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富貴不能淫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人 一作:斯人)
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鮑仙姑化身作乳母 唐賽兒誕日悟前因
唐孝廉的妻黃氏,產後止五日,即起身接待親戚,感了風寒,頭疼發熱起來。醫藥無效,日重一日。孝廉一面煩人雇覓奶娘,一面發帖到濱州去請名醫來看,云:「系產後傷寒,邪熱摶結,瘀血凝滯,汗下難施。幸脈有元神,且用兩解調和之藥,看是何如。」時賽兒有三四天缺乳了,並不啼哭,亦無聲息。老婢把米飲來餵些,也咽下去。蒲台是個小縣分,那裡尋得出好奶娘?看了兩個,甚覺腌臢,都不中意。黃夫人之病勢,又加胸膈煩悶,漸漸發喘,濱州醫生已自辭去。孝廉心中着急,唯有叩祈祖宗保佑。黃夫人之弟及弟婦來問候,生眼一看,知道不濟,勸孝廉預備後事。只見門上老家人進來稟道:「有一個奶娘,說是濟寧州人,流落在這裡的,不論雇價。看去到也潔淨。」孝廉道:「我心已碎了,煩尊舅出去問問他。」舅子道:「這是極要緊的事,教進來看的好。」老家人隨將奶子引進。但見:
身材不肥不瘦,穿一領鴨頭綠的細布寬衫;頭髮半黑半白,裹一片佛頭青的滑綾小帕。面有重頤,鼻如懸膽。雙眸熠熠,光華動若春星;兩耳耽耽,潔白彎如新月。骨相端嚴,雍雍乎閨中懿範;神姿秀逸,飄飄然林下清風。腰系無縫素羅裙,腳著有棱黃葛履。都猜道有似半老的蕭娘,誰知是真箇長生的仙姥。
孝廉見此姆雖穿一身布服,容止非凡,覺道有些蹺蹊。因幾日心思煩亂,沒個主張,遂叫老梅引至夫人臥榻前,孝廉亦隨後步人。夫人病雖昏沉,心卻明白,開眼一看,就點點頭。舅母就將外甥女抱起遞與乳媽,乳媽接在手看看道:「好。」只見賽兒嘻嘻的笑個不已,口內啞啞的,卻像要說些話的光景。孝廉大為奇異,舅母再去抱時,掉着頭不理。老梅道是認生,把兩手來拍拍去接時,賽兒看一看,也掉轉頭去了。黃夫人見了這個光景,便道:「我兒,我沒福氣做你的母親,這個才是我兒的真親娘了。」說未畢,淚如雨下,昏暈去了。孝廉急喚醒來,夫人眼淚滾個不住,向着孝廉道:「相公好生看待乳娘。」孝廉氣咽心酸,遂請乳娘抱着賽兒到西房安歇,留下舅子舅母在家相伴病人。
看看一刻重似一刻,氣逆上來。老梅將夫人抱在懷內,撫摩胸膛。孝廉坐在床頭。守到半夜,叫聲:「賽兒!做娘的枉生了吾兒了。」又向孝廉道:「老梅甚好,相公收用了他,再生個兒子接續香火罷。我去了。」遂瞑目而逝。孝廉放聲大哭,遂移出去放於正廳上,一家舉哀。乳母知道夫人已死,天明起來,抱着賽兒出到廳上,賽兒忽地呱呱的哭。孝廉肝腸欲斷,撫着賽兒說道:「吾兒月尚未足,就知道母親死了麼?」越哭個不止。乳母道:「莫哭罷,吾兒日後封贈母親罷。」賽兒方住了哭。家人聽見暗暗稱奇。孝廉吩咐乳母:「少不得有女親戚來弔喪,要看賽兒,推着睡覺罷。」乳母說:「待親戚來時,我叫賽兒睡就是了。」那時忙忙的備辦衣衾棺槨殯殮,延請僧人誦經禮懺,弔喪者概止領帖,整整悲哀了七七四十九日。
孝廉自從夫人死的那夜在廳上睡起,後遂移榻在廳側書房,把後面四五間內室讓與乳母,令老婢在內伏侍。因喪中哀苦,病了幾日,閉門靜坐。想起這個乳母着實古怪,他來時正值夫人病危,不曾細問來歷,遂叫老婢請乳母出來。孝廉讓坐畢,問:「賽兒兩日愛吃乳麼?」乳母說:「想因夫人死了,吃得少。」孝廉道:「實不瞞你說,賽兒自生出來,從不會啼哭,並無聲息。自從你來之後,不但會哭會笑,並且有知識,我想來必有緣故。且尚未知你姓氏籍貫,看來是個大家舉止,不是做乳母的,為何特尋到舍下?我心裡委實不能解。如今我兒全仗着你,不妨說與我知道。」乳母說:「天下事,皆有自然之數。老身姓鮑,先父做過兗州府太守。在任之時,先父常說濟寧州有個神童,十二歲上游庠,後來必然顯達,就將老身許了他。迨任滿回籍,老身就隨丈夫歸於濟寧。不期先夫才高命蹇,屢舉不第,抑鬱憤悶,至於病亡。先夫亡後三日,老身生下個兒子,臨盆就死了。」孝廉道:「這是在幾月間呢?」乳母道:「是本年八月十五酉時。老身無兒無女,葬了丈夫,要去做個尼姑。忽得一夢,見送生娘娘向老身說:『你生的兒子,原該是女身,錯投了男胎,所以我又送到蒲台縣真孝廉家去了。你這裡死,他那裡生哩。』老身因此到來,問姓真的孝廉;都說沒有。問着一個算命的岳先生,說是個真正孝廉,不是姓真,是姓唐,他家正要尋個乳母,你造化,這姑娘他日大貴哩。老身是這個緣由來的。」
孝廉聽了這些話,欲待信他,恐無是理;欲待不信,賽兒這個情景,卻又奇怪。因向乳母道:「如今賽兒也就是你的親兒了,望你撫育長成,先荊在地下也是感激的。」乳母道:「不消說得。老身當日隨父親在任,曾請過名師讀書,經史子集皆請大義。又延女師教過針黹,凡刺繡組紃之事,亦所優為。待令嬡長大,老身當一一教導,日後嫁個佳婿,老身也要隨去以終餘年。」孝廉大驚,肅然致敬道:「我女兒長大時,自然把你做親娘看待。但還有句話相問:前日你說賽兒日後封贈母親,這句話更為難解,從沒有女婿封丈母娘的理。」鮑母道:「令嬡女兒賽過男兒,是以說着止他哭的。」孝廉想送生娘娘在亡妻夢中講的話,他也知道,更覺可異,遂立起身深深四揖道:「賽兒終身都要仰借大力,學生自當銜結以報。」鮑母說聲:「不敢。」自向內宅去了。
孝廉想着隋文帝初生的事,因檢出《通鑑》看,云:「帝誕生時紫氣沖庭,手中有文曰「王」。隨有一尼來請鞠育。居無幾,尼偶他出,帝母自抱懷中,忽頂上湧出兩角,遍體皆成龍紋。大驚投地。尼心動亟還,曰:『這一驚,致令吾兒遲做十年天子。』大抵史傳所載,諒非虛語,這樣奇事原是有的。」乃吩咐家人呼乳母為鮑太太。
光陰倏忽,賽兒將及周期了。孝廉預備酒筵,請女親戚來看賽兒抓周。至期畢集。老梅婢便向中堂鋪下紅毯,擺列抓周物件。鮑母道:「有劍須放一口。」孝廉隨取祖遺松紋劍,遠無放在紅毯上。老梅便去抱了賽兒出來,見了親戚只是笑。鮑母又在袖內探出一顆玉印,光華奪目,放在劍之左旁。然後將賽兒坐下紅毯。各件不抓,竟爬到前面,右手把劍拖在身邊,再三玩弄,頻以手指點劍鞘。鮑母就去鞘與他看了看,孝廉忙接了去。賽兒左手就取玉印。印有鈕,鈕有紅絲絛,自己竟穿在手臂上了。又翻翻幾本書籍,餘外都不看。眾親戚都呆了,鮑母遂抱了賽兒進去。都在那邊三三兩兩,猜這奶娘是個妖怪。孝廉雖然聞得,陽為不知。到晚各散。未幾,又是黃夫人周年之期了,孝廉在靈前設筵哭祭。賽兒聽見,務要出來,也和着父親哭。孝廉到含着眼淚住了聲,恐傷了女孩之意。自後無話。
賽兒到五歲時,鮑母教他讀《女小學》,一遍即能背誦,慧悟穎異,過目輒不忘。《四書》《五經》只兩年讀完。略講大義,聞一知十,又能解古人所未解,發古人所未發。孝廉家中有的是書,盡送到內室,由他看玩。九歲、十歲上頭,文章詩賦,無所不妙。一日要看兵書。鮑母云:「兵書尚未到哩,有《武經七書》在此,看看罷。」孝廉見說要看兵書,心中疑訝,且試試女兒的志向,連鮑母請到前廳。賽兒方十一歲,穿的東方亮衫子,水墨披風,鵝黃裙,素綾襪,插的是水精簪與碧玉釵,雲鬟鬈鬈,瑩澤照人。平素性格,不喜薰香,不愛綺繡,不戴花朵,不施脂粉。孝廉想:我兒自是仙子降生。又見鮑母穿着的,還是十年以前進來的衣履,絕無塵垢,反覺新鮮,孝廉也猜是個仙姥了。隨問道:「鮑太太用齋,我兒小小年紀,尚該吃些葷。」賽兒道:「孩兒凡事隨着太太。」孝廉道:「就是孝順了。」因取鎮書的一塊方玉,上雕着個蟠螭,遞與賽兒道:「我兒鎮書少不得的,可就賦詩一首。」賽兒隨口吟道:
王螭千古鎮詩書,好似拘方宋代儒。
曷不化龍行雨去?九天出入聖神俱。
