迹罕曾经。万籁无声,是甚么响息飒惊咱醒?透着些影依微何处灯,(做听科)却原来是伴独坐皓月澄澄,搅孤眠西风泠泠。
【梁州第七】我如今穷范丹无钱怎了,便教他赛陈抟也有梦难成。积渐的害得忧成病。一递里暗昏昏眼前花发,一递里古鲁鲁肚里雷鸣。这孙虫儿一身忍饿,教孙大郎万代留名。我和你本-个父养娘生,又不是蜾赢螟蛉。怎么无半年欺负了我五场十场,我每日家嗟叹了千声万声,那一夜不哭到二更三更。(孙大同旦上,云)大嫂,你去叫门,我有甚脸儿见兄弟那。(旦云)你不叫,我叫门咱。(叫科,云)孙二,开门来!(正末唱)是谁人叫门那声?(旦云)快些!(正末唱)这声音不似个男儿应。(旦云)孙二,你开门咱,是你嫂嫂叫门哩!(正末唱)元来我嫂嫂门前等,他是个妇人家无烛从来不夜行,我出门去审问个分明。(云)嫂嫂,更深半夜,你一个妇人家,这早晚天道,也不是你来的时候。(旦云)不妨,我是你亲嫂嫂,怕做甚么?(正末云)我孙虫儿呵,(唱)
【隔尾】我常时有命如无命,怎好又厮罗惹无情做有情。(云)不争我开门去,教嫂嫂入来,这礼上就不是了。教俺哥哥知道又是打。(旦云)孙二快开门,你哥哥有事着我叫你来。(正末唱)俺哥哥便今日有事呵明日旋折证,嫂嫂你这搭儿莫不错行。(旦云)我不是错行哩。(正末唱)前者得过承,是我那滴水檐前受了的冷。
(旦云)不则我来,和你哥哥在此。(正末云)既是哥哥同来,何不早说!(做开门跪科,云)哥哥,休打你兄弟者。(孙大云)兄弟,你起来。(正末云)你夜晚间有甚么事和嫂嫂来?(旦云)小叔叔,咱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下一个人,我如今叫你背将别处去埋了者。(正末云)嫂嫂,你的话只怕不准。果有这等事,我哥哥怎不说一句来?(旦云)员外,你说与兄弟怕甚么?(孙大云)大嫂,我说呵,恐怕兄弟变了脸。(旦云)你兄弟不是那等人。(孙大云)兄弟,你哥哥昨日吃酒回来至后门前,不知是谁杀了一个人也,曾叫那柳隆卿、胡子转两个贼子去,他都不肯来背。兄弟也,你想着与我是共乳同胞的情分,你不救我时教谁救?(正末云)哥哥,这人命的事,你是好人家的孩儿,怎么到的官府中问理去?那两个逆子,你养育了他,吃的、穿的,那一些儿不是你的?你今日有难不肯救你,却教我来背?好也啰,咱两个见官去来!(旦云)小叔叔,你看我些面皮咱。(孙大云)这都是你哥哥的不是了也。兄弟,你息怒咱。(正末唱)
【骂玉郎】你怀中倚恃着财丰盛,动不动和人争,不登登按不住杀人性。若是被告发,被擒拿,怕不要偿命?
