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頡鳥跡既茫昧,字體變化如浮雲。陳倉石鼓又已訛,
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漢蔡邕,中間作者寂不聞。
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苦縣光和尚骨立,
書貴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復得,吾甥李潮下筆親。
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已來數八分,
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況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長戟森相向。
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龍盤拏肉屈強。吳郡張顛夸草書,
草書非古空雄壯。豈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
巴東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
潮乎潮乎奈汝何。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悲來乎,悲來乎。
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
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悲來乎,悲來乎。
鳳凰不至河無圖,微子去之箕子奴。
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放卻屈大夫。
悲來乎,悲來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虛名撥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愛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干萬乘,卜式未必窮一經。
還須黑頭取方伯,莫謾白首為儒生。
帶月啼梁,乘夜髮屋,戴頭人立而語。顧謂主人,憎予太甚,芥蒂寧因細故。
寠藪無長物,幸托坳堂沮洳。昔在倉中,李斯丞相,記曾相慕。
今日深文何太苦。笑作事、乃公殊誤。俠不屠龍,仙難控鶴,僅磔張湯鼠。
安能久居鬱郁,化青蝠、淩空飛去。古洞長松,有鼪鼯、是吾伴侶。
登山莫登兮太行,過峽莫過兮瞿塘。太行羊腸路九曲,前車未傾後車覆。
瞿塘風浪高於山,往往能沈舟萬斛。何如存素心自足,終歲無榮亦無辱。
青蔬種熟五畝園,綠蘿結就三間屋。裁夏籜兮為冠,制秋荷兮為服。
風姿皎若冰壺清,寧肯紛紛溷流俗。有時醉擊土鼓兮歌豳風,有時醒捧窪樽兮飲溪淥。
但得安貧隨所欲,一任朱門厭粱肉。君不聞吳子胥,功成敗越棲會稽。
云何竟賜屬鏤劍,遺屍濺血乘鴟夷。又不聞秦李斯,掀天相業何巍巍。
一朝雲陽受誅戮,卻思上蔡東門時。古來英雄人,得喪盡如此。
有功何足雲,有勢何足恃。但將存素當良田,毌使嘉苗混豐芑。
韓非韓公子,說秦欲亡韓;謀策未見用,身先死說難。
李斯師荀卿,燔書發難端;富貴三十年,三族並誅殘。
非死因斯譖,斯死墜高奸;中懷既不祥,禍伏似鋒攢。
偉哉張子房,報韓心力殫;功成從赤松,身退名亦完。
悠悠千載下,去取隨所安。
篆法久衰絕,中興有徐翁。鐵筆漬膏澤,屹爾纏蛟龍。
李斯作者聖,後世安與同。得意且遺象,舉世乃歸工。
商鼎款識古,孔碑額畫豐。邇來出新制,彷佛傳遺風。
惜哉翁已老,無金鑄其躬。洞庭水之大,衡岳山之崇。
安得置其間,大書刻穹窿。東望乏鵬翼,浩歌意何窮。
扁舟北來太行左,拄頰微吟效《梁父》。岱宗千里蔽浮雲,湖波仿佛商羊舞。
冥鴻亦似畏驚濤,天半群呼聲正苦。春前堤岸今湖心,尚有禾苗礙柔櫓。
主人詩情最高遠,指點蒼茫作懷古。秦皇李斯安在哉!嶧山碑斷蒼煙埋。
君看湖水乘秋漲,猶帶咸陽暴氣來。
兄弟同出門,同行不同志。淒淒分岐路,各各營所為。
兄上荊山巔,翻石辨虹氣。弟沉滄海底,偷珠待龍睡。
出門不數年,同歸亦同遂。俱用私所珍,升沉自茲異。
獻珠龍王宮,值龍覓珠次。但喜復得珠,不求珠所自。
酬客雙龍女,授客六龍轡。遣充行雨神,雨澤隨客意。
雩夏鐘鼓繁,禜秋玉帛積。彩色畫廊廟,奴僮被珠翠。
驥騄千萬雙,鴛鴦七十二。言者禾稼枯,無人敢輕議。
其兄因獻璞,再刖不履地。門戶親戚疏,匡床妻妾棄。
銘心有所待,視足無所愧。持璞自枕頭,淚痕雙血漬。
一朝龍醒寤,本問偷珠事。因知行雨偏,妻子五刑備。
仁兄捧屍哭,勢友掉頭諱。喪車黔首葬,弔客青蠅至。
楚有望氣人,王前忽長跪。賀王得貴寶,不遠王所蒞。
求之果如言,剖則浮雲膩。白珩無顏色,垂棘有瑕累。
在楚列地封,入趙連城貴。秦遣李斯書,書為傳國瑞。
秦亡漢魏傳,傳者得神器。卞和名永永,與寶不相墜。
勸爾出門行,行難莫行易。易得還易失,難同亦難離。
善賈識貪廉,良田無稙稚。磨劍莫磨錐,磨錐成小利。
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勢位。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愧。
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官尊,每陳豐畝利。
家林類岩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養蒙恬勝智。
疏鍾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谷永不諼,山樑冀無累。
頗符生肇學,得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悽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蹟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