孝廉大驚道:「我兒的詩,格高旨遠,就是當今才子,也恐不及。獨是宋儒是傳述聖道的,不宜詆斥。」賽兒道:「孔子一部《論語》,只教人以學問,從不言及性天,子貢所謂不可得而聞者,自非大賢以上之資,不能幾也。子思為孔子之孫,親承家學,故《中庸》一書,說到性天上頭,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可與天地參。則知聖人之道,粗者夫婦與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誠為能化,又曰至誠如神。聖人神明變化,豈拘拘焉繩趨尺步者乎?善學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義孝弟,此人聖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語,不過為中下人說法。他自己得力處,在於盡性知天。孔子五十學《易》,孟子終身未嘗言《易》,誠以《易》者,乃天道幽遠之極致,上智亦所難明。宋儒未達天道,強為傳注,如參禪者尚隔一塵,徒生後學者之障蔽。又講到性理,非影響模糊,即刻畫穿鑿,不能透徹源頭,只覺到處觸礙。若夫日用平常,聖人隨時而應,要之各當於理,何用設立多少迂板規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達權者為踰閑,通變者為失守,此真墮入窠臼中耳。孩兒讀書,要悟聖賢本旨,不比經生眼孔,只向章句鑽研,作依樣葫蘆之解,是以與宋儒不合。幸父親勿訝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語。賽兒即向父親說聲「進去」,同鮑母緩步進去了。
孝廉思想:我兒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見解,定是的母教導的。女孩兒須做不得傳述道統的人,本分上還該做些女紅才是。過了幾時,孝廉又請賽兒出來,問:「孩兒向來可曾習些女紅?」答道:「孩兒既名為賽兒,不是個習女紅的女子了。」孝廉向着鮑母問道:「可要習些?」鮑母道:「要從其性,不用強之。」孝廉又問:「孩兒,古來列女所取的是那幾個?」賽兒道:「智如辛憲英,孝如曹娥,貞如木蘭,節如曹令女,才如蘇若蘭,烈如孟姜,皆可謂出類拔萃者。」孝廉又問:「夫婦和美而有婦德者是誰?」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極,遂指庭前所種斑竹,不拘詩詞,令詠一首,意蓋以湘妃為女德之至也。賽兒立成一小令云:
情脈脈,淚雙雙,二女同心灑碧篁。不向九疑從舜帝,湘川獨自作君王。
孝廉又呆了。因問:「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賽兒答道:「守規矩之婦人;宋儒之所謂賢后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呂后、武后問問,又不便出諸口。時已新月出於西天,又令再吟一詩。賽兒信口應聲云:
露洗空天新月鈎,瑤台素女弄清秋。
似將寶劍鋒釯屈,一片霜華肅九州。
孝廉以月乃后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義,以此命題,再卜女兒將來之讖。不意詩中殺氣凜然,絕無閨閣之致。因微微的假問道:「我兒的詩詞,都有草莽英雄口氣,卻像個曹操、李密那樣人做的,敢是舊詩麼?」鮑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來的詩詞,都覺得冠冕闊大。」說畢,引着賽兒進內去了。孝廉每自躊躇,因想着岳怪的話漸有靈驗,可惜已死,無由再把女兒八字煩他細推一番。只見老家人進來稟道:「姚相公來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請進坐定,把乳母與賽兒的奇異事,詳細述過。姚秀才看了詩詞,道:「女子以四德為主,詩詞不宜拈弄,何況口氣是個不安靜的!襟丈惟有擇個佳婿嫁去。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費心思了。」孝廉道:「見教極是。並要煩襟丈到寒舍大家說說,恐怕我兒執拗。」
時賽兒已是十三歲,誕日將近。孝廉大開筵宴與女兒做生日。請賽兒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從伯、伯母與叔祖母,最親近的幾位。姨娘又帶個女兒來,乳名妙姑,少賽兒一歲。男西女東,各分一席坐定。都與騫兒把盞,算個賀生日的意。賽兒一一答敬畢。先是姚襟丈開口道:「賽甥女博學達理,見識廣大。古來聖女賢媛中,願學的是那一個?」賽兒道:「列女中無孔子,甥女徒有盂氏願學之心。」姚襟丈向着孝廉道:「甥女算得古來第一第二個女子,要擇個佳婿自然難得,襟丈當以此為急務了。」眾親齊聲道:「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極是要緊的。」孝廉道:「我尚未問過孩兒、太太哩。」賽兒道:「孩兒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親天年之後,要出家學道,豈肯嫁與人為婦耶?」老婢在旁忽大聲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決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紀大了,老弟該早早配人,如何遲到今日,孝廉道:「幾次要配人,奈他決不依從。」堂兄道:「先王之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我弟是個家主,怎麼由得婢女主張?若如此說來,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話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經》開章兩卦,就是 乾、坤。其震、離、巽、兌為男女,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天地絪縕組,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甥女以後再莫要說不嫁的話。」賽兒道:「混沌開闢,陰陽分判,氣化流行,發育萬物。未聞陰嫁於陽,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鮑太太主張。」鮑太太道:「三綱五倫,聖人之大道,豈有個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說出家學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婦配合。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煩絮的。」眾親說:「太太就是聖賢一輩的人,自後只須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畢,眾親俱要別去。賽兒向着父親道:「孩兒誕辰,想着母親,不勝悲感。有詩一首,兼以請教伯伯、舅舅、姨夫。」遂寫於浣花箋送閱。詩云:
一謫瑤台十二年,兒家回首自生憐。
母亡難伴黃泉路,父在同居離恨天。
此夕彩雲猶未散,千秋皓月為誰圓?