(孙大云)我几曾杀人来?是好冤屈也!(正末唱)
【感皇恩】你还道负屈高声,你所事无成。见兄弟,心头刺,眼中疔。吃酒时只和那两个贼徒,背人时来寻我这穷丁。(带云)好也啰!(唱)割舍的揎胳膊,拽衫袖,到公庭。
(旦云)小叔叔,放了你哥哥,休要如此!(正末唱)
【采茶歌】嫂嫂呵可不你知情,哥哥呵可不你当刑?(云)哥哥嫂嫂,你两口儿怕么?(孙大云)可知怕哩。(正末云)要饶么?(孙大云)可知要饶哩。(正末云)哥哥嫂嫂,休惊莫怕,我逗你耍哩!(唱)我替你把死尸骸送出汴梁城,随他拖到官中加拷打,我也拚的把杀人公事独招承。
(做同走到家科)(旦云)兀的不是死人。(正末唱)
【牧羊关】恰便似醉汉当街上睡,死狗儿般门外停。(云)嫂嫂,则怕天明了,待我背他出去。(做背科,唱)我背则背手似捞铃,怎么的口边头拔了七八根家狗毛,脸儿上拿了三四个狗毛。这厮死时节定触犯了刀砧杀,醉时节敢透入在喂猪坑。既不沙怎闻不的十分臭,当不的他一阵腥。
(云)恐怕天明,我须急急的背出去咱。(做走科,唱)
【幺篇】这等人是狗相识,这等人有甚么狗弟兄。这等人狗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脱的是狗气狗声,这等人使的是狗心狗行。有甚么狗肚肠般能报主,有甚么狗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皮的贼丑生。
(云)可早到汴河堤上了也。我将这个死尸埋在这幽僻去处,我记下者,久以后有个折证。哥哥嫂嫂,咱还家去来。(到家科)(旦云)小叔权,辛苦了也!将一领袄子来与小叔权穿。(孙大怒云)是领甚么袄子?(旦云)是一领旧袄子。(孙大云)将领新袄子来与兄弟穿。(正末云)那两个贼子来时,只怕哥哥还信着他哩。(唱)
【煞尾】那的是添茶添酒的枯干井,那的是填帛填金的没底坑。你觑当着这说谎精,那虚脾,那浅情;那过后,那光景;胡支吾,假奉承。他装厮趁,他装厮挺。吃饭处,白厮捱,买酒处,白厮逞;做事处,干厮哄;爱女处,干厮迎。(孙大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睬那两个贼子了。(旦云)我记的古诗有云:荆树有花兄弟乐,员外这个才是。(正末唱)嫂嫂,你说甚的田氏三荆?只怕你跳出七代先灵也将他来劝不省。(同下)
第四折
(正末上,云)今日俺哥哥教我管着解典库,我且闲坐咱。(柳、胡上,云)孙员外这两日不出门来,不礼俺两个,定是那一夜不肯与他背人的缘故。他自家杀了人倒怪我,今日寻他去。(叫云)孙员外,你怎生不出门来?(孙大上,云)我怕你,不敢出门那。(柳、胡云)你打死了人,你躲到那里去?我和你见官去来。(孙大云)不要叫,怕地方听见。兄弟,这事怎了也?(正末云)你两个帮闲的贼子,好生无礼!我不救哥哥教谁救?(柳、胡做扯科)(孙大云)我送你些钱,饶我罢。(正末云)哥哥,不干你事,是我杀了人来,我和这两个贼子折证咱。(柳、胡云)元来你两个通同杀人来!(正末唱)