香閨盡人巫山夢,有個偏為處女傳。
姚姨夫道:「詩在晚唐之上,獨是結句不典,自古未有為處女而傳者。」鮑母說:「處女傳者惟有成仙,這個如何能得?明日寫個庚帖送與眾親,各留心訪個快婿,待老身以道理開勸姑娘,沒有個不從的。」眾親道:「全仗太太。」各與鮑母施禮而別。賽兒便送伯叔母女親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與姊姊作伴。賽兒喜極,稟知父親留下。攜了妙姑手,隨着鮑母同進內室。
時將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賽兒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風揚彩,月光皎潔,可愛人也。正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當與妙妹賞月,請太太同向中庭一坐。」於是列珍果,煮香茗,談至夜分。忽見正東上彩雲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圓紋,周圍合將攏來,把一輪皓月,端端捧在中間。殊葩繚繞,異彩蕩漾,真正如五花錦繡,錯雜成章,俗所謂月華也。賽兒凝眸看了一會,不覺心上悽愴,忽然長吁道:「兒家安能學月殿之妹乎!」因問鮑母道:「我看太太是個仙流,定知過去未來,乞將孩兒夙因,指示指示。」鮑母道:「我正要將你姊妹開導一番。」賽兒即跪下,妙姑與老婢皆跪於側。鮑姑道:「起來聽者。」賽兒決不肯起,鮑母扶之乃起立。因指着明月向賽兒道:「此是孩兒之故宅也。兒原是月殿嫦娥,妙兒是侍女素英。還有個寒簧,又托生於他處。」就把瑤池會宴與天狼星求姻之事,備說一遍。賽兒又跪下道:「太太,孩兒已悟了。怪不得向來見於明月,便生悽愴。咳,幾時得再上瑤台?」不覺掉下淚來。鮑姑道:「有我在,無妨也。」妙姑對着賽兒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從此就不回去了。」鮑母道:「這個且緩,吾兒賽兒尚欠着夫妻債哩。」賽兒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墮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難。」說罷,淚下如雨。鮑母道:「我兒原來未悟,怎不記得瑤池會上大士的法語?孩兒為有窮國妃時,與后羿尚半載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宮。今彼已生塵世,如何賴得?此乃一定之數,雖如來亦不能拗。幸虧天孫娘娘在上界,多方護持,尚有個斡旋之法。待信息到來,我自有處。兒但寬心,不須煩惱。」賽兒再拜謝了。隨問:「太太是何聖母仙真?」鮑母道:「兒且勿問,往後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着我行便了。」說話之間,將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時候,孝廉進來向鮑太太道:「今日要將賽兒庚帖送與眾親,令他們大家留心,尋個佳婿,完我為父的事。」鮑母道:「極是。一人之見聞有限,千里姻緣似線牽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東方絕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國多情的才子,且聽下回分解。
楔子
(淨扮魏齊領卒子上,詩云)自從分晉列為侯,天下雄兵數汴州。誰想馬陵遭敗後,至今說着也還羞。某乃魏齊是也,佐於魏國,為丞相之職。想俺先祖魏斯,與那趙籍、韓虔,同為晉大夫,三分其地,我魏國建都於大梁。今天下並為七國,是秦、齊、燕、趙、韓、楚和俺魏國。各據疆土,倚強凌弱,不肯相下。俺魏國與齊國有積世之仇,前年齊國遣孫臏統領軍馬,明稱救韓,暗來襲魏,被他詐敗佯輸,添兵減灶,在馬陵山下削木為號,眾弩俱發,射死大將龐涓,擄了長啊公子申歸齊。俺魏國從此不振,曾許他三年一進貢,屈指之間,早是三年了也。近日俺惠王病染不安,命俺權國,欲遣一文武全備能言快語之士,往聘齊國。一來還他三年貢物,二來求放公子申還朝,重修兩國之好,永為唇齒之邦。俺國中惟有中大夫須賈其人,可以任使,已曾奏知俺主,着他前去。他說今日起程,必來辭別,可怎生這早晚還不見來?左右,與我門首覷者,若須賈來時,報復我知道。(卒子云)理會的。(沖末扮須賈上,雲)小官魏國中大夫須賈是也。俺主惠王不豫,魏齊權國,令小官奉使於齊。奈小官生而拙訥,不能應對,恐誤兩國之好。小官家中有一辯士,乃是范雎。此人深懷妙策,廣覽群書,問一答十,堪充其任。小官欲舉此人同去,也見俺魏國多才,有何不可?此間正是相府門首。小校報復去,道有須賈來了也。(卒子做報科)(魏齊雲)道有請。(卒子云)請進。(做見科)(魏齊雲)大夫,你來了也。今日為何還不登程?(須賈雲)須賈行李已發,還有一事,未敢擅便,特此稟知。(魏齊雲)大夫有何事?但說不妨。(須賈雲)須賈平日拙口鈍辭,猶恐應對有誤。家中有一辯士,名曰范雎。得與此人同行,凡事計議,萬無一失。須賈未敢自專,請老相國裁奪。(魏齊雲)你說那范雎在於何處?(須賈雲)現在舍下。(魏齊雲)既然如此,何不就着此人來見俺波?(須賈雲)左右,請將范先生來者。(卒子做喚科,雲)范先生安在?(正末扮范雎上,雲)小生姓范名雎,字叔,本貫魏國人氏。幼習儒業,兼看兵書。不幸父母早年亡化,在此中大夫須賈門下,做着個門館先生。今日着人呼喚,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去。(做見須賈科,雲)大夫呼喚小生,有何事分付?(須賈雲)今小官奉使往齊,特舉先生為副,萬一請得魏申公子還國,先生必有重用。俺適才已稟過魏相了,同去見來。(正末雲)既如此,大人請先,小生隨後。(須賈做入見科,雲)稟上老相國,則此人便是范雎。(正末拜科)(魏齊雲)辯士免禮。恰才須賈大夫舉薦你同入齊為使,若保的俺長兄公子無事還於本國,那
其間自有重賞加官也。(正末雲)大人放心,小生自今日入齊為使,管教公子無事還國也。(唱)
【仙呂】【端正好】憑著俺仲尼書,蒼頡字,周公禮,子產文辭。奈家貧不遇人驅使,怎肯道是無用也於才思。
(魏齊雲)只要你保的公子還國,必有重用。(正末唱)
【幺篇】常則是半生忙,不遂我平生志,居陋巷甘分隨時。今日個和使臣冠蓋相隨次,離魏國,到臨淄;憑喉舌,決雄雌;休戰陣,免興師,(帶雲)大人放心,憑范雎三寸之舌,包請俺公子歸國便了。(唱)管成就這公事。(下)
(須賈雲)須賈就此告行,上托宗廟之靈、君主之福,下賴公子之德、相國之威,管權兩國和好,無負此一番使命也。(做拜別科)(魏齊雲)大夫,則要你小心在意者。(須賈做出門科,雲)左右那裡?收拾行裝,輕車一輛,從者六七人,與范雎先生同往齊邦為使,則今日走一遭去。(詩云)從來使命本非輕,猶喜相知共此行。三寸舌為安國劍,一函書作固邊城。(下)(魏齊雲)令人,安排酒果,到於十里長亭,與須賈大夫餞行去來。(下)
第一折
(外扮鄒衍領張千上,詩云)形據琅琊勝,財歸渤海肥。七雄誰第一?什二在東齊。小官乃齊國中大夫鄒衍是也。方今周室既衰,列國諸侯,互相吞併,號曰七雄,是秦、齊、燕、趙、韓、楚、魏。先年間俺國與魏邦有隙,皆因魏邦倚恃龐涓之勢,屢次侵犯俺國。後來遣卜商大夫往魏進茶,聞知孫子大賢,在茶車裡暗藏他歸國,俺主公拜為軍師。是時龐涓伐韓,孫子口稱救韓,卻引兵徑去襲魏,詐敗佯輸,添兵減灶。龐涓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我境,士卒亡者過半矣。"竟被孫子將那龐涓賺到馬陵山下誅了,連他公子申也被擄了。魏邦因此許俺三年進貢,今經第三年也。魏邦使臣乃是須賈,帶一副使,名為范雎。這范雎果然是個能言巧辯之士,俺主公見他一席話,不勝大喜,遂放公子申還國,兩邦修好,永為唇齒。俺主公特遣小官在驛亭中擺設筵宴,管待范雎,更有偌多賞賜禮物,表俺主公敬賢之意。張千,門首覷者,若賢士來時,報復某知道。(正末上,雲)小生范雎,隨着須賈大夫,到此齊國為使。見了齊君,被小生幾句話打動的他心歡意悅,就釋放俺公子申無事回還。今日有齊國中大夫鄒衍,在驛亭中令人相請,須索去走一遭。想俺學成文武全才,虛淹半世,幾時是那崢嶸發達時節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日月煎熬,利名牽擾,人空老。今日明朝,則俺這愁思知多少。
【混江龍】若依着先王典教,貧而無諂富無驕,俺可甚一身流落,半世辛勞?常只是白首相知猶按劍,枉了也朱門先達有同袍。猛回頭則落的紇地微微笑,倒不如痴呆懵懂,甘守着陋巷的這簞瓢。
(雲)可早來到驛亭也。令人報復去,道有范雎在於門首。(張千做報科,雲)報的大人得知,有范雎來了也。(鄒衍雲)道有請。(張千雲)請進。(做見科)(鄒衍雲)賢士,小官奉主公命令,在此相候良久。賢士請坐。(正末雲)量小生有何德能,勞大王如此重待?(鄒衍雲)賢士有如此大才,久後必有大用也。(正末唱)
【油葫蘆】自古書生多薄命,端的可便成事的少,你看幾人平步躡雲霄?便讀得十年書,也只受的十年暴;便曉得十分事,也抵不得十分飽。至如俺學到老,越着俺窮到老。想詩書不是防身寶,剗地着俺白屋教兒曹。
(鄒衍雲)賢士,如今這秀才每但讀些書,便去求官應舉。賢士有如此大才,何不進取功名也?(正末唱)
【天下樂】他每隻是些躲避當差影身草,自古來文章,可便將人都誤了。(鄒衍雲)我想古人都是靠着文章出身的,怎見得就誤了人來?(正末唱)勸今人休將前輩學。(鄒衍雲)學便如何?(正末唱)學卞莊斬虎的入虎穴,學呂望釣魚的近池沼,學太康放鷹鶻拿燕雀。
(鄒衍雲)賢士,你不學古人,待要怎生也?(正末唱)
【那吒令】我論着那斬虎的,則不如去斬蛟;(鄒衍雲)這釣魚的,可是如何?(正末唱)釣於的,則不如去釣鰲;(鄒衍雲)這放鷹的,可是如何?(正末唱)放鷹的,則不如去放雕。調大謊往上趲,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夠祿重官高。
(鄒衍雲)賢士,如今世上都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時節,也須穿着那鮮明衣帽,打扮的齊整些才好。(正末唱)
【鵲踏枝】但有些個好穿着,好靴腳,出來的苫眼鋪眉,一個個納胯挪腰。說謊的今時可便使着,天那,則俺這誠實的管老死蓬蒿!