【中吕】【粉蝶儿】没半盏茶时,求和到两回三次。你枉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教那厮越妆模越作势,尽场儿调刺。他道你怕见官司,拿着个天大来杀人公事。
【醉春风】你休把外人攀,则将兄弟指。我敢向云阳市里挺着脖子,替哥哥死、死。俺哥哥将你恩上施恩,你两个待告呵便告,毕竟的是那不是。(柳云)人命关天,分甚么首从?我和你告官去来。(胡云)隆卿哥,只等他抬出三千两银子来,便饶了他罢。(同下)(外扮孤领祗从上,诗云)正直公廉不爱财,掌管西槽御史台。讼庭无事清如水,单把负屈衔冤放入来。小官姓王名翛然,在这南衙开封府做个府尹。方今大宋仁宗即位,小官西延边才赏军回来,今日升厅坐早衙。祗侯人那里?与我喝撺厢者!(一行人上跪科)(孤云)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为甚么争桑竞土、分家私不平?你慢慢的说与我听咱。(柳云)相公,小的是原告,这个是孙员外,他是个巨富的长者,与小人两个结义做兄弟,一日酒醉回家去,使酒撒泼杀了一个人,叫小的替他背出去。小的每畏法并不曾背。所告是实。(孤云)这厮可也无礼。清平世界,怎敢便杀人?(孙大云)小人不敢。因吃酒回家去,见后门口不知是谁杀了一个人。(孤云)你早招了也。既不是你杀人,怎么这尸首可可的在你后门?(正末云)相公,休信这贼子的说话。(唱)
【红绣鞋】那告状人指陈事实,都是些扶同捏合的虚词。现如今告状的全不似古贤师,这般家闲雕刺。他待放着暗刀儿,在、在、在我根前怎的使?(柳、胡云)这就是孙员外的亲兄弟,他两个合谋杀人哩。(孤云)你怎生谋杀了人?你与我从实招来!(正末云)相公听小人说一遍咱。(唱)
【石榴花】他两个是汴梁城里谎乔厮,与孙员外甚宗支?只待要兴心啜赚俺泼家私,每日家哄的去花街酒肆,品竹调丝。被咱家说破他行上,因此上索垢寻疵。他道俺哥哥公门踪迹何曾至,平空的揣与这个罪名儿。
(柳云)我们两个都是饱学秀才,倒说我要哄他家私!凭你到那汴梁城里城外问去。(胡云)这个我也不和他争,只问他是甚么事发,是那个动手打死的。(孤云)这敢是你哥哥杀了人来么?(正末云)并不干我哥哥事,都是这两个贼子妄告,要诈钱哩!(唱)
【斗鹌鹑】他、他、他似这般钻懒帮闲,便是他封妻荫子。他讲不得《毛诗》,念不得《孟子》,无非是温习下坑人状本儿,动不动掐人的嗓子。哎,这好歹斗的书生,好放刁的贼子!