(鄒衍雲)賢士,你可不尋幾個相識朋友,告求些齎發去?(正末唱)
【寄生草】本待要尋知契、謁故交,見十家九家門關了。起三陣五陣檐風哨,有千片萬片梨花落。但得個一頃半頃洛陽田,誰待想七月八月長安道?(鄒衍雲)張千,將酒來。(張千雲)酒到。(鄒衍雲)賢士,小官奉命將着那牛酒管待賢士,請滿飲此杯者。(做遞酒科,正末雲)大人請。(鄒衍雲)賢士請。(正末雲)恭敬不如從命,小生飲這杯酒咱。(做飲酒科)(鄒衍雲)小官奉主公的命,在此驛亭中管待賢士,須要盡醉方歸。張千,喚將那歌兒舞女來者,着他席間伏侍賢士。(張千雲)歌兒舞女走動。(二旦上,動樂科)(鄒衍雲)賢士,如今暮冬天道,紛紛揚揚下的是國家祥瑞,更接着這歌兒舞女,嬌喉細細,紅袖翩翩。賢士請放開懷抱,滿飲一杯者。(正末雲)大人,委的是好受用也!(唱)
【金盞兒】俺只見瑞雪舞鵝毛,美酒泛羊羔。這陰風不透重簾幕,兩行弦管列嬌嬈。頻敲白象板,輕品紫鸞蕭。(鄒衍雲)賢士,此處比門外又是一般天氣。(正末唱)抵多少地寒氈帳冷,殺氣陣雲高。(鄒衍再遞酒科,雲)小官想來,據賢士有經綸濟世之才,補完天地之手,文通《三略》,武解《六韜》,只合早決功名,立取榮耀。剗地困於窮途,可不枉了你也!(正末雲)大人,我范雎幼年失教,不諳經史。想為官者要忠勤廉正,去暴除貪。量范雎是一愚瞽之夫,則可待時守分,知命安身,未敢希望功名也。(唱)
【醉扶歸】俺則待手把着嚴陵釣,耳洗着許由瓢。不圖他頂冠束帶立於朝,但得個身安樂。(鄒衍雲)賢士,你怎麼說這等沒志氣的話?人生功名富貴,皆由自取,也不專是天數。(正末唱)則這的便是俺一斟一酌,再休題富貴也有個輪來到。
(鄒衍雲)賢士,你看俺為官的,吃堂食,飲御酒;佳人捧臂,壯士擎鞭;出則高牙大纛,入則峻宇雕梁;堂上一呼,階下百諾,何等受用!似你這閒居的,粗衣淡飯,草履麻絛,有甚麼好處?(正末雲)大人,則您這為官的,怎比俺清閒快樂也。(唱)
【金盞兒】你為官的剛量度今朝,又早想來朝,您幾時學得俺齁嘍嘍一枕頭雞叫?(鄒衍雲)倒是你那閒居的好。(正末唱)閒居的無事那逍遙,吃的是濁醪一醉酒,直睡到紅日半竿高。則俺這無憂愁青衲襖,索強如你耽驚怕紫羅袍。
(鄒衍雲)賢士,再飲一杯。(正末做醉科,雲)大人,酒夠了也。(做睡科)(鄒衍雲)賢士敢有酒,睡着了也。左右休大驚小怪的,等賢士醒來時,再飲幾杯者。(須賈上,雲)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小官須賈,自至齊國,賴得范雎之力,在齊王座間反覆辯論,范雎對答如流,辭無凝滯。齊王大喜,厚賜回聘禮物,又放俺公子申還國,永為唇齒之邦,豈不可喜!小官今早謝過了齊王,止有中大夫鄒衍尚未面別,聞知他在驛亭待客,不若就彼處告辭。令人,鄒大夫在此麼?(張千雲)俺大夫在此待客哩。(須賈雲)有勞報復一聲,道有魏須賈還國,特來告別。(張千做報科)(鄒衍雲)你說管待賢士,着他回去,明日來辭。(張千做回科,雲)俺大夫管待賢士哩,着你明日來辭。(須賈雲)公子和行李都已先去了,怎生是好?令人,有勞再說一聲,道須賈不能久待。(張千雲)俺大夫着你明日來辭,我怎敢又過去?(須賈雲)沒奈何,再央你過去說一說。(張千雲)也罷,你且等着,待我與你再稟。(張千做稟科,雲)有須賈他說即刻要辭別,不能久待。(鄒衍做怒科,雲)這廝好打!好道管待賢士哩,着他明日來。我沒有私宅的?這裡也不是他告辭處。你休出去,一壁有者。(張千做侍立科)(須賈雲)小官在此門下伺候良久,不見回音,莫不那祗侯人不肯通報麼?天色漸晚,恐怕誤了程途。待不辭來,又恐怕大夫見罪。他說管待賢士,不知管待的是何賢士?我自過去,有何不可(做入門科,雲)這是儀門前,且莫過去,我試看咱。(做見正末驚科,雲)我道大夫管待甚的賢士,可是俺那范雎!此席為何而設?我過去覷破此人,看他說甚麼。(做進見,正末驚起科,雲)呀,大夫到此也。(須賈雲)范雎,你也在這裡那?(正末雲)是小生被召在此。(須賈雲)須賈奉使,多謝大夫周方,今日還國,特來告辭。(鄒衍雲)須賈,你來是拜辭,還是撞席?我沒有私宅的麼?這驛亭中豈是你辭別去處?我若不看賢士之面,我將你囚於齊國,着你終身不能回去也。(須賈做怕科,雲)小官得罪了也。小官在門外聽候。(鄒衍雲)住者。須賈,着你這大雪中來辭我,怎生無一杯酒與你吃?看着賢士面上,令人,將酒來。(張千做斟酒,鄒衍遞科,雲)須賈,滿飲一杯。(須賈雲)小官謹領。(鄒衍雲)住者,賢士不曾飲過哩,須賈,你怎敢先飲?(須賈做低頭科,雲)是、是、是。(鄒衍雲)賢士滿飲此杯者。(正末雲)小生怎敢先飲?(鄒衍雲)賢士,恭敬不如從命,賢士飲了者。(正末雲)小生飲。(做飲酒科)(鄒衍雲)令人,將酒來,須賈,你滿飲一杯。(須賈做接酒科)(鄒衍雲)住者,你慌做
甚麼?大瓮家釀着酒哩,你吃多少?靠後。賢士,一隻腳兒來,兩隻腳兒來,賢士請個雙杯。(正末做飲酒科,雲)小生飲。(鄒衍雲)令人,將酒來。須賈,你飲這杯酒。(須賈做接酒科)(鄒衍雲)住者,幾年不曾見那酒?兩隻手撈鈴一般相似,靠後。賢士,可不道"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正末雲)小生酒夠了也。(鄒衍雲)賢士既不用酒,叫左右將禮物來。(卒子做托砌末上科)(鄒衍雲)賢士,小官奉主公之命,有黃金千兩,權為路費,少助行色,莫嫌輕微也。(正末雲)大夫,小生多蒙大王厚禮,這等牛酒管待,尚且難消,又賜黃金千兩,斷然不敢叨受。(鄒衍雲)賢士,俺主公所賜之物,賢士不受,莫非嫌輕麼?(正末唱)
【賺煞】我可也敢嫌輕?(鄒衍雲)莫非為少麼?(正末唱)非為少,(鄒衍雲)賢士不受,可是為何那?(正末唱)則俺這窮命里消他不了。(鄒衍雲)蔬菜薄味,不成管待。(正末唱)百味珍羞食又飽,(鄒衍雲)賢士有酒哩,再飲幾杯波。(正末唱)便做道酒腸寬沉醉陶陶。俺這裡下階道,(做行復立科,雲)范雎,你不辭而回,是何禮也?(做回謝科,唱)屈脊低腰,承管待深恩甚時報?(鄒衍雲)賢士,這黃金是主公所賜,請收了者。(正末唱)這千金敢叨?(須賈雲)大夫見賜,安得而辭?(正末唱)斷然的不要,(須賈雲)可不道富與貴,人之所欲也?(正末雲)"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唱)俺則待粗衣淡飯且淹消。(下)(鄒衍雲)賢士去了麼?(張千雲)去了也。(鄒衍雲)須賈,你知罪麼?(須賈雲)小官不知罪。(鄒衍雲)須賈,你豈不聞"任賢則昌,失賢則亡"?故秦用百里奚而秦霸,鄭用子產而鄭強;吳去子胥而吳衰,越去范蠡而越滅。如你魏國,可謂失賢矣。前者不用孟子為相,卻用龐涓為帥,所以馬陵之戰,你國公子申被擄於此。如今有一范雎,又不能用而為相,卻用你為大夫。俺主公釋放你公子申還國者,專為范雎之賢也。兀那須賈,你到於本國,便能辭官謝罪,讓位范雎,萬事罷論。