(云)你这两个平日哄俺哥哥钱,也尽勾了,还有甚的不足意,又来告这等谎状。(唱)
【上小楼】我说的丁一确二,你说的巴三览四。使不着你癞骨顽皮,逞的精神,说的强词,公厅上捱杖子,胡攀乱指。(云)到这里只有个法子,(唱)哎,使不的你咬文嚼字。
(孤云)这厮无礼!左右,将大棒子与我打呀!(做打孙大,正末扑身上科,云)这不干俺哥哥事,小人情愿与他对词!(唱)
【幺篇】活时节一处活,死时节一处死。咱两个协罗嘶钻、尾毛厮结、打会官司。一任你百样儿,伶牙俐齿,怎知大人行会断的正没头公事。(孤云)这桩事不打不招。左右,拿这大的下去。好生打着。(孙大云)小的是个知法度的,怎敢杀人?(正末云)不干俺哥哥的事,这件事都是小人做来。(孤云)既是他认了,左右,拿小的下去打着者。(旦冲上,云)相公停嗔息怒,暂罢虎狼之威。这件事也不干孙大事,也不干孙二事,都是小媳妇儿做下来的。(孤云)兀那妇人!这件事你说的是呵,我与你问个妇人有事,罪坐夫男,拣一个轻省的罪名与他;若说的不是呵,我就活活的敲死了也。(旦云)相公,从来人命关天关地,岂可没个尸亲来告,要这两个光棍与他索命?只因俺这孙家,汴京居住,长的孙大,叫做孙荣;次的孙二,叫做孙华。本是共乳同胞的亲兄弟,自小里父母早亡。这孙大恃强,将孙二赶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每日着这两个帮闲钻懒,搬的俺兄弟不和。这两个教孙大无般不作,无般不为,破坏了俺家私。孙大但见兄弟,便是打骂,妾身每每劝他,只是不省。妾身曾发下一个大愿,要得孙大与孙二两个相和了时,许烧十年夜香。偶然这一晚烧香中间,看见一只犬打香卓根前过来,妾身问知此犬是隔壁王婆家的。妾身就他家里,与了五百个钱,买将来到家,将此犬剁了头尾,穿了人衣帽,撇在后门首。孙大带酒还家来见了。问妾身道:后门口是谁杀了一个人,你可知么?妾身回言不知道。当夜教孙大唤柳隆卿、胡子转替背出去,两个百般推辞,只不肯来。我到窑中唤的孙二来,教他背将出去,埋在汴河堤上。怕相公不信,现放着王婆是个证见。(词云)因孙大背亲向疏,将兄弟打骂如奴。信两个无端贼子,终日去沽酒当垆。把家私渐行消废,使妾身难以支吾。因此上烧香祷告,背地里设下机谋。才得他心回意转,重和好复旧如初。若不是唤王婆亲为证见,谁知道杨氏女杀狗劝夫?(孤云)这也难道。(旦云)怕相公不信,可着人去取来看。现在河堤岸上埋着哩。(正末云)怪道背出时,这般死狗臭!(唱)
【十二月】这公事非同造次,望相公台鉴寻思。俺哥哥花枝般媳妇,掌着那铜斗家私。这便是情由终始,有甚的过犯公私?
(孤云)既如此,左右与我到汴河堤上取那埋的死狗来看。(正末唱)
【尧民歌】就官厅上拖出那狗皮儿,这的是俺嫂嫂暗把计谋施。劝哥哥放开怀抱莫嗟咨,那王婆须是俺的正名师。相公阿你恩也波慈,从来不受私,早分解了这跷蹊事。
(祗从取砌末上,云)禀爷,取得这狗儿来了也。(孤云)这两个贼子好无礼也!各打九十,为民当差。孙荣主家不正,将亲兄弟另住,本该杖四十,因他妻杨氏大贤,免杖。杨氏与他旌表门闾。孙华郎授本处县令。(词云)幸当今天祐圣明君,汴梁城出此两贤人。王翛然从公大断案,一家儿望阙谢皇恩。(正末等拜谢科,唱)
【尾煞】俺如今剔下子这骨和筋,割掉了这肉共脂。则着他背狗皮号令在长街市,也等那一辈儿狗党狐朋做样子。
题目孙虫儿挺身认罪
正名杨氏女杀狗功夫
万里韶光应节来三天宝箓彻明开
分明龙女擎珠出疑是仙人带月回
第十七折女王逼配
(唐僧引孙、猪、沙、马上,云)自离了黑风山,来到女人国。孙行者,女人国里何好?(行者云)师父,弟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师父若怕拚,我做弟子不着。(唐僧云)既到此间,怕得许多?只得向前。通关先打去了,俺入城去来。(下)(女人国王上,云)子童女人国王。俺一国无男子,每月满时,照井而生。俺先国王命使汉光武皇帝时入中国,拜曹大家为师,授经书一车来国中。至今国中妇人,知书知史,立成一国,非同容易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宝殿生香,美人扶向,瑶阶上。列七宝旌幢,端坐泥金亢。
【混江龙】我怕不似嫦娥模样,将一座广寒宫移下五云乡。两般比谕,一样凄凉。嫦娥夜夜孤眠居月窟,我朝朝独自守家邦。虽无那强文壮武,宰相朝郎,列两行脂粉,无四野刀枪。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识男儿像。见一幅画来的也情动,见一个泥塑的也心伤。
昨日有通关打来说道:大唐国师,去西天取经,从俺地面过。俺索接他去。
【油葫芦】说他几载其间离了大唐,来到俺地方,安排香案快疾忙。今日取经直过俺金阶上,抵多少醉鞭误入平康巷。我是一个聪明女,他是一个少年郎。谁着他不明白抢入我花罗网,准备着金殿锁鸳鸯。
【天下乐】稳情取和气春风满画堂,宰下肥羊,安排的五味香,与俺那菜馒头的老兄腾了肚肠。陪妆奁留他做丈夫,舍身躯与他做正房,可知道男儿当自强。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贫僧来至女国,梦寐间有韦驮尊天来报,有一场魔障来也,龙天未知是何魔障?来到国内,报复去,大唐国师求见。(女王做接科,云)早知师父到来,自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唐僧云)难消,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女王云)是好一个和尚也呵。
【那叱令】身才儿俊长,加持得鬼王;容貌儿善良,修持得梵正;胸襟儿纪纲,扶持得帝王。头如蓝靛青,语似春雷壮,这和尚端的非常。
将酒来,与师父接风。(唐僧云)小僧不饮酒,不茹荤。(女王唱)
【鹊踏枝】执方尊泻琼浆,露春葱捧瑶觞。(唐僧云)娘娘,及早修业,无常有限者。(女王唱)但能勾两意多情,尽教他一日无常。天魔女邪施伎俩,敢是你个释迦佛,也按不住心肠。
(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云)娘娘,我师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汤水,要便我替。(唐僧云)善哉!善哉!我是出家人。(女王唱)
【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污,袈裟上腻粉香。似魔腾伽把阿难摄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祗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行者云)小行与娘娘驱兵将作朝臣,你饶了俺师父者。(女王唱)
【幺】徒弟每诸般劝,师父独自慌。俺女兵不用猴为将,女王岂用猪为相?如今女娘都爱唐三藏。你休痴迷修行今世有来生,我则待长江后浪催前浪。(女王做扯唐僧科)这正殿上不是说话的去处,俺两个后殿里去来。(唐僧云)孙悟空救我。(下)(行者云)我自也顾不得。(诸女做捉番孙、猪、沙发科)(下)(女王扯唐僧上,云)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妇,你则今日就做国王,如何?(唐僧云)善哉!我要取经哩。(发科)(女王唱)
【六幺序】香馥郁销金帐,光灿烂白象床,俺两个破题儿待弄玉偷香。听得说天地阴阳,自有纲常,人伦上下,不可孤孀。俺这里天生阴地无阳长,你何辜不近好婆娘?浮屠尽把三纲丧。(唐僧云)佛教自是一家。(女王云)说你那佛怎么?孔夫子文章贯世,天下传扬。
(唐僧云)你如何知有个孔夫子?(女王云)俺先国王,曾使人去授得曹大家五经三史,都知人伦故事。
【幺】你虽奉唐王,不看文章。舜娶娥皇,不告爷娘。后代度量,孟子参详。他父母非良,兄弟参商,告废了人伦大纲,因此上自上张。你非比俗辈儿郎,没来由独锁空房。不从咱除是飞在天上,箭射下来也待成双。你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镜中白发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爱,索强似百世流芳。
(女王捉番唐僧科)(唐僧云)谁救贫僧也。(韦驮尊天上,云)某韦驮尊天是也。奉观音法旨,去救唐僧走一遭。泼贱人,怎敢毁吾师法体?(女王云)你是何人,直走到卧房里来?