倘若挾冤記仇,須賈,你覷者,俺這裡雄兵百萬,戰將千員,有一日兵臨城下,將至濠邊,四下里安環,八下里拽炮,人平了你宅舍,馬踐了你庭堂,將你魏國蹅踏的粉碎,那其間則怕你悔之晚矣。須賈,(詩云)你也曾讀古聖文章,須知蔽賢者謂之不詳。莫等待兵臨城下,方才懊悔道自取其殃。(下)(須賈雲)我正疑怪范雎今日臨行不見,卻在此間飲酒。我乃魏國中大夫,受命為使,倒不得與此宴。范雎是一從者,反受他牛酒管待,又賜黃金千兩。我若非親身至此,怎知有這等事!我想范雎本是一個貧士,因見我至此,故不敢受他這千金之賜。我如不來,此金必然受了。教我轉轉猜疑,其中必然暗昧。(做沉吟科,雲)這有甚麼難見處?想必范雎在我背後,以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重賞。范雎,你好無禮也!你坐於堂上,我立於階下,全無一點不安的意思。今日之事,我且藏於腹中,等待還國之後,范雎,咱和你兩個慢慢的說話。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下)
第二折
(魏齊領卒子上,雲)某魏齊是也。遣須賈大夫入齊為使,不想齊王就放長兄魏申還於本國,又有回聘之禮,此皆是須賈大夫之功也。今日他在宅中安排酒肴,請某赴宴,想為賞雪而設。已曾分付左右,輛起安車,往須賈大夫宅中走一遭去。(下)(須賈引祗從上,雲)小官須賈,自從使齊還國,主公大喜,優禮甚厚,止有范雎一事,還不曾說明。今日就家中略備果桌,專請丞相一人,要究范雎受齊宴賞之私,是何緣故。早間已令人請下,未見到來。時遇暮冬天道,紛紛揚揚下着國家祥瑞。天色寒冷,一壁廂備下熱酒伺候。左右,門首覷者,等丞相來時,報復我知道。(祗從雲)理會的。(魏齊領卒子上,詩云)紫閣黃扉相府開,安危須仗出群材。車聲何事轔轔動,專為華筵賞雪來。此間正是須賈大夫私宅門首。令人,報復去,道某家來了也。(祗從做報,須賈慌接科,雲)須賈有何德能,敢勞老相國屈高就下也。(魏齊雲)多承大夫重意,老夫來遲休怪。(須賈雲)不敢。令人,一面吹燈,抬上果桌來者。(祗從做抬果桌,須賈遞酒科,雲)將酒來,老相國請滿飲此杯。(魏齊雲)大夫此一遭出使,保的長兄還國,皆是大夫之力也。(須賈雲)此豈須賈之能,全仗主公的洪福,老相國的餘威,何足掛齒?今日雪中,荷蒙台駕降臨,須賈不勝榮感。但有一事,要稟知老相國,未敢擅便。(魏齊雲)大夫有何事,但說不妨。(須賈雲)非是須賈饒舌,實為國家利害,不得不言。前者須賈不才,出使齊國,所舉范雎同去。事畢將回,須賈因辭齊大夫鄒衍於驛亭中,適值鄒衍奉其主齊君之命,以牛酒筵宴款待范雎,宴罷又贈黃金千兩。其時范雎看見須賈到來,遂辭金不受。我想此人必以魏之陰事告齊,故得其賞。不然何以致此?須賈一向懷疑,未敢遽發。但此事關係非小,今日難得老相國降臨,乞差人召來與須賈面對,審問一個明白。(魏齊雲)大夫不說,某豈得知!便着人喚將范雎來者。(卒子云)范雎安在?(正末雲)小生范雎是也。自陪須賈大夫入齊為使,保的公子還於本國,(嘆科,雲)也不見一些功勞在那裡,豈不是時也、命也?今日冬天臘月十二,乃是小生賤降之日,太學中同輩書生請小生飲一杯兒酒。恰才正飲之間,有一書生說起太公事來,俺想他遇不着那文王呵,(唱)
【南呂】【一枝花】這其間尚兀自垂釣在渭水旁,獨坐在磻溪上。至如我有才如呂望,也則怕無福可便遇文王。暗自斟量,天生下窮酸相,幾時行通利方?憑着咱鼓舌搖唇,立取他封侯拜將。
【梁州第七】但只問魏公子因何釋放,全仗着那一個遊說齊邦?怎生這功勞不在咱頭上?幾曾沾一絲兒賞賜,壯半米兒行裝?可着俺越多伎倆,越受淒涼。枉誤了十載文章,干捱了半世風霜。他、他、他,誰肯念陋巷間一瓢的書生,是、是、是,我願則願那都堂中八府的宰相,來、來、來,他每都不着我見那深宮內萬歲的君王。這天氣,怎當?白茫茫冰連江海三千丈。徒步去,將何往?早則是冒雪冰寒凍欲僵,這便是咱衣錦還鄉!
(做見祗從科,雲)請小生有何事干?(祗從雲)范先生,你在那裡來?俺大夫安排筵宴管待丞相哩,教我請你,快行動些。(正末雲)原來是大夫教你請我麼?(唱)
【隔尾】你那裡葡萄酒設銷金帳,羅綺筵開白玉堂。聞知道魏相國親身到宅上。(做徘徊科,雲)既是請丞相赴宴,怎又請我?(唱)故意把寒儒廝獎,顯的他寬洪海量。(雲)哦,我知道了也。(唱)多應是須賈高情,將我這范雎來講。
(做見科)(須賈雲)范雎,你在那裡來?(正末雲)今日是小生賤降之日,太學中一輩的書生,請小生飲幾杯酒。聽得大人呼喚,小生不敢稽遲,一徑造此。(須賈雲)哦,原來今日是你生日。祗從人,與我掃一搭乾淨田地,請先生去了衣服者。(正末雲)老丞相在上,小生怎敢去衣服?則這般呵好。(須賈雲)還請去了衣服。(正末雲)我猜着了也。(唱)
【牧羊關】敢怕吃那細索麵,醒酒湯,便是油汁水瀽污也何妨?今日個為公子設佳筵,怎倒與小生做賤降。(魏齊雲)范雎,恭敬不如從命也。(正末做脫衣服科)(須賈雲)將問事來。(祗從做丟下問事)(正末做慌科,雲)酒席上怎麼用這東西?(唱)只見一條沉鐵索當前面,兩束粗荊棍在邊廂。那裡有這般樣稀奇物?大夫也,強將來做薦壽觴。
(須賈雲)范雎,你知罪麼?(正末雲)小生不知罪。(須賈雲)今日個請老相國在此,和你講明一句話。當日同使於齊,齊君牛酒金帛,獨獨管待你,是何緣故?你可對老相國實說。(正末雲)老丞相在上,當初隨大夫入齊為使,見了齊君,小生一席話間,使齊君大喜,釋放俺公子還國。這的是小生之功,怎做得小生之罪?(須賈雲)范雎,你不以吾國陰事告齊,焉得有此重待?你如何不肯實說?(魏齊雲)這匹夫不打不招。(須賈雲)祗從人,與我打着者!一杖子與他增添一歲。(祗從做打科)(正末唱)
【隔尾】正是那耕牛為主遭鞭杖,啞婦傾杯反受殃,災禍臨身自天降。我吃了這一場棍棒,天那!這的是為國於家落來的賞。
(須責雲)左右將酒來。老相國,常言道"酒肉攤場吃,王條依正行"。今日筵上飲酒的自飲酒,他受刑的自受刑,正所謂情法兩盡。請老相國滿飲一杯。(正末雲)大夫,這數九的天道,去了衣服,不凍殺小生也?(須賈雲)你這等人,不凍死了要他怎的。(正末唱)
【牧羊關】淚雹子腮邊落,血冬凌滿脊樑,凍剝剝雪上加霜。則被你餓掉了三魂,敲翻了五臟。帶肉連皮顫,徹髓透心涼。似這等勘范叔森羅殿,抵多少凍蘇秦冰雪堂。
(須賈雲)左右將酒來。(祗從雲)酒到。(須賈做遞酒科,雲)老相國請滿飲一杯,少遮寒色。(正末雲)大夫,你打了小生一日也,有甚麼茶飯與小生些兒吃?(須賈雲)你餓了麼?據禮不當與你吃,我怎肯做的"坐兒不覺立兒飢"?祗從人那裡?將的他那茶飯來。(祗從做拿砌末放下科)(須賈雲)祗從人,你着他自己揭開食用波。(正末做開看科,雲)這的是餵頭口的草料,怎生與小生吃?(須賈雲)你道是餵頭口的草料與你吃?匹夫,我保你同入齊為使,你以陰事告齊,受他金帛牛酒,你與頭口何別?豈不是背槽拋糞?你吃了者,一根草與你添一千歲壽。若不吃呵,祗從人,將大棒子打着者!(祗從做打科)(正末唱)