【金盏儿】披金甲貌堂堂,持宝杵气昂昂。莫不是淹蓝桥烧祆庙的腌神将?比唐僧模样更非常。(韦云)吾神三十老,完为童子身。特来护法来。(女王云)又是个柳下惠、颜叔子。焦则么那村柳舍?叫则么那口吞颜郎?你整村了三十载,他干过了二十霜。(韦云)若不送师父出来,一杵打你做泥尘。(女王做放手科)
【尾】我无缘保的他无恙,闹炒起花烛洞房。怕甚么深院沉沉秋夜长,决撒了帽儿光光。恨韦郎,不做周方,我不道的恼乱苏州刺史肠。我如今去,我这里收拾下画堂,埋伏下兵将,等回来拿住再商量。(下)
(韦云)唵,孙行者安在?(行者上,云)唵,乃佛敕。诸神拱听。(见科)(唐僧云)行者,贫僧若非尊神护持,几毁法体。(韦云)行者,好生护持师父去者。孙行者听我叮咛:和师父疾便登程。见花酒休生凡性,莫误了西天取经。(下)(唐僧云)行者,我们十分亏神天护持,脱了此一难。我且问你,我吃女王拿住,你每三个怎的脱身?(行者云)师父,听行者告诉一遍: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他见我恰似烧葱,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龙马脊梁,直走粉墙左侧。听我有个曲儿,唤做【寄生草】。
【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我端详了半晌空傒幸,他两个忙将黑物入火炉,我则索闲骑白马敲金镫。
师父,趁着人健马饱,趱行去来。
第十八折迷路问仙
(唐僧一行人上,云)自离了女人国,行经一个月期。不知前至那里,得个地方人,问他问路儿也好。远远地渔鼓、筒子响,俺紧脚步赶将去,问他一声。(下)(采药仙人持渔鼓、筒子上,云)山兮山兮高,水兮水兮深。山高摩世界,水深流古今。百年惟有山水在,英雄豪士何所寻?道可道人莫毁,名可名就里难言。若离得酒色财气,便堪为尘世神仙。(唱)
【南吕】【玉交枝】贪杯无厌,每日价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糟腌着葛仙翁,曲埋那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浦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犛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了秾纤。醉弯钗,间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菏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刑伤为美姝,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傒槅枉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坑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傍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惊皇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行至深山旷野之中,不知是那里?远远的树林之间,有个采药仙人,问路咱。(行者云)前面采药仙人,指路咱。(仙唱)
【醉乡春】打渔鼓高歌兴添,采灵芝快乐无厌。大叫高呼,前遮后掩。远量度,近观瞻,谨廉礼谦,休猜我做避世陶潜。
(唐僧云)俺是大唐三藏国师,欲往西天取经,过此迷了路途。故此问你咱。(仙云)恁非凡人也,谁能得到这里?
【双调】【小将军】过女人国甚巇险,有无限恶威严。若要到西天峻峰尖,一路上苦偏多无甚甜。(唐僧云)指我去路咱。(仙云)俺此间不五百里,有一山,名曰火焰山。山东边有一女子,名曰铁扇公主。他住的山,名日铁嵯峰。使一柄铁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一年二十四气,一扇起风,二扇下雨,三扇火即灭,方可以过。
【清江引】火焰山委实形势险,(行者云)我一胞尿溺,也溺死了他。(唐僧云)行者,休要胡说。(仙唱)使不着你妆风汉。全凭铁扇风,常言道:水火无情,不用吹毛剑,(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肯便肯,不肯呵,我与他势不两立。(仙云)他的法宝,你人力怎斗得?他敢着你滴溜溜的半空似秋叶般飐。虽然于路艰难,却有无限之景。
【碧玉霄】瀑布签寒,涧落水帘,木绕山尖,猿啸虎张髯。仗法力则可行,无神通休强参。将山色来瞻,似碧玉无瑕玷。苦辛不厌,大发慈悲念。师父趱行者。
【随尾】玉鞭紧紧催金革占,火焰山千难万险。早求法力到西天,莫把残躯葬山崦。(下)
(唐僧云)来至火焰山,如何得过去?行者,怎生是好?(行者云)师父,山这边有人家,你且歇下。着弟子直到铁嵯峰,寻铁扇公主,借扇子来,着师父过去。(唐僧云)你疾去早来,休着我记挂你。(下)(行者云)来到铁嵯峰。人说铁扇公主,知他有丈夫没丈夫?好模样也不好?我且问山神土地,便知明白。唵!山神土地安在?(山神上,云)小圣本处山神是也。唵!乃法敕,万神咸听。不知那位尊神呼召,小圣上前参见。尊神稽首。(行者云)我乃大唐三藏国师弟子,通天大圣孙行者。我问铁扇公主在那里住?(山神云)在正尖峰下住。(行者云)他有丈夫没丈夫?(山神云)没丈夫。(行者云)他肯招我做女婿么?(山神云)肯。(行者云)怎知便肯?(山神云)人物好歹选中。(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去。(山神云)小圣不敢说,行者自详论。着他一扇子,扇做风胡孙。(下)(行者云)我不信输与一个婆娘。我且到他洞门前走一遭。(下)
第十九折铁扇凶威
(铁扇公主上,云)妾身铁扇公主是也,乃风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此铁嵯山居住,到大来是快活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我在巽宫里居,离宫里过,我直滚沙石撼动娑婆。天长地久谁煞得我?把世界都参破。
【滚绣球】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当日宴蟠桃惹起这场灾祸,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风木催槎。当日个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死也待如何?俺这里铁嵯峰,好景致也呵。
【倘秀才】明月照疏林花果,寒露滴空山薜萝。四面青山紧围裹,松梢闻鹤唳,洞门看猿过,与凡尘间阔。
我一柄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二十四气。此般兵器,三界圣贤,不可量度。单镇南方火焰山,若无此扇,诸人不可过去。好扇子呵。
【滚绣球】这扇子六丁神巧铸成,五道神细打磨,阎浮间并无二个,上秤称一千斤犹有余多。管他二十四气风,吹灭八十一洞火,火焰山神见咱也胆破,恼着我呵登时间便起干戈。我且着扇扇翻地狱门前树,卷起天河水波,我是第一洞妖魔。
(行者上,叫科)(洞里小鬼做出科)(行者云)小鬼,对恁公主说,大唐三藏国师摩合罗俊徒弟孙悟空来求见,借法宝,过火焰山咱。(小鬼进禀科)(公主云)我知道,这胡孙是通天大圣孙行者。着他过来。(行者做入见,混科,云)弟子不浅,娘子不深。我与你大家各出一件,凑成一对妖精。小行特来借法宝,过火焰山。(公主云)这胡孙无礼。我不借与你。
【叨叨令】我这片杀人心胆大来大,救人命志少些儿个。(行者云)师父过不得火焰山,特来相投。(公主唱)你道是火焰山师父实难过,则这个铁嵯峰的魔女能行祸。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则你那秃髑髅敢禁不得刚刀剁。(行者云)这贼贱人好无礼。我是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我盗了老子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我怕甚刚刀剁下我鸟来?(公主云)这胡孙好生无礼。我也不是你惹的。