【紅芍藥】哎呀,一輪紅日為誰藏,地老天荒。我則見半空中瑞雪亂飛揚,一剗顛狂。則恁這待佳賓筵會上,端的個華堂別的風光。放下那一盤家剉草半青黃,拌上些粗糠。
(須賈雲)你這等人只該與你這樣東西吃。(正末唱)
【菩薩梁州】則我這綿囤也似衣裳,坐不的紅爐也那土坑。吃黃齏的肚腸,(帶雲)抬了者。(唱)我吃不的這法酒肥羊。則我這三般地獄怎生當?無情風雪無情棒。似吃着無心草,死熬這掩情況。打得我肉綻皮開內外傷,眼見的不久身亡。
(正末做死科)(魏齊雲)那范雎打的如何?(卒子云)打死了也。(魏齊雲)大夫,這酒也飲的勾了。(須賈做醉科)(魏齊雲)哦,大夫醉了也。等他醒來時,說我自回去也。左右,將坐車來,還府中去。(詩云)主人已沉醉,老夫歸去來。軒車還相府,燈火出天街。(下)(須賈做醒科,雲)丞相爺安在?(祗從雲)適才回去了也。(須賈雲)他回去了?敢是怕我貽累他哩。左右,揣那匹夫過來。(祗從雲)范雎已打死了也。(須賈雲)哦,他死了?休道打殺一個,打殺了十個也無事。祗從人,與我將他撇在後面廁坑裡,明日將糞車載出去。不是這等,也警不的後人。只為范雎不忠於國,不孝於家,小官平生一世,偏怪這等無恩無義的人。(詩云)非我不心慈,王法本無私。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下)(祗從做抬正末撇下科,雲)將范雎丟在廁坑中也。咱等伏侍這一日,天氣寒冷,各自回家吃杯酒去,待明早回話便了。(下)(正末做醒科,唱)
【隔尾】哎呀,我幾曾醉眠繡被流蘇帳,莫不是夢斷茅廬映雪窗?長嘆罷剛將眼睜放,我看了這廂,我又覷了那廂。天也,原來我這七尺身軀在那廁坑裡躺。
(叫疼科,雲)范雎,你好苦也!大夫,你好狠也!你便打死我也罷了,怎麼丟在廁坑裡?這穢氣教我如何當得!且待我慢慢的掙紮起來,只索逃我這性命去。(外扮院公衝上,雲)自家須賈大夫家一個院公是也。今日俺主人擺設筵宴,管待那魏齊丞相,整整吃了一日的酒。如今天色晚了也,我點起燈來,家前院後執料去咱。(做撞見,正末慌科)(院公雲)是甚麼人在這裡走動?(正末做躲科)(唱)
【牧羊關】待走來如何走?待藏來怎地藏?沒揣的偏和他打個頭撞。(院公雲)我舉起這燈來試看咱。我道是誰,原來是范雎。你看一身穢污,你也少吃一鍾波。(正末唱)我幾曾吃美酒羊羔,剛剛是吃了會胡枷亂棒。(院公雲)你既不醉呵,怎生渾身都是穢污?(正末唱)則被這糞沾濕我兩鬢角,尿浸透我一胸膛。(院公雲)你站開些,這臭氣當不得。(正末唱)你聞不的我這穢氣渾身臭,院公也,我幾吃那開埕十里香。(院公雲)你原來不曾吃酒,可怎生這個模樣?(正末做跪科,雲)院公可憐見,你救我咱。我同大夫入齊為使,見了齊王,一席話間,齊王大喜,便將公子魏申釋放還國。齊王命中大夫鄒衍在驛亭中賜牛酒管待小生,又賜黃金千兩,我並不曾受,這是大夫親見的。今歸本國,安排筵宴請魏齊丞相飲酒,說我以陰事告齊,將我三推六問,弔拷繃扒,打死了我,丟在這糞坑中,倒虧這穢氣熏活了。望院公怎生救我出去,此恩異日必當重報。(院公雲)嗨,好可憐人也。這裡也無人,你跟我將來,打些水淋的你身上乾淨,脫了你那穢污衣服。這寒冷天道,不凍殺了你來。我有穿的舊綿衣服,待我取來與你穿。(做取砌末科上,雲)你穿了這衣服,還有五兩碎銀子,與你將息去。我如今開了后角門,放你出去。你休在這裡,不問他州外府,逃你的性命。你久已後若得志呵,只休忘了我的恩念。(正末做拜科,雲)院公,你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養的爺娘。小生也不往他處,唯有秦國最強,可以報仇,就此告辭去也。(唱)
【黃鐘尾】我便似伍員去楚心猶壯,孫臏投齊氣怎降?謝恩人肯主張,放咱去入咸陽。仗英雄顯志量,見秦君說勾當。管穰侯立辭相,不荒唐有承望,(雲)院公,不是我范雎說口,想報冤之期,可也不遠。(唱)你則待的到蟄龍一聲雷震響。(下)
(院公雲)早是他遇着我哩,若撞見別人,可怎了也?若是死了這樣有才學的人,豈不可惜?等主人問時,我只說在糞車裡已將他送出城外去了,料想不來尋他。正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莫待他年,才想今日。(下)
第三折
(須賈引祗從、院公上,詩云)齊邦為使有風塵,今日驅車又入秦。人道此中狼虎地,可能容易出關門?小官須賈,此來為秦國新拜一相,乃是張祿,遣人遍告六國,各以中大夫入秦慶賀。小官到此好幾日了,爭奈各國使臣也還有未到的,那張祿丞相不肯放參。時遇冬寒天道,風雪大作,少不得要往相府前去伺候。院公,你在客館中整頓下茶飯,我等雪慢呵乘車而回也。(院公雲)理會的。(院公下)(須賈做行科,雲)雪大的緊,祗從人,且半這車兒向人家房檐下略避一會,等雪慢時再行也。(正末上,雲)小官范雎是也,入秦以來,改名張祿,代穰侯為相。曾遣人遍告六國,各遣中大夫前來稱賀。那須賈到此已幾日了,我如今卸下冠帶,仍舊打扮布衣,到客館中看須賈去,看他可還認得我麼?想我范雎若不受那苦楚,幾時得這崢嶸發跡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未亨通,遭窮困,身居在白屋寒門。兩輪日月消磨盡,不覺的添霜鬢。
【滾繡球】人道是文章好濟貧,偏我被儒冠誤此身,到今日越無求進,我本待學儒人倒不如人。昨日周,今日秦,(帶雲)似這般途路難逢呵,(唱)可着我有家難奔,恰便似斷蓬般移轉無根。道不得個地無松柏非為貴,腹隱詩書未是貧,則着我何處飄淪?(正末做窺望)(須賈見科,雲)奇怪,大雪中走將來這個人,好似范雎也。待道是呵,我當初打殺他了,再怎生得個范雎來?待道不是呵,你看那身分兒好生相似。且休問他是不是,待我喚一聲:范雎,范雎,近前來,我和你說話咱。(正末雲)誰喚范雎哩?(唱)
【叨叨令】我聽的他兩三番叫咱往前進,猛可便扭回身行至車兒近。我這裡忙掠開淚眼將他認,(須賈雲)是我喚你哩。(正末唱)我這裡覷絕時倒把身軀褪。(正末做怕科)(須賈雲)范雎,你見了小官,這般慌做甚麼那?(正末唱)大夫也,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唬的我兢兢戰戰忙逃奔。(須賈雲)范雎少待,一別許久,正要和你講話,何故如此驚恐?先生固無恙乎?(正末唱)
【滾繡球】大夫也,想着你折磨我那一場,我吃了你那一頓,你打到我有二三百棍。(須賈雲)你且休題舊話,則問先生何以到此?(正末唱)自從我逃災出魏國夷門,(須賈雲)原來先生西入秦邦,有幾時了?(正末唱)到今日經兩冬,過一春,睡夢裡不曾得個安穩。(須賈雲)你也曾思量小官麼?(正末唱)想着你那雪堆兒里將我棍棒臨身,(須賈雲)你這般慌做甚麼?(正末唱)但題着你名姓先驚了膽。夢見你儀容,(帶雲)兀的是須賈大夫來也。(唱)哎呀,可又早唬了魂,有甚精神?