【白鹤子】你道是花果山是祖居,铁嵯峰是我的行窝。在彼处难比强,来此处索伏些懦。(行者云)泼婆娘,我若拿住你,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则猜。(公主唱)
【中吕】【快活三】恼的我无明火怎收撮?泼毛团怎敢张罗?卖弄他铜筋铁骨自开合,我一扇子敢着你翻筋斗三千个。
(行者做出科,云)那婆娘,出来,出来,我和你并个输赢。(公主唱)
【鲍老儿】他大叫高呼勒着我,更怕我杨柳腰肢袅娜。耀武扬威越逞过,更怕我桃脸风吹得破。弯弓蹬弩,拈枪使棒,擂鼓筛锣。
鬼兵那里?(卒子摆上)(公主云)将兵器来。
【古鲍老】手提着太阿,碧澄澄恰如三尺波。额攒着翠娥,恶狠狠怒如千丈火。狂旗磨.战鼓敲,妖兵和。你便吃了灵丹数颗,争似我风声偏大,半合儿敢着你难捞摸。
(做战科)(公主做败走科,云)这胡孙神通广大,我赢他不得。将法宝来。
【道和】这扇子柄长面阔,锁铁贯嵌金磨,骨把揠薄。妖气罩冷风多,云端顶上观见我。铁棒来抽身便躲,戒刀着怎地存活?我着戒刀折,铁棒损,力消磨。
【柳青娘】休么,从来不以这妖魔,忒轻薄也待如何?那厮有神通难摸,艺高强名扬播。偷灵丹老子怎近他?盗蟠桃玉皇难奈何。那厮上天宫将神威挫,下人间兴祸多。看着身躯大,顷刻成微末;看着东方过,顷刻向西方落。一任他铁骨铜筋火眼睛,不索交兵,敢着他随风一扇扇了渡江河。
(做扇科)(行者做一筋斗下)(公主云)量你个胡孙,到得那里?这一柄扇扇着呵。
【尾】或是堕在远冈,落在浅波,滴溜溜有似梧飘落。便是天着他有命?今生必定害风魔。(下)(行者上,云)吃这婆娘一扇子,扇得我滴溜溜半空中。休说甚的小孙草腹屎肠,做了四句口号,骂这弟子:婆娘忒恁高强,法宝世上无双。不借我呵也罢,当着你热我凉。待干罢,去投奔观音佛去,好歹有甚见识过去。(下)
第二十折水部灭火
(观音上,云)老僧观世音是也。唐僧过不得火焰山,孙悟空来告。我差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箕水豹、壁水犭俞、参水猿等水部神通。水能灭火,京除此火山之害,免使后人受苦。传吾法旨,着神将跟孙悟空去,便要同唐僧过山。风、雨、雷、电神,即时下中界。我着他火焰不能烧,刀侵断断坏。(下)(电母引风伯、雨师、雷公上)(风云)走石扬沙日月昏,(雷云)惯将斧劈巨灵神,(雨云)银瓶泻尽天河水,(电云)时掣金蛇送火轮。(风云)吾世守东南巽二之神,箕水豹飞帘大将军是也。(雷云)吾太乙真人部下谢仙火伴,霹雳将军五雷使者是也。(雨云)吾乃毕星屏翳之神,玄冥先生赤松子是也。(电云)吾乃南方离火之神,鞭策雷车使者列缺仙姑是也。今日西天毗卢伽尊者,前往五印度取大藏金经,被火焰山妖魔当路。我四人奉着观音法旨,前往护持他去。须索走一遭。(唱)
【黄钟】【醉花阴】骤雨滂沱电光满,古剌剌雷声如车转,云叆叇雾迷漫。天地水三官,敕令着咱将唐僧管。恶途路怎盘桓?火焰山难同春昼暖。
【喜迁莺】又不必樵苏炙爨,通红一带峰峦,遥观,碧天将半。这山便有美玉也难枉着凤鸾,又我甚沟涧湍。镝箭的风威相助,淋琅般雨势相攒。
【出队子】把天瓢来浇灌,潺潺的水势满。犹胜似上元驿夜半火威宽,博望坡秋深火焰撺,赤壁山冬初火力完。
【四门子】箕水豹斑斓隐雾端,壁水犭俞紧把眉攒,参水猿左右听呼唤。水势溶宽,山高下不分匠段,路迢遥不见林峦。水部雄火焰消迷路平安,十万里程受苦酸。师父力多般,餐风宿露忙投窜。宵衣旰食无撺断,受驱驰百万端。
(唐僧上,做见科,云)多谢神圣,救了弟子一难。(电唱)
【寨儿令】请师父上马休迟缓,众神人紧护攒。龙马又奔徒弟每欢,到前途更无妖怪断。天地知,佛法宽,敢着你同居涅槃。
【神仗儿】风神王冷气酸,雨师雷伯两意欢,电母施威,水神没乱,这功劳都一般。往西天取得经完,再重来此处难顾管。奏天庭仍把诸佛唤,着火再休撺。
【尾】此去西天路过半,月不消十数遍团圆,那壁是灵鹫两山交界管。
正名女人国遭险难
采药仙说艰难
孙行者借扇子
唐僧过火焰山
孟子自夸心不动,未试永嘉铁轮重。
弟兄六十老病余,万里同遭海隅送。
长披羊裘类严子,罢食猪肝同闵仲。
大男留处事田亩,幼子随行躬釜瓮。
低眉语笑接邻父,弹指吁嗟到蛮洞。
茅茨一日敢忘葺,桑柘十年须勉种。
来时邂逅得相携,归去逡巡应复从。
莫惊忧患尔来同,久知出处平生共。
虽令子孙治家学,休炫文章供世用。
颍川筑室久未成,夜来忽作西湖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