(須賈雲)小官今日見先生,觀其氣色,比往日大不同,想必崢嶸得意於此?(正末雲)大夫休說小生吃的,且看小生穿的。(唱)
【倘秀才】你看我這巾幘舊、雪冰透我腦門,衣衫破、遮不着我這項筋,甚的是白馬戲纓衫色新?自嘆氣,自傷神,只落的微微暗哂。
(須賈雲)嗟乎,范叔一寒如此哉!左右,取一領綈袍過來。(祗從做取衣科)(須賈雲)雪大,天氣寒冷,此綈袍聊與先生禦寒咱。(正末雲)量小生有何德能,多謝了大夫!(做接衣科)(唱)
【伴讀書】謝大夫多情分,賜綈袍無慳吝。我可便接將來怎敢虛謙遜,覺的軟設設身上如綿囤。不由不喜孜孜頓解心頭悶,我、我、我,怎報的你這救濟之恩?
(須賈雲)這綈袍穿着,倒也可體。(正末唱)
【笑和尚】比我舊腰身寬二分,比我舊衣襟長三寸,正遮了這破單褲精臁刃。凍剝剝正暮冬,如今暖溶溶便開春,來、來、來,謝綈袍妝點了我醃身分。(背雲)此人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心也。(須賈雲)先生,與小官同到邸舍,共一飯敘舊如何?(正末雲)敢問大夫為何至此?(須賈雲)先生不知,小官特來慶賀張祿丞相。先生在秦已久,可曾聞的張祿丞相與誰人最善也?(正末雲)原來大夫因賀張祿丞相到此。小生別無聞見,但張祿丞相與小生亦有一面之交。(須賈雲)哦,先生原來與張君有善。(做背科,雲)我這綈袍送的着了也。(回雲)先生,吾聞秦國大小之事,一決於相君。今吾等在此,去留皆出其口。先生如肯與小官少進片言,慨放小官回還,也見得先生不忘故舊。豈有意乎?(正末雲)這個當得,但恐人微言輕,不足為重。(須賈雲)我想先生在魏國時,小官也不曾輕視先生。(正末雲)多感!多感!(唱)
【滾繡球】想着你那日辰,那時分,我胡吃了三推六問,着我似拽車的驢馬同塵。想着你餵惜的情,草料的恩,我怎肯背槽拋糞。(須賈雲)君子不念舊惡,這也不必提起了。(正末唱)請你個老哥哥遠害全身。則咱這義的到底終須義,大夫也,你那親的原來則是親,我怎做的有喜無嗔?
(須賈雲)先生乃讀書儒者,想昔日春秋趙盾,在那翳桑下遇着靈輒,也無過一飯之恩,後來趙盾有屠岸賈之難,靈輒扶輪而報。小官薄德,怎敢自比於趙盾;據先生義氣,決然不在靈輒之後。(正末雲)可知道來。(唱)
【呆骨朵】休則管巧言令色閒評論,到如今比並甚往古忠臣。我可也不似靈輒,你可也難學趙盾。大夫也,假若你趙盾身危困,我待學靈輒臂扶輪。則不要槽中拌和草,便是那桑間一飯恩。
(須賈雲)這早晚雪可慢些兒也,我也先生同行數步,前往相府去來。(做同正末上車行科,須賈雲)先生,你休瞞我。想先生在秦,必見重用。既不呵,如何這相府前祗從人等,見先生來,皆凜凜然起避?你必然發跡了也。(正末雲)大夫,這廝每有甚麼難見處?(唱)
【滾繡球】他見我塵滿衣,垢滿身,更和這蓬鬆兩鬢,才出的相府儀門。他罵我做叫化頭,乞儉身,都佯呆着不瞅不問,(須賈雲)他如今為何懼怕先生也?(正末唱)猛見這素綈袍在我身上全新。為甚的那廝每趨前退後都皆怕?大夫也,可知道只敬衣衫不敬人,自古常聞。
(須賈雲)先生,小官想張君得志於秦,自非文武兼全,焉能有此。(正末唱)
【三煞】他論機謀減灶壓着齊孫臏,他論戰策不弱如鞭屍楚伍員。則他那智量似穰苴,文學似子夏,德行似顏淵,舌辯似蘇秦。端的個能安其國,能治其家,能正其身。請大夫把衣冠整頓,我與你同作伴謁張君。
(須賈雲)先生,小官去住,皆在張君一語之下,小官只在此等候。(正末唱)
【二煞】你略消停且待窮交信,便入去須防丞相嗔。我着你早出潼關,早歸汴水,早到東京,早離西秦。引你去親登相府,完卻公差,直着他開放賢門。這歸期有準,管着你盪飛騎疾如雲。
(須賈雲)只是大雪中有勞先生,改日另當致謝。(正末唱)
【煞尾】我與你分開片片梨花粉,拂散紛紛柳絮塵。金馬門中往前進,我將你個納士招賢路兒引。(下)
(須賈雲)不想范雎與張祿丞相有一面之交,我之事必濟矣。倘得無事放還,我仍舊帶了范雎,回於魏國,同享榮華也。(做等科,雲)在此等候良久,如何不見范雎出來?我試向前問一聲咱。(做見卒子科)(須賈雲)小官借問虞候咱。(卒子云)你問甚麼?(須賈雲)恰才入相府去的先生,如何不見出來?(卒子喝雲)休胡說!這府內只有丞相爺出入,那一個敢入的去?(須賈做驚科,雲)沒也,恰才入去的那個秀才范雎。(卒子云)甚麼秀才,則他便是俺丞相爺。(須賈做慌科,雲)恰才入去的那秀才便是張祿丞相?嗨,須賈,你中了計也!初聞張祿丞相之名,未知其詳,故以列國中大夫皆至秦邦為賀。我若知是范雎,小官焉敢自投虎狼之地?原來他改名張祿,實欲智擒須賈,要報舊日之仇。(做哭科,雲)哀哉!可憐我須賈微軀,不能還於本國矣。罷、罷、罷,如今且回客館去,待到來日,膝行肘步,肉袒求見,萬一有個僥倖,得免其死。如不見饒,這也是我命數盡此,復何恨哉?大丈夫睜着眼做,到今日合着眼受。惜受俺一家老小,倚門而望,豈知死在秦邦,永無還日?(嘆科,雲)俺一家人則當做了一個惡夢者。(下)
第四折
(鄒衍同眾大夫領張千上,雲)小官齊國中大夫鄒衍是也。奉秦國之命,着俺六國中大夫來賀張祿丞相。這位是楚國大夫陳軫,這是趙國大夫虞卿,這是韓國大夫公仲侈,這是燕國大夫劇辛。今日筵宴是俺國排設,專賀秦相的。除魏國須大夫有罪不敢同請,這幾國大夫都在此等候多時。想秦相這早晚敢待來也。(正末扮冠帶引卒子上,詩云)一自更名西入秦,能令六國盡來賓。正是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小官范雎是也。自俺為相,各國大夫都來慶賀。今日卻是齊國鄒大夫設宴相請,須索走一遭去也。(做見科)(鄒衍雲)有屈丞相俯臨,小官等失迎,勿令見罪。(正末雲)驛亭一別,契闊至今,既辱遠來,又勞佳設。則愧張某才輕德薄,怎想有今日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白身一跳到關西,坐都堂便登八位。入朝爭相印,當殿脫儒衣。口吐虹霓,三千丈五陵氣。
(鄒衍雲)令人,將酒過來。(張千雲)酒到。(鄒衍雲)各國大夫近前,丞相喜得美除,理當拜賀。(各國大夫同拜科)(正末雲)請起。(唱)
【步步嬌】這的是楚趙秦韓齊燕魏,今日個七國冠裳會。把干戈從此息,我有甚不歡欣不肯拚沉醉?(鄒衍雲)丞相請滿飲此杯。(正末雲)住者,(唱)且按住這鳳凰杯,(鄒衍雲)丞相因何不肯飲酒?(正末雲)張千。(張千雲)小人有。(正末唱)你只問須賈來也是未。
(雲)你各國大夫在此,當日某同須賈入齊為使,因齊王為某舌辯,不勝見喜,令鄒大夫在驛亭中賜牛酒管待;又賜金錦,某不敢受。當時有須賈撞見,對魏齊丞相說某以陰事告齊,將某推勘打死,丟在糞坑之中。如今齊國鄒大夫現在於此,我當初曾以陰事告齊也不曾?(鄒衍雲)丞相,當日並無此事。(正末唱)
【沉醉東風】我隨他千鄉萬里,倒將我六問三推。凍我在雪堆中,撇我在茅坑裡。說着呵尚兀自噁心嘔逆,恰便似死羊般渾身尿共屎,委實的受盡了腌臢氣息。
(張千做喚科,雲)須賈安在?(須賈做膝行肘步上,雲)死罪!死罪!賈不意相君能自致於青霄之上,賈不敢復讀天下之書,賈不敢復與天下之事,賈不敢復相天下之人矣。賈有死罪,請入鼎鑊之中,請置狐貉之地,唯相君命之。(正末雲)須賈,你罪有幾何?(須賈雲)賈得罪於相君多矣,擢賈之發,不足數賈這罪。(正末雲)你今日因何來遲?(須賈雲)丞相可憐。今日是須賈賤降之日,望丞相寬容,過了今日,他日受責如何?(正末唱)
【沽美酒】去年時我記的,今日是你生日,天教我便還報你。(雲)張千,(唱)我這裡喚公吏,快疾波請先生去了衣袂。
【太平令】哎,你個須賈也哥哥休罪,(雲)張千,將問事來。(張千雲)理會的。(做丟下問事科)(正末唱)早準備拶子麻槌,下着的國家祥瑞,揀一塔乾淨田地。將這廝跪只,按只,與我仗只,直打的皮開肉碎。
(須賈雲)丞相與各國大夫飲宴,須賈凍於雪中,從旦至今,不曾吃飯,丞相安可忍乎?丞相那吃不了的茶飯,告些兒與須賈食用,便死呵,做個飽鬼。(正末雲)張千,將他那茶飯來與他吃。(張千雲)理會的。(張千將砌末放下科)(正末雲)教他自揭開食用。(須賈做揭開科,雲)丞相,這個是頭口吃的草料,怎生與我吃?(正末雲)你道是餵頭口的草料,怎生與人吃?想當日我與你同入齊為使,見了齊君,一席話間,齊君大喜,放公子申歸國。你道我以陰事告齊,將我打死了,丟在那廁坑裡。匹夫,你比頭口何別?張千,與我打着者!(張千做打科)(正末唱)
【川撥棹】這東西,去年時你備的。我與你揣在懷裡,放在跟底。請先生服毒自吃,俺這裡別無甚好飯食。
(雲)張千,將那莝豆與須賈食用者。(須賈雲)這個是餵驢馬的草料,教我怎生食用波?(正末雲)匹夫,你不記的當初有言,道是一根草料與我添一千歲壽哩。(唱)
【七弟兄】這的,與你,做生日,一根草滿壽你一千歲。去年將小子痛凌遲,今日教你也知滋味。(鄒衍雲)丞相,各國大夫都在此慶賀,須要盡醉方休也。(正末唱)
【梅花酒】俺只見眾公卿擺列齊,在紫閣黃扉,捧玉液金杯,一周遭繡履珠衣。從早起至晚夕,食又飽酒又醉。他在那大雪裡凍一會、問一會,問一會、打一會。
(須賈雲)丞相,你便在暖閣內飲宴,將我凍在這大雪裡面,可正是"坐兒不覺立兒飢"也。(正末唱)
【收江南】呀,你道我坐兒不覺立兒飢,今朝輪到我還席。則為你損人利己使心機,圖着個甚的?可正是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須賈雲)罷、罷、罷,既到今日,丞相終不饒須賈之罪,他殺不如自殺,願賜丞相寶劍,待須賈自刎而亡。(院公衝上,雲)老漢是須大夫家院公。今日俺大夫在相府有難,我索看去咱。(做窺望科,雲)呀,那張祿丞相果然就是范雎!我如今顧甚麼生死,不免徑自撞入。(做叩頭科,雲)丞相爺在上,院公叩頭。(正末雲)誰是老院公?(院公雲)則我便是院公。(正末起拜科,雲)大恩人請坐,受小官幾拜咱。(鄒衍雲)丞相,他是須賈家院公,為何拜他?(正末雲)眾大夫不知,我當初與須賈入齊為使,他道我以陰事告齊,將我打死了丟在廁坑裡。我掙紮起來,逃走性命,肯分的遇着老院公,齎發我盤纏衣服,放出後門,得到秦國。若不是老院公救了我呵,豈有今日?則他便是我大恩人也。(須賈做掙起,扭住院公科,雲)原來是你老匹夫救活了他來。若當時不放他得至西秦,我豈受今日之恥?我先殺了你這老匹夫,落個墊背的。(正末雲)令人,與我將須賈打下者!(唱)
【清江引】老院公肯分的來到這裡,左右難迴避。他怎敢輕撩虎狼須,快與我搬住猿猱臂。(帶雲)須賈,(唱)你饒過了這老院公,我也饒過了你。(院公雲)望丞相爺看老院公薄面,饒過俺主人罷。(正末唱)
【雁兒落】雖然是為恩人有麵皮,我與你這賊子無情意。你若要生辭函谷關,只除非夢返夷門地。(須賈雲)丞相,這都是舊話,不提他也罷了。(正末唱)
【得勝令】呀,你道是舊話再休題,我可不干吃你一場虧?(鄒衍同眾大夫跪科,雲)丞相在上,須賈罪過雖重,但他綈袍戀戀,也還有故人之情,望丞相姑恕。(正末雲)眾大夫請起,(唱)也則為尚有綈袍戀,因此上權停棍棒威。待饒伊,我也要將今日思前日;待不饒伊,又道我只報仇不報德。
(雲)既然眾大夫在此討饒,令人,將須賈放了者。(做放科,雲)須賈,我不看綈袍分上,怎肯便饒你死罪?如今放你歸去,傳示你主,早早解過魏齊到來,休教走了。(唱)
【收尾】我如今且將須賈驢頭寄,疾回去,報與梁王得知。着他早早的解過魏齊來,(帶雲)那時節再約大眾大夫同臨敝國,(唱)慢慢的再賀俺范雎喜。(須賈換冠帶,同眾大夫拜謝科,雲)謝丞相寬恩,敢不唯命!(院公雲)這一件倒不好承認。那魏齊手下心腹人極多,只怕也有似俺院公的,私下放他溜了,教俺主人那裡去抓他?(鄒衍雲)小官等再奉丞相一杯。(正末雲)酒也深了,一面撤過宴者。(詞雲)因須賈不識忠臣,用讒言閉塞賢門,施僥倖將人陷害,怎知他天道無親。大雪中綈袍戀戀,才得個免禍全身。快獻取魏齊首級,罷刀兵永滅征塵。
題目須賈大夫誶范叔
正名張祿丞相報魏齊
君子之學必好問。問與學,相輔而行者也。非學無以致疑,非問無以廣識;好學而不勤問,非真能好學者也。理明矣,而或不達於事;識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細,舍問,其奚決焉?
賢於己者,問焉以破其疑,所謂「就有道而正」也。不如己者,問焉以求一得,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也。等於己者,問焉以資切磋,所謂交相問難(nàn),審問而明辨之也。《書》不云乎?「好問則裕。」孟子論:「求放心」,而並稱曰「學問之道」,學即繼以問也。子思言「尊德性」,而歸於「道問學」,問且先於學也。
古之人虛中樂善,不擇事而問焉,不擇人而問焉,取其有益於身而已。是故狂夫之言,聖人擇之,芻蕘(ráo)之微,先民詢之,舜以天子而詢於匹夫,以大知而察及邇言,非苟為謙,誠取善之弘也。三代而下,有學而無問,朋友之交,至於勸善規過足矣,其以義理相咨訪,孜孜焉唯進修是急,未之多見也,況流俗乎?
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學有未達,強以為知;理有未安,妄以臆度。如是,則終身幾無可問之事。賢於己者,忌之而不願問焉;不如己者,輕之而不屑問焉;等於己者,狎xiá之而不甘問焉,如是,則天下幾無可問之人。人不足服矣,事無可疑矣,此唯師心自用耳。夫自用,其小者也;自知其陋而謹護其失,寧使學終不進,不欲虛以下人,此為害於心術者大,而蹈之者常十之八九。
不然,則所問非所學焉:詢天下之異文鄙事以快言論;甚且心之所已明者,問之人以試其能,事之至難解者,問之人以窮其短。而非是者,雖有切於身心性命之事,可以收取善之益,求一屈己焉而不可得也。嗟乎!學之所以不能幾(jī)於古者,非此之由乎?
且夫不好問者,由心不能虛也;心之不虛,由好學之不誠也。亦非不潛心專力之敵,其學非古人之學,其好亦非古人之好也,不能問宜也。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聖人所不知,未必不為愚人之所知也;愚人之所能,未必非聖人之所不能也。理無專在,而學無止境也,然則問可少耶?《周禮》,外朝以詢萬民,國之政事尚問及庶人,是故貴可以問賤,賢可以問不肖,而老可以問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恥下問,夫子賢之。古人以問為美德,而並不見其有可恥也,後之君子反爭以問為恥,然則古人所深恥者,後世且行之而不以為恥者多矣,悲夫!
皎皎今夜月,中天溜清光。嬋娟絕纖翳,彩魄仍飛揚。
憐我二三友,夙昔遙相望。茲夕復何夕,列坐開壺觴。
情真任疏散,醴薄味趣長。朋簪喜己盍,謂言樂未央。
奈此簡書逼,去住心惶惶。浩歌成激烈,仰視參與商。
會合自有期,毋為重悲傷。雲山千萬重,明發遵周行。
跡遠心在邇,矯首何時忘。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歟 通 與;鄉 通 向;辟 通 避)